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雪地里的男人
一
风吹得很冷,他向手上哈口热气。城门口人来人往,马匹拉着货数不清进去有多少了。
两个看守已不再同他搭话。这倒是很好,为他省下不少口水。他试着把围巾又往上提,不行,已经贴得最紧了,可冷风还是一小股一小股地钻进衣服了。
他望向远方,山峦起伏,树木丰茂,花繁草盛,牛饮羊食,还有个在枯树下缩着身子抽烟的老羊倌
或者牛倌?有这种说法吗?
他又望向人流,男男女女,老少富贫,都从这儿进去,要么就从这儿出城。
好冷。他向手上哈气。一阵风过去,远方的道路开始模糊。他眨了几下眼,视野重新清晰起来。
“争!”女子向他跑来“走吧走吧。”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背后那片石墙已被他暖热了。实际上,他已在这儿坐了一个多钟头了。
“等了好一会儿了吧。”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收拾东西耽搁了。”
“不是谁都这么有耐心,”他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包裹“东西前一天就应收拾好。”
“是是是,”她又一笑“咱们快进去吧。”
两人一块儿进了城。
相比于城外,城内则热闹多了。光是到处挂着的红黄灯笼就让争感到全身温暖。
“先去我姑家送点东西, 咱们再慢慢逛。”
争点头默认。
阿莲的姑姑是怀尔特人,故被允许住进城内。
因为来的次数不多,她打了好几转也没找见究竟在哪儿。
到第三次路过同个街口时,他总算忍不住了:“你姑姑叫什么?我去替你问问。”
她脸一红。实在不怪她不记路,过去她来都是坐马车来的,能记住路才叫奇怪。
“我姑叫吴尔红。”
争立刻走向一个路人,同他攀谈起来
“朋友,问你个事儿。”
“你唆吧。”
“这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位叫吴尔红的女土。”
“叫硕么啊?”
“吴尔红。”
“啊,红姐儿啊,是的是的。”
“她住在哪儿呢?”
“在……喏,这条路走到头,左边巷子第三户就是了。”
“谢谢啊。”
争回头,刚要招呼阿莲过来。
人呢?
“阿莲!”他叫唤着、四下望着。
人来人往市集嘈杂。
“阿莲!”他边跑边喊,来往的行人都诧异地看向他。路边竖着块牌子上面用红漆印着:“严禁跑动”。
他又在四周转了几圈,没有找到任何阿莲的踪迹。他忽地想到,阿莲该是已经过去了。是了,自己死脑筋了,阿莲认得路, 自己不就先过去了吗?
于是他翻回头去,又往阿莲她姑姑家走。
也怪阿莲,他想着,怪她不说话,不喊他。怪她不辞而别。怪她吓自己一跳,还当是她丢了。
到了门前,他敲敲门。尾内脚步声渐近。门开了,女人站在里面:
“你是……”
“阿姨, 我是争。那个……”
“哦对对对,我晓得。阿莲昨天给我打电话了。多好一个小伙子啊, 高高壮壮的,来,进屋吧……阿莲呢?”
争先是一愣,忙问道:“阿莲没来吗?”
“没啊。哦呦,准是她又睡过了。来,你先进屋坐着,我给她打个电话。”
争放下包裹:“阿姨,我去找她。”
“哎呀找什么嘛,多麻烦呦,打个电话就……”
话音未落,争的身影已消失在巷口。
“这孩子,急什么嘛。”女人叹口气,又嘻嘻地笑起来,提着包裹进了屋。
二
刚出了巷子,争就被几个白袍的人围住了。
“怎么了?”他问道。
“你刚才违反了《城法》,应受制裁。”
“什么?我没偷没抢,怎么就违法?快走开,我有要紧事!”争一头雾水。
“你违反了《城法》第二卷第三条,在城内奔跑。应当受罚。”
“跑步还算违法?胡说八道!”
“当然,法律上规定的当然算。废话少说,快走!”
四个白袍人用尖枪对着他,他不得不跟上脚步。最终他被押到了一个大殿中。
大殿完全以石料打造成,两边各有数十个男人肃立,最中间椅上生坐着个白发老人,看上去有近百岁了。
“他犯了什么罪?”
“奔跑罪,大人。”
老人向下压了压眼镜,盯了争好一会儿:“真是稀奇。这罪多少年没人犯了。你叫什么?”
“争。”
“全名呢?”
“争。”
“全名,全名!你姓什么?!”
“全名就是争。我没姓。”
“你没姓?怎么可能。你父亲姓什么?”
“我父亲也没姓。”
“嗯……好吧。这可稀奇了。难道你们家都没姓吗?
“我不清楚。”
“那你母亲呢?”
“我没母亲。”
“荒谬!哪有人没有母亲。”
“我是父亲捡来的,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谁。”
“原来如此。”老人摸摸下巴。实际上她的下巴光溜溜的,并没有胡子。
“我能走了吗?”
“当然不行。案件还没开始审理呢!”
“好吧,能请你快点吗?”
“不过,仍有个问亟待解决。你没有姓的话,表单的这栏就没法填写。”
“那就空着呗。”
“空着?那就不能审理案件。要审理就必须填表。”
“那要怎么办?”
“这样吧,我你取个姓吧。”
“随你的便,但麻烦你快点。我还有事。”
“……嗯……你觉得张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
“你不用奉承我,法庭上是完全平等民主的。你想姓王吗?”
“可以。”
“你应该自己做选择的,而不是盲目地点头。等下,我觉得实际上还是马好一点,啊,对了,你觉得刘如何?”
“很好。”
“当然,她摸摸下巴“因为这是我的姓。”
“麻烦你快点儿。”
“嗯,刘……刘什么?你叫什么?”
“争,争吵的争,争斗的争。”
“好的……争……好了,你多大了?”
“二十三。”
“结婚了吗?”
“没有。”
“未……婚……。”她卖力地写着,寒冷的天气让她的字看起来棱角分明,但并不美观。
“请快点,我还有重要的事。”
“我已经很快了。你难道不知道尊重长辈吗?”法官瞪了他一眼,用槌敲了下身后的大鼓“开庭!”
“今,审你有奔跑罪,你可认罪?”
“认。”
“好,判你有一年可有异议?”
“有!”争的声音吓了法官一跳“跑步要判一年?”
“这是看在你没有母亲的份上。法律也是有人情味的。”法官有些得意,因为这是属于她的特别权力“若是别人,依法要判上两年。”
“什么法律有这样的规定?”
“你不会不是城里人吧?当然是城法规定的。”
“这不行!我不认罪。”
“你不认罪?”法官感到意外,有人拒绝了她的好意?她不能忍“好,传证人!”
一个靠近门的男人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领着另一人进了大殿,争回头一看,竟是自己刚才问路那人。
“证人,他可有罪?”
“有罪。他在街道上奔跑,还来回兜圈。实为无视法律,蔑视城主。应当处罪。”
“好,下去吧。你现在可认罪?”
那人正低头后退,争就大声叫住他:
“等一下!”
那人停步,望向争,身子像在发抖。
“你有没有看见与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子?就是穿靛蓝色外套戴粉帽子那个。”
“没,没有。”
“她当时就在我后面几步远啊!你再好好想想,她比我低一点,还……”
“放肆!公堂上岂容你们闲聊?”
“大,大人,是他主动和我搭话的,我什么都没说啊!”那人忙解释。
“下去!”法官皱眉。那人连忙退了下去。
“等下!你别走!我还没……”争说了一半就被一个侍卫一棍子撂倒在地上。
“好,我现在判你有奔跑罪,辱城罪。”
“不……不认!”他慢慢爬起来,站直了腰板指着法官“我今天,我今天偏偏不认!”
“容不得你不认!奔跑罪判刑两年,辱城罪判刑三年,共判五年!带走!”
“我不……”争嘴才张了一半,侍卫已又一脚踹倒了他,另有两个侍卫掰起他的双臂。他挣扎着、叫喊着被拽走了。
三
争坐了牢。
一路颠簸,他总算进了牢房。里面有两张床,一张是干净的,另一张是整齐的。我知道哪张是我的,争如此想着。
“去,那儿以后就是你的铺了。”狱卒指指铺着崭新床单的那张床,说完正准备离开,末了又补了一句“你倒是运气好,马上就到午饭时间了。”
争走到窗前,外面看着像是片荒地。来的时候听同行的人说,监狱似乎是被建在城郊外。挺好,自由近在咫尺。
坐在床上,争回想起早上的事,一个大活人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若是被掳走,阿莲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呢?除非是被人下了迷药一一但不可能啊,路街上行人如此多,难不成会眼睁睁看着犯罪?那若是阿莲自己走了,为何不同他说一声呢?
难不成是生他的气了?
有可能,但不大可能。早上进城那会儿自己的确说了她两句,也有点态度不好。但仅仅这些不至于吧?而且前一天他也提醒阿莲要收拾好东西,再怎么看也是阿莲的错。
或许是自己定的时间太早了?他想着,女人梳妆打扮会花不少时间。对啦,是这样的,自己害得阿莲没睡好,她心中有气才自己悄悄走了的。再怎么说,她总不可能记不住自己姑姑家住在哪里吧?说不知道只是为了气自己才这么说的。
那么这样他就全部明白了,现在只要离开这监狱……
哗啦一声,门开了,一个瘦弱男子满头大汗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门又被拉上了。
“你好。”争同他打了个招呼。
瘦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好,你好。”
“你看起来累坏了。”
“可不是,哎……”瘦子一边喘着,一边伸手去拿毛巾。毛巾始终离他的手有段距离。
“给。”争拿下来递给了他。
“谢谢,”瘦子擦了擦汗,指指桌子上的东西“你饿了吧?听说要来新人,我就把你那份也带回来了。”
争看向桌子,上面有两个铁盒,一亮一黑,但盛的饭菜都很少:“我还不饿。我早上吃的很饱。”
“好吧,那我也一会儿再吃。”瘦子躺下,闭上了眼睛。
“你要睡觉了吗?”
“我躺着歇会儿。刚干完活儿,睡不着。”瘦子拉上被子,背对着争“你要是累了就也休息会儿吧,下午还得去采石。不累也可以看看书,就在桌上,我从图书馆借来的。”
争上前拿起一本红皮的,上面大字写着:如何织毛衣。一般来说,监狱里能借到的大部分都是这种生活技能书。
下一本,青色皮黄色字:大型犬类训练。
最后一本很旧,书面上字也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个“上司”和“实例”,想来应该是讲为人处世的书。
随手都翻了翻,轩辕坐回床上。
阿莲这会儿在干嘛呢?说不定她正抱着一杯热茶在屋里看书,她的姑姑会告诉她那个叫争的家伙来了又走,还说要去找她。然后,让她好好在屋里待着。是的,最好这样。
他向窗外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雪。摸摸鼻子,他才意识到自己双手没有知觉好一会儿了,赶紧来回搓了搓,把它们插到了围巾下。这围巾是阿莲给他织的,用的是纯羊毛,暖和又舒适。
我是不是也该给她织上一条?争想着,看向桌子上那本红皮书。他站起身,翻开书,慢慢阅读起来。
风来回地吹着,外面时不时有雪花飘进来,争拿一只手挡着,免得吹到书上来。麻雀的声音偶尔响起,但差不多都是饥饿失望地低鸣。
“……朋友,朋友?”
争看向这个瘦弱男子,他已坐起在床上,端着那个旧饭盒:“快吃吧,马上要凉了。那本书很有意思吗?你读的好认真啊。”
“是吗?”争放下书。此时它的左边已经比右边还厚了。实际上争想错了,这本书不是织毛衣的教程,而是一部长篇小说,女主角是个织毛衣的工人。
锃亮的饭盒仅装了一半多点的饭,争端起来又放下。
“怎么了?你不吃吗?”
“我不饿,”争把它拿起,递给瘦子“还是你吃吧。”
“这怎么行?下午可是要工作到日落的,而且全是体力活儿”瘦子连忙拒绝“你还是快点吃掉吧。”
“我一点儿也吃不下。要是你不吃的话,那就只好倒掉了。”争还是推给他。
男子扭捏半天,还是收下了。他把争的饭扣在自己的盒子里。好笑的是,两份加起来也没有比盒子高,因为盒子的底部凸起来了一大块,饭只占了很少一部分。
争开始继续读那本书,后面的剧情依然吸引人。
“你是怎么了?”男子边吃边问道“能被抓到这里来。”
“我?我在城里跑步了,后来又被判处了辱城。”
“哦——我是私吞领土。”
“私吞领土?你倒是来头不小。”
“嗨,不敢当。我也就是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你摔在哪儿了?”
“就在我家门口……”他往嘴里扒拉一大口饭“……摔倒,吃了一大口土,也是不巧,刚好白袍就在我边上,我就被抓起来了。到了法庭,人证物证都在,我也只好认罪。完了就给我关到这儿了。”
“等下,”争把书合起“私吞领土在哪儿?”
“我不是说了吗?”他使劲咀嚼一阵,咽下这口“我吃了一大口土。”
“这算是犯罪?”争瞪着瘦子。
“当然,法律规定的嘛。不过话是这么说,新法可太严格了。前两天有个女人因为在鞋底下接了节木头,居然被判了死刑呢!”
死刑?!这太奇怪了,争想着,法律应该这样吗?法律难道是随心所欲的吗?要是这样的话,阿莲会不会有事呢?阿莲那样的不拘,万一……
“我被判了七年。你被判了几年啊?”瘦子问道。
“五年。”争回答道。
“毕竟罪不算重。”
“这算什么罪?!”争提高音调,然后立马意识到自己不应对这个无辜的可怜人发火“我只是在找人。”
“我也只是摔倒了啊。”
两人都沉默了。
瘦子停筷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嘴里扒饭。争也重新翻开了书,找起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一页。
“吁————”嘹亮的哨声响起,瘦子立刻把饭盒放回桌子上起身。
“该走了?”
“是。”瘦子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看向争的脖子“你最好把围巾塞到领子里,否则它会脏的很快的。”
“好的,”争照做了“谢谢。”
门开了,两人一起走出去,混入了嘈杂的人流。
“忘了问了,我叫郝奇庸,你呢?”
“单字一个争,没有姓。很少见吧?”
“是的。和我一样。姓郝的人也很少。”
狱警们在后面喊着赶着,簇拥着囚犯离开这栋楼。
四
雪下着,囚犯在这片铁丝网规住的山脚下采石。争注意到大部分人一来就开始卖力的干活。瘦子领他到一块岩石前,把一支手柄发黑的镐子递给他:
“举起来,然后挥下,对,很好,把这种石头装在篓子里。你用过镐子吗?你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
“没有。但我以前常常干农活,还算有把子力气。”争如实回答。
“厉害。你先干着,我去再取一把镐子。”
争一边凿,一边四下看着。大部分人在用一种镐头发灰的镐子,一少部分在用一种黑红色的镐子,只有极少数人和他用的是一样的镐头有银色的金属光泽的镐子。
瘦子这时候提着一把镐子走了过来,那镐头的颜色和他的头发一样灰:“快干活儿吧。干得好是可以减刑的。”
“为什么大家用的镐子不一样。”
“啊,这个啊,”瘦子举起镐子,对着面前的一块岩石“干的好了,狱警就肯给你结实的镐子。别说这个了,干活儿吧。”
争看着他一下又一下凿在石头上,镐子碎掉剥落的速度快和石头一样快了。
“算啦,你还是用这……”
“喂!那边的崽子。”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了争。他看上去和争差不多高,肌肉却比起他结实得多。脸上的伤疤和凶恶的眼神表明他绝非善类,而他正提着一把红头的镐子向争二人走来。
“这是龙哥。他把三个执法官给打残废了。”瘦子小声告诉争“他可能是有些不满,我去和他说。”
“不满?他不满什么?”
“他看见你是个新人,却拿了把好的镐子。”瘦子放下镐子走上前。
“不会有事吧?”
“放心,我在这儿还是有些资历的,”瘦子看向壮硕男人“龙哥,这个是我朋友。给个面……”
龙哥直接抬起一脚,猛踹在他身上,叫他连退开几步倒在争的臂里,捂着肚子哀嚎起来。
“新来的,知道规矩吗?”龙哥把手里的红色镐子扔向他。
争用空着的手接住它。似乎是铜的,他想着,随手将之甩飞出去数米,回身把瘦子的镐子放在他身边。
“小子,你……”话音未落,争的拳头已窜至龙哥,没想到他反应更快,一把抓住,争想抽出,却被龙哥一拽,一脚踹向了他。争侧身勉强躲开,将拳头从龙哥掌中旋出,上面却留下了红色的手印。
争稳住身子,稍稍退后,立马又甩出一脚,龙哥并手接下,又一抽,把他猛摔在地上。
“活腻了?劝你识点相滚开。”龙哥慢慢走向他,眼神则移向地上的瘦子和他手边的镐子“拿来!”
“不是你的东西。”争从地上爬起“凭什么给你?”
龙哥像是要笑,但嘴角仅一翘就又落下。距离刚好,他一拳闪出击在争的胸口:“拿来。”
争往后一个趔趄,没有摔倒,身板依然挺得直直的,可胸口的疼痛告诉他,他自己什么样自己清楚。虽然他干农活长大,但反应力差的多,一直这样肯定撑不住。
有人开始停下手里的工作望向这边,瘦子也站了起来,拿起镐子正准备递过去。
“别给他。”争拦下他。
“想死?”龙哥伸出手,用近乎吼的声音说道“拿来!”
争微微弯腰,然后猛地冲起,抓住龙哥的手腕奋力一扭。
“啊!!”龙哥的身体立即扭曲,但表情却越发地吓人。从第一次拿起砍刀他便再没受过这种侮辱,他立刻红了眼,筋脉凸起像是要喷出火柱。他用力抽回手,另一只手随即野泉迸发般冲向争的肚子。争连忙侧身堪堪躲过,龙哥的拳头就风一般地擦过他的肚皮,留下一道长长的红印和火辣疼痛。
“你是存心找死吗小子?”龙哥的头涨红得像是吃了一斤辣椒,鼻孔一阵阵冒出白雾。
他瞪着争,扭头吐了口痰,接着拳头就像潮水一般向争的身上倾泻,争快速后退着躲开攻击。连着退了数十步,争已靠近采石场的边界,又一拳袭来,他举起双臂一挡,直接摔在了铁网上。
争没来得及爬起来,龙哥的拳头便雨点一样袭来。十下,二十下,一百下,争用双手护住头部,浑身上下被打了个遍。
“啪嚓!”
铁丝网乍地破开,争跌到了铁丝网外,龙哥的下一拳也随之落空。他停止了攻击,狠狠向争身上啐口唾沫,回头看见囚犯们都在看他。
“有什么好看的?”他吼道“干活!”
囚犯们纷纷转过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龙哥径直走向瘦子,什么也没有说,一把夺过镐子就转身走开了。瘦子连滚带爬地奔向铁丝网的破口。
不见了。
山间白茫茫一片,只有浅浅地脚印正在被逐渐大起来的风雪掩埋。
几个狱警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向对讲机说道:
“零九二零号越狱了,重复一遍,零九二零越狱了。”
五
争气喘吁吁地跑着,穿梭在稀松的黑松林间。他全身都痛,手脚却有点没知觉,一个趔趄,摔倒在树根上,好在是下坡路,不至于一个跟头跌回去。他隐约听见了狗叫声和一些脚步声。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他想,阿莲会喜欢的。他们就是在这样的天气相遇的。啊,真可爱,那个朝他扔雪球的俏皮女孩,尽管她当时只是认错了人。她这会儿会在哪儿呢?会不会在街上和同巷邻里的小孩子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呢?
因为是下坡,加上地滑,争越跑越快,脚下一滑,从雪崖上飞了出去。
这下完了,他想着,全完了。
但是没有。他一个猛子摔进了湍急的水中,水很冰,还好他水性不错,费力地一番扑腾游到了岸边。崖下面是一片沙地,顶上略凸出的崖尖可以提供遮蔽。他尽量靠紧岩壁,免得被抓他的人看到。
哆嗦中,他听见上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吠叫声也更加清晰。
“他死定了!他掉到河里了!”
“倒霉的人儿。那个是他吗?”
“好像是块木头一样。”
“呜——汪汪汪汪汪!”
“把狗牵住!”
“嘿!你叫唤什么?想给他陪葬吗?”
“快走。冻死了,这鬼天气。”
“谁见我的帽子了?我头皮快被冻掉了。”
“蓝色的那个?”
“是的,我把它……”
人声渐远,争从地上爬起。河岸边有几根随水飘来的木枝,他将之一一拾起,做了个简易的架子,把围巾拧了拧搭在了上面。
我得生堆火,他想着,否则在这冰天雪地里很快就会冻死。
岩壁上垂下的藤蔓早已枯黄,拿来生火再好不过。他扯下几条,又捡来几片黄叶,在沙地上围成一堆。石头,岩壁上多的是。
打了好久,火星总算点起了干叶片,火苗燃了起来。争又从岩壁上拽下几根藤蔓放在脚边备用。
火焰翻腾,身上渐渐暖和起来,他刨起一抔沙子作枕头,轻轻躺在了上面。
眯起眼睛看着天,太阳正往偏斜的地方移去。现在大约是下午两点多,他已经主动错过了今天的午饭。
倒霉,他想着。
火堆的烟袅袅升起,让他想起了母亲烧柴做饭。小时候真好啊。父亲捕鱼回来,母亲就开始做饭,烟从屋顶升起,他挽起裤子,在田里逮虾。待到饭好了,母亲唤他回家,一家人坐一张小桌,母亲给每人盛一碗米,浇点鱼汤。白皙的鱼肉炖得鲜嫩,还有呛香的炒野菜,上面点着辣子和葱花……
“好像在这边。”
“要是回去发现你落在宿舍了,我把你两条腿都打折!阿——嚏!”
“等下,这里有烟!”
“过去看看。”
争一睁眼,刚好和崖边探出的头对上。
“快过来!他在这儿躲着呢!”
争猛地从地上弹起,毫不迟疑地往远方的林子中逃去。没跑几步他又立马返回头,伸长着手跑向他做的架子——围巾还搭在上面。
“啊!”一条黑背不知从哪儿蹦出,一口咬在争的胳膊上。
“滚开!”他用力甩开胳膊,袖子立马开了个大口。黑背在空中转了个身,稳稳落在地上,接着又扑向他。
之前与龙哥打完架本就浑身疼痛使不上力气,等他抓到围巾哪里又躲得开。黑背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前爪按住他的头将他压在地上。
“滚啊!”他向边上一滚,黑背跳开,作势又要扑。
“好了,停下吧。”一个白袍走了过来,随后几个穿相同服饰的人也跟了上来。
“挺能耐,嗯?”另一个白袍有些喘不上气“怎么没把你淹死?”
争抱着围巾,喘着气望着林子的方向。
“带走!”领头的那人说道,后面有人掏出了手铐。正当他靠近争的时候,争如反射般弹起,向林中飞奔而去。
“追!快追!”
“这个混蛋!”
黑背如离弦之箭,疾射向争的方向。
争本来就已筋疲力尽了,没跑出多远便又被黑背扑倒在地上。白袍人跟上的时候,他正趴在地上小声抽泣,狗压在他背上,用舌头舔了下鼻子。
“……我求求你们,不要再追我了,好吗?”眼泪几乎一瞬间就在他脸上结成了霜,鼻涕也在嘴唇上冻成了块“我真的有非常要紧的事。”
“你有什么要紧事?”领头人饶有兴趣地问道,他倒是想听听这人有什么好借口。
“我、我女朋友,不不不不见了,她本来和、和我在一块儿,但突突,突然就不见了,”争突然感觉天气冷得厉害,他的牙在打战,舌头也打了结似的“我必必必,必须去找她。”
领头的人盯着地上这个有些窝囊的男人,审视着他。接着,他转过了身:
“小吴,你的帽子呢?”
“报告队长,丢了。”
“全队,为小吴搜索帽子!”
“收到!”
黑背从争的背上下来,扭着屁股甩着尾巴跟着白袍们走远了。
大雪狂飘,没多久争的视野里就又只剩白茫茫一片。
六
争在风雪中走了一整个下午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哪儿。视线所及之处不是树就是雪,根本无法辨认方向。
这会儿阿莲该要开始吃下午饭了吧?他望望天色估摸着。阿莲吃饭比谁都准时,大概是因为她太好动了,所以也饿得快吧。
争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叫。
“这鬼地方。”他稍停一下,向地上啐了一口才继续往前走。这样至少可以避免走重复的路。
终于,他看见了林子的尽头。出了林子大约是条路,他想着,只要沿着路走,很快就会看到城墙,再不济也能回到乡里。不过谁知道是哪个方向呢?
无所谓了。
于是他就沿着路走了下去。
他开始有点怀恋龙哥给他的痛楚了,那让他晓得自己还活着。现在,他全身都没知觉了,只是机械地迈步,再迈步。双脚双手肯定彻底冻僵了,他猜是这样的。
要是这会儿有杯热咖啡就好了,茶也好啊。
他是一向不喜欢茶的,这与阿莲恰恰相反。就像阿莲根本不吃辣和他无辣不欢一样。他说咖啡是香的,茶是苦的,这时候阿莲就会马上反驳,说他胡说八道。
“哈哈。”他突然笑了两声。呼出的热气化为冰晶和雪一起落下。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一步步踩下脚印。这样或许会快点,他想着,说不定一抬头,城就近在眼前了。
于是他埋头走几步,一抬头,走几步,一抬头,再接着走,再抬头。
城并没有更近,因为城根本就不在他的视野里。他仍不停地向前走着。
他想,自己会不会是走错了路。风雪、饥饿、疲惫和这样的想法夹杂在一起扑在他的脸上身上心里头,一度使他崩溃。但他不久又打起精神,坚定地迈步,因为他想到不会有人往荒郊野岭里修路,这么做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不过除了阿莲。
他想起那年夏天,阿莲花了一整个早上想建一条小小的水渠把池塘的水引出来,之后他又接着忙了一个下午。第二天他们再经过时,坑道已经被填上了。
他又想笑,可他发现自己的嘴唇粘住了。刚才的笑让一些水汽凝结住了,于是他张不开嘴,也就笑不出来。
他犹豫着,走着,舔着。最后一用力,嘴巴张开了,上下嘴唇全是血。可他已经不想笑了。
他舔了舔,又用手沾了点。是的,流血了,但伤口在几个呼吸间便结住了。
这很好。
他把伤口舔开,伤口冻上,他就又舔开。腥味跑到他的嘴里,他不亦乐乎。这总算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他开始流泪了。
眼前的景色模糊了,于是他眨眨眼,景色重新清晰起来。几次眨眼之后,一块灰色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城?
他抹了把脸,揪着鼻子仔细端详一阵那灰色的物体。
是城!
于是他甩开双腿,奋力奔跑起来,他力早就竭尽,但他仍然狂奔。他知道,完成了,自己成功了。
脚下的路变得越发松软,他的脚步也越发轻盈,他感到自己活过来了,在这个饥寒交迫的时刻,他身上暖和起来了。
近在咫尺,城门仿佛离他不足一步。
是的,触手可及,一步之遥。
突然,他愣了。
一个人影。
走过来。
“阿莲!是你吗阿莲!”他声音沙哑,难听至极。
仍在靠近!
“阿莲!”他声嘶力竭地喊着。
阿莲走近了,他抚摸着她的脸庞,有些粗糙。她也抚摸他的脸,轻柔得像细纱滑过。
“天、天气这么冷,你穿这么少啊。”
阿莲靠着他,不答话,他也拥住阿莲,把她搂在怀里。
“你不冷啊?围上这个。”他解下围巾,系在她的脖子上“别着凉了,这大冷天的。”
“走,咱、咱回吧。”
他露出笑容,只是血染在牙上,看着有些渗人。
他仿佛听见阿莲在哭。
“不哭,不哭啊,咱回家。不,不,先逛集市吧。”
他为阿莲擦干眼泪。总算,总算可以离开了。
“走吧。”
他紧紧拉住阿莲的手,这很好。他拨下她头上的雪。
“我还当你丢了呢。”他笑了。
七
听牧羊人说,早上在城门外不远处发现了一个男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冻死了。
最好笑的是,他死前紧紧抱着一颗树。
树上还系着一条围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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