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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化视角看宝钗:以儒家为例

2023-07-27 20:03 作者:尘光同学233  | 我要投稿

前人论及宝钗,多以黛玉相对,或以颦卿之性灵咥其迂腐,或以绛珠之超凡斥其世俗,更有多情之人不忍宝黛相离,遂移恨痛骂于钗,以谓反儒反孔反封建云云,未为笃论也。


盖雪芹作此书,开宗明义:述闺阁弱女之事,戒风月妄动之情,抒世事沉浮之意,以慰后人。“只愿他们当那醉馀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脂批谓作者“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可知矣。


然世人又喜这样的小说:“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


因而有人将宝钗批判为“冷血心机无情无义精质利己主义争名逐利的恶毒女配小三死不要脸”实在是有违《石头记》之宗旨,亦非作者所愿也。


愚以为宝钗的角色形象较之于黛、凤来看,实在过于抽象,读者很难体会到其并不鲜明的性格,也很难理解其有违常理的行为操作。至于共情,更不用说了,大家好像永远都走不进宝钗的心里。不能理解宝钗而强行于之共情,就像走进她住的“雪洞”一样,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旷的寂寞和弥散着的孤独,令人敬而远之。而人们又往往对不理解的事物怀揣着恶意,如此这般,关于贬低她的阴谋论便因运而生,在今天能大行其道了。


因此,笔者不想从世俗道德或单纯的文学评论层面对宝钗进行评判,而是以构成宝钗性情的文化元素为切入点,进而更深入的了解这位“冷美人”的思想情趣。

宝钗的“儒者”形象定位

如果红楼梦里有一个能替作者说话的角色,即这个角色对某事的言行举止一定程度上能反应作者的态度,估计大多数读者会觉得是贾宝玉。事实上,也确实有很多人是这样想的。宝玉认为世途经济学问是坏的,所以曹雪芹不赞成读书做官;宝玉批评“文死谏,武死战”是错的,所以曹雪芹也是这么认为的;宝玉说宝钗是“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哦,原来曹雪芹也是不喜欢宝钗的。总之,要想尊重作者的意愿,就得以宝玉心为心。宝玉说东,那就不能说西,凡是和玉兄搞对立的,就是和作者对立,就是和红楼梦对立,就是错的、恶的、要极力反对的。以至于哪怕作者自己批宝玉都不行,“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一定是寓褒于贬,而“山中高山晶莹雪”必然是反讽!可这样看来,红楼梦就是一部杰克苏阴阳怪气发牢骚yy的爽文集,不过如此。


脂砚斋在宝钗的谈话中评到“作者一片苦心,代佛说法,代圣讲道,看书者不可轻忽”,且宝钗通常都是以说教的姿态发表自己的观点,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作者的观点。而作者给宝钗的基础定位就是“儒者”,通过宝钗表现自己对儒家文化的理解和评判。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宝钗就是全书中是作者最大的嘴替。


宝钗的儒者形象首先体现在儒家最在乎的义利观上。如第五十六回,宝钗劝探春等人多体谅下人,因为体谅他们,自然对管理者也会有好处。故说:“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但这在宝钗看来这却是“一句至小的话”,如果这话算小,什么算大呢?在儒家的价值观里,强调“为而无所求”,即人做自己所当做的,因为这是道德本身的要求,而不是由于道德要求之外的任何考量。《论语 ·微子》篇中,子路告诉一位隐士老人说:“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因而宝钗觉得,对于管家,体量婆子下人们是应该的,强调外在利益反而落了下乘,也就是孟子说的:“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由此可知,儒家是轻利重义的价值观对宝钗是有一定影响的。


或许有人要问,既然宝钗轻利,为何又要劝宝玉入仕途呢?我们需要知道的是,第一,学习仕途经济和追求功名利禄完全不是一回事,可以说腐败分子一定是当官的,但当官不一定都是腐败的。中国历史上在官场上能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人比比皆是,根本不能和追名逐利等同。第二,义和利二者能兼得的时候,不一定就代表“义”里面含有杂质,可以舍弃不要了,这是谁在首位谁其次的问题。不过当利侵害到义时,就得果断舍利就义。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这也是宝钗的观点。“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读书固然有好处,可一旦读书有损人格时,宁可耕地也不读了,这是宝钗利义观的一大体现。


义利说完了,接下来就是宝钗对于名和实的执着。儒家特别讲究“正名”,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做任何事必须要有符合儒家价值观的“名头”。不同的是,宝钗的“名”更偏向于世俗化的方便法。如湘云开诗社,宝钗劝其先作东摆宴,把诗社别提起,找来螃蟹,又省事大家又热闹,可谓名正言顺;劝诫黛玉时,以行酒令为由和黛玉进行交流,整个对话过程滴水不漏,使黛玉赞叹;为了保护香菱,也是以缺人使唤这一冰冷的理由将其留住。虽然理由各不相同,但都是指向同一目标:帮助别人,以此践行自己心中的道义。


在作文观上,宝钗的态度也是比较儒的。儒家提倡“文以载道”,坚决不做无病呻吟之语。在宝钗的诗文方面,写个螃蟹咏,都不忘以小见大,讽刺世人。完美践行了老白“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诗论方面,明确以立意为主,反对限韵,反对玩刁钻古怪的文字,不说空话,坚守儒家的“实用原则”。


另外,宝钗最容易被误以为是道家思想的“天命观”,也是有儒家文化内涵的。《论语 ·宪问》篇里记载孔子论到自己时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了解世界上很多事都非人力所能为,人所能做的只是竭尽己力,成败在所不计。这种人生态度就是“知命”。按照孔子的看法,“知命”是作为君子的一个重要条件,因此他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 ·尧曰》)


而知命的一大表现就是能随时灵活变化,不拘泥于物,随遇而安。原文里有写道:“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在滴翠亭听到小红和坠儿的对话要被发现时,她能巧妙地运让自己脱身,既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又提醒照顾到了小红,故脂卿称她“非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又对此赞道:“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劝宝玉读书时,玉兄表示不肯“同流合污”,这种非黑即白的思维宝钗并不认同。在宝钗看来,清和浊,善和恶,出世与入世并非是完全对立,和其光,同其尘,“酌贪泉而觉爽,处河辙以犹欢”,又有何不可呢?“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即便春天的时候柳絮漂泊无定,我依然可以借此机会去向上发展,这是何等的豪迈!有一位哲学家在谈到宋朝道学时说它:“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由于有这样的一种精神,儒家既是理想主义的,又是现实主义的;既讲求实际,又不肤浅。作为被作者一字评为“时”的宝钗,亦是如此。孟子言“孔子,圣之时者也。”拿评价圣人的标准送给一个小女孩,可见宝钗的分量。

宝钗之悲剧: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既然我们确定了宝钗文化元素中的“儒者定位”,那么自然宝钗的理想里很大一部分恰恰就包含了儒家的人生理想,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不难发现,虽然众人对宝钗的评价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但她对社会始终怀揣着极大的热情,从其日常交流与诗文中皆能看出来。但宝钗的热情又是极为含蓄的,有时甚至会刻意止住自己的情绪,恢复近乎冰冷的理性,连作者都承认其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宝钗身上之所以有这种“冷”与“热”之间的矛盾冲突,究其根本还是“修齐治平”的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在钗黛判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这里,甲戌本夹批:“寓意深远,皆生非其地之意。”黛玉且不论,宝钗的“雪里埋”大多数学者会解释成守寡,某伪书理解成宝钗最后死在雪地里。这些解读都忽视掉了“皆生非其地之意”这一重要的批语,通俗来讲,即生不逢时、无路请缨之意。


宝钗的志向受阻,一方面是性别的原因。在传统社会中,儒家学说的主体都是男性,女性只从属于被支配地位。一般女性是绝对没有对儒学进行审视和真正选择的自由的,只需要服从社会的规训即可。什么是修身?安于本分就是修身;啥是齐家?勤于管家就是齐家。封建礼教对女性的价值判断,简直不能算是真正的儒家所言的对君子的判断,因为女性在此都是没有话语权的。宝钗算然在精神上没有放弃自己的主体性,但这份主体性必定不可能得到当时社会的认同。这份悲剧,也正如探春所说的“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更重要的是女性一生祸福由人,唯一自主的只有内在的心志。这才是小说家真正的悲悯所在。


另一方面,也有家庭的环境和教育问题。宝钗自小又是丧父,又要侍奉母亲,还有一个经常惹祸的哥哥。这些因素不得不让宝钗过分早熟,过早面对惨淡的现实,只能让自己沉稳下来,尽可能地不出事,这个家庭才能稳定。宝钗也对黛玉谈到过自己的童年经历:“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藏书家当留意。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自小严格的“纠错教育”也让宝钗绝不敢冒险做一个传统社会名面上的叛逆者。


宝钗胎里带来的“热毒”与其壮志未酬的心态也是息息相关。所谓“热毒”,我对其的理解是“一切不符合现实的欲求”。有所求,故曰“热”,求而不可得,属佛教“八苦”之一,可称“毒”。如石头凡心偶炽,欲下凡享福,然红尘中世事无常,万境归空,终不可得。这冷香丸便是压抑着宝钗内心最炽热的情感,这些个情感中包含着崇高的理想追求,当然也有她个人的私欲,但是在残酷的社会现实面前,想要活命,就得克制,就需要顺从。幸而宝钗天生要钝一些,如果换成凤姐和黛玉这等敏感的人,冷香丸基本上是没什么用的(“浑厚故也,假使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


这样我们也就能明白为什么宝钗看起来那么矛盾,有时候既像是封建卫道士,又有几分叛逆色彩,时常向人诵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六四回),自己却高才工吟咏;屡以“女孩儿”、“姑娘”作诗为戒,自己却在这方面颇有见地。一面是对世俗慵懒的答复,一面是对自己心中所爱的守护,“冷”和“热”的斗争,也始终贯彻宝钗的一生。她不认同那套规矩,但为了活命,不得不认同;她知道劝贾宝玉读书、教林黛玉规矩可能会引来反感,但也是真心为了她们考量。所以最后,宝钗活下来了。没有宝玉,没有功名富贵,她照样在残酷的斗争中活下来了,这也是冷香丸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好处吧,“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只不过,这活下来的代价或许太大了。


清朝学者胡文英曾这样评价庄子:“庄子眼极冷,心肠最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此话放在宝钗身上,或可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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