狂沙(2018.7.12)
狂沙
Tailor Tam/2018.7.12
法伊德知道,它很近了,近得把手放在沙子上也可以察觉到轻微的震荡,可能离这座城只有一天路程。一天以后,这里流出的血液将染红方圆一箭之地的黄沙。
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法伊德亲眼见过乌兹汗那个村子的惨况。当时他在巴拉达奇堡,刚给当地的胡拉森领主送了一封密信,两人还在寒暄之际,一名传令兵便急忙通报了乌兹汗的军情,道是被一支身份不明的部队袭击了。乌兹汗村离巴拉达奇堡有一段距离,在北边二十多里地远,法伊德和胡拉森领主登上堡里最高的瞭望塔,只见浓烟和焰火已经从村子冒出,而且好像有一团沙尘正在离开乌兹汗,往西边转移。
太快了吧?法伊德心想,不单是掠夺和烧毁村子的速度——即使敌人对财物没有兴趣而选择了直接放火,这个效率也相当惊人——而且这团沙尘移动的速度也超乎想象,他估计了一下,秒内便跑了半里地,即使是库吉特人最快的马也望尘莫及,而且那个方向密布着流沙,自从它吞噬了一打不怀好意的库吉特斥候后,没有人再胆敢冲进那片死亡陷阱。
胡拉森领主跨上那匹宝贝一样的名叫沙枭的沙漠马,率领亲卫队马上出发前往乌兹汗了,法伊德则和其余士兵紧随其后。尽管身为一名自由的雇佣兵,他并不听命于领主,此行更多地是出于好奇:这是怎么样的敌人?
距离乌兹汗还有一百码时,冲锋在前的骑兵队伍乱作一团,战马纷纷罕见地惊慌嘶鸣起来,有的甚至把骑手掀下了马背,只有领主的那匹沙枭放慢了蹄子,仍能保持镇定地碎步前行,士兵们只好开始步行接近村子。
翻过一道沙丘,沙漠上的热风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几头秃鹫比他们早到一步,正埋头啄食着村民的躯体和残肢,沙子在贪婪地吮吸着死者的血液,红色像涟漪般在黄色中一圈一圈蔓延开去。没有一个活人,或者说没有一个活物,所有的牲畜也被撕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最奇怪的是村里的建筑,那些茅草搭的棚户被掀翻就算了,几座砖石垒砌的房子竟也连根拔起,就像孩子故意打翻的积木,散落一地。这些破坏者到底有什么能耐?难道带着一台比马跑得还快的投石机吗?
众人在惊愕中面面相觑,连领主也哑口无言,有的士兵开始跪在废墟之中念念有词地诵经——除了神的惩戒,这些人想不出别的解释了。法伊德想到敌人还在向西边进发,但看来胡拉森的马队都没法接近那伙人,更遑论接战了。胡拉森领主先开口了,主动把沙枭借给法伊德,打探一下对方的底细;胡拉森和他的手下还得收拾这儿的烂摊子,巴拉达奇堡还有一些来自乌兹汗的佣人,他不得不负责做这个坏消息的传信人。胡拉森警告法伊德,要么人活马活,要么人死马活,他会亲自保证不会有人活马死的情况出现。
法伊德知道胡拉森不只是在开玩笑,但他还是答应了胡拉森的请求,想到可以摆脱租来的慢吞吞的驮马,试试名马的滋味,心里还有一丝兴奋,便二话不说,跨上马背西行。沙漠上晌午的太阳正毒,法伊德的思绪开始游离。离家六年来,说得威风一点他是刀口舔血的佣兵,但接到的工作大部分只是跑腿送信,吓跑当地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强盗,逮住或者干掉拐走富家千金的逃犯,这些人见到他拔剑出鞘时已经吓得哆嗦了;然后跟别的雇佣兵一样,把赚来大部分的第纳尔花在酒馆和女人上。不知道是走运还是不走运,从来没碰上过什么大场面,要知道上一场有些规模的两国会战已经是十一年前了,那些诺德和斯瓦迪亚的领主最后还是在酒桌上摆平了战争,在宴席里杀掉的牛羊比在战场上战死的士兵还要多,牧师们还大肆宣扬这是“人类的胜利”,而没人关心佣兵的生意从此一落千丈了。他隐隐感觉,这个活儿与之前的小打小闹都不一样,不是出人头地,就是人头落地。
法伊德收回思绪,放眼望去远方,但见那团沙尘仍不知疲倦地滚滚前进,他开始担心沙枭难以跟上敌人的步伐。真见鬼,他想,我这不是见到鬼就是见到神了,这么下去人和马都要保不住。法伊德作出的决定的是先到最近的阿默拉德城歇歇脚,萨兰德人的话说,骆驼逃跑前还先吃一口草,养精蓄锐也许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萨兰德人说,阿默拉德是巴瑞耶和都库巴的私生子。您瞧,巴瑞耶和都库巴都是靠着绿洲扎根的城池,但是这两座城镇中间近百里的路程,没有一处别的绿洲,在阿默拉德建城以前,一般的小商队可不敢打这条商路的主意——如果没有十头以上的骆驼运水,就做好丢掉几条人命的准备吧。阿默拉德在萨兰德语中是新绿洲的意思,它是由商人们用第纳尔和奇缺的水造就的奇迹,也是卡拉迪亚唯一由商会实际控制的城镇,哈基姆苏丹分封此处的领主更多只是虚衔,城里的一切事务管理都由萨兰德商会负责,从禁止随地大小便到商事仲裁法庭,无不井井有条,大有超过巴瑞耶和都库巴的气象。这里本没有水源,每支商队入城都必须上交两大袋淡水,然后灌进那口近五百尺深的储水池,近来富余的水被尝试用作种植沙枣和葡萄,还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阿默拉德的沙枣成为了哈基姆苏丹宫廷里的贡品。
法伊德不是第一次来阿默拉德了,或者说也不是第十次、第三十次,他知道阿默拉德最好的酒馆里最好的酒藏在一般顾客不会留意的菜单书脊里。像往常一样,他在隐月酒馆前绑了马,点了不太贵的甜葡萄酒,敬了酒馆老板和哈基姆苏丹长寿,撒下了十个第纳尔,向酒馆里最漂亮的女仆抛了媚眼,出了酒馆门,去牵马。不是吧,法伊德忍不住喊了出口,我马呢?不对,那不止是马,那是我的命啊!
法伊德一个箭步就揪住了看马的小伙子,可怜那孩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提溜起来,劈头盖脸就是法伊德涨红了脸喷出的带酒味儿的唾沫。
我马呢!我问你小子!我马呢!
小,小孩子——马——有翅膀——
你他妈给我把话说清楚了!
你进去以后,有个红头发的小毛孩跑来说是你新雇的跟班,要把马带去修一下马蹄铁,还指明马背上有翅膀的花纹,我检查过了,他说的是实话,就把马交给他了——
你他妈的怎么不把你全家人都交给他!
法伊德循着看马人指的方向寻去,问得街边瞎了一只眼的乞丐,小屁孩把马交给了一名洗衣女工;循着乞丐指的方向寻去,问得杂货店里忙得冒烟的老板,洗衣女工把马交给了住在街尾的鞋匠;到了街尾,日头已经西斜,法伊德压下火气,彬彬有礼地敲了敲鞋匠家的门,屋里一把男声传来:今天不开张,明天请早。
法伊德二话不说,一口气蹬开了这道薄薄的木门。他把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屏息等待了一会儿,鞋匠家里没有点灯,仅有的一扇窗户被皮革严实地挡起来,黑黢黢的门洞安静得可疑,刚才说话的男人也没有露脸。法伊德扯开嗓子朝屋里喊道:我是来要马的,不是来要命的!把马交出来,我立刻走人!
还是没有一点儿声音。隔壁的邻居从门缝和窗户瞥了一眼伫在门口的法伊德,纷纷将门户紧闭起来。法伊德不想浪费时间了,手半剑和脚步同时开拔冲入屋内,迎接他的是一柄锤子,法伊德侧身一避,那人一个趔趄倒向门外;但还没消停,法伊德察觉背后的气息,顺势用剑柄往后一杵,大概击中了另一个伏击者的腹部,他听见了一根木棍落地的声音;法伊德心惊肉跳之际,但见右手边屋里更深的地方寒光一闪,对方下手狠毒,目标是法伊德的下路,他下意识地举剑方才堪堪招架住,这回却是一把锋利不输自己的短剑,趁着屋外所剩无几的残阳,他看到了一双湛蓝的眼珠和点缀着雀斑的鼻翼。
法伊德眼见形势危急,这幢房子里还不知藏着多少伏兵,他凭着剑客的直觉,回身洒下一串碎步,急忙退出到门外。一开始倒在门外的那个人正在爬起来,便被法伊德一脚压回,手半剑的锋刃就在他脖子旁虎视眈眈。那是个胡子拉碴的男子,头上的毡帽掉了下来,露出光溜溜的秃头,手上还握着那把钉皮用的锤子,法伊德想,如果没猜错,这厮就是鞋匠。
法伊德再次放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我再说一遍,我来要马,不来要命!
话音刚落,鞋匠屋里陆续出来二人,一名妇人手执扫帚,一脸愤懑地揉着腹部,看来就是那个洗衣妇;还有一个个头不高的小姑娘举着短剑,湛蓝的瞳仁,浅褐的雀斑,火红的头发,大概只有十二三岁,无疑就是看马人说的自己的“新跟班”。她带着趾高气扬地神气朝法伊德抬了抬下巴:小子反应挺快呀,剑术不好的人这会儿已经瘸着出来了。
法伊德不想浪费时间,便不让气氛继续紧绷,这古怪的一家人倒不像小偷强盗,区区一个小姑娘也伤不了自己,于是将剑移开,放鞋匠起身。鞋匠有点艰难才能爬起来,法伊德看出是腿脚不利索。鞋匠慌张地瞥了他一眼,马上站到女人和女孩前面。
开腔的却还是那个女孩:喂,我从你踏进阿默拉德开始就盯着你了,这马总不是你的吧?
法伊德心里想笑又忍住,答道:喂,如果这马不是我的,难道你就能偷了?
女孩貌似生气了,将鞋匠往后拽去,踏前一步,剑指法伊德:偷?你敢说我是小偷?我才是沙枭的合法主人,蒙德哈里元帅的孙女!
那天晚上,女孩在鞋匠的房子里向法伊德讲了一个故事:
蒙德哈里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在十多岁的年纪就病故了,儿子也生了一个男孩和女孩。十年前,蒙德哈里在卸任元帅的第二天就被数名领主联名向苏丹告状,诬蔑他在统率萨兰德军队时里通外国,罪证就是输掉了加米耶德堡被萨兰德人围攻的战役——那时蒙德哈里根本来不及聚集援兵,他连手下的步兵都没带上,就领着五十名马穆鲁克从都库巴驰援,但是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结果可想而知。
哈基姆苏丹当时急需一个担责的代罪羔羊,于是蒙德哈里被迅速褫夺了领主的特权和特拉玛堡的辖权,本来就不丰裕的家产全数充公。你大概知道,哈基姆苏丹还下了杀头的命令,蒙德哈里为了保全子嗣,便只身留在特拉玛堡自首;儿子不愿束手就擒,便在反抗苏丹的手下时被杀,这些事情,您这位见多识广的佣兵大人肯定听说过了。你不知道的是,一个马夫和一个女仆带着蒙德哈里的小孙女出逃,对了,还有一匹血统名贵的幼马。
这一行人没有走出多远,苏丹派来的一名马穆鲁克便追上了他们,这位骑士素来仰慕蒙德哈里,于是放走了这三个人,仅仅留下了那匹幼马以向苏丹交差,哈基姆倒没有什么不乐意的。这三人身上并没有多少盘缠,只好留在阿默拉德这儿讨生活,也算是躲避哈基姆苏丹眼线的好地方。马夫换了鞋匠的行当,女仆继续做洗衣的活儿,女孩就在街头上学打架,直到干翻了附近巷子的每个男孩。
那匹马在哈基姆苏丹的宫廷马厩里长得很快,也是表现得最出色的一匹马,但哈基姆并不是爱马之人。胡拉森领主为他逮住了藏在巴瑞耶的几名罗多克间谍,哈基姆苏丹一高兴,大手一挥,这匹马便被赏赐给了胡拉森。
那么,现在告诉我,这匹马为什么到了你这个又脏又臭的雇佣兵手上?
作为交换,法伊德便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女孩,当讲到乌兹汗的惨况时,女孩眉头一皱,但并非下意识的反感,而是若有所思的察觉。
女孩听完,站起身来,提着油灯,引法伊德到房子里边的另一扇门,原来屋后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的角落处有一双温驯而坚毅的大眼睛,在月亮的辉照下忽闪忽闪,那正是沙黄色的沙枭在安静地休憩。
知道为什么给它取沙枭这个名字吗?
女孩儿伸手将提灯照到马背上,法伊德顿时睁大了双目。那是一片乌黑油亮的斑纹,仿佛鹰枭那一双舒展欲飞的羽翼,正好长在马背两侧。因为之前一直配着马鞍和马褡,法伊德从来没有发现沙枭这一惊人之处,看来隐月酒馆的看马人没有说谎。
你估计还没见过,它在沙上奔驰的时候,金黄的毛色与沙漠融为一体,而那双翅膀则掠过四蹄扬起的沙尘,飞啊飞,俨然是一头低飞猎食的大枭。
至于你说的这个事情呢,别盲头苍蝇一样追了,谅你也追不上,幸亏你碰到小姐我,跟我去找一个人,他大概知道你说的东西是什么。
什么人?
疯子,酒鬼,异教徒,人们都这么叫过他。我上次见他,他就一直重复三句话:萨兰德的末日来了!它将杀死你认识的每个人!赶快逃跑吧!
现在去?
现在去,白天你还碰不着他呢。
他在哪儿?
就在隐月酒馆。
他们二人走到酒馆外,看马的小伙子先是看见了法伊德,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继而发现了跟在他身后的红发女孩,脖子一伸,眼睛一瞪,惊讶得瞠目结舌。
法伊德没搭理他,自顾推开了酒馆的门,店里可比下午来的时候热闹多了,人们在端起酒杯时互相祝寿,砸下酒杯时互相骂娘。
隐月酒馆的来头可不小,商队头领和城里的卫兵头子都爱来这家酒馆,因为这儿有阿默拉德乃至整个萨兰德最好的亚力酒,这种酒也叫做狮子奶,烈度可以从这个别名想象出来,喝的时候不得不兑上清水或者冰块,这时候清澈的酒液便瞬间化为奶白色,是男人固阳的上品。隐月酒馆的老板用了葡萄和椰枣的配比秘方来制作,专门挖了一个地窖来藏维吉亚运来的冰块,还专门在冰块里掺进巴瑞耶的茴香叶;如果你是酒馆的老客,还可以向酒保讨上一勺橄榄油,先花点时间将油慢慢滑进喉咙,然后再干几杯狮子奶,也能保你清醒到第二天。
不过,到这酒馆来买醉的人,谁不是想从清醒中醒来呢?
女孩儿扯了扯法伊德的袖子,向酒馆的一个角落指去,法伊德顺着她手指寻望,却见一堆布絮在那儿起起伏伏,她走过去掀开那些本来应该盖在骆驼身上的破布,露出了一个带着一部黑色大胡子的脑袋,那人睡得正酣,酒馆里的嘈杂仅仅盖过了他的鼾声。女孩用力一扯他的胡子,那人便一个激灵醒了。
酒钱明天再给!别烦老子!
那人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就吐出这几个字来,就想要把自己再埋进布堆里面睡回笼觉。女孩又扯了一把他的胡子,法伊德还在担心这个男人会不会被女孩惹得暴跳如雷,拳头已经攥紧了,随时准备干他一架。但满面怒容的男子一张开眼睛,见到站在面前的是红发女孩,便诚惶诚恐地收起火气,倒露出了羞赧的神情。
原来是娜达小姐您来了,失敬失敬,这位是?
法伊德这才知道女孩的名字叫娜达。娜达,娜达,在萨兰德语中是率真正直的意思。
这是从巴拉达奇堡来的法伊德,而这是从苏诺来的弗雷泽。你该请他喝一杯,以后人们就不会把你当作疯子了。
法伊德就着啤酒,又将来龙去脉给哈耶克讲了一遍。弗雷泽听罢,把自己的酒杯一口倾尽,红着眼圈开口了。
弗雷泽原是苏诺皇家图书馆的学者,从入门学徒到掌钥学士足足花了二十年,如果再多翻十年的故纸堆,他就有可能当上卡拉迪亚最古老的图书馆的大馆长了。在负责整理和修复远自卡拉德帝国时代的古籍时——对学者来说,这可是件美差——他发现了一本尘封在角落处的羊皮残本,翻开细阅读,书中竟有着古卡拉德文、罗多克古方言、维吉亚古语、诺德符文以及库吉特大部落时代的象形文字,这些文字有的用拌了黏土的炭灰涂抹上去,有的用某种动物的血液书写,某些书页上还有刀痕和血迹。弗雷泽意识到这卷书的价值,于是找来图书馆里最顶尖的几名语言学者一起进行翻译校对,拼凑出一些片段,读来让这些学者们倒吸一口凉气。
弗雷泽从胸前摸出一卷羊皮,展开在法伊德和娜达眼前。当然这是他们翻译后整理的手抄本,原件还收藏在苏诺的图书馆里。
卷首是一篇古韵诗文,似乎是某种教派的誓词:
混沌初开,海高山平。
火舌滔天,雷柱撼地。
古神出世,吞火踏雷。
造河拔山,乃生吾人。
气尽力竭,神蛰深土。
复现之日,从者永生。
但现神迹,铭记长传。
承此书者,必继遗志。
然后是各种文字的记述,缺页和涂污的内容已被略去:
卡拉德历2X7年夏,苏诺大雪二日,色血,麦死,田现怪蛇……是年大荒。
卡拉德历385年秋,古神咆哮,北方震动……库劳至库丹地裂,河现,通阿加德湾。
卡拉德历512年冬,阿赛莱千人战库扎特八百人于图尔加平原,沙溃,神动……两军均没。
卡拉德历7XX年春,古神现于瑟林迪尔森林……鸟兽四散,万尺林木尽毁。
卡拉德历98X年夏,帕拉汶湾疑现古神……大啸,一城一堡四村破毁。
卡拉德历11XX年秋,帝夜猎于日瓦车则百里外,崩……传闻古神现身,群狼突袭,亲卫队覆灭。
法伊德看罢,又干了一口啤酒道:切,就凭这几段鬼扯的段子,你怎知这回是这古神要捣乱了?
弗雷泽倒急了,一挥手将自己的酒杯甩飞,把宝贝似的羊皮卷拍到酒桌上,站起来指着卷上的文字,用斯瓦迪亚通用语对法伊德怒斥:你们一个个都睁眼瞎吗?那么直接简单的证据摆在眼前,还不肯相信,活该你们萨兰德人都死在古神手上!
弗雷泽这一闹腾,惹得酒馆里周围那些商队头领和卫兵们纷纷张望过来,连酒保也停下手上的工作,转过脸来看着弗雷泽。他们要么听得懂斯瓦迪亚语,要么好奇弗雷泽的愤懑,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法伊德只好掷下十来个第纳尔,揽着娜达和弗雷泽的背匆匆离开了隐月酒馆。
躲过两次巡逻的卫兵,他们三人回到了鞋匠的房子。弗雷泽再次摊开羊皮卷,摆出图书馆里掌钥学者的派头,开始说教了。
看看年份,今年是不是卡拉德历1310年?
看看季节,现在是不是冬季?虽然这片该死的沙漠只是稍为凉快了一点。
至于方位,东南西北东南西北,虽然你们发现古神在乌兹汗出没,但是我推测它这次应该首先在库吉特和萨兰德交界某处无人区现身,后来娜达小姐帮我打听到的消息证实了我的猜想,也就是哈基姆苏丹收到了东北方边境发生了地震的报告,他也派出了手下前往调查。
法伊德狐疑地望了娜达一眼,她满不在乎地摊手道,在阿默拉德,任何东西都可以是商品,包括信息。
我和其他学者当然没有满足于这本破羊皮卷,我们翻遍了图书馆里大大小小的古籍孤本,发现羊皮卷上记载的事件都有所佐证,尽管它们是从不同的角度来表述的。比如阿赛莱和库吉特——对不起,我老是发不好库扎特的音,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二者不是一回事——这场大规模的会战,根据其他史书上的记载,阿赛莱和库扎特只有少部分的兵力发生了直接的交锋,在双方都面临伤亡惨重和补给不足时,两军的统帅达成了和约并撤兵,然而参与了这场会战的几支主要部队在后来的所有史卷上都突然失去了踪影,参战的领主有的被下狱,有的被俘,有的战死,但是记载之间又牛头不对马嘴,仿佛有人在故意掩盖事实,就是双方军队都被古神吞噬了的事实!
带着手头上的这些材料,我和现任的图书馆大馆长商量了一番,他倒是很支持我前来萨兰德这儿进行调查,上一回古神现身就终结了卡拉德皇朝的统治,这一回谁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只是图书馆的经费不足,盘缠仅够我随着商队来到阿默拉德落脚,幸亏有娜达小姐的帮助,不然我连喝啤酒的本钱都没有了!
法伊德再次狐疑地望着娜达,娜达又一次摊手道,怎么,我是商人,难道商人也不能做好事了?
弗雷泽一边低头将羊皮纸仔细地卷起来,一边慢条斯理道,反正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事我要调查到底,也许你们这些佣兵的目光只能看到女人和第纳尔,但是谁知道古神下一个杀掉的会不会是你自己呢?
更夫的哨声从不严实的门缝钻进来,他们已经深入夜的腹地了。最后还是娜达拍板:睡觉。法伊德只好跟一身酒气的弗雷泽挤在地上的铺盖。弗雷泽紧紧搂着他的宝贝羊皮卷,法伊德则干瞪眼睡不着,还在咀嚼消化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我在乌兹汗看见的真的是古神吗?古神的目的是什么?娜达和弗雷泽都说的是真话吗?娜达为什么要帮弗雷泽和我?
疲惫的身体和亢奋的精神有时会产生奇异的碰撞,法伊德就在那天晚上做了一场接一场的怪梦。在梦里,法伊德骑着沙枭在斯瓦迪亚的麦田上驰骋,金黄色的海洋里倏忽出现一条巨蛇,那张血盆大口瞬间连人带马吞噬无踪;千年不变的黄沙之上,两军正森严对垒,号角一吹,上千骑兵便裹挟着惊雷般的蹄声互相冲锋,眼看就要短兵鏖战,沙漠中竟裂开一道巨缝,足以把一整座城市吞没,战场上的人马来不及奔逃,凶狠的喊杀声瞬间变成了绝望的呼救声,沙场转眼就成为了没有墓碑的坟场;风沙过后,却身处密林里的幽夜,四周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嚎,突然阴风一起,一头巨狼扑倒了法伊德,它举爪一挥,胸口便被挖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心脏暴露在月光下越跳越慢……
第二天早上,法伊德是被娜达晃醒了,睁开眼帘见到的不是那个自信得过分的小商人,而是一个面临恐惧而神色仓皇的女孩儿,他心中一沉,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它正在过来了,古神,古神来了。
他们三人挤上了阿默拉德的城墙,那儿已经满是看热闹的人。抬头远眺,但见西北方远处的沙丘上,是那团熟悉的沙尘正在朝着阿默拉德开拔。法伊德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从城墙上下来,半跪着将两手的手掌抚在地面上。法伊德知道,它很近了,近得把手放在沙子上也可以察觉到轻微的震荡,可能离这座城只有一天路程。一天以后,这里流出的血液将染红方圆一箭之地的黄沙。
没有时间犹豫了,娜达和弗雷泽紧随着法伊德寻到领主大厅,也不顾卫兵的阻挠,直接闯进了阿扎顿领主和城防队长的会议里。他们早已从斥候处得知乌兹汗村的惨剧,此刻正犯难得冷汗横流,正好让法伊德和弗雷泽得了机会,滔滔不绝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法伊德双手撑在桌面上,来回盯住领主和队长的眼睛道,不管你们信不信这些故事,老实说,我自己都还没法相信这个看着像个乞丐的学者,但是我见过乌兹汗的样子,要是那东西真的要来袭击阿默拉德,怕是比地狱还要恐怖。胡拉森领主当初只是托付我打探这个怪物的情报,但到了这个田地,我想自己也撇不开这件差事了;要是想溜,娜达和弗雷泽怕是不会放过我。领主大人,我们该做点什么吧?
外面传来一阵躁动,众人向窗外望去,城墙上的围观者开始争先恐后地爬下来,像烈日下的蚂蚁一样四散狂奔,有的人已经带着老婆孩子和几件包裹往城门处出逃;商队更不消说,正在手忙脚乱地拢集着驮货的骆驼;城防队长发现甚至有些士兵擅离职守,混在平民之中试图逃难。法伊德想起了一句话,比瘟疫传染得更快的,只有恐惧。
阿扎顿领主当机立断下了一道死命令,关闭每一道城门,擅离职守的士兵将被立即处决,所有平民和商队分别集中在城里的四角以分散风险。命令下达以后,尽管不乏反对的声音,但阿扎顿领主在城里的名声还不错,因此士兵和平民最后都服从了这道命令,剩下一些商人不肯抛下自己的货物,后果自负。
阿扎顿领主的眼神里出现了万人会战前的决绝。我们对这个古神一无所知,连它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也许它抬一抬手就能把整个阿默拉德化为乌有,所以横竖是死,我们不能像懦夫一样死去!弗雷泽听罢,猛一顿点头。
法伊德若有所思,问:现在城里威力最大的武器是什么?弩炮?投石机?还是只有弓箭?我猜,是时候拿出最后的筹码了。
阿扎顿领主指了指领主大厅外的军械库道,都不是。当年蒙德哈里元帅花了一万第纳尔,从东方大陆购来了黑火药,本来打算拿来对付罗多克人的大盾,后来哈基姆苏丹却用五万第纳尔换来了和约,我决定把火药藏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唉,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是要仰仗老元帅。娜达低头把眼睛瞥到一边,好像有点不自在。
一行人来到军械库,领主命人翻开地砖,搬出了十几个木箱,里面塞满了棉花,每箱只有六枚火药弹,就像沉睡在襁褓里的婴儿。法伊德想伸手取出一枚,却被领主一下按住:别大意,这玩意儿可猛了,一不小心点着了,可能都不用古神动手,阿默拉德自己就先塌了。
阿扎顿领主正色道,现在的问题有几个:火药弹的引线不能太短,不然人跑不掉;也不能太长,熄灭的风险很高。按这位佣兵的说法,一般的马匹难以接近古神,更遑论骆驼,只有那匹沙枭胆子最大,可以追在它的屁股后面。所以负责迎击古神的只能是一人一马,还没法带上太多火药。这一人一马赌上的可是整座阿默拉德城呵。
说话间,娜达已从鞋匠家牵来了沙枭。阿扎顿领主手下不乏精兵强将,愿意揽上这件玩命差事的人也不少,奈何这些士卒没有一个近得了沙枭的马背,前几名尝试者都被一蹄撅飞,再来驯马似乎不太现实。法伊德见状,一个箭步跨上了沙枭背上,留给众人一个苦笑,便取过了装着五枚黑火药的麻袋,在残阳夕照下策马出城。
法伊德一路上看见避难的平民,那些面孔或是惊恐或是麻木,然而没有一个人张开口,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将试图只身拯救这座建在沙丘上的城市。
破晓没有多久,法伊德终于能够与古神碰面了。
清晨的沙漠还有些冷,但法伊德额上已然挂着几道汗了。尚有几箭之地的距离,他便感受到了沙面传来的躁动,沙枭也开始不安地扬起前蹄,法伊德一手不停地摩挲着沙枭的脖颈,勉强让它镇定下来,而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攥住麻袋里火药弹,手心的汗和火药弹表面的油混在一起,仿佛抓着泥沼里滑溜溜的蛇。
那东西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法伊德,或者说不屑于留意他,不偏不倚地继续朝着阿默拉德的方向奔去。
五枚火药,也许五十枚都未必能伤得了它,但我总得试试。近了,近了,法伊德点着了第一枚火药弹的引线,用力把那颗火雷扔进沙尘之中,庞大的沙团瞬间吞没了黑色的火药弹,跟吞掉一颗椰枣核没什么两样。
等待的几秒非常漫长,让法伊德想起了那次为了等到接头人而在巴瑞耶城外冷了一夜的经历,不禁让他担心引线会否被吹灭,随后的一声轰鸣才让他倍感悦耳。沙枭倒没有刚才古神接近时那么紧张,反而是那团沙尘终于刹住了似乎无往而不利的动力。恰好一阵急风刮过,尘埃渐渐散去,法伊德成为了这个时代第一名目睹古神真容的人。
并非难以形容,只是一时间太多比喻涌上嘴边,法伊德不知道先说出哪个好——没有眼睛的蟒蛇?长了血盆大口的蝎尾?披甲执刃的蚯蚓?插满长矛的象鼻?对了,更加像一根大得难以想象的章鱼触手,只是密密麻麻的吸盘换成了密密麻麻的钉刺;如果仔细观察,还能看到钉刺上仍挂着牺牲者的躯干或残肢,在初升的太阳下浑身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恐怖。
那从沙里冒出来的东西似乎并没有被火药弹伤到,只是被那声巨响唬住了,正在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尽管法伊德并不确定那是它的脑袋。法伊德没有找到这家伙的眼睛长在哪儿,但见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仿佛在呼吸张弛,嘴里还一层一层长满了锋锐的尖牙,这张欲壑难填的巨口把沙子磨成更碎的细沙,正在随着呼吸的节奏不时喷出,难怪这东西一路上都带着滚滚的烟尘。
法伊德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时机了,他从麻袋里取出事先把引信捆在一起的三枚火药弹,点着了,用小时候耍投索的手法甩起来,然后放开嗓子高喊一声,这回古神真的注意到法伊德的存在了,那张嘴转过来正对着他和沙枭,似乎能够把人和马一起吸进去然后也磨成粉末吐出来。
三枚黝黑的火药弹飞出去了。
法伊德的手还直直地举着,他凝神屏息地盯住手、炸药和巨口的三点一线,连沙枭的嘶鸣也没有听见。
扔中了!
几乎与此同时,古神一头钻进沙子里,像一头巨鲸从海面跃起又重重地扎进海里,随即以惊人的速度往法伊德冲过来。他猛地一抽缰绳,转过马头,狠狠地拍了一下沙枭的屁股,给我跑!
这回法伊德才见识到沙枭真正的速度,它不知长了怎样的蹄子,拥有怎样的技巧,在沙上跑得竟比一般的马跑在平地上还要快,能够堪堪与古神保持一段距离。他不再怀疑娜达的话,假如拿掉马鞍,在远处看沙枭飞奔,那就是一头俯身翱翔在沙上的大枭。
五,四,三,二,一,倒数完了,法伊德听闻身后传来一阵闷响,他估摸是火药弹在古神的肚子里炸了。他回头一瞧,好家伙,古神从沙面上跃起,越升越高,甚至比巴瑞耶的城墙还要高,完全遮住了缓缓爬升的旭日,法伊德只见到它更粗的身躯和更多的尖刺,难以想象它到底有多么巨大。
那张嘴巴隐约发出一阵类似哀嚎的长啸,左摇右晃地向前方的法伊德倒去,他往右扯一扯缰绳,沙枭便默契地点出一串灵敏的步伐,向右边闪避倒下的古神。又是一股浓密的沙尘,法伊德勒住沙枭,回头观察着这沙尘里还有什么异动,他的手没有放开过剩下的那枚火药弹。
尘埃落定,沙上横卧着古神不再动弹的躯体,和这晴空一样空旷,也一样安静得可怕。法伊德绕到巨口那一头,它的嘴巴半张着,仍旧黑森森的深不可测,但很快流出了一些浓稠的褐色液体,法伊德猜那就是古神的血液——假如这东西会流血的话。
古神就这么死了吗?
一轮狂奔后的沙枭倒下了,法伊德也被抛下来,他绷紧了一夜的神经松弛下来,任由身体躺在温暖的沙上,只侧过头来无神地看着汩汩地淌出褐血的巨口,眼皮像灌了铅似的,渐渐支撑不住。
这会儿,阿扎顿领主带着从阿默拉德驰援的上百人马抵达了,里面就有娜达和弗雷泽,他们不顾阿扎顿的劝阻硬是跟来了。法伊德太累了,只认出了人群中那头火红的头发和那部深黑的胡子,转眼便睡着了。
一行人围着古神的躯体欢呼起来,甚至高呼起阿默拉德万岁,阿扎顿领主万岁,法伊德万岁。娜达垫起法伊德的脑袋,一点点地把水袋里的淡水滴进他嘴里,她蹙着的眉头没有了跋扈的神色,反倒像个忧心忡忡的女仆。弗雷泽则急忙研究起古神的遗体,他聚精会神的时候便不断地搔着后脑勺,还合不上自己的嘴巴。
看这架势,这些士兵满怀着死里逃生的喜悦,似乎打算今晚就在原地办一场史无前例的篝火盛宴。但欢声笑语没有延续多久,地下又开始传来剧烈的震动,士兵们在惊愕间纷纷架好武器,与仍然纹丝不动的古神对峙起来。
接下来又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屠杀,阿扎顿与他的士兵,以及整座阿默拉德城,将与羊皮卷里那些牺牲者的下场一般,被历史所掩埋与遗忘。法伊德击败的不是古神,或者说只是古神的一部分,是古神的一支臂膀,天知道古神还有多少这样的臂膀。另一根触手从不远处破沙而出,用尖刺收割着这些绝望的灵魂,法伊德也好,娜达也好,弗雷泽也好,他们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少徒劳无功的努力。
在弗雷泽被撕成碎片以前,他只来得及喊出一句斯瓦迪亚语,如果法伊德还醒着,他大概能听懂这话,那是一句耳熟能详的斯瓦迪亚谚语:
你永远杀不死一个人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