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 ——纪念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文/水泥与森林
他记不起炮火在头顶上响起多少天了,他也记不住自己的部队番号。一颗迫击炮弹从天上划过,那立刻就被枪林弹雨淹没的声响,像一把刻刀在他脑子里刻下凄厉的沟壑,从那里爬出的黑魆魆的影子开始嗥叫。于是轰地一声巨响,那枚炮弹将整个掩蔽所都高高地扬起,将哨所里人们寄托给尚未消失殆尽的家园的思念和那尚且温存的平静与墨迹未干的信笺、结实的木箱,还有那黄澄澄的弹药们一同撕个粉碎。被爆炸引燃的子弹同烟火似的炸开,破片被猛烈扩张吞噬的火焰狠狠抛出去,嵌进土里,嵌进不幸的人们的身体里。
从某一方面讲,他是幸运的。他距离那个被炮弹端上天的掩蔽所有段距离,并且又被波及到他的冲击波抛进一条染成血红色的漂着残破的军装和各式零碎的河里。他拼命地在水里划着,脏水止不住灌进他的鼻孔和嘴里。那双黢黑的大手终于在某一时刻死死搂住一口木箱,随着河流向岸边漂去。
战士狼狈地趴在岸上。他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斯大林格勒还是莫斯科?似乎在哪都是一个模样。哪里都在死人,哪里都在打仗,人们像神话中的恶鬼那样残杀起来。惩罚世人的天火隆隆响起,硝烟中又有几座楼房炸成碎块,轰然倒塌。他本不应该这么想,为了保卫祖国的战斗应该是光荣而神圣的,他们应当是坚强地拿着枪在炮火的援助下挡住侵犯的豺狼,要保护自己的家人,要保护布尔什维克的事业。对,应该是这样。他细细思忖着,他见过德国人,他和俄国人,和哪里的人们都是一个样子,他们也是同这地上的人一起生长起来的。可如今的状况就使他迷惑,为什么要打仗?他敢保证自己这一生从未与任何德国人有过争执,结果却是要和这些之前许久都见不到的陌生人打个你死我活,他实在是弄不明白了。
枪声在不断炸响,血红色的夕阳只在大炮停歇的间隙中露出一丁点霞光,和到处扫荡着吞噬生命的巨大火焰混在一起,分不真切。
枪早就不知丢到哪去了,一切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在河里向远方漂去,他期待着有一天它们能游到村头那条缎带似的溪流中。在那被阳光照的银光闪闪的,漂亮的波浪和泡沫中被那熟悉的姑娘拾起,他想起那张害羞的苹果似的小脸,他想起那双有些肉乎乎的白净的双手,他希望那双手的主人在火焰就要将他撕碎之前记起这可怜的小伙子,这样他就永远不会死去。
运气不总是能眷顾着他,旋卷着的炙热的风暴咆哮而至——德军的炮弹炸毁了储油罐,这些远古的生命凝练起的黑色血液顷刻间被火焰唤醒,咆哮着撕碎了石油流淌过的一切,德国人、苏联人、大炮、枪弹,这火红的怪兽践踏着一切,它势不可挡。
杂乱的凄惨声响一股脑地钻进他脑子里,像一列火车裹挟起飓风与钢铁的巨响轰鸣着把那点零星的温存碾成衣服上的破布片,然后被接踵而至地火焰猛地焚烧殆尽。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喊叫,就只剩一副残破的骨架被一团烧得漆黑的东西包裹起来。战争在继续,并且它还在继续吞吃着生命,它也许永不感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