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醒 —— 103 第二十五回-贾环烫宝玉

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子来会他去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扫地。

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丫头“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未必都是想勾引宝玉，女孩爱美打扮自己也很正常。宝玉以自我为中心，所想的是她们肯定都是有意于自己，都属于自己。

贾宝玉之能在于不忘黛玉、袭人一干人还要去找红玉。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我们这里的喷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幙，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

红楼中写女孩“身上不爽快”或类似情况，不是生病了，应是经期到了。

展眼过了一日，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这种贵族的社交活动是青年的相亲机会。贾母不去，是不愿抬举王家，更是想促成史湘云配贾宝玉，王夫人不去是婆婆贾母不去，自己回娘家倒显得不安分，同时王夫人是支持金玉良缘的，并不支持宝玉再和王家结亲。

薛姨妈，凤姐去是看望娘家亲戚，这两个都要依靠娘家势力。宝玉是去凑热闹，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去有相亲的性质。

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唪诵唪诵。①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他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②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①  前文赴王子腾夫人寿诞的有“贾家几个姊妹”，应包含探春，这说明庶出不是贾环不去的理由，没让贾环去就是对他的轻视。王夫人名义上是贾环和探春的母亲，这里王夫人让贾环抄经是对他的某种补偿。免得赵姨娘向贾政吹枕头风，四处说闲话，说王夫人看不起贾环。

②  张爱玲曾考证，《红楼梦》原稿里，这段文字为“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内放，”。按此考证前后文较为合理，如果宝玉只是拉丫鬟的手，根本没什么，彩霞作为丫鬟没有理由嚷。如有“只往衣内放”则更符合酒醉后宝玉的做派，且这是明显的调戏、轻薄行为，彩霞当然生气。宝玉吃丫鬟嘴上胭脂已是臭名远扬了，拉拉手根本不算什么。宝玉当着贾环对彩霞如此轻浮，贾环自然气愤，烫宝玉便更加事出有因。这里只写拉手可能是抄书人有意维护宝玉的形象。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瞎他一下。①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②”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①  庚辰本为“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烫瞎”二字加重了贾环的主观恶意，如果是作者修改，那么一是对应前文“只往衣内放”，二是伏后文“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三是伏八十回后贾家败亡，贾环成为家患，祸害贾家。

如果是其他人修改，应该是看过全书后，认为应当加深贾环的恶意，把贾环写的更坏。贾环自知此举必受责骂，如果只是烫一下似乎得不偿失，结合前后文综合考虑”烫瞎”似更准确。

②  蜡油温度低于灯油，不至于严重烫伤。凤姐的话是替贾环开脱说他不是故意的，更重要的是把矛盾引向赵姨娘。因为贾环虽是庶出毕竟是贾政的儿子，若要严加斥责需要顾及贾政的面子。而王夫人素来嫉恨赵姨娘，找不到正当理由发作，王熙凤这么一点，便提醒了王夫人。后面“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显然是骂赵姨娘一个丫鬟黑了心，背着主子和老爷养出下流种子。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①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便说是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②”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③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④这遍方才回来，又偏生烫了。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林黛玉只当烫的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⑤问他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那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⑥

①  王夫人借机出出平日的怨气。赵姨娘虽然挨王夫人的骂，但知道要把账记到王熙凤头上。平时王夫人为了避醋妒的嫌疑，是不主动招惹赵姨娘的，妻妾不和让人笑话。王熙凤总是主动出头替王夫人出气。

②  王熙凤是告诉宝玉不计较忍痛认下也没用，终究会有人因此挨骂，不能免除贾环的罪责。

③  主要是怕贾母斥责。

④  黛玉对宝玉之情可见一斑。

⑤  黛玉行动坐卧都是大家闺秀风范，唯有此时顾不得其他，上手“强搬着脖子”。

⑥  这一干跟从的人恨的是贾环，此后贾环更被边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