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鲁斯之乱《惧于踏足》-第三章

第三章
血缘羁绊
群狼
没于余烬
战士赤裸的脚掌有节奏地踩踏在冰冷的金属甲板上,在他绕赫米娅(Hermia)的整个炮台外圈奔跑时作为节拍器,帮他计量着流逝的时间。
血天使奔跑的速度可以媲美乳齿象运兵车[1]的平地巡航速度,训练服沉沉压迫着他的四肢。他背上背着一个金属架,里面盛满了铁盘——是压铁,从远远列在弹药舱平台之下的重型弹道发射器机组成员那里借来的。他的手腕和脚踝上系着沉重的袋子,里面装满了高密度锇粉。它们拖在他身上,模拟了全套马克II型动力甲的重量,却完全撇去了力量增强系统以及内部温度控制机制。尽管如此,战士身上那层经过生物改造的闪光汗水依旧使他保持着凉爽,在到达赫米娅的船头及炮台的中点时仍旧可以保持跑速。
从战舰船头上方高高昂起的这座炮台,是该舰大远征前设计的一部分。以前,此处是炮兵军官们目视瞄准观测以及安置传感设备的空间,但随着机械神甫们的技术进步,这些用途已经过时了——在巡洋舰最近的一次改装后,长达数公里的平台已被重修。除却赫米娅的核心中脊走廊,这是这艘船上最长的通道,且它的大部分地方都是空的。框架的一侧往下望去,躺着船首炮与盖勒立场阵列,另一侧则透过装甲玻璃的窗板可望见深空,星舰鲜红的侧翼就落在下方。
血天使看到前方逼近的转角,突然提速开始冲刺。他想在赫米娅完成从纳塔巴星系边缘的加速脱离过程之前结束他的跑步训练,在她进入深空、跃入亚空间之前。在船上的其他地方,他的战斗兄弟们已经在为即将到来的任务检查装甲、准备武器。他的指挥官,凯希尔军士,已下达命令进行强制的武器审查,而这位小队长正是因为他对极端细节的苛求而臭名远扬。队伍的其他成员,萨加、雷提奥、哈根还有其他人,应该正在凯希尔鹰隼般苛刻的审查下努力干活,将爆弹枪拆开,用抛光粉处理战甲。不过他的动力甲依旧在军团仆从的手里,修复损伤胸铠所花的时间比预计要长。
想到损伤,他的伤口又一次爆开疼痛。在他扭身奔跑,转过船头时,他腹部横亘着的、边缘粗糙的钻石状疤痕绷紧了。它如刀刺般疼痛,足以使他畏缩片刻,并且在一瞬间乱了步伐。
同一时间,他看见了弯曲支架遮蔽下的一个身影;一个人,依靠在曾用于储存宏观瞄镜与激光测距仪(macroscopes and laser-rangers)的如掩体一般的格架上。战士当即停下脚步,放缓了呼吸,手落在伤疤上。
“它还在愈合中,是吗?”男人说道。他紧张地笑了笑,指向军团战士,“我是指,那道伤口。”他的嗓音带着歌唱般抑扬的语调,类似于凯尔什(Keltian)殖民者的口音。
“你知道些什么?”血天使问道。这人的问话来得毫无缘由,他的脸很陌生,但他所穿的衣服清晰表明他不可能是任何海军船员或是军团仆从。他手中的数据板是精致的民用型号,可伸缩的机械臂上有着折叠的透镜,青铜链连着一支触笔。那么,他确定了,这是个记叙者。在特遣部队的舰船上,这些人不过一掌之数,其中大部分还被安顿在舰队的旗舰,伊格尼斯号上。
“我知道你是谁,大人。梅洛斯兄弟,传承第九连的高贵血脉。若是不介意,我得说你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对象。”
梅洛斯走近了一步,“谁的兴趣?”
记叙者稍稍退却,脸颊通红,终于意识到他过于冒昧了,“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关于你在纳塔巴奥克图斯的故事……嗯,我和我的艺术家同伴们都听说了,而我则刚好在赫米娅号上……”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用力咽了口口水,“你独自击退了一群灵族掠夺者。一个孤零零的药剂师,对抗他们的整个队伍,就为了拯救奥克图斯前哨站上的十几个人。”
“职责所在,”梅洛斯说道,嗤了口气,“没什么好传颂的。”
“请原谅我的冒昧,大人,但那是由我来做出的决定,而非你。”他轻轻鞠了一躬,将蓬乱的棕发从苍白的双眼上拨开,“我是哈勒戴斯.格温(Halerdyce Gerwyn),奉帝皇旨意,是个大记叙者。故事的记录者,诸如此类。”他重新迈出一步,再次向梅洛斯靠拢,“而你所说的职责——内脏上挨了一发致命的子弹,还能活着谈论它,还能在这些走廊内跑步?还能从死亡的怀抱中重回人世?那真的是个好故事。我甚至得说,令人振奋的故事。”
这个人的某些举止把梅洛斯逗乐了,但他并未将其表现出来。“你难道不是更应该去叙说一些远比我伟大之人的故事?原体之类的?”他朝墙壁点点头,“阿兹卡隆,圣血卫队指挥官,现在也在这艘船上。我想后人会更愿意了解他那个等级的英雄的事迹,而非如我一般渺小的军团战士。”
格温打了一个响指,“啊,那你就错了。大远征既关于崇高的指挥官,亦在于每一个士兵。”他顿了顿,“至少,我觉得是这样的。”他用他的数据板示意,“若允许我坦言一个事实,大人,你们的阿兹卡隆大人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他在这艘船上徘徊,仿佛在猎杀什么似的。”
“并非在猎杀你,”梅洛斯告诉格温,“所以放轻松。”不过,记叙者的话依旧引起了药剂师的共鸣。卫队指挥官待在舰队里是件非同寻常的事,而他在纳塔巴突击行动中所做之事只会让人对他的行为产生更多疑惑。梅洛斯听过一些兵营内的传闻,说圣血卫士是如何拒绝参与保卫奥克图斯科技殖民地的,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就这么消失在了荒野当中。但话说回来,像阿兹卡隆这样级别的战士本就无需向任何人解释什么——除了原体本人。
所有这些事,他都藏在了心里,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助长记叙者的需要,为他酝酿中的小说再添加任何佐料。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在这上面看着我。”
“没有!”格温坚称,“呃,是的,也不是。”
“到底是什么?”梅洛斯叠起手臂,冷冷地盯着这个瘦小的男人。
“我一开始就在这上头,”他说,“这里很安静,不是吗?还有美妙的景致。”格温对窗户点点头。透过装甲玻璃,庞大的战舰伊格尼斯号的线条清晰可见,战舰那巨大的猩红与黑曜船头就在船首右舷的数公里之外。“当我听到你在走廊上跑步的时候……”他耸耸肩,“是这样,大——”
血天使举起一只手,“梅洛斯就可以了。不要给我配上什么头衔。”
“呃,好,那么,梅洛斯。”格温再次咽了口口水,“我并非故意打扰,嗯,也许有那么一点故意。但我并不希望打搅你,我就是想写故事。”
“给我看看。”梅洛斯伸出手来,示意他递出数据板。
“还没完成,”记叙者说,并不情愿交出他的设备。相反,他举起数据板,为战士展示了一排叙事格,每个都是一张小图片,下方配着一块文字。第一张是张想象中的血天使,身穿红白色的军团药剂师铠甲,一只手持爆弹枪,另一只则拿着链锯斧,面对着一群凶猛的黑衣灵族。“我是个连环画家,”格温解释道,话语连珠炮似的蹦了出来,“既是作家,也是画家,两者都是最好的。我知道有些人对我的作品嗤之以鼻,认为它不像其他写歌剧的或是搞大理石雕刻的人那样伟大,但我保证整个帝国里看这些连环画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药剂师保持着波澜不惊的表情,研究着这些图片。另一格是一张虚构的战士脸部特写,算是合格演绎了梅洛斯疲惫不堪的一面,但也糅入了幻想与过度的英雄主义色彩。“我不反对,”他说,“但你的作品都得讲述确切的真相,记叙者。”
“当然了!”格温高兴地点点头,“当她完成之后,我会为你打印并装订一份副本的!”
“没必要,”梅洛斯告诉他,转身走开,“我就在那里,我记得一切。”他停顿了一下,拍了拍身体上承载疤痕之处,“我已有了我自己对那天的纪念。”
格温再次开口时,他之前表现出的轻快态度已消失干净了,“你……害怕吗?他们说帝皇的天使从不为此困扰,没有你们惧于踏足之处[2]。”
“确实如此,也并非如此。”梅洛斯告诉他,“具体是哪种情况取决于环境。”
“我会。会害怕,我是说。”
对方突兀地承认了此事,梅洛斯并不确定他该如何反应。在那一刻,药剂师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了他们两人之前的距离;他,作为一个被改造的超人类,设计来便为超越类似的情感;格温,一个普通的灵魂,对这致命宇宙之中的重重危险却准备不足。
格温继续说,“上一次,当我们跃迁到纳塔巴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我想看看亚空间是什么样子的,哪怕只是它的一片倒影。”
“那不适合你这样的人,”梅洛斯告诉他,“那会将你脑袋上的眼睛烧掉。它会挤压你的理性。”
“那不也只是传闻么?”格温勉强挤出了个微笑。
“你应该到下边去,”药剂师说,“来——”
梅洛斯的话没能说完;没有一点警告,在赫米娅的船头,黑暗中展开了一个灿烂闪耀的光环。它豁然张开,实体空间片片剥离,如同创口边血淋淋的肌肤。记叙者无言的尖叫着,跌跌撞撞地摔回他们身后的舱壁上,举起双手遮住脸庞以躲避突然爆发的地狱光芒。接着,赫米娅的警报器扬起了尖锐的大合唱,甲板传来隆隆震颤,多个自动炮台旋转着瞄准了仍在成型中的亚空间之门。
药剂师看见时空的裂隙豁开,从其闪耀光芒深处吐出了一块铁片。那是一艘帝国制的星舰,吨位与结构上与赫米娅类似。但在这艘巡洋舰饰有效忠于第九军团的涂装与标志之处,新来者则身负泰拉军队通用的坚忍色彩。这艘船的引擎全速运转,当其落回实体空间时,它与赫米娅猩红的船壳靠得过近,引人不适。
梅洛斯抓住一根导轨稳住自身——巡洋舰的甲板急剧倾斜,甲板上的重力板在挣扎着试图跟上赫米娅舵手那陡然的航线变化。巨舰猛然侧转,尽可能地在拉开距离。
在外部深空的黑暗中,亚空间裂隙随着一蓬异常辐射与令人作呕的乱色光芒合上了。格温颤抖着,斗胆抬起头,“它消失了吗?”他问道,声音在警笛声中几不可闻。
“那艘船?”
“亚空间裂缝!”
“消失了。”梅洛斯点点头,“指挥那艘船的蠢货一定是过于愚蠢或过于绝望,才会选择在传送点这么近的位置离开亚空间……”他皱起眉头。这种战术有时会被行驶在状况良好的货运航道上的私掠者使用,或是试图封锁一整个星系的船主们。血天使慢跑到走廊的左侧舷窗,向外望去,看着新来者借由庞大而间歇的推进器火焰抵消前冲的速度。
记叙者喘了口气,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及时目睹了一抹银光在帝国巡洋舰的侧翼闪现。
“那是一艘穿梭机吗?”格温说,“是的。它正向这边过来。”
梅洛斯什么都没说,仔细观察着接近的飞船外形。它逐渐显出了雷鹰的形状,急速转弯,逼近最近的船只——刚好就是赫米娅号——的船坞入口。这艘巨大的巡洋舰已再一次对主引擎注入动力,向下倾斜着离开,像是渴望着尽快远离此处似的加快了速度。
雷鹰绕过来,俯冲经过了炮台,使得梅洛斯与记叙者清晰地看见了它双翼上的黄铜印记;一只咆哮的芬里斯狼首,镶嵌在铁灰色的钻石上。
“鲁……鲁斯之子?”格温转向血天使,满身都是新的问号;但梅洛斯双眼中的神色将这些疑问扼杀在了摇篮里。
“回去你的住所,待在那。”药剂师告诉他,再次进入了全速的冲刺。
圣血卫士大步流星地迈过赫米娅三号停机坪的甲板,板起了脸,那双坚硬的眼睛眯成了细缝。一群军团战士已在登陆台边缘围成半圆站好了位置,爆弹枪擎在手中,但他无视了他们继续向前走去,看着银色的钢铁雷鹰穿过闪烁光芒的空气保护膜漂浮而入。在深空的冰冷触碰下,飞船的机身立即于空气的水分中结出了一层薄薄的闪耀冰霜,又化为缕缕微薄的烟雾消散。
阿兹卡隆完全不顾安全协议,在雷鹰燃烧的排气管喷吐推力、悬停着转身时直直站在机首之下。在驾驶室舱顶的装甲玻璃之后,他瞥见一个朦胧的身影闪过,接着飞船便降落了,在降落坪上激起了烟尘。他紧盯着这艘飞船就仿佛在凝望着一只巨兽,看着它安顿在自己的降落刹板上;下降的气流冲刷着他,拍打着他黑色的齐肩长发。
雷鹰腹部的降落坡道伴随着液压系统的咕哝轰然落下,而发动机的呜咽哀鸣在此之前几乎不曾消退。就如卫队长所期望的那样,一队全副武装、身披战时皮毛的战士伴着坡道落到了甲板上。他们看上去已准备好被部署到任何可能需要他们的战争当中,即便此地归属于同辈盟友。
但太空野狼可曾觉得其他任何军团能与其平起平坐?[3]阿兹卡隆遏制住了将自己手臂叠在他华丽精工甲胸前的诱惑,转而仔细全面地审视着鲁斯之子们——他们正从坡道尽头扫视坪台。他注意到,他们还没有任何一个走下坡道,踏上血天使星舰的甲板。
为首的那只狼先开口了。“这里谁主事?”战士身负连长的军衔标志,胸甲上复杂的部落符文暗示着他身经百战的过往。一块黑色毛皮从他肩上垂下,他腰间的速拔枪套中装备着一柄制式并不熟悉的短款爆弹枪。连长胸前横挂着一柄短刀鞘,向下倾斜,以便其中的战斗小刀能快速出鞘;刀鞘上点缀着粒粒石英,武器握柄上覆着猩红的皮革。
军团战士走下了坡道,向前走来,仿佛正迈入战区一般四处扫视;阿兹卡隆非常确信,这个野狼连长清楚知道谁在此处拥有最高指挥权。圣血卫士金甲的意义再明显不过,但来人却选择无视了这一点。
他的嘴唇绷了起来。这是第六军团典型行径了,沉湎于这种傲慢无礼的小动作,就像是狗在第一次见面时互相咆哮、吠叫,用以确定彼此间的首领地位。现在,他会配合一下。“我是阿兹卡隆,圣吉列斯亲选之人。你可以以此称呼我。”
“当然了,”连长说道,伸手摘下头盔。陶钢下头,这战士有着一张阴沉、带疤寒冰般的脸孔。头皮削得干净,但他蓬松散乱的胡子与银一同打成了辫子,弥补了这一点。“幸会,卫队长。我是赫里克.红刃。”他并未提供自己的其他信息,没有关于伟大连队或是荣耀称谓的其余言辞,仿佛仅仅这个名字就足以代表他自己。
阿兹卡隆往四周瞥了一眼,注意到围绕身周的血天使们并未放松下来,每一个人都在关注他的态度举止。而在登陆坪的边缘,他也看到了赫米娅的部分船员仆从都停下了手头事务,看着这场交流;而在上方的一条机架上,圣血卫士注意到了一个身着执勤便服的战士正独身一人观察着自己。
他移开目光。“红刃连长。你应当觉得自己相当幸运,没有在空中直接被烧死。这类毫无示警的到来十分鲁莽。这只部队的炮手们正保持着高度警惕,他们的武器都已蓄势待发。”
“运气与此关系不大,”红刃爽快答道,“而且我没有时间处理礼仪问题。”在他说话的时候,剩余的太空野狼们跟随着他下到了登陆甲板上。他们排成了一套粗略的队形,未经训练之人可能将此看作粗心大意甚至是随心所欲。
第一次,阿兹卡隆注意到红刃的阴影中还立着一名符文牧师。狼牧的盔甲装饰着雕琢过的骨头,露出脸部的头盔显然是由一只巨大犬类的头骨雕刻而成。他警惕地立在指挥官的肩侧,手永远落在一把锯齿形动力剑的剑柄上。圣血卫士不知不觉便模仿了牧师的动作,手套落在了鲜红阔剑的圆柄上。“我看的确如此,”他说,“你不仅违背了舰队协议的通常规矩,而且还违抗了帝皇的敕令。”他朝符文牧师扬了扬下巴,“你知道阿斯塔特军团中不再允许存在灵能者。”
牧师用一种阿兹卡隆听不懂的语言回答了,但话刚入耳他便能判断出那是一种芬里斯方言。红刃简单一点头,“我的战斗兄弟斯提尔并非是个巫师,血天使。他原谅你的错误。这是个常见的误解。”
“他就不能用帝国哥特语自己告诉我吗?”
“不能,”连长说,“我的吟游诗人(Skald)只会用我们古老的语言说话。这是传统,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阿兹卡隆的语气更冷了,“而且我再说一遍:尼凯亚法令禁止使用灵能力量。你的……牧师……应该回到体系中,不允许与亚空间接触。”
斯提尔发出了嘶声,但红刃用一个眼神就让他安静了下来。“他的力量是纯洁的。自芬里斯而来,如我一般。这就是我能给你的解释,也是唯一的解释。”他凭空打了个手势,“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这样下去,或是直切主题。你选哪个,卫队长?”
有那么一瞬间,阿兹卡隆真想把这群傲慢的野狼关进赫米娅的牢房,或是将他们和他们的雷鹰一起发射回虚空。“那行,有一个问题,太空野狼。你为何打断我们的行程?这支舰队正要回应至关重要、必须应答的召唤,而你的意外到来阻碍了我们。”
“我清楚知晓你的航程,”红刃告诉他,“这就是为何我们如此匆忙地赶在你离开前来到纳塔巴星系。非物质界愈发骚动,而你们是唯一一支近距离的、我们有把握到达的血天使队伍。”他将头盔安在皮带的扣子上,“我和我的队伍得到了一项新的任命,隶属于你们的原体圣吉列斯指挥。”连长伸出手来,他小队的一名成员从鞣制兽皮的绳袋中抽出了一个信息管,递给指挥官。红刃扭动管子将其打开,从中抽出了一叶泛光的羊皮纸。
阿兹卡隆接过递来的文件,仔细查看。他的眼睛被半透明纸页上铭刻的热封所吸引。这个标记类似于一个奇怪的数学符号,中央有一只向上翻起的眼睛。
“这个命令由魔纹马卡多大人——泰拉摄政直接下达。吾主鲁斯也署名其上。”野狼连长解释道,“并且它无法被撤销。”
“你可是将其从泰拉一路带来……”阿兹卡隆头也不抬地说,全神贯注领会着纸页上的每个字句。
“并非如此。我们距离你们最近,故而被赋予了这项任务。我们会与你一同前往红泪号,以及天使之庭。正如你从魔纹措辞之中所能看到的一般,时间被认为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然而,红刃所提及的文字内容笼于一片云山雾罩之中,除却命令的核心内容,它几乎没有提及其他任何能被确切把握的东西。这份文件与这些命令的真实性毋庸置疑——光敏羊皮纸会被一名与其绑定的星语者专员念力转录[4],所有相关密码与加密短语都随时可查——但几乎没有任何理由能准确解释为何马卡多突然选择派遣一队太空野狼来陪伴大天使。最终,阿兹卡隆抬起眼,迎向红刃冷峻的目光,“那么你的任务是什么,连长?”
“就是吾等一直以来的使命,侍奉人类帝皇,保卫帝国免受一切威胁。”
阿兹卡隆高贵的神采上皱出怒容,“若是有更具体的描述那便更好。”
“毫无疑问。”
圣血卫士的容忍随着时间流逝逐步消失了,他逼近前方,压低声音使其不至于传播出去,“难道你是要我相信此事超越了我所须知的范畴?我是天使亲选之人的指挥官。在军团中没有人级别比我更高,除了原体本人。”
红刃点头,对血天使逐渐增长的恼怒毫无反应,“我知道这一点。我所能告诉你的就是我们来这里……”太空野狼顿了顿,寻找合适的词语,“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保持观察。”
“你们是监察员?”这个念头似乎超乎想象;从未听说鲁斯之子们在有仗可打的时候却去站岗放哨的。这个想法本身就与阿兹卡隆对他们性格所了解的一切相悖。
“我们同意这个称呼,”红刃答道,“我无意进一步拖延舰队出发的时间。若你能为我们提供临时居所,我和我的小队将……不再妨碍你。”
阿兹卡隆端详着连长坚毅的表情,试图寻找任何潜台词的痕迹,但他找不到任何能加以解读的东西;尽管他很想进一步逼问太空野狼,但天使庞大的舰队已在汇合点等待赫米娅以及伊格尼斯特遣队的其余力量加入他们。进一步的延误不可容忍。
“满足红刃连长的需要。”圣血卫士最终说,以简洁的手势招来一位军团仆役。他转身背对太空野狼走开去,“全船准备!”他喝道,“联络伊格尼斯号,传递命令,进入非物质界。”
他抬起头,发现血天使战士依旧在上面的机架上观望。梅洛斯。那个受了伤的。战士的表情满布疑问,阿兹卡隆拧着脸,同样地疑团满腹。
“他来了!他来了!”马歇尔.曹贝尔(Marshal Zauber)的副官撞进了他的办公室,情绪半是惊慌失措,半是兴高采烈。她叫做罗津(Rozin),他选择她担任此职务是因为她即能干又赏心悦目。在马歇尔的职业生涯中,后者相当罕见,因为殖民地那复杂的政治环境主要由年老或是伤痕累累的老兵组成。除却身上自行披挂着的华丽服饰以及相互之间赋予的高级职称,他们这群人似乎已将“毫无吸引力”化为了一种艺术。
而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现在已经死了。他甩掉这个念头,从桌子后边爬起,无视了他碰翻的成堆数据板。他向门走去,走向沿着议会大厅环绕向下直通一楼的宽阔楼梯。
厚重氤氲的红光使得一切都像被泼上了一层陈旧的血液,渗入墙壁与地毯,将熟悉的走廊与台阶化为了某种梦幻且不真实的事物。
不。不是梦幻的,这词不对。这是噩梦。
所有东西都是这样,所有一切。光线,墙壁与地板,一切都不对。在他奔跑的时候,罗津就紧跟在他身后,他意识到连她也不对劲儿。她的嗓音从未如此高亢易碎。就仿佛她一直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缘。
曹贝尔的声音在她听来也是如此吗?他想问,却不敢开口。万一她告诉他,是的,你听起来确实像是失去了理智。他想问她,她是否也在意识的边缘听到了同样的声音,比如窃窃私语或是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罗津是否也在眼角瞥见过奇怪的闪烁?镜子或是任何反射物中鬼魅般的轮廓?
她是否也发现,很难抑制将他人捅死的想法?她是否也一直陷于梦魇之中?罗津是否也想尖叫、尖叫、尖叫直到喉咙满溢鲜血,然后——
以一个简略的手势与轻轻的“不”字,他甩开了这些念头。也许女孩注意到了,但她并未发表意见。他们穿过了中庭,曹贝尔抬头望向天光。此处有着扭曲的光束,被漂浮粉尘覆盖的水晶窗格上,条条雾霾穿过其中的孔洞降下。灰烬不停落下,已过去几天,但这种奇怪的现象并未露出任何减弱的迹象。
它到处都是。炽热的雪一般,缓慢燃烧的余烬永不熄灭、逐步堆积,在突如其来灼热的阵风推动下于街道上徘徊。若是周遭有一个火山,那就说得通了。若是大地上有一个豁口正向天空喷吐烟雾,那便是曹贝尔所能理解的情况。但殖民地上没有任何地方有那样的东西。无穷无尽的煤灰之雨从低矮而来势汹汹的云层中洒落,完全违背了气象学的概念。
星群中的其他星球也在谈论同样之事——或者说,他们正介于宣告警报状态与命令首府对此采取措施的状态之间。起初,曹贝尔与理事会的其他所有人都将此类早期事件视为恶作剧或是错误报告,置之不理;最终才勉强将其升级为了某种活动分子有组织的示威行动。然而,他想,实在太愚蠢了。这是大自然在与我们作对,而非人类。
易(Yee)参议员,在他将一柄激光手枪塞在了薄如纸页的双唇间并以此烧掉了自己的头骨之前,曾提出过另一种可能。易是行商浪人的后裔,在爱情与婚姻诱惑着他回到地表、过起殖民者的生活前,他曾是个游历甚广的船长;当第一个人提出关于异形干涉的可能时,他是他们首先寻求建议之人。这位老太空漫游者说了一些关于亚空间的事儿,但曹贝尔并不理解他所说之事。在殖民地世界之中出生、成长,元帅从未迈入过亚空间,甚至从未踏上过一艘星际飞船。曹贝尔在试图回忆易所说的确切内容,但他的思绪被他对参议员最后的记忆牢牢攫取:他蜷缩在决斗用枪支那长条形状边的肮脏一幕,如同新生儿吮吸母亲胸膛一般吮吸着枪管。
被科学委员们命名为“异常事件”的清单与日俱增。农场社区中牲畜那上升了百分之五百的先天缺陷变异率,如今扩散到了巢都医疗中心的人类婴儿身上。整个据点悄无声息,有些在加固防御,切断所有的外部联系;其余的则……变得空无一人。哨点网络中的神秘播报引发了所有听闻者的呕吐与狂乱的恐惧。谋杀与自杀率的急剧上升。死去的鸟群。一大批难以名状的涂鸦——奇特的几何形状——出现在居民塔楼的墙侧,出现在道路上,甚至锲入山丘。
没有任何一个世界幸免于此。这种奇特现象如波浪般蔓延,规模呈几何程度变大,而马歇尔.曹贝尔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责任不过是通过继承链条落到了他的头上。理事会的其他成员要么自尽,要么丧生于莫名其妙的纵火袭击之中,而该袭击烧毁了议会大厦;不过是命运的捉弄,使得曹贝尔在此事发生时恰好不在现场——他被主干道上一场地面交通事故拦下了。刚开始他觉得此乃好运,但如今他却在想,事实是否恰恰相反。责任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身上,而他正在其下挣扎不休。
殖民地首先向邻居们求救,接着向帝国行政机关、向帝国军队、向阿斯塔特军团,向任何能联络上的机构求救。但任何派往星域核心的通讯船只都没有回报,任何星语通讯都没有应答。曾有那么一刻,他们相信收到了一份回复,但信号却被证实不过是第一次求救的扭曲回音,不知为何又反射回到了他们这里。
此后,再没有信号被发送出去。再不可能发送信号了。星语者开始死亡,一个接一个,死于一种非灵能者免疫的消瘦枯萎病。曹贝尔最后听说的消息,一个轨道平台上的医务人员将残存的几个星语者深度隔离了起来。他猜他们大约已与同类一般陷入了缓慢的衰亡。
曹贝尔走到门前,门自动打开,罗津的鞋子敲在他身后的瓷砖地板上。两位卫戍队员睁着数天未曾休息过的空洞双眼,落在他们身后两侧,端起他们的激光枪,警惕着外边徘徊的雾气以及可能隐于其中的东西。
炽热的空气尝起来恍若硫磺,立刻夺走了曹贝尔喉咙与鼻孔中的所有水分。纵览整个庭院,装饰着纹样的喷泉结了一层泥块,下方的水池已变成一滩灰色的泥浆。庭院四周的花园一片棕色和陈腐之色,青草与花朵都被灰烬遮盖,不见天日。在正常情况下,元帅可以从院子巨大的拱门朝外望去,一路望见星落大道——殖民地的第一条高速路;但如今宽阔大道两侧的住宅群已从他的视线内消失了,透过无休止的灰烬风暴,它们雕刻庄严的外形只余下些微轮廓依稀可见。
他听到了重型军用引擎的轰鸣。罗津在指指点点:“在那!”她戳出一根手指指向大路,曹贝尔看到了随着载具接近越闪越亮的车头灯。车辆由空港的方向而来,但那绝对不是驻扎在那里的行星卫戍部队的轻型半履带车。茫然中,曹贝尔想起他派去守卫空港的人手已超过一天未曾报告了。
被灰烬遮蔽的车辆融成滩滩阴影,接着勾勒出了轮廓平直的形状,迅速向他们移来;宽大的金属保险杠将废弃的地面车辆从中推开。密集的履带压在岩石板上嘎吱作响,护送的装甲载具减缓速度停成了V字队形。装甲运兵车是一种曹贝尔从未见过的制式,巨大的金属板块上镶着武器凸架、装甲炮塔以及在风中拍打着的伸缩天线。
舱门哐当一声打开,身着深紫色制服与呼吸装备的士兵们下了车,顶着他们呼吸面罩上的猪鼻四处张望。曹贝尔试图将自己的头发捋顺并拉挺他的织锦外套,但除了抹开落在他身上的块块尘埃之外毫无效果。
他们一直等待之人从最大的载具后边施然出现。他又高又瘦,在他走近时,曹贝尔被自己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吓着了:他想起了某种老奸巨猾的爬行生物。
“我是马歇尔.曹贝尔,”他发声道,将脑中的画面推到一边,“这是我的助手,罗津。”他几乎无法停下语句,“大人,你不知道我们见到你是有多高兴。”
男人无精打采地一点头,他头上那顶巨大的牧师帽晃了晃。“我是布鲁哈。帝国特使。”他的双眼掩藏在一对防眩镜片后面,在这黯淡无光的白日里,看上去不免有些多余。“你们的呼救已被收到。”他的长袍从脖子一直垂到地面,像是个飘动的圆锥一般挂在身上;袍子上排列着金银丝线,设计的样式看似蜿蜒河流——或是一条蛇。
“你们有船?”罗津猛然问出了这个问题,她的兴奋达到了顶点。
“一艘小船载我至此,”布鲁哈的嗓音有着一种粗糙又光滑的质感,像是个吸烟老手,“其他船只还在路上。一整支舰队。”
从袍子的褶皱里探出了一只苍白、手指修长的手。布鲁哈举起了一个由闪亮如镜面的银质圆形勋章,当他再次开口,语调带上了例行礼节的意味:“汝等呼唤帮助,而吾代听闻之人前来。”
勋章在布鲁哈的手中转动,曹贝尔发现他无法从其上移开视线。他看到了圆盘表面独特的设计:一面是狼与新月,另一面是一只邪恶的眼睛。荷鲁斯之眼。
“是战帅?”疑问从他嘴边溜了出来。
布鲁哈的头晃了晃。“我携荷鲁斯.卢佩卡尔之印,亦携战帅本人之权威。他已听闻此世界与其邻居的痛苦哭喊,并派我临时接管此处。我将引领你们度过这一难关。”
巨大的解脱感涌上曹贝尔心头。他是个保守的政治家,他一直都是。一名品行端正、略有野心的绅士,但并非人群的领袖,并非一个有足够能力去担起这几近压垮他殖民地的灾难的灵魂。他最渴望的莫过于有人能介入,从他手中接过这个重任——而布鲁哈便是那个人。他甩开使者带给他那点点吹毛求疵的不安,专注在这个想法上。
他身侧,罗津在点头,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无疑她也对此感同身受。“这种可怕又难以解释的事在不断发生,”在他们走回议事大厅的路上,女人说道,“秩序已经崩溃了,布鲁哈大人。”
特使的态度平静而克制,就仿佛他们是在一个愉悦的夏日散步,“平衡将被恢复,”他向他们保证,“我对你们发誓。”
“这……这是异形的入侵吗?”曹贝尔倾身靠近,开始了阴谋论,“这些异常现象,他们看上去试图对我们使用心理战术。”
布鲁哈探究地看了他长长一眼,然后点了一次头,“元帅,你的洞察力很强。你是对的。但我们绝不能公布这个真相,那会出现大规模恐慌的。”
“是的,是的。确实如此。”当然,如今已经有了恐慌,但只是在那些偏远地带,在那些能被镇压和处理的小地方。特使的话很有道理,不是吗?曹贝尔紧紧揪住这些念头,不顾一切地想与新来者达成一致。
布鲁哈的一些部队正在一辆宽大的运输车之后工作,伴随突然的咔哒声,移动的外壳像是鸥鸟翅膀般折起,露出其内部。罗津注意到了这些动静,放慢了脚步,眯起眼睛透过尘埃观察着。
特使沙哑地清了清嗓子。“我的行动需要申请使用此设备,元帅,你明白吗?我的人需要临时营地,我需要一个地方以开始我的工作。”
“了解。”曹贝尔颔首,“我们的资源由你指挥。”
罗津又指着那处,“那是什么?”
曹贝尔转头看去。士兵们正在引导一个胶囊体运出载具。它的大小堪比一辆大型地行车辆,长方形物体的侧面看似是由高密度水晶制成。元帅感觉他看到了嵌板上纂刻的古怪雕纹线条,小股小股的红色烟雾从容器的底部喷出,消散在充满灰烬的空气中。突然,他鼻翼间闻到了臭氧的恶臭,随之而来的还有其他味道。淡淡的,腐败肉类的味道。
“战帅手中有着数个……不同寻常的技术。这就是其中之一。至少来说,算是它的种子。”布鲁哈继续前行,迫使他们转身跟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曹贝尔道,“这是一种武器吗?”
“一项技术,”布鲁哈重复,“你无需关心其功能。”特使走到议会大厅的门前,第一次抬起了头,望向乌云密闭的天空。
曹贝尔不是十分肯定,但他认为他看到这人轻轻笑了一声。
罗津发出了一声脆弱而紧张的笑声,“布鲁哈大人,原谅我,但在我们的危机面前,你看似十分镇定。你已经看过我们的求救信息,你知道我们所经历的异象范围之广……”她咽下一口呼吸,向天挥动手臂,“这难道没有让你感到不安吗?”
布鲁哈在大厅门槛上停了下来,分给了她一些注意,“不。在我出生的世界上,这样的天空并不陌生。”
“泰拉?”曹贝尔大声问道。
特使摇头,“一个遥远的殖民星球,我怀疑你并未听说过她的名字。在这个星区,很少有人知道达文。”
确实如此,曹贝尔对这名字毫无印象。“不过,”他开口,“你这么远来帮助我们,说明你——”
元帅的回答被一滴黏稠液体击打在他脚边所发出的闷响打断了。他反射性地抬起头,更多液体落下,斑驳地洒在他的黑色外套上。一滴水珠在他脸上爆开,他瑟缩着伸手去擦拭。
曹贝尔的手染上猩红,他闻到了潮湿的铜腥味。灰烬之雨变了。如今,取代了成片灰烬的是阴沉云层中倾泻而下的暗色雨滴,嘶嘶作响地吻上身周石板。
罗津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逃进大楼,鲜红的河流从她脸庞与衣服上潺潺淌下。曹贝尔踉跄地跟在他后头,感到自己胃部在翻腾。血。雨化为血,温暖得像刚从躯体里涌出。“发、发生了什么?”他嚎叫道。
布鲁哈慢步在后,丝毫未被这可怕的血雨惊扰。“不要恐惧,”他说,“你会被拯救的。所有这些世界都将被拯救。”
“拯救?”曹贝尔逼出这个词,他现在是如此恐惧,他此生从未这般恐惧过。
特使颔首,唇边露出了一抹黑色的舌尖。“西格纳斯主星将重获新生。而你们都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1] Mastodon troop carrier:乳齿象运兵车,应该有专有称呼?如果有大佬知道务必请告知一下
[2] There is nowhere you fear to tread:算是迎合了书名
[3] But do the Space Wolves count any Legion as their equal? :这里意译和引申的可能有点多,但不太想用“任何军团能与己匹敌”之类的比较啰嗦的说法,所以最后还是用了可能有点过头的“放在眼里”,如果有大佬有更好的译法请不吝指点一下QAQ
感谢@珞希瓿大佬的建议!平起平坐这个词针不戳!
[4] tele-kinetically:念力转录,感谢阿发和阿发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