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瓶子
在木制的桌案上,米黄色打在上面,荡漾着耀眼的光,上边红漆面有着一圈一圈的纹理,像是上个世纪的陈旧物件。
盘香被放置在书案一旁。烟,飘了很高才停下来,随着空气一起流出窗户外。
流动的夜在悦耳虫鸣声中逐渐安静下来。
现在,月色空明如水。
老人取下眼镜,把钢笔笔帽合上,轻轻地放下,然后捻起桌上纸张的一角,贴到近前,仔细的对折起来,把折痕认真按压了一遍后,又对折了一次,再一次,对折了三次。
他打开抽屉,里面安静的躺着好些个玻璃瓶。
他拿起来一个,拔开瓶子的软木塞,这花费了他一些力气,木塞上面有股说不出名字的淡香,被搁在了书案上。
然后,刚才那张折好的纸,被他小心翼翼的放置在玻璃瓶里,合上瓶塞,瓶子被小心的放在了书桌的一角。
书桌的有一角空空如也,中间则堆了厚厚一叠的书,旁边是文房四宝,再边上那一角,有一些瓶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玻璃瓶,刚才有十几个,现在多了一个。
有些瓶子看着就有些年头了,因为上面有很厚的一层灰,像是故意没有打整,有的则要好一些。刚刚放上那个,则像是崭新的一般。这样,他可以不打开瓶子也大概知道,哪个大约是什么时候放上的,那个是很早的,这个,是最新的。
他觉得,那里边肯定是装了一些东西,至于具体是些什么,只有瓶子知道了。
可能是个故事,或者是一首诗,一首歌,或是一段话。并且,灰尘最厚那个里边,肯定最幼稚,最天真,最孩子气,反而,也是现在最难得,最珍惜,最怀念的东西。
他记不得了,实在是记不得了,第一次放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现在,则已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他记不得,总有什么还记得,瓶子记得,时间,也还记得。
第一次,是冲动,他忘了原因,突然就有了想这样做的冲动,或许是看了什么书吧,还是受了别的什么“蛊惑”,总之,他干了。
第四次,是在田地里,那时候边上都是同志,同志们很热情,有个高个子说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他也跟着干,从早干到晚,也忘了是忙些什么,他只觉得有些人说话又好笑,又可气,但他什么也没说,直到晚上,深夜,借着月光,偷偷的写了些什么。
第六次,他跟着大家在街道上游行,他是负责举旗那一个,别人喊,他就一起喊,喊累了,就只挥一挥旗,刚好,有一只鸟落在旗杆的顶端,他很好奇,就突然站着不动,这只鸟居然一点不怕生,可惜,边上的人一抖旗,小鸟便往上飞走了。
第七次,他当上了教师,学生们都很尊敬他,上课的时候,有个女学生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大家都哄堂大笑,他开始还一脸严肃,学生们笑的太大声,每次笑的时候,窗户都要抖一抖,他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这下学生们笑得更欢了,他也笑的更厉害了。
第八次,他遇见一个女孩,他被旁人推了一把,边上的陌生女孩跟他一起掉进了河里边,那时是冬天,他冷的直发抖,他看见女孩抖得更厉害,就把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他自己却冻的晕了过去,在医院睡了好几天。
第十次,是在船上,他第一次坐船,吐的厉害,带他上船的人告诉他,许多人第一次坐船都这样,那人教他:“往天上看,你试试”。所以他便试了,的确有效,天上,有些不知名的海鸟从半空中冲上来,更多的,则是从天上向下俯冲,一直冲到海面上,它们是在抓鱼呢。他从白天看到黑夜,从黑夜看到黎明,第二天,海鸟跑到了他的画纸上,太阳跑到了画纸上,月亮也跑到了画纸上,他第一次画画,居然还画的像模像样,后边,他就喜欢上了美术。
第十一次,是在葬礼上,头上戴着孝布的老太差点没有认出他来。他想,人总是相聚又分开,分开后再次相聚,到后来,每一次相聚,总是越来越短,而每一次离别,总是越来越长,不认识他的人不少,他不记得的人却更多。
第十三次,在博物馆,他被一幅画所打动了,作者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天赋绝伦,像他一样。他难以克制内心的激动,联系馆长,终于见着了这个年轻人,看着像是普通孩子一样单纯,善良,眼睛里边,又像是有些别的东西,他和他交谈了很久。
第十六次,他病了,烧的一塌糊涂,他以为自己快到时候了。没曾想,竟然没有他想的那么痛苦,或许是太久没有做过病号,竟有股没来由的新鲜感。他趁着高烧,做了好几个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梦境还是现实的梦。
有的时候隔一两年,就会放一个瓶子,有时,则隔了五六年。
而刚才,他在想,当一个人心里有太多的话时,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便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他决定再也不写了,这是最后一个小瓶子。以后不写了,但哪天总会把这些再翻出来看看,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也是一个人的快乐。
现在,像这类简单的快乐也渐渐变成了故事,而故事里的快乐,也不会再被人铭记,除非他的秘密哪天被谁不小心重新拾起,然后,像是破解世纪谜题一样解开了其中的奥妙,然后也沉入其中,就像他一样。
他决定,把这些瓶子都藏起来,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对他来说,是珍宝,对别人可不是,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珍宝。
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他不知道。世界走得有些快,总有人被落下,最前面的人走在世界的前面,后面的人看着前面的人,和世界的背影。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后来,他想明白了,哪有什么前面和后面,于是便停下脚步,偶尔也往回走,到后来就发现,不仅是前后,上下和左右都广阔的不行。
他想告诉别人,路过的人却一个劲的往前走。
他又想起那些海鸟。它们有的笨的可爱,有的,则厉害的不行,只一次就能抓到一条鱼,有的抓到了鱼却下不来嘴,有的,还在海面上就把鱼给装进肚皮了。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会想起这些无聊的琐事,将来,也只会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