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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船清梦压星河

2022-06-16 17:15 作者:Winds_howling  | 我要投稿

(一)

        在史凯利格的早晨起来喝酒已经够荒唐了,我还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熟人。

        猎户扯开领子,斜跨过来一屁股坐下,把一壶酒重重放在桌面上,“你怎么来这了,有年头没见了。”我心情不好,扫了他一眼,继续自饮自酌。“见了老朋友连话都不回,不够意思。”“想喝酒换张桌子,别烦我。”他倒了一大杯,“咕咚咕咚”喝掉,干瞪着眼睛看我。我无奈道:“说来话长,一团乱麻。”“那就慢慢讲,这顿酒我请。怎样?”我看赶不走他,一个人喝酒也确实无聊,只好妥协:“……好吧,那我就从头说起。你安静听,别插嘴。”

        我是三四年前到希达里斯的,以前本来在诺维格瑞。自从诺维格瑞的地下世界被几个黑帮头子共治后,像我这样的小走私者活动空间变得越来越小,我就转去了希达里斯。

        我还和以前一样,贩私酒。如果有利可图,我也做其他的黑市勾当。闲的时候,我就在酒馆和澡堂里消磨时间,这些地方龙蛇混杂,做生意也方便。有家酒馆离码头和我的住所都很近,我常常在里面泡一整天。就是在那,我遇见了珊瑚。

        那是个晚上,我已经在两个酒馆喝过了酒,醉醺醺地进门,照老习惯点了一大杯啤酒,在吧台找了个位子坐下。“听说楼上来了个奇怪的女人。”“是个女巫,很漂亮的那种。”“不能盯着她的眼睛看,小心魂被勾了去。”我敲敲柜台,“老板,他们说的是真的?”老板把啤酒拿给我,笑道:“别听他们胡说,那是个解梦师,这群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罢了。”

        “解梦师?那是干嘛的?”我一口喝了小半杯,感觉肚子里的气泡直往上顶。“我也不太清楚,她是外地来的,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她是干嘛的?”我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无意识地重复。“解梦师么,也许她能猜出你做的梦是什么。你要不自己去问问?”老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已经半醉的我根本没听出其中的揶揄,把这话想当然地视为怂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去就去!管她是女巫还是解梦师!”

        呵,现在回头想想,他可是清清楚楚。我第一次见到珊瑚是场闹剧,但我也从没后悔过就是了。

        我在一片粗野的哄笑和响亮的口哨声中上了二楼,走廊黑漆漆的,看来房间都没人住,只有尽头一间房门下有亮光,我摇摇晃晃走过去,靠在门上“砰砰”地砸,“解梦师是吧?让我看看!”

        房间主人没有让我等太久,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没有防备,差一点倒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后退一小步,又急忙上前扶住我,“你还好吧?”我脚下打晃,嘴上可不服软:“好得很,我只喝了……一点点。”我一只手在空中乱挥,试图重新掌握平衡。

        她把我搀到床边坐下,“你先缓一缓,把这杯水喝了。”

        我这才有空打量她。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身形曼妙,一头短碎发搭在耳边,面容俏丽又干净——在我的想象里巫师都要在自己脸上抹上各种古怪的油彩。她注意到我在盯着她看,有点不好意思,略略低下了头。我本来就喝了酒,现在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整个人僵在那里。还是她打破了沉默:“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啊?啊啊,哦,我听说你是个解梦师?”“对啊,我是解梦师,你有什么让你感到困惑的梦吗?我可以帮忙。”她浅浅地笑,语气中透出一丝骄傲。

        我每天喝倒了就睡,十回里有八回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做个狗屁的梦,但是我好奇她有什么新鲜手段,于是信口开河道:“是啊,总是睡不好,你帮我看看吧。”她转身去墙上取下一个小香炉,“请稍等,让我把几味草药装进去,这个有助于安眠。”

        那是我当晚记得的最后一句话了,她忙着装草药点香炉的时候我已经一头栽倒在床上,鼾声震天响。当然,这是后来我们混熟之后她告诉我的。

        第二天上午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躺着,她面向我坐在床边,双手交叉握于胸前,整个人似乎处在一种冥想的状态,脸上的笑容虔诚又宁定。我稍一动作,她马上就醒转过来:“你醒啦?昨晚你睡得很好哦,我没看到任何东西。”这句话很奇怪,但是我当时完全没空理会这些。我已经清醒了,虽然宿醉后头还是很疼,我意识到我在一个年轻姑娘的房间,在她的床上睡了一晚,而这个姑娘就这样坐着,看样子她完全没睡。

        我还有点廉耻心,起码在不喝酒的时候有。我慌张道谢,告诉她我睡得很好,然后头也不回逃出了酒馆。

(二)

        有第一次为借口,第二次见她就容易多了。还在诺维格瑞时我经常蹭奥森弗特学院的课,虽然主要是为了看学院里年轻靓丽的女学生,但耳濡目染下,那些文绉绉的学院作派也学了点。我礼貌地向她致歉,并为她一夜的照料道谢,接下来我顺理成章地知道了她的名字:珊瑚。

        “我是史凯利格人,珊瑚是小时候起的名字,后来到了梅里泰莉神殿,就沿用了下来。”她从墙边拽了把椅子请我坐下,“今天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事?”

        我的脸皮厚到了一定程度,“上次直接睡着了,这次我想好好体验一下你那个香炉。”珊瑚之前肯定没有遇见过我这样的无赖,她张了张嘴,一时愣住了,“我是……解梦师,不是调香师。”“哦,那我睡眠不好,最近总是做噩梦,希望解梦师能帮帮我。”我当即改口,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已经准备好把这作为今晚喝酒时的谈资了。她一时找不到推脱的借口,只好无奈应道:“那你躺下来吧,全身放轻松,脑子里什么都不要想。诶,不是床!在地毯上。”

        “可我上次就是在床上睡的啊,怎么这次就不一样了?”

        珊瑚美目一横:“得了便宜还卖乖!来我这求助的人都是睡地毯的,那天要不是搬不动你,也不会让你睡在我床上。”

        我讪讪地笑了笑,没有坚持,乖乖躺在了地毯上。

        我睡了三个小时,浑身好像被和煦的阳光温暖着,逐渐醒来时我想这个所谓的解梦师果然有些本事,这种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的感觉太棒了,何况她又不收报酬。我满意地道谢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被捉弄后的愤怒,看我的目光反而有点若有所思。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浑身都被看穿了。

        后面几天我都忙着倒卖一批盐,等到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再去那间酒馆时我发现珊瑚已经忙碌了起来。“她现在小有名气啦!那个一毛不拔的矮人竟然在自己银行门口夸赞她的心理疗法,现在很多人都打算尝试一下。”老板把一大杯啤酒推给我。“呣,看样子你最近生意不错。”我环顾了一下酒馆,视线所及已经没几个空位了。“哈!最近生意是不错,承你们这些老主顾照顾!”老板刚应了一句,又赶忙接过几盘熏鱼送到前面去。

        我慢慢喝着酒,心里断续地思考。我要不要,正式地,请求珊瑚的帮助?她会相信我吗?她真的能帮到我吗?

        我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但我还是坐在了珊瑚的椅子上。

        我不说话,珊瑚也不说话,两人相对着沉默。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见我一脸肃容便安静地等候,并不催促。我眼中风暴弥漫,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早春,从天空俯瞰那片染血的战场。“我曾有过一个身份”,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1268年,我是科德温褐旗营的下士。”“1268……1268年3月……”珊瑚轻声试探:“是布伦纳之战吗?”我胸口微微起伏,“布伦纳……那个叫布伦纳的村子,会战双方兵力加起来有九万多人。就是那次战役,北方联军很多部队的番号都打没了。”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就如同洪水一样无可阻挡。“……兄弟们都死在那了,我活了下来。还不如死了。好多年了,有些记忆都模糊了。但偶尔,我还是能梦到那些黑甲的尼弗迦德人,还有我们的骑兵,嘹亮的号角,震颤的地面,呼啸的弩箭,面目模糊的尸体,斜插进泥土的武器……我以为我摆脱它们了,可它们还是回来找我。”我把头垂下去,两只手用力扎进头发。“我害怕见到尼弗迦德人,也害怕见到那些老兄弟……所以还是喝酒好,醉了就什么都不想。”这才是我的梦魇,我从布伦纳逃到了维吉玛,又辗转到了诺维格瑞和希达里斯,每当我在新的城市里安顿下来,回头看是不是把它甩掉了,它就会阴恻恻地在一个暗夜里出现。尽管离开战场多年,在梦里我都会重回那一天,重新感受火焰和鲜血的滋味。

        “其实,不是它们回来找你,而是你不能再把自己困在那些回忆里。”珊瑚同情地望着我,“回忆是藏不住的,你得让自己正视那段经历。”我绞着两手,只是沉默。“你是个士兵,捍卫的是王国的利益。在战场上无论杀敌还是牺牲,都是一个士兵分内之事,‘战阵之中无仁慈’,你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战阵之中无仁慈”是拉多维德二世的一句名言,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知道。

        她接着说道:“你击退了尼弗迦德人,从那个战场活了下来,上对得起王国,下对得起同袍。在尼弗迦德人面前,你是胜利者;在兄弟们面前,你是残存的火种。所以,为什么要怕呢?”

        我若有所悟,喃喃自语:“是啊,我为什么要怕呢。”

        珊瑚点到即止,不再过多劝说,她起身打开一个木盒子,里面满是瓶瓶罐罐。“我给你配几剂镇定情绪的药,你情绪波动太大时可以服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酗酒的毛病没改,而且作息混乱,对吧?你要注意休息。”她不止一次和我这样说了,我有点羞愧。她继续说道:“你如果被噩梦困扰当然可以来找我,可是你自己也要节制,如果还是现在这个生活状态,你的精神肯定会一直萎靡不振的。”

        好吧,我出门时暗暗下定决心,先从控制饮酒和规律作息开始。这样想着,我拐进一家理发店,告诉理发师给我换个清爽的发型,顺便把脸刮了。

(三)

        后来的几个月里,我时不时去找珊瑚,她陪我聊天,听我讲我那枯燥的军营生活。有时候我会卡住,几句话说来说去在原地打转,她也不急,就这样一点点抽丝剥茧,那些噩梦竟然真的渐渐远去了。

        我和珊瑚渐渐熟络,聊的内容也不再局限于她的专业相关,珊瑚开始展露出真正的自我。有时候我们会聊到青年经历,她也会讲讲自己的过去,我发现她对解梦师这一身份的热爱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珊瑚从一口大箱子里捧出一件毛大衣,“这是我修习结束时主事修女代表神殿赠给我的,它不仅是一件御寒衣物,更代表着神殿随时为远行的解梦师遮风挡雨。我一直很小心地保存着它,平时都舍不得穿。”她用手轻轻抚过上面的软毛,“看着它就想起以前在神殿背书的日子,我经常在图书馆待到午夜,想成为一名合格的解梦师,要学的东西可多了。”

        “你帮了我很多”,我很少这样认真说话,“语言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感谢,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是这样的想法。”珊瑚开心地笑了,笑容里有不加掩饰的骄傲,“是吧,我也觉得自己很厉害。”

        那天离开前,我问了一个好奇许久的问题:“你到这就是为了给人解梦?”“你不知道?”珊瑚看起来很惊讶,她吐吐舌头,“那我要保密的。”

        这可难不倒我,酒馆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也没什么秘密可言。”剧院的一个演员呷了口酒,“很多年前的事了。那老板好赌,老板娘常劝他,劝着劝着就会吵起来,有时候还动手。”“我可从来不知道这酒馆还有个老板娘。”“说了是很多年前的事嘛。有一回,老板赌到后半夜,输了很多钱,回来又是吵,他们撕打起来,老板暴怒之下没收住手……这酒馆里就多了个冤魂。”我第一次听说这故事,不禁大吃一惊:“那你们还敢在这喝酒?”“楼下喝酒,没事的;楼上客房就算了,你以为这酒馆为什么客房都空着?有些住过的人说,每晚都是噩梦缠身。”他又啃了两口肉饼,囫囵着说:“老板娘是个好人,即使成了冤魂,也是个好鬼。一直留在这里,想来是心里有怨气不得解脱吧。这事成了老板的心病,请那个解梦师来,肯定是为了这个。”

        …………

        “可是,你要怎么……解决那个冤魂?”“我一直在尝试和她交流,她的敌意在消散。我有信心,要不了多久这些客房就可以正常开放了……你不会以为解梦师就只会为人解梦吧?”珊瑚一脸无语地看着我,“‘以梦为解’才是我们的专长所在啊。很多问题在现实中难以解决,但是如果以梦境为媒介,解决起来就要轻松得多。一个合格的解梦师要研习占卜、怪物、草药等很多知识,认真来说,与我们相近的同行是精灵中的贤者,而不是医师。”看我一脸疑惑的样子,珊瑚继续解释道:“有个很有名的例子。诺维格瑞曾有个银行家买了幢老房子,但是房子里总是发生各种怪事,人们都以为是闹鬼了,后来还是一个很厉害的解梦师发现是个小地精在捣蛋。”她笑起来,“谜底揭开会觉得很滑稽是吗?可是当时那个解梦师可费了好大的劲,她在那间老房子里连睡了几天,在梦境中和那个小地精斗智斗勇。”

        “解梦师,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在梦境中,面对那些令人忧伤或恐惧的事物,你们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吗?”珊瑚抿抿嘴唇,好像在考虑措辞:“让人们过得快乐,这是最初的解梦师的愿望,也是被确立下来的解梦师的天职。有一个好梦,人们就会在醒来后鼓足干劲。至于梦境中那些不好的东西,很难讲。一条翼手龙可能会吓得农夫睡不着觉;大笔债务或是违约的风险能让商人惊醒;对解梦师来说,太多相似的情绪和意象堆积起来,最后会造成伤害的是一些‘概念’——比如‘死亡’和‘伤痛’。解梦师有自我消解的能力,但总会有一些扭曲的恶意沉淀下来,这些恶意只能由解梦师自己承受。梦中的恶意越明显,我们的体会也越深刻。”

        她把胸前的挂坠摘下来,“你看,这就是我们的警示手段,每个解梦师都会有一个类似的护身符,它可能是挂坠,也可能是水晶球。当护身符开始出现裂纹时,就标志着这名解梦师需要返回神殿寻求他人帮助。”我仔细端详那枚挂坠,它由一整块水晶雕成,看起来完美无瑕,我没在上面看到任何哪怕最微小的裂纹。“这是被施加过祝福的,在一个承认梅里泰莉信仰的宫廷内,一名解梦师可以仅靠这个成为国王的座上宾。”

        知道她状况很好,我很安心,说出来的话却阴阳怪气:“解梦师大人愿意屈尊来这种小地方,我们这些粗人可真是感激不尽啊。”珊瑚手腕一翻,把挂坠收在手心,瞪了我一眼,我和珊瑚都笑了起来。

(四)

        夏季刚过,秋雨未至,在泥泞的秋季来临之前,北方联军和尼弗迦德帝国都拼命想要争取战争的主动权。虽然战火尚未蔓延到希达里斯,可是与日俱增的入城流民和愈发严格的审查政策都在持续压抑着人们的神经。不知从何时起,女巫猎人,这个以人们的恐惧和猜疑为食的群体开始明目张胆地在城中横行。

        那些女巫猎人不需要证据,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捕风捉影和不择手段,骗子、恶棍甚至囚犯都可以做他们的眼线和证人。一个渔夫从河底摸上来一块含矿的石头,因为那石头夜里会发微光,女巫猎人就认定他是个巫师,把他拉到广场上当街审判。人群愤怒地呼喊,嘈杂的人声淹没了宣读的“罪名”,人们不在乎,他们只想看火刑。

        我提醒珊瑚,希达里斯的政治环境对她来说正变得不友好。不管在诺维格瑞还是希达里斯,女巫猎人都一个样,他们就是群疯狗。珊瑚安慰我道:“没事的,老板专门和我说过,如果女巫猎人上门他会作证我是他聘请的医生。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放心吧。”

        我是个蠢货,根本没注意到那时候她脖子上的挂坠就不见了。

        珊瑚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老板满面春风地宣布,酒馆的所有客房可以恢复正常营业,几周后他的酒馆生意就又上了一个台阶。珊瑚现在是整个港区的红人,著名商行来函请她出席盛典,港务官邀请她去参加贵族晚宴,与此同时她仍坚持为受噩梦困扰的客人提供帮助。她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我几次在酒馆里谈生意都没见到她人影。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得知珊瑚的生日快要到了,整个酒馆一致同意为她庆祝。那一晚人们狂欢的声浪险些掀掉房顶,“珊瑚小姐,祝你青春永驻!”“珊瑚小姐,我敬您一杯!”珊瑚本来不能喝酒,那晚破例少喝了一点,她脸红扑扑地,反复优雅地行礼致谢。我去晚了,只在角落找到个座位,人群欢呼时我就在后面遥遥举起酒杯致意。部队被打散后,不管是在诺维格瑞还是在希达里斯,我从没有什么归属感,那天是我第一次觉得,如果以后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我他妈早该想到,老天从来就不会遂你的意。

        战事越来越紧张,涌进城里的各色人等越来越多,我打算在彻底封城前再干一票大的。接下来一个多月我都在黑漆漆的小巷和渗水的窝棚间穿梭,与潜在的买家联络。长话短说吧,等到树叶落尽时我已经把一百多桶酒都卖了出去,怀里的金币足够我在城里鬼混到第二年春天。

         我拎了一包下酒菜去找珊瑚,打算请她好好喝一顿,这才发现她不在了。我问酒馆老板,老板一脸不耐烦:“那女人已经不能解梦了,我怎么可能让她白住我的房间?没把她交给女巫猎人算我心肠好。”“不能解梦?怎么可能!什么叫不能解梦?”

        “她半夜又哭又叫,扰了我多少客人?看在她帮了我忙的份上,我还多留她住了几天,都没要她房租。”

        又哭又叫……我印象里珊瑚从没有过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柜台旁有几个熟面孔在喝酒,这时也插话进来:“那女人亲口承认的,肯定是心里有愧。”“早就看出她是个骗子!解梦?这么虚无缥缈的事,当大伙是傻子。”“没准是睡够了男人,卷钱跑了,这种婊子我见得多了。”“你别说,那身材真他妈赞,可惜老子当时没钱。哈哈哈哈哈……”

        我一言不发,握紧拳头走过去,对着那个笑得最放肆的家伙脸上就是一拳,他晃了晃,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我当时的脸色肯定很吓人,他那几个同伴根本不敢上前。老板探头看了看这边,撇了撇嘴,继续淡定地在柜台后擦杯子,我大踏步走了出去。

         酒馆旁的巷子里也有人在议论这个,我认得其中一个,这人是个小杂货店主,夏天的时候他接受过珊瑚的帮助。我凑过去打听,想看看是否有关于她行踪的消息。

        “你还不知道?已经传遍了,梅里泰莉那套说法都是唬人的,她只是在一个游历的祭司身边跟过几年。现在更多的人慕名而来,可她学艺不精,能力有限,眼看瞒不住了就自己跑了。”“放屁!你从哪听来的消息,在这里造谣?”我在酒馆好不容易压住的火又起来了。“是真的,女巫猎人早就调查过她,现在已经发现她的踪迹了,也许再过一两天就能查的一清二楚。他们可是专业的,你自己没见识,还不相信专家?”

        我这才知道,珊瑚早就被女巫猎人盯上了,只是她一直不肯说。把负面的情绪藏起来,这也算是解梦师的职业习惯吗?他还在自顾自说下去,我有心争辩几句,却忽然觉得很疲惫。我又想起那些广场上的火刑架,时间紧迫,我扬了扬手,掉头走自己的路。

        我发了疯一样挨个酒馆找过去,没有,她不在这些地方。我拜托码头上几个认识的地痞流氓帮忙,让他们只要见到这样一个女人就告诉我。

        我是在收容所找到珊瑚的。她和一堆流民挤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身边只有一个小提箱。“狗日的”,我啐了一口,酒馆老板连件厚衣服都没给她,已经是疾风月了她还穿着套裙。近两月不见,她身形消瘦了很多,但看起来精神还好。大概是因为自己处境窘迫,她笑得有点勉强:“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我深吸口气问她:“你那件毛大衣呢?”“酒馆老板说我欠他两个月房租,我积蓄不多,只好用那件大衣抵债。”抵债。好,好啊,他可真做得出来。

        “那老板说你不能解梦了,怎么回事?”她黯然低下头,“就是这么回事,我不能解梦了。”我一眼看见她脖子上的水晶吊坠浑浊了很多,上面遍布裂纹。想起她以前说的话,我心里猛地一颤,“你……到极限了?”她沉默了好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可是,怎么会?你不是,不是说……?”“那个冤魂……其实是个妖灵,她带着强烈的恨意,和她交流比我预想的困难……战事打到现在,大家的情绪都很不稳定,这几个月我帮助了很多人……我以为自己可以帮到每个人……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像伟大的伊斯琳妮一样……”她声音逐渐低下去,“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才酿成今日之祸。”

         “全是胡扯!这怎么能是你的错!”我很想说些什么来劝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面对尼弗迦德投石机铺天盖地的石弹时,再有经验的老兵也会慌了手脚,谁又能分辨出要躲哪一块?

        “你……能帮我个忙吗?”“你说!能帮我一定帮。”“我想弄一张出城的通行证,我知道你有办法。”“你要回神殿?庞塔尔河两岸都是驻军,东方的泰莫利亚到处都是怪物、强盗和战火,你不可能过得去的。”“不回神殿。出了城继续向东北走,去威伦。”“去威伦干什么?”她不说话了,只是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

        “去威伦到底干什么?”我急躁起来,“说清楚,我看看哪里能帮上忙。”

        “在岛上,如果一名解梦师无法‘净化’自己,会驾一条小船去找‘梅路辛’……这里没有‘梅路辛’,但我想林精应该也可以。”

        我不知道“梅路辛”是什么东西,但我很清楚林精是威伦森林中最危险的残物之一,不幸撞见它的猎人都被吸光了灵魂,尸骨无存。

        “我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城里对我来说也越来越危险,女巫猎人随时可能把我抓走,可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梦魇。每拖延一天,我失控的风险就更大一点,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林精吃掉我的一切。”她话音里带上了哭腔,“我不能失控,这是一名解梦师最基础的职业准则,我在神殿发过誓的!两百年前,在科维尔,有一个解梦师没有来得及‘净化’自己,那成了一场灾难……”

        我脑中灵光乍现:“群岛也有解梦师?所以芙蕾雅女神的祭司也可以‘净化’你对不对?”她眼里骤然升起希望的火光,转瞬又熄灭了,“我不确定,也许吧。我很小就从群岛到了梅里泰莉神殿,没有在岛上受训过,对群岛的信仰体系了解不多。”她沉默了一会,摇摇头:“没用的,现在说这些太晚了。”我感到一腔热血顶了上来,“有希望就行,我们去史凯利格!”“可是,港口不是封了吗?水路出不去的。”“交给我,我有办法。”她欲言又止,我摆摆手,“放心,不会牵连其他人,要是真出了事,咱俩一起喂鱼。”

        我花掉大半积蓄买了艘老旧的小货船,其老旧程度足以让任何一个城防官都耻于将其收归军用。但是这艘船的底部坚固,龙骨完好无损,是正儿八经的海船。它原本是运酒糟的,船舱和甲板臭不可闻,我用了两天两夜才把整条船清洗出来。

        我把剩下的钱全给了港口一个认识的队长,三天后他当值的深夜,我接上珊瑚,把这艘老货船开出了海。

(五)

        珊瑚一直都很坚强,或者说表现得很坚强。为了降低失控的风险,她两天才浅睡一次,她眼眶已经陷下去了,因为海上伙食不好和缺乏睡眠,整个人瘦脱了相。

        船上只有我们两个,醒着的时候珊瑚会在驾驶舱陪我,得益于梅里泰莉神殿的学习经历,她会看罗盘,海况好的时候我可以小睡一会。我知道情况正在恶化,她开始把睡眠间隔延长到三天一次,有几回她在一旁打瞌睡,自己偷偷用手掐自己的大腿。

        我时不时找个话题和珊瑚聊天,我想这样能让她提神。说是聊天,大多时间是我一个人自言自语,我给她讲诺维格瑞的乞丐王,穿着厚重盔甲但满口脏话的巡逻士兵,各种口味的美食小吃,还有我夜里走私货物时撞上的水鬼。珊瑚不常搭话,但一直在安静地听,聊到她感兴趣的话题她会加入。有时她兴致比较高,会给我讲讲她在梅里泰莉神殿的求学经历,或者是一路行来的见闻。我们两个都心照不宣地避过了那间酒馆,像是希达里斯显贵们跳的那种若即若离的圆弧舞。

        我拼了命地加速赶路。众神保佑,没有海怪,没有风暴,我们比预计时间提早了两天登上史凯利格群岛。又过了一天,我们站在了芙蕾雅女神的花园门口。

        “谢谢你。”她虚弱地笑笑,“珊瑚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在这里,即使我失控,祭司们也一定有办法消解掉梦魇吧。”

        我鼻子一酸,上船后她是不是从没抱过希望?我想拍拍她的肩膀,最后手只停在半空,“别瞎想,都到这了,你会没事的。去吧,我等着看到一个全新的珊瑚姑娘。”

        我讲到这,眼前全是那个瘦削坚毅的背影。那背影小小的,最终融入茂密的树丛中。距珊瑚进去已经一周了,她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去问过几回,守门的侍女全发了禁声愿,一个字也不肯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只能这样一遍遍安慰自己。

         一阵寒风袭来,有人走进了酒馆,猎户把上衣裹了裹。

        “没了?”

        “没了。”

        他往嘴里倒了口酒,“你就编吧,鬼知道你犯了什么事跑到群岛来了。靠一艘旧货船从希达里斯到史凯利格,还解梦师,我还看见德马维国王了呢。”

        我没答话,缓缓站起来。进来的那个人倚在吧台边微笑看着我,她一头短碎发,斜穿着一件海豹皮上衣,胸口的小挂坠在火光映照下晶莹剔透,熠熠发光。

        我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整个人在对幻觉的恐惧和期冀成真的狂喜间反复跌落。

        她两手背在背后,挺起胸膛,轻快地走了两步,微微笑着向前倾身:“一大早就喝成这样……喂,我说,船长你还行不行?”

        我狠狠抹了把脸,咧开嘴笑起来:“随时为您效劳。女士,我们下一站去哪?”

 

 

想写童话,可是心情一直低落,写不出,很抱歉。这篇写着也是越来越伤感,不过我守住了HE的底线。过些日子吧,我会写点甜的东西。

另外,

她不只是珊瑚,

“我”当然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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