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弹词《天雨花》左婉贞：最具反叛的恶人，被父亲“谋杀”的逆女
左公说与永令：今兄嫂双亡，贤侄又未授室，此女年幼，无尊长相依，甚是不便。俟十九日落葬已毕，你必回丧进城，于廿二日，遣轿接此妹回家，仍待我等完姻遣嫁便了。
拜见叔父及叔母，永令作别外边行。永正陪侍书房坐，若仙小姐转回程，尊卑长幼皆坐定，左公便问女亲生：三房题取何名字？回言唤作若仙身。左公道：既回家转，与姊排行名婉贞，命汝之字称淑德，顾名思义做贤人。二爷便问三侄女：可曾上学读书文？婉贞答道曾上学，经书俱各读完成，三年便就离书室，只为爹娘爱惜深，恐怕攻书多劳苦。夫人也问女亲生：每日可供针指事？刺绣挑描精未曾？回言女工诸般晓，一年总不去拈针，只为爹娘多爱惜，恐怕孩儿费了心。
左公笑道：不事女工，不观书史，这等说来，每日在家‘斤作何事’？婉贞见问，默默无语。正说时，见两个仆妇抬了一只箱子进来。夫人便问那里来的？答道：是三小姐的书箱。左公问女是何书史，婉贞答道：不过是几部弹词小说、传奇等类而已。左公便命开箱，取来观看。仆妇们开了箱子，一部部堆在桌上。左公翻开题目一一观看，见那些弹词唱本上边，离不了月下偷期，蓝桥密约；至小说传奇，亦不过是佳人才子，爱貌怜才之说居多。
看罢了时颜色变，回头目视婉贞云：此书岂是闺娃看？部部淫词艳曲文！可知女工全不事，原来以此事陶心！便令左右速取火，概行焚毁莫留停！二爷也上来观看，大家围聚取书文，
只拣作意深的好书，留了几部；其余的弹词等类，搬下庭心，一火焚讫！
气环婉贞三小姐，滚滚心头烈焰腾！恨不立时来跳哭，奈何才自转家门，咬牙切齿通红面，急得腮边两泪倾。左公便把孩儿叫：既然识字与知文，莫将此等书来看，要看还须看史经；圣贤书可增学问，艳曲淫词坏人心！家中诸姊皆识字，但知观看圣贤文，从无小说来见面，牙签万卷在书厅。你如爱好书和史，任你终日去观睁。婉贞听说声冷笑：从来不识圣贤文！既然把我书烧了，发言今生不看书！中堂一众俱诧异：如何此女这般形？正待开言重要说，书童来请老爷身：二厅午膳俱齐备。两人听了便抬身，出了中堂朝外走，二爷便笑说原因：看来这个三小姐，是个刚强性傲人，恐防不及家中姊。左公点首：不差分，大抵三房无教法，向来容纵这般形。莫言兄弟来出外，堂中午膳也排成，数人依次来坐定，夫人观看婉贞身：容颜带怒无愉色，饮食之间任自心，不待尊长同举箸，礼貌全然没半分。看来甚是难入眼，只得开言问问情：继父母可看承好？她家行事若何能？婉贞夸说惜，觑我如同异宝珍，生长到今十六岁，重话从来没一声。要长要短随儿意，上天入地也依遵！不比生身亲父母，三朝就赶出家庭！别人抚养成人大，今朝爹娘做现成；既然继作他人女，因何又要我回程？接到家中无好处，拜得腰酸腿也疼！现成儿女来教训，烧了书文便怎生？说罢了时连冷笑，坐中一众听她论，不禁个个多失笑！夫人听了怒气嗔，拂然变色开言道：你今满口甚言论？当初生你三朝日，恰好三房夫妇临；安氏伯母来见了，定然要继作螟蛉。我等心中原不愿，老夫人作主与他身。从幼过继离家去，自然他去养成人。如今父母双亡了，尚然待字未联姻；兄未受室家无主，自然到此养成人。我等乃是亲父母，怎说爹娘做现成？淫词岂可闺娃看？自应立付火中焚！有过便要来训诲，那有今朝任你心！父亲生性多严厉，不比三房伯父身。试问家中兄与姊，怎生规矩就知闻。婉贞听了多少话，冷笑连将奇事称！
刚刚回转头一日，有何得罪到双亲。爹也说来娘也说，把儿就像眼中钉。既然这样不欢喜，因何又要接回程？说罢碗箸都掷下，盈盈两泪落衣襟。桓氏夫人心大怒！正待开言又出声，大娘等尽来劝道：侄女年轻幼小人，刚刚回转初相见，婶婶宽容莫怒嗔。自有兄姊来看样，慢慢从容学礼文。夫人听说权时忍，仪贞等劝妹儿身，方才勉强来终席，各皆散坐饮香茗。夫人吩咐诸妇女，收拾对面一房门，牙床绣帐齐铺设，妆台桌椅尽完成，点取衣裳并首饰，拜匣箱笼满满盛，金炉里面焚兰麝，齐齐正正绣房门。又点两个丫环女，兰奴并及素华身，房中服侍三小姐，挨肩十四五年庚。四位小姐齐入内，同坐窗前闲话论。仪贞等问三妹子：向在三房怎样行？终日起来有何事？婉贞细说许多情，如何玩要如何乐，爹娘爱惜任她身：这样面孔从未见，到把人来吃一惊！亏了姊姊人三个，怎样过日在家门！三人听了微微笑：果然快活若仙人，我等生长家门内，从无一日这般行。年交七岁攻书史，爹爹亲自做先生。严声厉色多规矩，不容玩要放身心。十三岁上来出学，便在闺房理绣针，母亲终日严拘束，女工闲暇读诗文。早起趋庭安父母，晚侍尊前到夜深，高言大笑皆禁约，坐偏立侧就开声。无因不出中堂内，有过还要加责刑。一味低头来听受，怎许些儿违拗形！如今三妹回家转，须要兢兢自小心。
婉贞冷笑道：我们从不曾见人家有这般规矩，除非你们自小受惯。若要叫我如此，其实不能！只好由他去说，我只当秋风过耳便了。德贞笑道：你若如此，只自取责罢了。有甚说得？仪贞笑道：母亲若怒还好，恼了父亲时，怕你不依？敢当秋风过耳么！
他身看待儿和女，须知另有一条心，纵饶头白将老死，只当婴孩三岁人。些儿越礼违家教，就是责罚不容情！谁敢与他连放肆，你身试试就知闻！孝贞小姐微微笑：妹们都是过来人，三妹自幼来出继，她尚从来未惯经。婉贞但只频摇首：你等生来无气心，奴颜婢膝从来惯，不足为奇看得轻，莫将大话来吓我，我身岂肯被人凌！不曾生此低微相，打骂由人不放心！二人听了心中恼：好意将言与说明，她倒把言伤我等，这般情性实奇文！
德贞道：她既不知好歹，我等出去罢，不要对她说了。
言罢三人齐立起，出房俱各转西厅。婉贞好不心中怒，唧唧哝哝骂不停。夫人坐在中堂上，房中言语尽听明，心中不悦多烦恼，暗想当年孕在身，她父不肯遵胎教，因此生来性不温；又兼出继三房去，幼年失教任她心，因此纵成骄傲性，全无道理半毫分，行动举止难入眼，怎及家中诸女身！似此看来如何好？怎做人家媳妇身？略责一言她就恼，分毫不肯逊娘亲。此女看来难拘束，必多闲气闹家门。慢说夫人心下事，单表房中左婉贞，开言便问丫环女：宅中屋宇怎生形？可有甚么玩要处？素华等便告分明：两边唤作东西院，后边还有一园亭，几处书房多景致，四时花木尽堪睁。小姐道言：既如此，可随我去共游行，细把宅中来认认。二人便乃说原因：
小姐要去，须禀告了夫人，方可出门；若不说知，怎生去得？婉贞道：胡说！脚生在我身上，任我行走，如何要告禀夫人？在成都府衙门，那一日不出房玩耍？倒从不知要说与人方才出去。侍儿笑道：家中自来有这规矩，两位小姐若要出去，必告夫人，方敢动足。若不告知夫人，就要责罚侍儿，说跟了小姐私下行走。婉贞冷笑道：敢怕逃走了！要这等见神见鬼，我自不服气这般委曲。你这两个贱人，不跟我去，我也会打的！
记得今年正月内，我在成都府署门，房内丫环年七岁，恨她终日睡昏昏，每日必打三四次，打破头颅鲜血喷，一宵便自鸣呼了！不见夫人说一声。只说丫环多不好，应该打死不差分。我的性气非小可，不是轻轻好惹人！若还与我来违拗，顿时打死贱人们！婉贞正在来发怒，侍儿手指说原因：老爷公子都进来了，小姐便去说一声，料想无事。
婉贞回首窗中看，父兄两个到中厅，见了左公心内怯，不便房中打骂人。延挨片刻方出去，上前启口告双亲：要去各处来认认。二人点首：去行行，呼唤侍儿随小姐，早些回转到中厅。侍儿答应相随出，先向园亭玩要行。左公便问夫人道：方才我问永令身，那知这个第三女，性气暴厉不堪闻！只因兄嫂多溺爱，幼年失教到如今。骄矜肆傲无不至，爱打丫环好骂人，七龄小婢遭她手，一夕之间棒下倾！心之所欲必要得，除了三光日月星；意之所恶必要去，除得爹娘二大人。不事女工惟戏要，一意胡为任性行！这般女子如何好？怎生遣嫁出闺门！将来出阁为人妇，若人谈笑辱双亲。夫人听说言正是，此女无知十二分！一些礼数全不谙，出言无状乱伤人！妾心正在多忧虑，这般任性怎区分？左公道言无别法，惟加管教使成人，虽是大房名下女，要把吾家教法行。断难容纵仍如此，在你为娘要用心，猛以济宽为要道，脱胎换骨始相应。夫人道言：她强甚，全然竟不怕娘亲！就把方才多少话，从头述与左公听：家中女儿人六个，便秀贞也未这般形！此女把她如何教？实然气性好惊人！左公听了便笑道：你身性本太和温，这般一个顽劣女，善语良言她怎听？苟有放肆不受教，便行责罚有何论！试看铜铁何等物？若经炉火也成钉！况于小小闺中女，不能拘管服她心？既然妮子不怕母，使她就教父亲身，婉婉听从能改过，便是明珠掌上珍；若还劣性终如此，拼教打杀了残生！夫人听了无言语，此时日暮已黄昏，中堂早把银灯点，来了同胞三个人。一齐来到中堂上，左公便问婉贞身：命汝出外须归早，因何直到此时辰？
婉贞道：因在西厅，与三个姊姊闲话一回，是以晚了。
左公便命俱就坐，三人当下转回身，仪贞姊妹挨次坐，婉贞在上坐其身。公子自然东首坐，左公回眼见其情。
便道；婉贞，如何反居于两姊肩上？汝年已十六，难道长幼之序，还不知么？
叱令侍儿移坐下，着婉贞肩下坐其身。小姐闻言全不动，耳中好像未听闻。左公见了心中怒，叱言：何故不抽身？方才呼的来立起，使性抽身往下奔！恨不得就把两姊一推，方才畅意。
永正见了微微笑，左公详视那三人：仪贞并及德贞女，气象安祥礼貌彬，端端正正来坐定，环佩无声不动裙；惟有婉贞无体态，衣乱裙开挺坐身，形容肆傲无恭敬，良久开言叫婉贞：昔日祖母来作主，把你三朝继出门，自幼离了爹娘去，身在三房十六春。闻他爱你如异宝，十分容纵任你心，一些闺教全无有，养成骄性到如今。汝在三房多少事，我今无一不知闻，大抵一心惟任性，一家独数你为尊！种种行为多非礼，我今姑置以前情。但今既已回家转，原为我等女亲生；我之教法非比别，举动都皆按礼行，私毫不许来苟且，父母之言要凛遵。不许擅打丫环女，不许高声喝骂人，不许闲游轻出户，不许轻狂要笑声！行步缓随尊长后，日出天明要起身，昏定晨省于父母，退攻女事要劳勤，尊前侍坐容和缓，肃然恭敬刻存心。有问则应无则止，训你之言默默听。家中兄姊人多少，个个都遵教法行，汝在三房多容纵，料然此理不知闻。今朝回转家门内，要你故态从头尽改更！以前之过都改尽，诗礼之家方可行。若依十六年前性，必然寸步不能行！
与你说了这席话、从此端详看你身，兢兢奉法无庸议，违时责罚不容轻！言罢说与夫人道：她今住在对房门，夫人须要时拘束，女工限定束其身。若不依从惟重责，倘然她不怕娘亲，即来告与我知晓。夫人惟诺应声频。左公又对二女道：你们且住在家庭，导引婉贞来习礼，周旋进退许多文；苟有私毫差失处，概然责罚不饶轻！二人听了惟惟诺，婉贞闻得许多论，不禁冲起心头火，登时满面起红云：我在三房有甚事？怎生任性与骄矜？这些胡话谁人说？定是奴才左永令！父母双亡家无主，把我将来赶出门，还要在此来嚼舌，定教嚼烂舌头根！明朝叫那奴才到，待我亲身问此人。三小姐带哭连连骂，中堂一众尽皆听。左公一见重重怒，拍案高声骂畜生：永令乃是你兄长，你把奴才骂甚人？小小妮子多大胆！敢在尊前如此形。夫人也自来喝骂：这般性气怎为人？爹娘教训言和语，那有为儿不听遵！左公叱令取戒尺，侍儿只得上前呈，喝叫婉贞来走过，婉贞正在气冲心，忽然乍听雷霆响，面容失色战兢兢，又听叫她来跪下，不觉悲啼哭失声。左公叱令人三个，扯过无知妮子身！兄妹三个齐立起，近前低说妹儿听：爹爹之性难违拗，既然叫你近前行，便自去时还没事，若还不去立施刑！言罢了时称快去，婉贞无奈十三分，只得移步来行近，叱令娇娃跪在尘。此情从未来经惯，怎肯低头屈膝形？左公大怒来立起！婉贞见父欲施刑，无奈只得来屈膝，低头泣泪气难平。左公便乃开言说：你这无知妮子身，我本善言来教汝，指望低头谨奉遵；你反这等来使性，擅出狂言就骂人。谁家女子如此性？谁敢尊前如此形？惟你这般来顽劣，爹娘教训不依遵。我且今日来问你，可奉闺门教法行？婉贞见说惟默默，低头不肯出言声。便将戒尺来拍案，喝问畜生可奉行？小姐只得低声答；爹爹之命谨遵行。左公方始容稍霁；本该重责你当身，姑看今日初回转，念你失教不知闻，暂行记责宽饶你，此后日间供指针，晚来闲暇灯前坐，习读经书《内则》文。再复无知呈故态，定行重责不容情！言罢叱起三小姐，气坏佳人左婉贞。回身便欲入房去，左公喝住那方行？婉贞只得来立定，不敢将身躲入门，无奈退归原处坐，又羞又气好难禁。不住吞声来暗泣，兄姊低言劝不停，早已晚膳前来到，众人调坐四边分，双亲唤进同入坐，三人闻令尽抬身。婉贞欲待推不吃，又怕严亲动怒嗔，只得勉强来入坐，珍馐百味懒沾唇。但见父亲将她看，十分局促不安宁，此宵俱各无欢乐，膳完早又起初更。中堂散坐闲谈久，夫妻方始入房门，便命儿女人三个，各归房内去安身；三人上前称告退，婉贞只得仿而行，也自告退回房转，喝令丫环关了门。灯前坐定纷纷泪，越思越想气难平！生长三房十六载，何曾一日这般形？那知今日回家转，爹娘一见就无恩，这样严威来管束，怎生在此过光阴？思量不敢高声哭，呜呜咽咽暗吞声。两个侍儿频想劝，厨中送水到房门；只得起身更衣罢，二人服侍睡安身，一宵夜景休提表，次日天明又起身。
两位小姐来到中堂，同了妹子问安父母，说与她些进退周旋的礼数。夫人检点些绣作之事，令其到房中刺绣，晚来左公等又与她讲说些《内则》闺范的书，令其看玩熟读。
不苟言来不苟笑，但把威严示婉贞；小姐勉强来遵奉，好生委屈不安宁。
永孝公子周已过，五月初旬又到临，此时正值初三日，天中日照甚炎蒸。单表一人三小姐，窗前刺绣白罗裙，心烦意懒多烦恼，短叹长吁闷十分：不知交了何败运？慈亲相继尽亡身！重来认你亲父母，待我全无半点恩！母亲还觉容和悦，父亲严厉实惊人！从来对我无笑色，喝去呼来太不情。早上候安心忒忒，晚间侍坐战兢兢。侍儿服侍不称意，不得高言骂一声。终朝起来拈针线，难出中堂两扇门！宛如身坐囚牢里，绳缠索绑过光阴。似此为人不如死！算来无意世间存。幸而还有诸姊姊，闲来聚聚散心情；然而却又难长聚，端阳就要转回程。止剩孝贞大姊姊，她身终日在西厅，年庚长我十余岁，与她却又不投情。嫂嫂又是多客套，没个投机玩耍人。二房姊姊初回转，不知情性若何能？左思右想频叹气，难禁腮边两泪倾。婉贞正在烦恼处，来了姊姊等三人，进房观看她绣作，见其不悦泪痕盈。仪贞便叫三妹子，今朝天气甚炎蒸，且把绣床收拾起，东厅玩耍去同行。说完同到中堂去，将言回上母夫人。夫人点首称晓得，四人即便出中厅，回廊东首门中去，东厅中院到来临。侍儿报与夫人晓，两位小姐出来迎，二夫人便忙命坐，传叫侍女奉茶巡。便叫侄女来得好，葵榴开放甚鲜明，正好玩要同相聚，因何数日不来临？
仪贞等道：只因连日做些针指，不得工夫，故此失候于婶母。
敬贞姊妹人两个，悄然低语问三人：闻得三妹回家转，因彼三房太任心，伯父伯母多严待，此情果否是真情？仪贞点首言称是：总来日促女工勤，严声厉色来相管，悦色和容没半分，只为示威三妹子，并连我等也无恩。尊前侍坐多局促，但听传呼心便惊，端阳必要回去了，在家其实不安宁。二人听了微微笑，当时茶罢尽抬身，下阶齐到天井内，假山堆得甚珑玲。两株榴树红英茂，锦葵各种密如林，迎风笑日颜色好，蝶影蜂声来往频。
孝贞等五人，不过立在花前观玩；惟有婉贞爬上湖山，折花扑蝶，任意玩耍。正戏处，恰好乳母抱了永孝公子进来，只因乳母同他出去看龙舟回转，一见姊姊在山上折花，他也挣下地来。
一周两岁方学走，爬到湖山石上临，一把扯住三小姐，喃喃呐呐说连声，伸手要讨花一朵，婉贞回头看分明。
见永孝扯着她衣服讨花，把一件白罗衫扯绉了，不觉心中焦躁，故态复呈，口中骂道：这小畜生好不厌气！就伸手把他一推！
骨碌碌滚下湖山石，一跤跌闷地埃尘！五个小姐心大讶，吓杀夫人周氏身！奶娘一见魂不在，踉跄忙赶到来临，一把抱起小公子，满面鲜红血直淋。只叫：啊呀，完结了！公子连呼不绝声；叫了半日方苏醒，放声啼哭叫娘亲。夫人见子来跌坏，不觉心中刀割疼，只叫我儿不绝口：怎生跌得这般形！奶娘便说三小姐，将他推跌地埃尘。夫人听了心中怒，如何这等乱胡行？兄弟幼小方两岁，不与花来小事情，怎生就把他推下？一跤跌得这般形！头额口鼻都伤损，送了残生却怎生？谁家女子如此态？恁般性气好奇文！婉贞立在湖山上，听得婶母此言论，便把手摊声冷笑：甚么飞天大事情，推跌一个左公子，不曾推跌小储君！犯下甚样滔天罪？你就公然责备人！我非是你来生下，你身不是我娘亲！说罢了时连冷笑，周氏夫人大怒嗔：你身推跌小兄弟，这般强横乱胡行！如何还敢来放肆！公然竟骂我当身。好个畜生真无礼！一些人事不知闻。婉贞听了心大怒：你便今朝是畜生！当时仪贞便喝三妹子：怎生无礼这般形！推跌兄弟你不是，婶母须知是长尊。说你数言该听受，怎可狂言挺撞人？敬顺二贞齐大怒，交口皆称：了不成！竟把母亲来大骂，尊卑名分那方存？气坏夫人周氏女：世间竟有这般情！说她父母多教法，原来教出恁般人！喝叫抱了公子去，中堂去告大夫人。奶娘听说回身走，夫人母女便行程。仪贞便道：如何好？无端闯此是非门，他们去告爹娘晓，这场责罚定非轻！何苦这样无耐性？推跌他身命宝根，还要与她来挺撞，这般犯上乱谈论。
孝贞道：把她小兄弟跌得这般模样，便由她说几句罢了；不该与她又这般对骂。还幸得婶母如今是讲些道理了；若像当初，不知与三妹打闹得如何了。德贞道：好好出来玩耍，谁知反生出这等事来！
早知这等杀风景，不该同与到东厅。此时婉贞立在湖山上，但自呆呆不则声。仪贞道言：还不走，婶娘去告母亲闻，立时就要来唤了。三小姐闻言始动身，慢慢走下湖山石，只得相同移步行。且说二夫人一众，一程竟自到中庭，大夫人起身来迎住，抬头见婶怒生嗔，心中不觉吃一吓：因何二婶这般形？只见周氏呼：伯母，我来告诉你当身。
说罢坐下，就把方才之事，细说一番。
敬、孝二贞亦说道：母亲婉语将她责，她倒开言先骂人，三妹今朝太任性！夫人听众来说罢：妮子胡为了不成！叱令左右东厅去，速教小姐到来临。侍儿答应刚跨出，四人已是到堂门。侍儿传语夫人请，小姐闻言不则声，一齐来到中堂内，夫人一见婉贞身，不胜大怒来立起，手指娇娃骂：畜生！好好到了东厅去，因何闯祸乱胡行？兄弟周年方学走，你便将他推倒尘，跌得这般狼狈样！婶娘说你语何温，还要犯上来挺撞，竟将尊长骂连声。这样妮子还容得？不打之时了不成！叱令左右呈戒尺，婉贞听了怒生嗔：他把我衣来扯绉，不过信手整衣衿，他自滚下湖山石，与我无干十二分！又非是个皇太子，偶然一跌甚奇闻？鼻中出血无大害，不曾跌到脑浆喷，因何便自来说我，还要将儿骂畜生？婉贞不是她生出，受她数说不甘心。随口回她三两句，不为得罪二夫人，母亲听信她撺嘴，今朝也要打儿身，实实不能来领教，休想无端打骂人！气坏夫人桓氏女，好个无知逆畜生！拿起戒尺忙移步，上前来打婉贞身。婉贞一见心如火，此时更不逊娘亲，劈手一把来抢过，掷出回廊响一声！夫人气得容如土，畜生连骂不停声，扯起婉贞将手打，婉贞不服气冲心。双手将娘只一搡，几乎跌倒地埃尘！幸得小姐人两个，慌忙扶住说连声：怎敢这样来无礼？你把娘亲当甚人！二夫人不觉哈哈笑：好生强横女儿身，就叫：伯母休气了，如何打得过她身？夫人气得索索抖，只骂畜生了不成！喝令仪贞人两个：扯过无知妮子身，今朝偏要来责罚，饶了她时不是人！二人见喝难动手，立在一旁不则声。夫人又喝忙扯过：使你如何不动身？难道也要来取责？二人便乃说原因：母亲尚且她不逊，孩儿怎样扯她身？夫人听了心大怒！正待思量责二人，抬头忽见中门内，匆匆来了左公身。二夫人立刻忙回避，急忙闪入后屏门，呆了小姐人几个，夫人顿口不开声。左公来到中堂上，见众人都在内中存，一时回顾多诧异，人人面上改常形。夫人满面嗔怒色，仪德形容尽若惊，婉贞小姐呆呆立，面如土色一般能！敬、顺、孝贞人三个，大家都看婉贞身。奶娘抱住左公子，头青面肿血痕形。侍儿仆妇都呆立，肯定风波事不轻！当时归坐开言问：你等今朝为甚因？多人尽聚中堂内，各皆面色改常形，或惊或怒何缘故？更兼永孝这般形？夫人见问难开口，诸多小姐尽无声。左公连问两三遍，夫人只得去言明，就把方才多少事，从头说与左公听：妮子这等无道理，不服为娘拘管身。左公听了微微哂：原来妮子这般行！便令侍女天井去，戒尺拾取到中厅，便着婉贞来走过，小姐低头暗思寻：父亲不比娘亲弱，我如立定不前行，何难立地来扯过，不如见机往前临。左公叱令来跪了，开言便问婉贞身：怎生与你来言过？如何仍不改前情？叔父晚年生此弟，觑若明珠掌上珍，风吹草动俱惊恐，将他跌得这般形！小儿幼弱禁不起，万一伤生怎理论？婉贞小姐双流泪：孩儿也自出无心，一时失错他跌下，那知跌到血来临！左公道：此犹可恕，推跌兄弟出无心；因何便骂二婶母？婶母须知尊长人。汝为卑幼来犯上，母亲责你也该应，那有这等不受教？戒尺将来掷在尘。还把母亲推手搡，几乎跌倒地埃尘。此等规矩从何至？还是无心与有心？小姐见问难回答，低头默默不开声。左公又复开言说：你身何苦这般行？母亲能有多少力？责你几下也还轻，偏偏不受娘亲教，定须劳动乃尊身。看你这等娇柔质，料来难受我施刑，只可今日轻示戒，使你将来略记心！言罢便扯她纤手，取其戒尺就施行，疼坏婉贞三小姐，恨无地洞可藏身。泣告爹爹休打了，既然孩儿有罪深，乞赐一刀来见杀，了儿性命反甘心！何消这等来凌辱？左公听了不开声，两手责了十数下，婉贞哭倒地埃尘。方才指定她言道：只因初犯故容情，此后如或重犯上，一刀赐你了残生！言罢又唤仪贞等，二人只得近前临。左公便乃开言说：命你两个进家门，导引妹子来习礼，反引她身出外行。惹此是非来啕气，本应责罚一般行，姑念你等怀六甲，可同汝妹入屏门。今与汝婶来谢罪，更传吾命说分明，妮子无知多冒犯，我等心中甚不宁，已将三妹来责罚，婶娘解释莫存心。婉贞如不来从命，速到中堂告我闻！二位小姐齐应是，前来扶起妹儿身，低言与你同行去，父亲有命要遵行。婉贞痛倒身难起，哽咽悲号不起身。夫人见了如此样，思量不觉又心疼：只恨妮子来多事，短叹长吁不绝声。两姊再三来劝起，只得抬身与共行。
半月时光容易过，残年过了又新春。过年贺酒休论说，且说元生姓宋人。三年服满年甘一，年纪相当应结亲，幼贤便与兄来说，左公夫妇便应承：婉贞今年已十九，吉时正好早完婚。择了四月廿三日，元生入赘到家门，过了三朝回侍奉，幼贤母子感非轻，忙忙打点来入赘，维明夫妇议其情。
我等四房，各生三女一子，每人赠奁田三百亩，不幸秀贞夭亡。此女自幼出继，最是公平，不意归宗，要添奁赠。此项妆奁，决不动支公项，可以奁田百亩赠之，再以老夫人昔年分授之物，以充此女奁资，每事当倍丰于两姐。
非是亲心存厚薄，只为元生家道贫，多赠金银珍宝物，令伊置产过光阴。夫人无不来应允，忙忙料理许多情。恼坏婉贞三小姐，终日长吁短叹声：爹娘这等多偏向，我家两姊嫁名门，姊夫都是名公子，早年发达做公卿。皇封诰命多荣贵，金榜题名始结亲。独将我许贫家子，门第低微不配称！监生儿子何足道！一介穷囚大白丁。又且奁田只与一百亩，两姊三分我一分。仔细思量真可恨！终日心中气不平。
早又八月来过了，九月深秋寒气深。仪、德二贞都回转，留住家中共叙情。来朝九月十六日，二贞小姐告双亲：何不接回三妹子？左公夫妇说原因：只因她自当家计，算来两月未回程。
两位小姐笑道：三妹出阁，未及半年，她倒掌管家事！儿等出嫁四年，尚不知柴米之价，真个羞惭！夫人笑道：她名说当家，也不知如何过日？元生日常来时，却也不曾相问。左公道：今两女俱转，岂可独撇婉贞？我自六月间，去看妹子一面，直到如今。待我少刻亲去走一遭，接回婉贞，兼看幼贤妹子。不知媳妇供养，可能称心？
夫人听说言称是，早又厨中送点临，各皆入坐来用罢，左公便往外边行，问二爷可在家中否？回言去到五房门。便叫公子同前去，槽头备马出门行。二人上马离门去，四个家童随后跟，过了两条街巷后，宋家门第到来临。离鞍下马前来到，不消通报内中行；小素见了忙通报，三人用膳在中厅，闻言急急身离坐，一齐迎出到阶心。五人彼此都问候，同进中厅常礼行，见完之后分宾坐，左公便乃说原因：多时只为无闲暇，不曾来看妹儿身，起居近日平顺否？因何久不到兄门？幼贤便道：承垂问，家中无事颇清宁，数日以来心正想，候安兄嫂欲登门。左公当下抬头看，见幼贤不似向时形，面黄饥瘦多衰迈，身着单衣寒栗深！又见案上碗箸来摆列，原来早膳在中厅。开言又问贤妹子，婉贞小女那方存？如何不在中堂上？回言用膳在房门。左公听了称奇怪！你等连她止四人，有何不可同一席？一面言来立起身，起近案边来一看，奉何美品果奇新！
只见上下三面，三副碗箸，盛着二碗粗粝饭。当中摆着一碗汤水，青菜上浮略有几片豆腐，没油没酱，犹如青草一般，此外别无他物！左公一看不识，便问幼贤道：此是何物？幼贤答道：这是青菜豆腐，兄长何不识之？左公笑道：青菜豆腐，我等常吃，却不是这等模样；这想必是唐诗所云“时挑野菜和根煮”了。幼贤笑道：大兄不知，蔬菜总是一般，调和之中，却种种各别。兄等品食，是何等安排？那得这般模样！若此等蔬菜，乃我贫家风味，你等如何得知？左公道：闻说如今是婉贞供养吾妹，如何敢这般打发？幼贤道：我等乃是穷人，荤腥不曾吃惯，自然只好这般打发了。左公道：此是何言！难道贤妹爱吃此物，故命她这般供奉么？幼贤又笑道：天下之口相同，人生在世，谁不欲锦衣美食？只为家贫，自己无力，没奈何也只得任从令媛打发了。左公道：如此说来，却是婉贞之意了。三人听得，俱各含忍不言。永正便问元生道：还是每日如此，还是偶然一遭？元生笑道：不瞒兄说，自七月十七到今，整整两月如此。
左公听了非常怒！问声她在那方存？回言房中来用膳，两人当下便回身。元生陪了朝内走，小姐房中到来临。两个使女来报入，小姐房中吃一惊！慌忙搁箸来迎接，问安严父长兄身。左公父子来入内，见案上杯盘罗列存。二人且不来就坐，上前一一看分明：一碗海参来烩鸭，一碗鲜鱼一蟹羹，一盘乃是糟鹅肉，虾腐鲜汤热气腾！还有小菜三四色，饭如玉粒碗中盛。左公一见心大怒！公子观之笑失声。维明也不来就坐，开言便对婉贞云：两姊回转家中住，我特亲来接汝身，汝可速把衣裳换，少时打轿便来迎。言罢了时回步出，婉贞小姐甚心惊：爹爹何故加恼怒？莫不是宋婆撺掇甚言论？因此着我回家去，到房也不暂稍停。只得同步来送出，左公作别幼贤身；母子再三留不住，元生相送出门庭。维明执手称贤婿：饭后前来到我门。元生听说称晓得，二人上马便回程，无多一刻回家转，来到中堂上面存，相见夫人归坐位，问言三女可回程？左公道言：已说过，少时打轿去他门。言罢便把方才事，说与夫人桓氏听：可恶妮子多不孝，所为所作不成人！可怜母子人三个，消瘦容颜改旧形，反遭妮子来磨难，不敢开言出一声。我已吩咐元生到，问他详细便知闻。夫人听了连嗟叹：果然本性最难更！
看看早又日过午，报称三小姐回程，几个侍儿往外出，相迎小姐进中门。兄妹三人廊下立，见面都皆问候殷。元生也自来走出，小姐抬头吃一惊：如何他也身来此？定然有甚话谈论。移步走进中堂上，抬头观见二双亲，尽皆面带重重怒，只得前来候安身。轻提翠袖常礼罢，左公喝令跪埃尘！婉贞一听容失色，青天霹雳好惊人！立不定来权启口：孩儿何罪这般行？左公一听心大怒，手指娇娃骂畜生：你今尚说无罪过！我且从头问你明。你到宋家为媳妇，姑嫜当作甚何人？百般悖逆无道理，妇德闺仪少半分！宋婆两字将谁叫？你今且说我知闻。婉贞见问通红面：孩儿那有这般情？
左公道：这两字赖了，且问你
轻贱丈夫如奴隶，喝去呼来不当人！恭敬如宾全没有，还把穷囚当浑名！
此事有么？小姐道：孩儿并不曾如此，爹爹休听女婿谗言。左公道：又没有的？再问你——小姑岂是奴与婢？每每将她骂贱人！宋荣夫妇及小素，因何刻薄饿他们？两件事儿可有否？小姐回言并不曾。左公听了连冷笑：尽是元生屈你身。
养婆婆黄齑淡饭，养自己五鼎大烹！这是我眼见的了，可有此事么？
婉贞听了难开口，左公便令侍儿们，取将戒尺前来到，婉贞大怒火生心！回身走近宋公子，一把春纤抓面门，大骂穷囚无义贼！今朝嚼烂舌头根！待你有甚差池处？养了穷囚一满门！宋婆现吃谁人食？老芳泼贱靠何人？你反这等来害我，胡言乱嚼父亲闻。害我今朝来受气，我与穷囚把命拼！迎前撇面连连唾，元生屏气不开声，将袖掩面连退步，秉衡喝道：是何形！气坏左公人一个，移步前来近婉贞，将她肩上轻一点，横身跌倒地埃尘！还说女婿来屈你，口口将人骂出名！不贤不孝兼泼悍，三年闺教那方存？左门那有如斯女？怎生出你这般人！言罢转身归坐位，开言便说与夫人：你今想必痴聋了？端坐安然不动身，眼看妮子今如此，全然不管半毫分！可知此女无德性，皆你平时姑息深！夫人气得难开口，闻语方才问一声；这般劣性真罕见，你教我如何管
此人？左公道言惟责罚，尚有何言与彼论！夫人道言她不服，又要将人推倒尘。左公冷笑抽身起，自将戒尺欲施刑。夫人上前来夺过，转身便责婉贞身；小姐跌倒尘埃地，吓得三魂走两魂！时被责心如醉，开言即便告娘亲：这般凌辱真难受，依然当我小儿身，何不一刻来结果？不然便把身首分！剥人颜面今如此，留此残生做甚人？婉贞说罢号啕哭，以头撞地不求生。夫人吓得忙住手：这般妮子怎区分？三小姐解出香罗帕，要系咽喉毕命生。吓坏兄姊人几个，上前扯住不容行，齐叫三妹休如此！气倒双亲两大人：如何这等不受教？难道容你如此行！爹娘教训家家有，那有凌辱你当身？左公道言：无甚说，既然妮子不求生，毙于杖下容易事。便令夫人退后行，自将戒尺来取过，前来举手要施刑。兄姊几人忙扯住，齐齐哀告父亲身：一时三妹如此性，爹爹息怒慢施刑，还须缓缓将她劝。左公喝退：莫多论！婉贞此际浑呆了，不敢开言再出声。永正便与元生道：妹夫看看怎为情！我等有言难以进，你是东床可解情。半年也有夫妻义，难道看她送命生。元生只为惊呆了，不知所措战心惊，今闻永正言如此，方才移步上前行，便向左公深一揖：伏惟母舅恕千金，皆因外甥来多口，害吾小姐怎安宁？左公听了便说道：这般泼悍不成人！我今代你来处死，少骂穷囚千万声。贤甥既是来回护，且着汝面暂饶生。言罢之时归坐位，便叫丫环左右人，上前扶起三小姐，近前听我一言论：你若能改悔从前事，尽其妇道宋家门，孝姑敬夫和同辈，赏罚分明待下人，我方容你夫家去，完娶夫妻百岁姻。若还劣性终不改，冷房幽禁在家门，元生再娶贤德妇，我今言定不移更！你当及早思改过，他时懊悔便无门。婉贞低首惟垂泪，默默无言不则声，良久之间回步转，羞惭走进母房门。左公说与元生道：贤甥归语令堂身。
婉贞奁中有白银三千、赤金五百，即可置千亩良田。至于她要零用，我另与之，不劳此项。有恒产始有恒心，贤甥正宜努力用功，以图上进；处馆非贤甥之事。我至十月内，送婉贞回来便了。
元生唯唯来应诺，告辞一众出中厅。永正送到墙门外，元生一径转回程。且表中堂两小姐，都到房中看婉贞，大家都把言相劝：爹娘严厉这般能，些儿非礼行不得，妹儿何苦自家寻？此番须要来自省，将来切莫照前行。婉贞小姐银牙挫，恨杀冤家一满门！西厅母女闻知得，都来相劝婉贞身，自此留在家中住，个个良言劝婉贞。婉贞口内虽答应，心中怀恨不能平。且说宋乾回去后，从头说与母亲听，如此这般言一遍，她今留住舅家门。母舅之命休违拗，取银置产莫稍停。大娘听了连赞叹：少有居垣这好人！
当时母子取出金银，托人置产，旬日间整得了良田九百，连婉贞百亩，共成一千。此时已十月中旬，学院考到襄阳。元生赴考，取中案首，报到家中。
夫妻两个回家转，中堂拜见大娘身。幼贤见媳心欢喜，殷勤问慰把儿称。淑芳小姐来相见，暗笑威风倒几分。婉贞见罢回房去，满胸毒气不能伸，故态不敢重萌出，怕他告禀二双亲。只得勉强修礼貌，晨昏定省假殷勤。见了淑芳称表妹，好好先生无话论。元生这次身入泮，颇加礼敬二三分，穷囚二字不骂了，恩情渐觉比前深。此时千亩良田产，竟成发迹好家门。旧时男妇都来到，添丁进口闹盈盈，大娘掌管家中事，锦衣玉食过光阴，爱惜婉贞如亲女，一片慈心待不轻。那晓婉贞心内恨：为她吃饭少荤腥，爹娘将我来责罚，当场出丑恨伤心。多少金银拿了去。分明遇着贼强人！买田置地也罢了，还该让我掌家门。谁知一手来把住，公然诸事是她行。大家治办衣和饰，娘儿装得簇新新！我的家私她作主，此事教人恨怎平？又恨家中凶恶父，把宋婆相待似娘亲，女儿已是身出嫁，相待全然不改更。管头管脚真可恨！依然有过要施刑。爹娘做得如天大，不留体面半毫分。使人无奈来委屈，这般耻辱怎当承！恨杀爹爹人一个，着我殷勤孝此人。婉贞终日心怨恨，看看十一月初临，初三乃是迎学日，入泮之家兴十分。元生案首尤热闹，贺礼填门喜气盈，挂红结彩鸣鼓乐，左府衣巾送到门，备来贺礼多丰厚，迎罢归来待众宾。外堂内室人无数，宋家合族尽登门，见了元生多利市，令人三日长精神！开筵做戏多热闹，连接数日始完成。
那知幼贤只为儿子迎学，早起迟眠，受些风寒劳碌，此日十一月十一日，夜来竟头痛身热，生起病来。元生兄妹服侍了一夜，天色微明，便打发家人延请医生到来。说是伤寒症候，病势甚重。子女二人，十分着急。左家知得，兄弟二人并永正公子，每日轮流到宋家问候。
合家人众心惶恐，只有婉贞欢喜十三分：果然今日天开眼，这般大病定难生！终朝也到婆房内，捧汤尝药假当心。看看调治五六日，幼贤病体稍安宁。元生兄妹心稍放，烦恼房中左婉贞。
这婉贞只道婆婆身故，自己职掌家园；谁知医药有灵，渐至痊可。暗想：长久受制婆婆，将左氏资财，反与宋门受用，心下十分不甘。便在房中私行咒诅。出言无状，不可听闻。适遇左维明悄悄进来，在外间闻其咒诅，心中深恨，只当不知而出。暗想：婉贞自幼失教，情性乖张；将来夫妻姑媳之间，必有意外之事。即使顾恋元生，保不住将幼贤毒害。她现在恨少砒霜投毒，虽系一时忿语，不可不防。若不将她九死一生，以为重戒，恐将来万一真有此情，王法天伦，无从隐庇。但假意取死之时，必得仪贞从旁作救，也只可瞒却仪贞，单说唤她看样，实则纵使挽回，方得婉贞改情换性。此刻且不露声色，秘密其情。因此左维明移到宋家居住，直守到幼贤痊愈，方始回家，即叫人打轿，请仪、婉二贞，一时同返。那时桓夫人恰好去到桓门，维明步入花园，独坐河亭等候。
却说仪贞回左府，舜娥小姐出堂迎，殷勤问候同归内，中堂常礼坐分宾。小姐便问亲嫂嫂：父亲想必在书厅？回言今到园亭内，请姑娘回步那厢行。小姐听了便笑道：隆冬天气冷如冰，无花无柳寒威栗，爹爹何故在园亭？赵氏夫人言正是，令兄可在府中存？回言现在书房内，留其晚膳始回程。闲谈数语抬身起，便辞嫂嫂出中厅。裁红、晕碧来随去，竟赴花园过角亭，着一侍儿前去看，老爷却在那方存？丫环看了来回复：老爷身坐在河亭。
小姐听了尤奇异，即忙移步到来临。侍儿扶了将亭上，近前安候叫爹亲。欲行常礼称罢了，命坐仪贞不语论。小姐此际抬头看，见他满面威严杀气深！并无半点欢娱色，暗想今朝为甚因？开言便问爹爹道：此时风冷宛如冰，因甚父亲来坐此？更兼身坐在河亭。西面阑杆无格扇，受此寒风要小心。
左公道：我今日要在此结果一条人命，所以到来，非为游玩。接你来并无别意，只因你这妮子，也不是个安本分之人！所以着你在此看个榜样。仪贞听了，心下大惊！忙问：爹爹要结果谁人之命？左公未及回言，只见裁红说道：亭下三小姐来了。
大小姐蓦听重一吓：莫不是妹儿又有甚差池？只见婉贞小姐来亭上，随了兰奴一个人，上前便把爹爹叫，回身见姊问殷勤。左公唤过三小姐，便乃开言问一声：
婉贞，你前日说得好亏心的话！姑母与你何仇？要下这般毒手害她！我只问你，那砒霜可曾备办？
数言吓倒三小姐！顿时呆了不开声，半个字儿也说不出，面如土色一般能。仪贞小姐多惊讶！忙问爹爹说甚因？左公不答仪贞语，开言又问婉贞身：此情今日招承否？婉贞只得告严亲：孩儿不晓其情事，爹爹何处听奇文？
左公道：你还要抵赖！你前日身坐西窗榻上，两足顿地，用手指点毒骂宋婆，说她要死不死，恨少砒霜送她上路，不施毒手不算婉贞！我亲耳听闻，你何从抵赖？
婉贞语塞难回答，左公喝问快言明：可曾购得砒霜毒，因甚谋姑起歹心！畜生若有一字假，用刑拶讯这桩情。婉贞又把头低了，满面通红不则声。仪贞小姐浑呆了，又把爹爹问一声：究竟三妹因何事？孩儿不懂半毫分！左公道言：你不晓，我今说与你知闻。就把从前亲听语，从头重复语仪贞：倘叫果有砒霜毒，做出无天大事情！被她下毒非小可，顿时姑命就归阴！死后七窍流鲜血，中毒而亡可验明。宋家怎肯干休罢？必然告发到公庭，应该拖累人多少，必究谁为煎药人！你这妮子能避否？不免当官问此情。谋杀婆婆天大罪，凌迟处死碎分身！这些厉害知道否？擅开恶口不思寻。那时我好冲天怒，今尚虚言不认明！速速将情来告我，还能饶你眼前刑。仪贞小姐来听罢，不觉浑身汗直淋！谁知咒诅言如此，暗室欺心记鬼神。倘然做出弥天罪，此时怎样乱纷纷？言罢便叫三妹子，因何失口乱胡喷？既已说来难抵赖，又是爹爹走到自听闻。虚言遮饰中何用？倘动严刑你怎禁？婉贞此际真无奈，不觉腮边两泪倾：自悔孩儿言语乱，大胆胡言信口轻。幸而不过爹爹晓，听到旁人播逆名！就使砒霜真个来相付，那忍胡为下绝情？虚言泄忿原非礼，伏望爹爹恕罪深。休说至亲姑侄关天性，又是姑媳之间名分尊。不过忿言非实事，如今懊悔已无门。爹爹今且容追悔，饶恕孩儿重罪名。婉贞说罢重悲泣，左右听罢又开声：我今但悔当年错，不该继汝出家门。自幼三房多失教，纵容骄性不成人。回来已及三年久，为你爹娘费尽心！累次威严非歹意，无非愿你做成人。谁知执拗偏不改，愈加情性不堪论，而今出话如禽兽，势不容你再做人！唤你归家无别事，本该把你首身分，谋即未行皆斩罪，大明律法不饶人！我今姑念天伦义，赐你全尸了此身，眼前亭下清波水，与我投池莫暂停。言罢之时离坐起，一言吓坏两佳人！悠悠顶上真魂冒，婉贞冷汗真淋身：啊呀，爹爹啊！如今就要孩儿死，可能饶恕二三分？言罢之时双膝跪，两泪如泉哭失声。仪贞小姐慌忙劝：爹爹今且听原因，三妹只为年轻幼，不知轻重乱谈论，伏望爹爹原谅彼，饶他死罪恕残生。重责一番堪偿抵，自然心口尽和平。左公喝道；
休明说！安能饶恕半毫分？今朝决要来处死，断断难留孽障根！言罢扯起三小姐：畜生不必苦求情，早些投入池中去，免我今朝动手行。若说责打偿此罪，你身禁得几多刑？只怕到头皆是死，安能留得命残生？不若投池还爽快，毫无痛楚死安宁。吾心已决无回挽，你今枉自费精神，若还再要多一语，一剑挥伊两段分！婉贞此际号啕哭：爹爹饶了我当身，从今立个洪天誓，尽改前非做好人。再不敢违爹妈训，苍天不罪悔心人。父是天来母是地，好生之德广施恩，留得残生甘受责，不当留儿当放生。婉贞说罢重跪下，哭到亭中不起身。左公但只频摇首：此言不信半毫分。你几番认罪称改过，未曾见你改毫分！此时临死多言语，决不能留速速行。仪贞小姐双流泪，掩面悲啼劝父亲：她今苦苦言改过，自然一片出真心，爹爹且自权饶恕，再说之时可立行。左公冷笑称放屁！逆言不必有真情，你这妮子休胡说，不关你事半毫分！只要看了三妹样，小心谨慎在桓门，若还有甚非礼事，我也如伊一样行！言罢又喝三小姐：尚自延挨待怎生？婉贞涕泣重哀告：乞念天伦父女情，孩儿也自爹娘养，何忍今朝绝我生？虚言又未真下毒，爹爹法外略施仁。左公道言休说了！谁还认你是亲生？天伦之义今朝绝，只得从权暂忍心。
小姐道：父命儿死 儿命难逃，但临死见母亲十面，死亦甘心。左公听到此处，心中不忍，暗想：这妮子这般惜命。只得说道：你这不肖，母亲也不见你了，不必多言，早些死罢！婉贞道：既不容见母亲，还望爹爹使女婿到来，与之一诀。左公道：此等事岂可还与女婿知之？
上前扯起亲生女：快些速速下池心，天边红日将西坠，莫叫耽搁到黄昏！婉贞立起号啕哭，双顿金莲急断魂：千求万告全不应，叫我今朝怎理论？恼了仪贞大小姐：世间有此狠心人！看定维明高说道：爹爹当日有言论，黄公逼死亲生女，分明胜过虎狼心！那知今日亦如此，单单有口说他人！他还道是邪淫事，三妹今朝为甚因？不过年轻多口过，那曾投毒有真情？门庭论法惟杖责，不至今朝绝命生。居家竞要行国法，几时接位坐龙亭？常言虎毒不食子，人而不及虎狼心！天性之恩全没有，堪笑爹爹枉做人！倘若逼死三妹子，别个孩儿也冷心！左公听了仪贞话，不禁失笑两三声：这般放肆真堪笑！不知口内骂何人？此刻无暇来及你，婉贞死了再谈论。言罢又催三小姐：你今挨到几时辰？好意与你全尸死，倒反延挨不肯行。咳，婉贞哪！死生本是天之数，你应此刻命归阴，安能逃得残生命，须知数定不饶人。但看当年黄小姐，何其决烈肯轻身！数未尽来终有救，救星已伏候她身，你今快快投池下，自然也有救星人。若还再复延一刻，不得叫你全首身！言罢袖中将剑出，喝令速即下波心！婉贞吓得魂飞散，仪贞冷笑两三声：
爹爹既这等忍心害理，必要逼死三妹，门外人不容见面，家中的叔婶伯姊等，难道也不许见一面，送她一送？
言罢便叫丫环女：快往东西两院行！裁红、晕碧、兰奴女，三人已吓得似呆人，只在旁边索索抖，今闻此语欲行程。左公喝道谁敢去！手指仪贞骂畜生：莫非你也来取死？再出胡言一并行！此时无奈三小姐，回身抱住姊仪贞，放声大哭双顿足：啊呀，姊姊啊！好叫我上天入地两无门！为何当日投胎错？天性全无做父亲。这样哀求全不转，狠心何至这般能！仪贞也抱三妹子：这是前世冤仇结得深！爹爹啊，务求发个仁慈念，恕饶三妹命残生，待她尽了天年罢，冷房幽禁了终身。难道不足偿其罪？伏乞爹爹准此行。
求到这般地步，爹爹若不回心，孩儿也只得同她一死！
手足之谊，何忍独生？左公冷笑道：听汝所言，不是救她，反是害她了！若是幽禁终身，则生不如死耳。两人不消扭结，就此永诀分开。
就把仪贞来扯过，喝声妮子快归阴！婉贞看见终如此，不觉心头烈焰腾：呀呸！豺狼虎豹不至此，枉将人话告他身！用手指定生身父：呀，呀，爹爹！你今逼死我当身，冤魂啣恨难饶你！有日前来讨命生！自食自肉人伦变，衣冠穿在虎狼身！枉叫屈气来求告，你的仁心那里存？
左公道：人心自在，不过暂时忍起。你这妮子把父亲这般毁骂，难道不觉碍口么？婉贞道：你这般狠毒，还是我什么父亲！罢了，罢了！
转身走出雕栏外，急杀仪贞小姐身，急忙要赶前来扯，左公执手不能行，要挣之时挣不脱，顿足连将罢了称。婉贞来到河亭口，低头一望好惊心！一池碧水凝浮冻，阵阵寒风冷似冰！伤心后悔从前事，自恨生来太任心，连叫继父并继母：你害孩儿误此生！因何百样来骄纵？致我轻狂信口喷！想当初打死年幼婢，何等悲啼婉转形？我心毫不为之动，可怜一夕便亡身！谁知今日轮到我，一般也遇狠心人，今日枉自投父母，一事无成枉做人！嫁到宋门无一载，几番淘气不安宁；姑娘待我无差错，为甚胡言丧了心？
咳，爹爹啊！我也不恨你了！
苦只苦娘亲今世难一见，更兼未诀宋元生，兄姊三人难再聚，言罢悲伤欲断魂。左公听了多般话：此方真正悔心生！人穷退本真心语，此后重生是好人。只见她将衣扯起蒙头面，腾身一耸出河亭，风吹衣袖空中舞，玉碎香消往下沉！但听池中一声响，断送了青春二九人！水合波平沉到底，玉质香肌不见形。花残月缺明珠碎，此际刀剜老左心！眼看河池波浪涌，一粒明珠覆掌倾：非干汝父心肠毒，也是出于无奈情！
罢了！既已投池，料她必死，且去着家人买棺，至明早起尸便了。
此时丢了仪贞手，回身火速下河亭，匆匆一径来出去，哭倒仪贞小姐身。
急忙立起，赶到亭边往下一看
只见水星乱冒波旋转，料来人在半浮沉。不想这等心刻毒！他今已是出园门；我身啼哭中何用？须当立即救她身。捐生取义我之愿，舍死成仁是本心，不怕庭前凶恶父，救妹重生再理论。
便着裁红：快与我跑出去，唤两名家人到来！兰奴速到西院，将滚水热汤取一壶来！都莫惊张，休被一人知道。
两个侍儿如飞去，仪贞急速下河亭，池边立定睛不转，看定池中冒水星。跪叩祷天来保佑：莫教我妹丧残生。立时两个人来了，左安、左德两家人，池边来见大小姐，仪贞立起对他云：
我等在此玩耍，谁知三小姐忽然失足落水，你两个快快救起，不可有误！二人大惊，忙脱衣裳，顾不得水冷，一齐跳下河池！赶到冒水星的去处，一把捞着衣裳，扯拽过来，直拥到河边上岸，把三小姐抱了上来。
只见面皮紫赤双睛定，咬紧银牙气不伸，腹如鼓胀身挺直，手捏双拳紧抱心！口漾清泉衣湿透，仪贞小姐痛伤心，探手胸前来按摸：犹自梭梭跳不停。
便着家人把婉贞抱起，倒控清泉。口鼻之中，清水长流。有半个时辰，胸腹方才软下，恰好兰奴提一壶滚水到来。仪贞亲自动手，灌下一碗热汤，方觉得口中微微透气，目珠放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