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态（一）
一
雨天，十字路口上挤满了人，路口上的指示灯和路旁高楼的灯光投在了这湿滑的道路上，各色光彩顺着路面上的无数条小溪流淌，形成了五彩斑斓的荧光带，如同掺了重金属物质的水流。黑压压一片的人群静静地等待着信号灯的闪烁，潮湿的空气压低了他们的头，雨声的巨响淹没了他们的话语。在数不清的灯光下，人群如同静止的黑色剪影，配合着缓缓的水流光带，站在这文明象征的、流光溢彩的的舞台上。
一个举着伞，带着耳机的女孩望向了天空。透明的伞面挂满了雨滴，将周遭的灯光折射一番。伞面的水花、刺眼的灯光模糊了女孩望向天空的视野，她恍惚了一瞬，仿佛看见布满雨云的天空也如同她脚下流光纵横的地，五彩斑斓。在那一瞬过后，眼前的天空经过伞面水花这个浮动的透镜，泛起黑色的涟漪，那黑色周边的灯光也随之浮动。
这场雨，遮挡了她每天要看的东西。
她把视野从天空中收回，借着耳机覆压耳朵而产生的闷感，听雨声，她的歌单是单向度的，她也已经听完了最后一首歌，耳机里没有了音乐。
信号灯转换了颜色，成了可通行的状态，人群流动，她也随着走。走过来之后，她与大多数人背道而驰，高楼愈发稀少，人群也愈发稀少。七拐八拐后，她来到了一个小巷子的入口。周遭也已经失去高楼的身影，大多数都是在破旧的低层楼房，房子密集地排在一起，巷子也是错综复杂，曲折难辨，如同天然而成的迷宫一般，进入这里，迷路则是家常便饭。穿过巷子对女孩而言也是家常便饭，毕竟这里是她回到家里的必经之路。
借着伞柄的荧光，女孩进入漆黑的巷子里，她的歌单也重新开启了，她所听到的第一首歌，是一首年代极为久远的百老汇风的曲子：坂本龙一的《百老汇·Boogie·Woogie》。
干脆利落的鼓声有节奏地撞击她的耳膜，让她心潮澎湃，步伐也轻盈了起来，脚下的雨水也随之起舞。激情的小号声也如鼓声干脆，每个音被急促地推进，且如同被机器利落地切割，规整而不拖沓。这样的小号声，激情欢快之下仿佛带着一丝机器理性下的冰冷。在激情得有些聒噪的乐声背景之下，低沉且有磁性的男声和悦耳的女声插入其中，初听有些违和的感觉，人声和乐声也被割成了两个系统，难以融合，但慢慢地，这对人声的重复让女孩产生了繁华都市里纸醉金迷的感觉，而这人声的采样来自于《银翼杀手》里Deckard与Rachal的对话。
巷子两侧的旧墙挂着一道道垂下的水痕，在微弱的伞柄荧光照射下，冒着似有似无的雾气，脱落的墙皮脆弱地躺在墙根底下，被女孩的脚踩来踩去。巷子两侧旧墙所依托的斜顶瓦房在寂寥的灯光之下，被雨增加了时间的颓色，屋上的瓦片如鱼鳞被码得整整齐齐，雨水顺着瓦片流在屋檐的槽里，从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了两条微弧的水流，随风摇曳。从屋檐而下的水流降在巷子里，撞击地面的些许水花溅射在女孩的脸上，在激情的乐声之下，她也丝毫不在意这仿佛不存在的凉意，向着更深处进发。
借着湿滑的路面，女孩看到了一丝湿滑的红灯光，她径直走去，然后左转。
一个“性保健”的广告牌子径直映入女孩的眼中，发光管上挂满了雨水，散着些许雾气，广告牌上的红光和绿光交替闪烁，散在了模糊的雾中，变成了一轮轮柔软的光圈。在这广告牌下面，一个男人顶着雨使劲地敲着门，门被砸得“咣咣咣”响，这有着铁皮质感的敲门声仿佛成了雨声里的定音鼓，也仿佛传达着那个男人的哀怨。
就在这女孩的不远处，一个上身内穿卫衣，外套马甲，带着帽子，下身穿破洞牛仔裤的男子背靠着墙，把右腿膝盖支起来，左脚盘起来，慵懒地坐在一块早已湿了的破布上，口中念念有词。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碗，里面是湿着的钱，广告牌的光照在了他的半边，一半是红绿色，一半是黑暗。他的碗下面垫着一块板子，上面写着“已被机器逐出自己的家”。他低着头，帽檐的水滴一层层地落在他的手上。女孩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钱，放在了那个人碗里。
女孩子走过那“性保健”的广告牌，那个男人还在愤怒地砸门，而那个铁门上一次次被打出电子网格界面，上面写着“已无权限，无法进入，若继续打扰，将采取自卫措施”。近距离看男子好像没有砸到铁门，只是砸了铁门前面的电子屏障，那个“咣咣声”也是从那里传出来的。男子全然不理会那屏障上面的警告，继续敲。
在她准备走向下一条巷子的时候，她的背后传来了惨叫声和一丝电火花闪烁的呲啦声。
前方湿滑的路面上，许多小水凼里光的颜色多了起来，于是女孩向地上的光走去，然后右转。
炫目的广告牌如万花筒般展开，令人眼花缭乱，广告牌上各种语言混搭的字样也变得丰富多样，有的是纯二进制字符，有的是中英日交相混搭，有的是阿拉伯文和藏文混搭，甚至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字符混搭着另一个少数民族的字符。光是这广告牌上的字，就够一个初级至中级的语言学爱好者研究一番。女孩面前的广告牌塞满了她所能目及的每一处空间，甚至有些广告牌还重叠在一起，它们是一片片投影，缓缓地飘浮在半空甚至低空中，仿佛这片空间出现了故障而产生的彩色乱码图块，连正在下的雨也奈何不得。女孩持着荧光伞，穿过这片眼花缭乱的空间，她的眼将她面前炫目的颜色不断地放大和缩小，她的手不断地将这些虚拟的广告牌一一推开，给她的眼睛强行拨开一条道，但是她的手却一一穿过它们，没有产生哪怕一毫米的移动。
配合耳中的百老汇曲风，眼前这炫彩的空间让她产生了繁华的错觉。她耳边的聒噪声和她激情的乐声混在了一起，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眼睛费力地穿过广告牌的间隙，寻声而去。她看见一家自助火锅店上，大堂里的人有说有笑，火锅沸腾而产生的水汽充斥了店里，他们仿佛在仙境之中吃着火锅。服务型机器人的三四只机械臂举着送菜的托盘，在这充满酸辣味的雾里穿行，而这时的收银台上正在记录下客人的情绪数据，记录完成的数据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粒子流，传输到整个火锅店当中。
她走出了这片广告牌聚集的巷子，整理了一下她的耳机。下一个拐角就是第三条巷子，只要再穿过这第三条巷子，她与家的距离就更近了。
第三条巷子的尽头是一个小十字路口，信号灯在那里闪烁着。她快步走到了巷子的尽头，走到了十字路口，信号灯这时变成了禁止通行的状态。女孩举着伞等待着，望向十字路口侧边，那里没有许多的低矮屋子拥挤在那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干净的、看不到边的荒地，雨越下越大，荒地上的泥水四处流淌，有些汇集在坑洼处，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泥洼。从荒地望去，一座尖细的高塔直插云霄，天空的云散开，一弯新月将它的两处尖角对着尖塔，塔上的云雾将月光模糊。从云雾漏出的月光点缀的塔尖，塔身沐浴在冷色的月光下，使得整座尖塔具有武器特质的冷酷感。在雨中，空中的月光照不到女孩这里，仿佛月光消失在雨中。
伞下的雨、荒地、月光和高耸的尖塔在女孩的眼中被压成一幅画。
那就是女孩例行要看的东西：机器体准备发向太空，带领机器们开拓宇宙的尖塔。
信号灯转换，女孩走过十字路口，进入第四条巷子中，而这巷子的拐角处，就是女孩的家。
女孩进入家门，耳中的乐曲也戛然而止，她把耳机摘下，把雨伞放进雨伞架筒里，关上门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
“晨未，回来啦。”
“嗯。给我倒杯茶吧，暖一下身子。”晨未脱下她的黑色绒线大衣，放在客厅的椅子上，紧裹深蓝色牛仔裤小腿处的黑色皮质靴子将她小腿的弧线勾勒得毫无赘余，这微微的弧线如同精心雕刻一般；小腿以上的紧身牛仔裤装把她的大腿表现得紧实，匀称而不失丰满的美感；她伸了个懒腰，轻薄的黑色长袖毛衣的下摆被掖进牛仔裤，被裤腰带勒得紧实，伸展的动作将她腹部的多处绒线绷紧，平坦的小腹线条顺着那几处绒线表现出来；背部微微挺起，如桃花瓣两侧的弧边线条，连着臀部一起，构成一条摄人心魄的曲线；稍稍触肩的酒红色短发齐齐而落，轻轻晃动，白皙的后颈时不时透过发隙露出，显示着挑逗的情态；她额上的空气刘海微微翘起，连同耳侧的两边发帘，将她的小脸包裹；刘海的发梢微曲，把她两弯细眉轻轻划来；眼眶中仿佛有些许雾气，若隐若现，渲染着她的黑色眼瞳；精巧的鼻子安静地呼吸，她薄红的唇呼出一口水汽，随后消失在鹅黄色的灯光里。
晨未坐在椅子上，屋内的墙壁上伸出了由碎块组成的流体，流体末端变成有着些许棱角的手掌，提起客厅上的玻璃茶壶，倒在茶杯上，晨未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饮，她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