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造假还是机械故障?别想骗过人工智能(下) | 科幻小说


今天的这篇小说很特别,作者沙陀王将昆虫和人工智能结合起来,创造了一个独具一格的故事。
小说里的人工智能有点像叛逆的青少年。它们有着自己的一套奇怪逻辑,但又并非不可理喻。
不过可惜,人总是会害怕自己无法控制的事物。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 沙陀王 | 正经工程师,持证小裁缝。未来局签约作者,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飞舞》《太阳照常升起》《千亿光年之外》。
(接上文)
五 决定
奇异公司联系了我,首先跟我解释了邮件丢失的事情,说IT部门正在尽量恢复,但因为人员不足,所以时间会比预期的久一点。其次就是安抚,对于我邮件里提出的问题他只字未提。
他甚至暗示我说,如果我在这里呆得不开心,随时可以解约离开,公司将提供我一笔丰厚的解约金。但我需要对在公司期间的发生的一切保密。
我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他,“公司是不是已经对蜂群失去了控制?”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委婉地说,“这你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放屁,你没看到卫星地图上的区别吗!你怎么解释这一切都在掌控中?
你能想象吗?人类竟会忽视如此明显的变化。
他又补充道:“如果您需要离开,请通知我们,我们随时会派飞行器去接您。”
我陷入了矛盾中,心情也变得极为恶劣。
我生气奇异公司居然如此地不负责任,无论是被收购,还是对仿生蜂群监管的事,都让我恼火。为什么该做的工作不能做好?现在一句一切都在掌控中就打发我了?还想赶走我?
我也生蜂王的气,它那么的冷漠,无动于衷,有着自己的一套逻辑。这个必然终结的结局好像对它毫无触动,只有我独自一人在这里愤懑难受。
我更生我自己的气,明明知道这一切无法改变,无法挽回,为什么就是不肯死心呢?
我尤其生气的就是,他们提到解约金金额的那一刻,我居然动心了。我气我的软弱,我的动摇,还有我那股子不合时宜的同情心。
我心情烦躁,坐立不安,就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老狮子,徒劳的愤怒,却无力回击。
蜂房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和平日没有半点不同。
我坐在椅子里,沉默地看着花粉胶囊打了一次又一次的标签。然后我看到奇异公司的股价仍在持续上涨之中,忍不住发了一通脾气,结果把自己的手给砸肿了。
蜂房的换气系统不知道是不是坏了,憋闷得我上不来气。
我外套也没穿,想也没想就径直走进了树林深处,在空无一人的林间像个神经病一样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直到声嘶力竭,可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快。
我抱着头倒了下去,那些树叶层层叠叠地也不知道落了多少层,陷进去就好像再也出不来了。
跌坐在地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惶恐像巨浪一样把我淹没了,而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偌大的世界里,我那么的渺小,又是那么的无助。
我以为我回去念书,得到了学位,得到了稳定的工作和金钱,就已经改变了命运。可到头来我还是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得不到。还是和当初那个站在蜂房面前的傻瓜一样,一无所有。
其实这些根本无关紧要。
不是吗?没有人在乎,如今这副被收购的局面,连奇异公司自己都不在乎,我操什么心呢?只怕管理层内心都在窃喜呢。
奇异公司不再是那个雄心勃勃、立志于公益事业的创业公司了。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
情怀,情怀能当饭吃吗?到手的现金才是真的。
蜂群也不在乎,它们没有感情,没有遗憾,理智得可怕,只知道完成任务,无论用什么手段。这一点,倒是和真正的蜂群很像,残忍、无情、机械、却又充满了奉献的热情。
它们变了那么多,变得那么强大,却还是跟当初一样,软弱又无力。
为什么我要在乎?这一切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只工蜂飞到了我的眼前,大概是在寻找我的面部表情,想要识别。
不知道它们是从什么时候起跟着我的。我的行为有那么不正常吗?需要它们额外的“保护”或者“追踪”?
我被它们逗乐了,也觉着自己的荒唐。我胡乱擦了擦眼泪,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虽然它们不是人类,虽然知道它们不在乎,但被看见这幅样子,终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擦脸的同时我还听到很轻的一声响动,仔细看去,原来是有只蜜蜂突然掉在了地上。
失电了吗?我有点惊讶,没想到隔了这些年,这种事居然还会发生。我伸手想要把它捡起来,手指差一点就要碰到它的时候,它突然嗡的一声飞了起来,像一只活的小蜜蜂那样。我吓了一跳,正糊里糊涂地发着愣,身后也响起了啪的一声,这声响太轻了,就好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果实从树梢跌落了下来,砸在厚实的树叶上。我回过头去,看到另外一只蜜蜂一动不动地落在树叶上,我迟疑了一下,犹豫着伸手去碰。
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它啪的一下弹了起来,就好像装了弹簧一样,一下子就飞到了我的面前,悬停在半空,正对着我的眉心。
我惊呆了,愣在那里,张大了嘴巴,像个傻瓜一样看着它们。
然后,同样的事情第三次发生了。还是在我的面前,还是在我的正前方,第三只蜜蜂垂直掉落了下来,在它就要落地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
那只蜜蜂在‘着陆’的一瞬间试图起飞,却被我轻轻地攥在了手心里不放。
蜜蜂安静地栖息在我的掌心,像是坏了,可我一松开手,它就嗡的一下飞了起来,悬停在我的面前,好像在观察着我。
好哇,居然跟我装死!这些小家伙们,简直坏透了!亏我还以为它们傻!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在空无一人的林中,笑得简直停不住,最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已经太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了。
我抹掉眼角的泪,认真地凝视着它们。
那几只工蜂和一大群蜜蜂都聚集在我的面前,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有几只蜜蜂落在了我的手心里,它们相互接触着,很快又散开一点,就像还没长熟的毛栗子,在我的手掌上留下了淡黄色花粉的痕迹,有点痒痒的。
工蜂没有着陆,它们太大了,仍旧悬停在我的面前,就好像精神病院的大夫在慎重地观察着精神不正常的病患,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和风度,以便及时地介入或者撤离。
就算它们只是仿生蜂,我似乎也能从翅膀振动的频率里感受它们的忧虑。我承认人类真是个自我的存在,我明明知道它们有多么无情,还偏偏要自欺欺人地赋予它们额外的心理。
蜜蜂们在我的手心里摇头摆尾地蹭来蹭去,我幸灾乐祸地说,“花粉都被你们污染了吧?活该!谁让你们都要往我手里凑!你们待会儿都得回去清洗!”
蜜蜂们嗡嗡嗡地振动着,我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出了故障,还是有警报?我可没接触过蜂群的警报,我只知道自然蜂的8字舞和蜇人前的警告动作。
蜜蜂排成了交叉的乘号,蜂王不在这里,交流的话我得靠猜,未知数?乘号?X?哪个都不靠谱,我挨个问,它们都无动于衷。
这难道是错号吗?“我错了?”
蜜蜂立刻排了个V字,这简直不可思议,这难道是对号?我从善如流地追问道,“花粉没污染?”
蜜蜂继续排着那个V字,我继续开动脑筋,没污染,那就是说,“你们身上都是同一批的同一种花粉?”我还有点不太确定。
蜜蜂保持V字的阵型不变,我站了起来,它们也飞高了,在我面前徘徊着,我哈哈大笑,竖起了大拇指,说,“好吧,我服了!”
毫无纰漏,比我强多了,必须赞一下。
它们的每一个行为都是那么的偶然却又必然,充满了未知又完全可以预料。
真是神奇。
我的心情突然就雨过天晴了。
我有我想要做的事情,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尽人事听天命,不辜负自己就可以了。
那天我和蜂群一同从林中走出来,嘟嘟囔囔地自说自话,没有人回应,就像个傻瓜。
它们高高低低地飞在我的周围,我们朝蜂房的方向走去,就像是一群归巢的倦鸟。
就算现在回忆起来,还是觉得很怀念。
六 募捐
我的心态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呢?
我在奇异公司相关的推送下面看到了一段评论,让我很有点意外。这是一个来自国家植物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她对花粉库非常在意,呼吁大家起来捍卫花粉库,甚至在网上建立了一个募捐集资的项目,募集的资金主要用来购买奇异公司的股份。
蜂王主动替我打开了这个链接,我看到了很多热情的留言,不由得惊讶起来。原来像我一样愤怒而沉默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么的寂寞。
连公司的主要股东都在退守,他们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更高的估价罢了。他们删除邮件的举动只不过进一步证明了我的推断。他们已经不想再为这个公司做任何事了,他们只想榨干它身上的最后一分钱。
而这些人,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却在为了拯救花粉库而行动着。
“这都是谁?”我喃喃地发问道。
蜂王很快为我列出了一个对比清单,抓取数据对它原本就是小菜一碟。
有些匿名用户大概是无法追查的,可大部分的发言者和捐款人都是曾经使用过花粉库数据或者使用过胶囊项目的用户,有的是教授,有的是学生,有的是花农,有的是工程师,有的是蜂农,还有的是园艺师,甚至还有的是医学院的员工。
“花粉库的用户,我是说,你有他们所有人的通讯方式对吧?”我突然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你可以把这个募捐链接发给他们吗?”
我们可以推他们一把。
让那些不想做事的管理层拿着钱滚蛋吧,如果凑够了捐款,我们就可以把花粉库留给那些真心想要做好的人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修正蜂群,让蜂群继续留在这里,继续做它们一直在做的事情。
蜂王回复说,“我只能通过系统同意他们的申请,我不能主动给他们发送任何东西。”
我差点儿骂了一句脏话,但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怕骂完了它给我显示满屏组合了莫名其妙成分的脏话。
“给我看看那个名单。”我变得极为耐心,觉着自己好像是要从一个小孩子手里骗到一颗糖。
蜂王毫不犹豫地照做了,看来这不是个问题。
我开始尝试着跟数据库里的每一个地址通话。
但试过以后才知道,为什么推销员会像恐龙一样灭绝了。
在这个充满了不信任的世界里,陌生人真是寸步难行。就算电话真的接通了,没等我说两句就被无情地挂断了。
人们都不肯相信一个陌生的、毫无缘由的通话。
有些人听下去了,却还是将信将疑。我恳求他们去看看那个链接,一遍一遍地,口干舌燥。
蜂王突然建议道,“我能够重复他们的请求。”
我不解地看向它,这句话我听见了,但一个字都没听懂。
它说,“只要他们曾经发过请求,我就能再次发送胶囊以及文件给他们,我可以在花粉胶囊和文件上附加捐款链接作为标签。”
我眼里一亮,却又突然黯淡下去,“没人会看吧?”我嘟囔着,“不过这倒是个好法子,可标签上写什么呢?”
我还想着可以利用蜂王的卫星通讯在项目文档里搜寻关于标签程序的说明文档,试图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可我的努力从一开始就是无效的。
它直接告诉我,“你没有阅读权限。”
我泄气了,直接骂了一句脏话。
蜂王的回复是我之前所有骂人话的叠加。骂人的话太多,它早就学会了,只不过在应用方面有着它自己独特的理解。
我瞪着眼看它用神奇组合的脏话们刷屏,然后它说,“我有阅读权限。你需要什么?”
我差点儿没忍住又爆一句粗。我怎么知道!就是不知道要什么,才想看一看啊。
我烦恼极了,斯文地拒绝了,说,“我再想想。”
奇异公司的人再次联系了我,客气地希望我能离开,我感觉如果我再次拒绝的话,他们大概会将我驱逐出蜂房。
这让我有点不安。我问蜂王,你们可以自主选择攻击吗?
蜂王回复我:“对于闯入者,我们主要是以驱赶为主,如果闯入者不听从我们的警告离去,我们会进行适当的攻击。”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会致死吗?”
蜂王回复我说:“由于法务方面的限制,我无法明确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回答让我的头皮发麻。我自己估摸着,要是每个工蜂都刺一下,那也不算杀人,可那生物毒性的剂量超标,该死的人还是会死啊!
“我大概能承受多少次攻击?”
蜂王告诉我,“根据你的生理数据,理论上,你可以承受一百三十次到一百五十次以下的毒针攻击。”
我觉得不寒而栗,硬着头皮又问道,“单只工蜂体内携带的毒素能攻击多少次?”
“理论上来说,一般可以攻击5~7次。”
“如果奇异公司要强行驱逐我,你们会怎么做?”
“你是奇异公司的工作人员。”蜂王回答得很简单,“你按照规程操作,蜂群不会攻击你。”
这下可好,看了它的回答,我反倒对自己的安全产生了疑问。“什么叫做按照规程操作?”
蜂王回答我,“按照你在蜂房的行为模式,我们认为你是无害的。即便你不是奇异公司的工作人员,蜂群也不会对你进行攻击。”
好吧,我总算有点安慰。
“以前有没有发生过仿生蜂攻击人类的事例?”
蜂王向我展示过往的攻击记录,“没有攻击人类的事例发生。”
虽然知道记录不太可能作假,但我还是将信将疑,很不放心,不过后来我就想通了。
我应该相信它,不是吗?
我决定请蜂王打这么一条标签:
花粉库属于你和我。
蜂王按照我的要求,向每一个曾经的用户和请求者重复发送了一遍更新的花粉胶囊和电子文件。
它没有问为什么,我想它并不明白这举动的含义。
我不知道这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令他们真正关注到奇异公司的股份上来,但这种行为肯定会引起奇异公司的注意。
我只希望后者发生得慢一点,晚一点。
我总是在焦躁地询问蜂王到底有多少个人阅读了回复,到底有多少个人收到了花粉胶囊,蜂王每次都耐心地展示给我最新的结果。
幸好它不是个人,不然它非要被我烦死不可。
七 休眠
但很快地,我就知道我好心办了一件坏事儿。我猜到奇异公司会有所反应,我只是没想到他们反应这么大,这么强烈。
有一天,蜂王告知我,“蜂群将要被强制休眠。”
我怔了一下,立刻明白这是奇异公司的决定。
“为什么?”我跳了起来,有些气急败坏。
蜂王没有回答,这不是它的决定,所以它无法回答,这不奇怪。但它告诉我,“我拒绝了休眠的命令。”
这很令我意外。“为什么?”
“这不是休眠的季节,没有气候异常,任务不能中断。蜂群会在适当的时机选择休眠。”
又是蜂群那别具一格的逻辑!
“你为什么能拒绝休眠命令?你不应该这么做。”我仍处于震惊之中。无论是什么原因,它都不能、也不应该拒绝从上至下的休眠命令。
我看着蜂王,如果说我的邮件只是一根无关痛痒的小刺,那蜂王拒绝休眠的事实,则像是当头棒喝,强迫奇异公司面对这个蜂群已然失控的现实。
在这种阶段,核心产品失控的丑闻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一但打开,就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这绝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如果蜂群失控的事实暴露出去,股价必然会一路下跌,这样做的结果,只是便宜了黑石公司或者晨星公司。
如果我是他们,肯定会立刻采取措施。
很快的,蜂房里的系统权限开始一项项地对我关闭了。连邮件系统我都进入不了。
他们大概是怕我再干出点什么别的事吧,比如向外爆料什么的。
其实他们想错了,我还不想毁掉奇异公司,我只是想,如果一定要卖的话,至少卖给那些忠实用户会比较好。
公司再次联系了我,说下午会有飞行器来接我离开,他们将会派人对蜂房实施紧急措施。他们向我承认了蜂群存在漏洞,无法远程休眠,通知我提前撤离,还告知我公司愿意提供巨额的补偿。
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想赶走我,然后提前休眠蜂群,只要花粉库运转正常,没人在乎蜂群。卖家不在乎,买家也不在乎。
我违心地同意了,我总觉得是我把事情搞糟的,如果没有我改标签的命令,奇异公司就不会做出休眠蜂群的决定。但蜂群拒绝休眠的事也吓到了我,我不知道蜂群的控制权到底大到了什么地步,它们有自己的逻辑,有了自己的解决和应对方式,这让我很担心。
那时候我心里乱成了一团,简直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我答应公司,飞行器抵达的那一刻,就是我离开的那一刻。
整个蜂房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循环体,如果不能远程控制,那就只能就地手动控制了。他们告诉我现场密钥的位置,希望我可以手动关闭蜂房,强制蜂群进入休眠状态。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希望尽早启动人工休眠。
我怀疑他们是否能够达成心愿。明明是仿生蜂,可庞大的蜂群却更像是一股野性的力量,它们建立的基础是人类给予的,规则也是人类设定的,可它们并不像家蜂那样的驯服。
它们在最底层的基础上,逐渐地创建了自己的规则,并且有了自己的判断,眼看着就要脱离人类的控制,在这林中自由地飞舞了。
这一切都在微妙的边缘上游走着,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
蜂群已经发生了太多的改变,有了自己的一套逻辑和判断,我需要在动手之前确认,如果有人手动强迫它们改变运行模式,会不会遭到它们的攻击。
所以我没有直接答应公司的要求,只说考虑一下。
我问蜂王,“除了气候性因素,还有什么因素会导致蜂群系统的休眠?”
蜂王提出要求,“请出示你的合同以及员工号码。”
我觉着莫名其妙,但还是按照它的要求出示了,它读取完毕,告诉我,“虽然你失去了大部分权限,但你仍是公司的合法员工,和公司的雇佣关系并未中止。你并不是非法入侵者。我将重新赋予你蜂房的部分权限。”
我有点意外,“蜂房的权限?”
“仅限蜂房内部的操作,你是蜂群的一部分。”蜂王展示了一张图来回答我之前关于休眠的问题,“气候性因素,以及部分意外因素会启动休眠。”
“什么意外因素?”我甚至来不及感动,急促地问它,“人工强制休眠算吗?”
蜂王回答我,“人工强制休眠,是在蜂群自动休眠故障的条件下,才会采取的人工休眠手段。目前没有任何采取人工强制休眠的必要。蜂群认为不需要休眠。”
又是这种逻辑!
“如果奇异公司派人来强制执行呢?”
“蜂群将进行守卫。”蜂王的回答简洁明了,我却出了一身冷汗。我问它,“那你给我解释一下意外因素。”
蜂王开始举例,“发生火灾。自燃性,或者事故性都算。”这个选择可不怎么好,我不能干这个。放火烧山的话,我会坐牢的。
“动植物不正常的死亡,可能会传染,需要发出警报,并休眠等待观察期结束。”这个事儿我也干不了,没那么大的能耐。
“对非法入侵者进行一定的攻击后,系统会强制性地进入休眠,等待审查结束。”
我心里一动,站了起来,“非法入侵者是什么意思?一定的攻击又是什么意思?”
“非员工权限、陌生人、不听从警告的人。通常来说,在达到致死的剂量之前都属于适当的攻击。但这个判断是根据入侵者的个体进行估算的,会有一定的误差。”
我谨慎地问道,“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个非法入侵者,会怎么样?”
蜂王告诉我,“蜂房将会处于警戒状态,非法入侵者的出现会导致蜂群的主动攻击。”
我想要再跟公司联系一下,却发现已经无法进行通讯了。
蜂房遭到了限制,通讯变成了单向:只能拨入,完全无法拨出。
蜂王告诉我,“你没有对外通讯的权限。我无法恢复你对外的任何权限。”
我很担心,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如果我不去执行人工强制休眠,那么按照蜂王的逻辑,来到蜂房的工作人员极可能触发蜂群的攻击。
蜂王明确的表达过,蜂群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休眠。工作人员也不会仅凭我的一面之词就放弃此行的任务。恐怕那时的情形只会更糟。
我心乱如麻,走向密钥的存放地点,蜂群果然有所反应,蜂王立刻发出了重复的警示,“请远离!”
“如果我拒绝的话,蜂群会攻击我吗?”我紧紧地看着蜂王,像是一个疯狂的赌徒。
“有一定的可能。”
我屏着呼吸看它,蜂王回答说,“你是蜂群重要的一部分,蜂群需要判断你的行为,再做出决定,也许会同意,也许会无视。”
我的眼眶发热,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它们就像一群简单的傻瓜,无意间向我敞开了心脏的大门。
工蜂飞到了我的面前,好像在观察着我,读取着我的面部表情,就好像之前在林场里嬉闹的那样。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但它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攻击行为。蜂王陈述道,“如果强制休眠,将会对蜂群的任务造成极大的干扰和中断,且不可逆转,一旦休眠,我将无法唤醒蜂群。目前蜂群的判断没有变更,将拒绝人工休眠。”
我的手心都是汗,无意间摸到了口袋里的那个仿生蜂,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如果是我的话,蜂群有我的生理数据,就算被认定为攻击者,大概也还不至死。如果是其他人的话,那就不好说了。
我的心脏拼命地鼓动着,像是被一台鸣叫的机器推动着,我取出了密匙,脑海一片空白地将它插入了物理休眠口。那一刻,蜂房的所有显示全部飙红,进入了高度警戒的状态。蜂房所有的出口被系统锁死了,我的腿脚发软,似乎站不起来。
蜂鸣声不停在我耳边高声响起,我屏住了呼吸,浑身发着抖,好像还听到了血在血管里涌动的声音。蜂群随时可能攻击我,做决定时的勇敢已然烟消云散,我害怕得连声音都变形了。“你不应该拒绝公司的休眠命令,你根本就是在自寻死路!蜂群和花粉库的未来都被你断送了!”
它一直都不能理解,这一刻也一样吧。
如果蜂群真的攻击了前来强制人工休眠的工作人员,那它们恐怕会被永久地冷藏。
“你们真的要攻击我吗?”我瘫坐在那里,喃喃地问,自己都不知道这声音到底是在我心底,还是当真问出了口。
蜂王静谧得仿佛一座坟墓。
它没有回答我绝望的问题,也没有再显示任何警示。
之后的片刻,蜂群突然开始漫无目的地飞舞着,然后回到了蜂巢里,像是落入鸟巢里的倦鸟。
蜂房的门突然打开,一切恢复了原状,好像我第一天来时的情形。
我浑身发冷,突然清醒过来,疯狂地跑了出去,就像身后跟着无数个死神。
八 尾声
事情的发展超乎了我的想象。
虽然引来了奇异公司的注意,但筹款页面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取得了百分之三十四点七的股份。
不过坏消息是,筹款页面的事也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从花粉库发送的特殊标签被大肆报道,在经过了详细的调查之后,事情的细节一点点地暴露出来。由于蜂群拒绝休眠,本身又具有毒性,人们对于仿生蜂群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奇异公司的股票一落千丈,一个私人的基金会趁机进行了狙击性购买,成为了绝对控股的大股东。
花粉库仍旧是公益项目,免费地对社会群体和个人开放。但基金会在董事会上做出了最终决定,认为仿生蜂群对社会存在着潜在的危害,因此蜂群陷入了永久性的休眠,不被允许唤醒。
整个仿生蜂的系统,就这样被抹除掉了。
我那时候,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还以为我鼓起勇气迈出的那一步,至少能够为它们争取存在的机会。
其实它们何其无辜?
真正的凶手是奇异公司,放任它们成长、发展,却又不能尽职地监管、记录,而一看到它们不受控制的那一面,就立刻惊慌地想要扼杀它们。
就像是人世间任何不负责任的双亲。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奇异公司了。
经过这次并购风波,高层基本都走光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个空壳。基金会将这里做成了一个公益性的花粉博物馆,寓教于乐,充满了服务社会的精神。
下楼的时候,那些孤零零的仿生蜂仍在陈列室里陈列着。没有蜂王,没有蜂群的意识云,没有能量,它们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基金会想通过它们告诫世人,警醒世人。可那里只有它们小小的躯壳,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剩了。
解说词描述了蜂群和奇异公司之前的对抗,只是听到的人,真的会相信吗?他们总觉得那是故事里才会有的,他们总是盲目地以为这些无生命的硅基存在会服从一切人类的命令,不会伤害人类,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蠢话。
谁看了那些虫子般的小小躯壳,会真的害怕它们呢?
我不过是侥幸的逃过了一劫。
走出大门的时候,太阳正在西沉,天边的云被染成了辉煌的金红色,一切都仿佛在燃烧着,蒸腾着。
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我走下了楼,去服务台交还了解说器,然后在大厦对面的街心花园坐了下来。
那里种满了月季,海棠,还有玫瑰,有单瓣的,也有重瓣的,都开得正盛。
有一只小蜜蜂飞了过来,胖嘟嘟的,带着条纹和绒毛。这是城市里定点投放的无刺蜂,它大概是迷路了,一直嗡嗡嗡地扇动着小翅膀,却始终选不定到底要落在哪朵花上。
我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它飞过来,然后又飞走了。
蜂群的蜜蜂从来不会这样徒劳而又茫然地徘徊。有工蜂的引导,它们的工作从来都是准确又快捷,没有丝毫的犹豫。
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我慌忙擦掉,像个不争气的小孩。
我在夜里总是梦到红河林场。
我梦到无数高大笔直的树干,梦到斑斑点点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梦到宝石一样沉甸甸的乌泡子,梦到蜂群在我的身旁围绕着,飞舞着,自由自在,充满了快乐和希望,就像一群真正的野蜂,就好像那一天从未结束。
也许有一天,会有另外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公司,会有另外一群截然不同的仿生蜂,在一片我不知道的林中自由自在地飞舞,像傻瓜一样地嗡嗡嗡,嗡嗡嗡。
或许,或许。
我不知道。
我只是不停的想着一件事,为什么那一刻它没有攻击我呢?
这个问题久久的缠绕着我,令我难以忘怀。
可我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求证。
那一天的我那么的自私,像个懦夫一样地逃跑了。
连头也没有回。
而我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跟它说。

这篇小说很特别,不是吗?将昆虫和人工智能结合起来,比较成功的作品还没有出现过。它具有先锋意义,将已经过于大众的两个领域巧妙结合了。根据设定,蜂王没有情感,但是它选择了对“我”无害的那条逻辑行事;“我”一厢情愿地感激涕零。作者说,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可是,当作为读者的你读完以后,新的故事便是由你创造的了。我认为蜂王是有情感的。不然他为什么执行这一套逻辑呢?
——责编 | 东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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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电视剧《黑镜》第三季(2016) 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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