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谐调》第十章 融冰

“什么？妈妈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沃尔蒂一改往日的平和，歇斯底里地朝父亲咆哮着，泪水攀不住她的卧蚕，纷纷被甩落。 父亲只看到自己把颤抖着的手伸了过去，想求得女儿原谅，“这是一个意外，我……”然而她根本不愿听他的解释，一把拍开了他的手，旋即转身，拽着飘起未落的金发愤愤摔门而去。 这一走，就是三年。 她的亡故，和她的离去，令他头痛欲裂，双腿不由得跪下，双眼中映现着玻璃窗外渐阴的暴风雪天，随之而来的就是脑内一堆嘈杂的噪音。 帕伊寻着动静从楼上跑下，“爸爸，姐姐哪儿去了？” “她离家出走了……” 帕伊想都没多想，撒开腿就往门外冲，“姐姐——姐姐——”他拖长了每一个音，寄希望于姐姐能听到自己的呼唤，谁知人还没找到，反而自己迷失了方向。 突然，一阵孱弱的鸟鸣声牵动着他的感官…… “帕伊，帕伊，我们走快点，跟上沃尔蒂吧。” 在父亲的提醒下，帕伊眼神再度澄明，终于回过神来。 淡红色的光辉慵懒地躺在都市的柏油路上，躺在大街小巷，躺在校园中一方小小的清池旁。黄昏之时，人归之际。在自家门前摇椅上织布的老婆婆眯着眼，一瞧时间，嘿，将近七点，是时候收工了，便慢悠悠地踱步进屋，走之前还不忘看看天空，午后的热闹由此逐渐消解。 “沙沙沙……”公园婆娑的密叶上空，不断攀升，甚至还要远远超越云端，方知柔光把天幕涂抹成了同样的颜色。 太阳的光芒洒落一地，浸透了，仿佛要软化路面似的，却没能软化沃尔蒂的心，她不在乎什么天呀，地呀，光呀，人呀，她只想马上回到公寓，连风都追赶不上她的速度。 许久未见的人，如今就活生生地走在帕伊的面前，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老长，可自己是一点不敢加快脚步上去与之搭话，对方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一路上，只有足音凑着足音，没有任何一句话，是被风儿捎走了吗？那么风儿啊，究竟要吹向何方呢？ 开灯，掩门，沃尔蒂像平常一样行云流水地重复着这个流程，只是这一回还多了两位“稀客”。公寓的空间比较狭窄，卫生间和厨房加起来更是只有不到五平米的面积，水龙头“嘀嗒嘀嗒”地往水池里堆叠着的碗中滴水，客厅的塑料凳子也摆放得很随意。 她仿佛当他们不存在，径直往洗手池那儿去了。 帕伊再也忍不下去了，第一个开口打破寂静，“姐姐，你就不能给爸爸一个解释的机会吗？” 面对帕伊脱口而出的质问，沃尔蒂停下了刷盘子的活儿，手中的抹布越攥越紧，把水都给拧了出来，“闭嘴。”她对帕伊回以冷漠的斜视。 父亲正欲阻止帕伊继续下去，可在这一刹那他又若有所思，徘徊不定，终究是没有出手阻拦。 “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啊姐姐！” “嗙！”沃尔蒂猛地朝地上一甩，只见方才还完好无损的碗这下子被摔了个粉碎，“你们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啊，看在福斯特的份上我才同意你们来住的，一直叽里呱啦提个不停干嘛？！”她的指尖直勾勾地冲着帕伊的额头而去，来势汹汹——当然，最惦记这事的人，是她自己。 帕伊心里一凉，须臾间便蔫了下去，感觉这一切全是自己的错。 父亲的眉梢不经意间传达出一股淡淡的忧伤，“我一直在想，对于我们来说究竟是遗忘比较好，还是直面比较好，可到头来就连我也无法忘记她，唉，我应该坦率些……抱歉，沃尔蒂，我不希望你太难过，这三年来我实在亏欠你太多了，我对你的关心也不及你的母亲……” 一个大大的疑惑攀上沃尔蒂的心头，她根本不擅长隐瞒自己的感受，表情舒缓了一点，但仍不得不强行绷着，“你想说什么？” 父亲面带愧疚之意，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中骤然盈满泪光，“好吧，我坦白……三年前，因为你的母亲总感觉胃不舒服，我就陪同她去医院检查，没料到结果竟是晚期胃癌。我们家根本没有那么多钱与病魔打消耗战，而与此同时，她也私下和我说要放弃治疗，不想拖累你们，在她心里你们的快乐比她自己还重要。但她唯独有一个愿望，就是想临终前和我一同回到初次相遇的地点叙叙旧，最后回家看你们一眼，笑着跟你们说再见。可是不知老天在开什么玩笑，归途中我们遭遇了雪崩和车祸，由于是追尾，我侥幸活了下来，她却……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只好把这件事告诉了弟弟。”他抹了一把泪，“都是我的错……”说到这句话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无意间在“我的错”三字上加重了。 沃尔蒂呆滞了片刻，脸上描摹着几分诧异。“你说什么？”话音刚落，她下意识地转头一瞥，瞳孔突然收缩，看到了她难以想象的一幕，内心一阵沉默的惊叫。 父亲也察觉到了弟弟的异样，直瞪大眼睛—— 十八年前，在医院一间略显狭窄的病房中，一声啼哭伴着拂晓一同撑开了漫漫长夜的寂寥，彻夜的切身之痛终于有了回报。父亲松了一口气，未等前额上的皱纹舒缓，就用缠上了绷带、仍可见血污的手抹去母亲颊边的泪。望向窗外，太阳的第一束橙红色光芒渐升，仿佛远处一杆英气逼人的长枪率先探出锋芒，全貌还没有展现于众人面前，黑暗就已被驱散了一方。 “亲爱的，辛苦了，产后先好好休息十分钟左右吧，当然待会儿要记得去排尿，我也会吩咐护士去准备消毒剂的。”父亲对这些必须步骤是熟记于心的。 母亲眼里的光开始恢复，露出了委屈的神情。“实在是对不起，我把你手咬伤了……” “别这么说嘛，这点痛跟你的比起来，微不足道。”父亲挠挠头，对护士以目示意。 三岁的姐姐隔着门，把耳朵紧贴在门上，“窃听”着父母之间的交谈，尽管她还很天真，尽管她并不理解太多东西。一听见护士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便立刻让开位置，待护士于走廊尽头消失后，她摇摇晃晃地推门而入。啊，一张小床上躺着一个鲜活而可爱的新生命，那就是自己尚且稚嫩的弟弟。父母的脸上都坠着沉沉的倦意，两人的脑袋低垂，合着的眼皮下遮盖住的必定是血丝遍布的瞳眸，他们就只是这么互相倚靠着，不动，亦不言。姐姐鼻子一酸，虽然什么也不懂，但依然泪如泉涌，强压着抽噎的声音，尽力避免打扰父母这来之不易的短暂休憩。 而如今，自己的弟弟居然选择拿他的性命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呀笨蛋！”沃尔蒂声嘶力竭地吼道。 “姐姐……”帕伊也哽咽了，脖颈还能感受到刀尖传来的微颤，“如果你真觉得母亲的死，罪在父亲的话，那就由我替他……”没人注意到他是在什么时候偷拿了桌上的水果刀。 “不行！你们都得给我好好活着，你也是，父亲也是！” 这时一个让沃尔蒂眼熟的存在闪现在父亲身后的窗外，她一脸疲惫，气喘吁吁地对着沃尔蒂劝导道：“那是……你妈妈所选择的道路，她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她和你父亲都同样是笨蛋，我……不，你也……” 这一瞬间，沃尔蒂仿佛在阿丽雅那里看见了妈妈的身影，她正同过去的每一个瞬间一样和蔼地微笑着，朝自己挥手道别。在夜色的包裹中，母亲仿佛快要被搅浑了形状，变成了一簇芳花，是那么的润，那么的温，她的唇齿微动，似乎是在说着什么，这些来不及诉说的由衷的话语协同那充满爱的目光一齐扑向了沃尔蒂。沃尔蒂不自觉地想要触摸，然而唯独摸到了自己两边脸颊的泪。 沃尔蒂的眼皮稍有一丝跳动，神色迷离，视野里的一切事物都开始重叠而变得模糊，全身一下子泄了力，踉跄几步，眼看就要摔倒了。 “女儿！”父亲情急之下一个大跨步切过去用胸膛接住了沃尔蒂，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任由饱含其中的泪水淌下，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父亲粗糙的面庞，“爸爸，对不起……我看见妈妈了……” “姐姐！爸爸！”弟弟丢掉手里的刀子，也蹲下来和两人挨在了一起，眼泪相互混合，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