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上）

（这几天忙，而且电脑坏了一下，游戏周末再玩了。）

《骆驼祥子》是我中学时期看过好多遍的书，之前看见B站推荐视频里有，就看完又搜索了一两个看，大失所望。

有位顶着香港教授名号的拿几个网络热词撑门面，说祥子本来就不算好。

而把电影做成几分钟流水账的，本身缺些东西倒无所谓，评论区堪称猩球大战，起码七成肯定没看过书——半数千方百计表示自己的人生惨惨惨惨跟祥子一样的；一群话说得颠三倒四，明显因为语文课作业需要写感想而出现的；甚至还有繁体字劝大家多拜佛因为这个世界迟早完蛋的。可以说光靠这一二百个评论者，养活一所精神病院没什么问题，隔一个收一个一定还有漏网之鱼。

我想自己也做一个对《骆驼祥子》的解读，如果有人乐意拿这个稿子去做视频最好，但先说一个问题：我十分不支持一个读者拿自己比文艺作品主角，这种行为太丢人现眼了。我这辈子见过巨脸文科女自称薛宝钗的，见过上了个985经济专业所以管自己叫谢尔顿的，见过无数个做梦都想当赫敏的，见过一个郝思嘉，见过说“我就是那个尼克（《疯狂动物城》里的狐狸男主）”的 ，还有什么被嫌弃的松子，现在又看见好几十个骆驼祥子……我希望这种人行行好，定期做梦不是事儿，说出来就是。你肯定会有某个点确实和角色类似，但是绝对不可能是一样的，尤其是年代不同，背景有区别，你总不能因为自己那一点点相似之处就大呼小叫的吧。

其实好多年前就有一个网络段子，当时微博还是140字，于是这140字里写了一堆暗示如今底层生活多苦的，评论比B站这些视频还多，问题是，最后一句说祥子死了。

评论里居然都没有几个人去反驳，一大堆咿咿呀呀地说“真相了！”。

我震惊了，祥子怎么死了？祥子的故事不是比死更糟糕吗？

如果一个人就要追捧那些借题抖机灵的丧气言论，然后他确实过得不好，那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我没看见他展现出促使生活有可能走向顺利的那个智力。

而那位所谓的香港教授，张嘴就是祥子贪小利，祥子搞内卷，祥子为了利益做了不该做的事（出卖），祥子屈从于世俗黑暗，所以祥子这个形象根本就不算好，大家以为是在谈人民的苦难是一种误解~……那我也只有哈哈两声——祥子是有些缺点和错误，但我觉得最好不要只看祥子这一本书就得出如此结论，后面我给出的某些结论，是综合了老舍至少四部小说而找到的共性。我看书根本不细，忘得快，看的总数也不多，我都能总结出来的东西，只要看了就能感受到。

首先在第一节里，在祥子出场之前，就有一段关于车夫生态的介绍，而这种生态的重要分类点显然是“年龄”。虽然所谓四十岁档有两派，后面又分普通的和拉洋人的，但最终四十以上又是完全统一的，或者说还活着的四十岁以上的人只能是那样的。在这里就能看出一种宿命感了吧？后面某处祥子看见一老一少两个可怜人出现，很明显可以算是给这段描述加个实例，还说了祥子看见之后有所感触，感觉这就是自己的少年和晚年，如果说拉车的宿命就是如此，那么难道祥子贪小利是死，不贪就活了吗？

祥子的错处，在后面即将开始。他先是自尊太高，后确实在某些关键节点上不计后果贪了小利，然后疲于奔命，还放不下某种“其实放下就会更好的”追求，等到真放下时又放得太彻底直接进了沟。所以如果你不看大环境，那么他个人的问题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分辨力不足，靠淳朴的思维做不出好的决策。

祥子通过努力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车，全新的好车。第二节渲染了那么多的兵乱气息，然而祥子还是非要赚那份比平常多不知道几倍，但也最多就相当于几十分之一辆车的钱，而拉车出了城，被乱兵抓起来折腾了一溜够，丢了车，这就是他第一次倒大霉。当然，他入行就是因为同样卖力气，这行看起来赚钱多一些，也不好说算不算贪，反正这种事符合绝大多数人的思维，而忽视宿命的未来又确实有点问题。

还好没死，还偷了骆驼，骆驼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被兵牵来，无非也是抢来的，那么祥子又偷了去，我可不会跟某些人一样觉得他从此就堕落了。

之后第三节非常艰难地带着骆驼往回走，无论怎么困难只要想到卖了骆驼能再把车买回来，祥子就会有勇气继续走。

还真的找了个乡下财主卖了骆驼，但财主也只能拿出35块钱，只值三分之一辆车。然后就来到第四节，对于车厂老板刘四爷和他女儿虎妞的介绍。刘四爷当场表示他亏大啦，“拉进城来，卖给汤锅，也值十几多块一头；要是冬天驼毛齐全的时候，三匹得卖六十块！”

这里说，祥子确实为差价后悔难过，但又觉得卖给土财主是土财主养着，卖给汤锅可就死了，“他和骆驼都是逃出来的，就都该活着。”

我不知道这样的描写怎么就不够某些人去认可祥子初始的为人了，一个兵荒马乱年代的穷人拿骆驼的命当命呢。何况在描写刘四爷和虎妞对祥子的态度的时候，也说得很清楚，他们，尤其刘四爷可是刀光剑影里过来的狠人，这样的一个他，就是信得过祥子。祥子也信得过他，主动把自己的钱都交给他保管。

第五节，祥子继续为了重新买车而努力，但这时候就已经逐渐放弃体面地礼让老弱车夫了。这时候他为了钱来得稳定一些，开启了杨先生家的包月工，然而这是一家泼皮，包月就再给祥子添一堆不是车夫的工作，最终崩溃。这段时间很明显，他在努力抵制一切会花钱的享受。

第六节里努力而没有回报的祥子很痛苦。也不是说没回报，四天的钱确实到手了，只是他本来的预期是认认真真卖力气，体体面面得尊重，如今事情不成，（他心目中的）在车夫间的面子丢得厉害，他受不了。然后虎妞来勾搭他。其实前面已经说了，虎妞颇有让他进门的意思，刘四爷不算太看得上也不算反对……然而祥子自己事后看不起虎妞。

其实站在虎妞的角度看，我并不认为别人在那个位置上会有什么别的方案。如果说祥子是自身相貌跟努力程度都不错的穷男的悲哀，虎妞这个人物其实饱含着有能力有金钱的丑女的悲哀。她跟她爹的相貌基本一样（那种霸气粗犷爹偏生美貌娇滴滴小公主爱上男主的故事看看就好，谁信这个谁就不信遗传，不明白的去搜一下范冰冰的爹和张光北的女儿），能力都是从爹那学来的。她爹“当过库兵，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账”、“打过群架，抢过良家妇女”之类的一堆恶行，她只是跟车厂的男人们嬉笑怒骂，摆了酒菜去勾引一个自己看上的男人。然而她爹是车行一霸，想什么有什么，她不断向祥子示好，给他俩设计出了未来的康庄大道，却只能当祥子清醒之后就避之不及的母老虎。那么虎妞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还不是天生太丑又有些钱和本事（如果没钱就会变成小福子的娘那样），上嫁是不可能的，想下嫁仍旧被嫌弃，霸主爹也不会满意，压力更大。所以才老，所以才凶，所以恶性循环行为越来越堕落。从某种意义上说，虎妞和祥子其实是同一种人，只是祥子的经历是被描写得较为完整的，虎妞的青年时期却是留白的。他们都有着某种小理想、努力与结果的彻底不符的破灭感，他们同病却彼此伤害，从不相怜。

祥子觉得虎妞这个“丑、老、不要脸”的“破货”（因为祥子发现虎妞不是处女，她以前多半也做过类似的事儿而未能如这次祥子到手一般成功）“毁了”他，这个心结比“买车”更为严重，而且现在还后悔在刘家存钱的那件事了。

第七节开始，正逢一位高尚的曹先生也想包月，他就赶紧去了，但心里放不下事，拉车摔了个大跟头。

曹家对他颇为关怀。在第八节里，女仆高妈还给了他一些理财指点，包括放贷、搞互助会等等，但他心里都非常紧张，不肯做。这方面我个人是挺理解祥子的，我也是个保守者，高妈那一套，在我看来，一直畅通无阻多少也是运气够好没碰上狠人恶事。

第九节虎妞再次出现，顶着一脸难看的妆自称怀孕让祥子去帮刘四爷做大寿。虎妞还把祥子那三十多块钱补足整数主动送还，祥子手足无措，脑海里一片混乱，他斗不过虎妞背后的刘四爷，然后他去买了酒。这是他第二次喝酒，第一次是虎妞那场鸿门宴，总而言之他为攒钱而坚持的不沾恶习现在破了一样，也许是两样，因为他把“粘娘们儿”也算一样。

第十节，祥子开始频繁使用“他妈的”，之前他也零星用过，但更之前在杨先生家是有过那么一段描述的，说杨先生、大太太、二太太，还有那个老女仆，成天以四种地域风格疯狂骂人，而祥子来自北方乡村，是不兴骂人的。这一项他自己心理算不上耿耿于怀的戒条，但实际上应该也算。然后他在寒冷的冬夜里遇上了之前我说过的一老一少二位在死亡中挣扎的悲惨车夫，他虽然为了攒钱一直在纠结，仍旧善良地为他俩买了十个包子（真的，某些人非说祥子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样，你怎么好意思？）。而且这时他醒过来了一些，也做了很不错的分析：老少二人的车是他们自己的，仍旧混得这么惨，自己之前的买车就能如何的梦是错的，“一清二白地娶个老婆”之后生了孩子还不就是按照那个少年的样子去吗。所以他现在精神松动了，觉得屈尊跟虎妞也不是不行。

可能有人会表示祥子计较并看不上虎妞真是个问题，但这件事我这么看：比如他做体面人的那份道德保守，是与看不起虎妞并存的，这两件事都来自于乡村的环境熏陶，都不是经过衡量之后得到的，所以它们本身也不可分割。乐意跟虎妞而去，同时也意味着他其他方面的道德观在松动，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的问题更多地在于一懈全懈。

另外说一下，现在正好十节了，顺便谈谈为什么会出现“北方乡村不骂人”这个设定。我个人没怎么去过乡村，并不敢说这个设定真实与否，曾经在北京地铁上看见三四个二中（是好学校哦）学生以骂老师和学校为乐然后一个脸上明显很村的带着孩子的中年男人非常生气教训他们，也许是真的吧。

但不论如何，老舍这个人他一贯的思想就是城里脏臭乡村好，做人要朴实大方诚心，肉食者鄙，但他又不支持闹事。我一直不接受很多人说老舍特别左翼之类的说法，你说他有左翼倾向是可以的，但反正基本仅限于哀悼穷人生活困苦无助被欺压方面，这个人其他方面的保守程度可是相当高的。

我可以指出一个非常明确的情况：老舍心目中最棒的男人应该是类似福海二哥（《正红旗下》）或常四爷（《茶馆》）那样的，身份绝对是平民，可能祖上确实有过点什么但现在绝对是肯卖力气做实事的，同时有些才艺，为人诚恳。而老舍心目中最棒的女人是……韵梅（《四世同堂》），大姐（《正红旗下》），总之是没文化但文静勤恳善良老实的（肯定也不难看的）年轻媳妇。

男人中坏的就不用说了，以油滑的精致的为主（这正是城里不如乡村的问题所在），而不管因为学问还是地位高高在上那种也多是愚蠢的描写。女人的不好则集中在“烫头”之类的特性上。

别笑，就是“烫头”这个事儿，他在多部作品里，一旦“烫头”，这个女人绝不可能特别正面，甚至可以坏得离谱。

所以说白了，他其实特别排斥“新式”，嘲笑“不接地气”，他歌颂的都是老派平民，最好能田园牧歌，自己管好自己，平常勤快踏实温良，重要关头可以为大义爆发一下。所以最后老李（《离婚》）要放弃公务员职业回老家去（请注意不要受电视剧误导以为老李杀了小赵，老李这种苦闷知识分子不配的，是丁二爷这种被人看不起的才能杀小赵）。

我就纳闷了，那些使劲说他左翼甚至“极左”的人，是看不到他这些特性吗？真的不理解他怎么会那么快就触怒极左吗？因为他真的不是茅盾，不是鲁迅啊！

而回到《骆驼祥子》，初始状态的祥子，很明白地说了那么多次村气未脱，怎么可能不是朝着好青年方向塑造的呢？

祥子变成“骆驼祥子”也说得非常清楚，就是车夫们传言他靠骆驼发了大财，甚至编出他带回三十头骆驼的来，然而他事实上是丢了车、差点丢了命，得了三头骆驼，失去了多少没人关心，车夫们光看他得到了什么，所以他很气愤——这都是原文写了的。

最可笑的是，而这不正符合那些说祥子从来都不好的人所做的理解吗？祥子失去了什么还是没人关心，就关心他偷骆驼搞内卷给脸不要脸了。

本次就先讲到这里，下次继续。

（最后要提交的时候发现，专栏分类里没有“书籍”，只好分了个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