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柳崖外编(三)
5,鲍生
歌馆千金一掷轻,先生苜蓿太凄清。
可怜短尽书生气,应叹书声逊曲声。
崇文门有一座奢华的宅邸,宏伟壮丽,还带有一片花圃,是以前明朝皇亲国戚的宅第。后来狐妖把这里当作巢穴,换了好几任主人,都因不堪狐狸骚扰搬走了。某部正郎缪某,喜欢低价收购好东西,于是就把这座宅邸买了下来。他家里虽然丰裕但他却很吝啬,请教书先生或幕宾,每年最多给十二金,给的吃的喝的也很微薄。但是他闲暇时却喜欢揣着钱去歌舞馆听曲儿,一昼夜挥霍上百金也毫不吝惜。
有个姓鲍的书生,是扬州的风雅之士。因为旅途中没了盘缠,就借住在缪家,缪某给他的拜师费和平时一样,鲍生很是擅长作小曲,缪某便经常带酒来和他对饮,对待他超过了其他塾师。缪某买下那座宅邸后,待打扫完毕就住了进去。东院是花厅,回廊曲绕,宽敞舒爽。当时正值盛夏,缪某独自居住在里面。到了三更天的时候,他听到头顶的阁楼上传来一阵琵琶声,响亮清脆,不一会儿,就看到一双如莲瓣似的小脚,缓缓顺着楼梯走下,原来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垂髫少女。穿着杏红色的衫裙,丰姿绰约,双目炯炯有神,绿光夺目。连着叹息了好几下,缓步走到灯前,朝着蜡烛一吸,直到烛光变得像萤火般只剩下一个亮点。她看了看缪某,说:“不是佳人。”手里拿着手巾一挥,桌椅顿时飘悬在空中,屋子里的东西顷刻间碎成一片。缪某情急之下拔出剑来朝那女子挥去,那少女便化为黑烟消失了。厅外好似狂风大作,花草树木胡乱拍打,许久才停歇。第二天,缪某又带着酒去找向鲍生,说起了昨晚的事:“我昨晚遇到的就是如此,先生一向很有胆力,今晚可敢去东院睡一宿?”鲍生说:“当然可以。”到了晚上,鲍生便抱上被子去花厅睡觉。待到夜深人静,果然又听到琵琶声响起,源源不绝,鲍生平时就喜欢弹奏琵琶,于是拿起了自己的琵琶合起调来,这时,听到细微的人声说:“这是佳人!”随后露出一双红履,一个女子悬立出现在屏拱间,看着鲍生笑。鲍生夸起她的美貌。女子说:“鬼狐都有假象,你不怕我变成可怕的模样?”鲍生说:“我也会变。”女子就问:“怎么变?”鲍生弹起琵琶,唱起小曲来:“
变一面菱花镜,照着姐姐的貌,变一条鸳鸯绦,系着姐姐的腰。
变一对蝴蝶,止在姐姐鞋尖儿上绕。
变一管白玉箫,对着姐姐的樱桃,一递一口吹一会相思调。”
女子赞道:“真是佳人!”女子也随腔附和唱了起来,他们又合奏了好几首曲子。其后缪某来探视,听到那女子美妙的声音,等到他一喝采,忽然就变化不见了。缪某对鲍生说:“过得高兴吧?”对饮一番后离去了。此后缪某非常想再听听那美人唱曲,以至于茶不思饭不想,每晚都前去观察,希望再听一听那美妙的声音,但那女子竟再也没来过了。
一晚,鲍生在花园中散步,那女子也出现在这里,问鲍生:“琵琶何在?”鲍生说:“不知仙子在此,没带在身边。”女子说:“以你的才华,在这里每月只有一金薪水,为什么不走呢?”鲍生说:“旅困在长安,哪能由自己做主呢?”女子说:“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人也为此叹息。他听到我唱曲,寝食俱废,甚至半个月都不再去歌院舞馆,我之所以久久不来,就是要加深他的思念。我为你献上一计,如今我和你再次在这里歌曲,他一来我就隐去,他必定沉醉于此。第二天你就辞别离去,在隔壁找个地方住下,我和你通宵达旦歌奏。他必定知道,也必定再来邀你去他家。你就唱《杕杜》和《缁衣》【前者是暗指自己贫困潦倒,后者暗指希望得到好的待遇】,到时候还愁金银吗。”鲍生就按女子所说,与她在花园里弹奏歌唱。缪某果然闻风而来,女子再次避去。鲍生生气道:“哪里来的凡夫,破坏人家的好事!难道我离了你缪家就没地方住了?”等到天亮,就卷起被子离开了缪家。缪某追悔莫及。
一晚风清月朗,缪某忽然听到隔壁传来袅袅不绝的歌声。派人前去查看缘由,原来是鲍生的新住所。于是去拜访鲍生,邀请他回来缪家住,愿意给五十金的工资。鲍生不肯,到一百金还不肯,一直涨到八百金,鲍生才搬回缪家,仍旧住在东院的花厅里,等到人静之时,女子必然前来,与鲍生对弹琵琶,赓唱互答,嫋嫋不断。缪某就在厅外聆听,不敢打扰,直到曲终声绝才敢进去。他常对人家说:“这比自己去歌馆挥霍好多了。”《消暑清谈》也记载了此事,与我所听到的相差甚远,于是把故事更正过来并加以润色。
柳崖子说:“物价昂贵,生活艰辛,长安尤其如此,哪里能得到这么一个杏衫女子分出亿万个分身,为天下的寒士增加声价呢?”
6,孽镜
前生恩怨已茫茫,因受何妨自忖量。
隔世犹能追舊孽,教人何处匿昂藏。
杭州有个梁书吏,和十八个关系要好的人结为兄弟。其中最年少的姓周,是个翩翩少年。周某与邻家少女有私情,想要娶她过门,但是没有得成。邻家女子于是自缢身亡,随后周某也抑郁而死。梁书吏约其他十七个兄弟一起为周某办理葬事,送完殡回来后就去五柳居喝酒,又去照胆台小憩。忽然说了一句:“有两个衙差招我去受审。”灵魂于是离开身体来到城隍庙,看见前面有三个人,一个是周某,一个是邻家少女,另一个是一个狰狞凶恶之徒,他们都提着自己的脑袋来到城隍的公堂下。这时,坐在堂上的城隍说:“此人乃是江洋大盗,女子前世是其妻子。周某前世为苏州掌案书吏,这强盗承诺给周四千金,周某收下这笔钱却不救他于死罪,他的妻子因而自缢。周自己用了二千金,另外两个书吏各分千金,你当时是抄书小吏,也收了二十金,有此事否?”梁书吏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城隍说:“如今你隔了一世,是忘记了吗?”遂下令抬来孽镜一照,梁书吏顿时心中明了。因而答复道:“那个时候是周某做主,我不知情。”神曰:“你为抄书小吏,他每次要你写一封文书,他是否就酬谢你二十金?难道不是?你定知情无疑。但罪不至死,棍责三十【一作二十】。”又判强盗说:“虽说你本来就该死,你的妻子也该死去,但周某不应该收了你的钱又骗你。如今周某已死,另外两个分金的人,当缉拿治罪,梁某可释放回家。”随后梁书吏就醒了过来,两腿肿烂。城隍所说分二千金的人,也在十八人当中,梁书吏就叫他们赶忙回家。而自己从此悔过自新,终年吃斋念佛,他曾到苏州拜访自己前世的家,年老的妻子还活在世上,儿子也已经衰老了,梁书吏厚济了他们一笔钱后就回到了杭州。最后八十多岁死了。我的同年郎醒石作保定提刑按察使的时候,曾听清河道的梁公亲自说过这件事。
柳崖子说:“强盗死是应该的,收受了钱财而让他生还,奸吏舞文,罪更深一层。至于强盗的妻子与周某前世为冤家,后世为情人,一缕魂魄自缢了两次,莫要叹冤家成为欢喜,而当知欢喜原来是冤家。以所酬过所值,而断绝他们以前的记忆,城隍也算严格了!”
7,周翁
休将不义来相浼,援手宁望责报深。
赖有宋人龟手药,临财犹是活人心。
有一个姓周的老翁,家里一直很贫穷,他住的地方临近城郭。一天,他去郊外的时候,看到有一只长得像犬的动物,像喝醉了一样倒在地上,嘴中有一颗火球一样的东西时进时出。周翁知道它是狐妖,就把它揣到怀里带回了家,把它放进大罂中,自己就在外边守着。过了一阵,听到罂中传来说话声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访友醉归,怎么到这儿来了?”周翁于是说道:“我知道你不是生活在罂里的生物【指不是寻常动物】,在路上看见你烂醉如泥,害怕有伤害你的东西,所以带你回家放到这里面。”又听罂中说:“出丑了,可以去掉盖子了。”周翁便打开了罂盖。转眼间,眼前随即出现一个衣冠端正的老人,揖了一礼就走了。到了晚上,周翁坐在庭院的台阶上休息,忽然听到房顶上有人对他说话:“承蒙您的活命之恩,心中莫敢忘怀。特赠元宝十枚,就当为先生祝寿。”须臾间,就见有十锭元宝摆放在庭院中,晶莹发亮,和月色相映。周翁道:“这是从哪儿来的?有人得到,就有人失去。快拿走,不要玷污了我。我当初救你并不期望回报。”过了很久,周围十分寂静,不再有说话的声音。第二天晚上,院子里原来摆放元宝的地方换成了两个箧子。周翁打开来一看,一个箧里装的是织锦,一个箧里装的是薄纱。房上又传来说话声:“活命的恩情,心中实在难忘,这两个箧子,希望您一定要收下。”周翁还是像之前那样说道:“这一定又是不义之财,人得之,人失之。快快拿走,不要来玷污我,我确实是不求你的回报。”说完,两个箧子就消失不见,也不再有说话声。就这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晚上,有人敲门拜访周翁家,周翁开门一看,原来是之前见到的罂中老人。作了一礼,便对周翁说:“你实在是廉士啊!天下间的金帛就是给天下人用的,我取之,您受之,有何不可?但是您品格高尚,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您是真廉士。不过我也不愿作那负恩之人,因此去老君炼丹的地方,伺机许久,得到数个药方,敬授于您,希望您不要再推却。”面对老人如此心意,周翁只好揖礼收下。后来,周翁按这些药方配出药来,无不具奇效,救了很多人的命,周翁家里得以逐渐宽裕。这个周翁,一说他是山东济宁人,一说他就是周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