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十一)
汽车广播说东北出现了严重的旱情。是呀。确实有一阵子没下过雨了。一直都是晴天,晴天,晴个没完没了,就像我这台老捷达的汽车玻璃,一直都在嗡嗡,嗡嗡,嗡嗡个没完没了。
我自己开车去王家窑。两侧看不到尽头的玉米地快速向后飞逝。路面上总有血淋淋黏糊糊的痕迹。一条条正在过马路的小蛇被飞驰而过的汽车碾死,压扁,最后镶嵌在沥青公路的缝隙里。蛇被碾压那一瞬间的画面不停在我眼前出现。细长的身体突然极速鼓胀,爆裂,迸溅出红色的汁液。汁液被阳光照的闪闪发亮。这一切发生的极为迅速,很少眼睛能捕捉到这一瞬。
手机导航告诉我已经抵达王家窑附近。我把车停在村头一座颇为怪异的建筑门口。它有两层楼高,顶部像w倒扣过来。高处写了一个巨大的红字——爱,并用紫色圈起来。门两侧贴着一副对联:主爱深长万世尊荣,神恩浩大普天同庆。中间四个大字:基督教堂。字上面是一个巨大的红十字架。
顶着日头,我沿着唯一的一条土路往村里走。路两边摞着切割整齐的秸秆。一头老黄牛安静的在树下摇着尾巴吃草。一群黄嘴鹅大摇大摆的站在路中间,不肯给我让路。我绕过它们。它们扯着嗓子大声叫,像欢庆胜利。我越走越深。家家户户的狗也纷纷比赛一样叫了起来。拴着的狗用力挣链子,没拴的狗飞奔到墙头,前腿抓挠着来回跳跃,恨不得蹦出来。我远远就能听到它们急促的喘息。
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人,隐隐能看见农家院子里有人在豆角架、茄子地里走动。不时能听见老母鸡咯咯的叫声。
一栋破旧的平房墙上用红油漆刷了两个字,字已经模糊,勉强可以看出“商店”这两个字的轮廓。
昨晚的酒还没醒,口干舌燥,身上酸酸的,没力气,我想买瓶水喝。
走进商店。商店里没见到人,但能听到里屋传来麻将之间碰撞的声音。没有人出来招呼我。商店很脏,四处都落着厚厚的灰尘,伸出手指就可以在上面画画。破木板搭成的货架上摆的商品少的可怜。方便面,火腿肠,黑乎乎的面包,没见过商标的矿泉水,铁锹头,锄头,化肥,农药。东西不多,样子可疑。
我走到里屋。两桌麻将正在打,炕上还有一伙人抡扑克。麻将桌上的一个瘦女人迅速看了我一眼,没言语,又继续看自己的牌桌。
还是没人理我。
我说,这儿是商店吗?
没人搭话。我又大声说一遍。
还是那个女人大喊了一句,老胡,有人买东西。耳朵聋啊。
几个人朝我看过来。一个魁梧的男人端详着面前的一列麻将牌说,买啥?
矿泉水。
男人眨了眨眼睛,扭头瞅了瞅我。我并未觉得自己有何不妥。旁边的人催他:楞着干鸡巴,快去。他扣上自己的牌,费力的站起身。原来他是个跛子。
他一瘸一拐走进前厅柜台,拿了一瓶水放在柜台上。
多少钱?
一块。
我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我解释说我身上没带零钱。
他没接钱,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他说,你哪来的?
我没理会他的敌意。我说,长春。
你上谁家?
我说我就是开车路过,口渴了。
你车停哪了?他还在继续仔细的打量我,又往外瞅瞅,似乎想看看我的车。
教堂门口。
他舔了舔干裂酱紫的嘴唇。他把矿泉水往前推了推。喝吧。没零钱拉倒吧。说完,他也不听我客气,一条腿拖着另一条腿气哼哼往回走。我拿着矿泉水跟在他身后道谢。他含含糊糊应着。他急着坐回牌桌。
扭开瓶盖,我一边喝水一边看他们打牌。他们几乎个个抽烟。空气里飘着烟雾,这多少掩盖了屋子里的臭味。数只苍蝇在烟雾中做各种花样飞行,简直象在战火中穿行的战斗机。
那女人也叼着一颗烟。她看样子有五十多岁。干巴瘦。她不时抬头看我。
很快,我发现这牌局里有门道。牌桌上的两个女人一直在互发暗号。另外两个男人毫不知情。之前我在六处办过几次赌博诈骗案,对此略知一二。我盯着瘦女人的脸。她知道我在盯着她。她几乎不动声色。渐渐,她明白我看穿了她俩的把戏。她的嘴角泄露出一丝牵强隐秘的微笑。只有我能看见。我也知道这微笑是给我的。
我离开商店。
外面的世界依旧明亮,就是有点太亮了,而且变得酷热。我继续顺着这条路往东走。路没有多远,尽头是一排稀稀落落的杨树,然后就是一大片开阔的玉米地。
路的北侧,从东数第二家。门锁着。从木头门缝往里看,院子里荒着,没栽种任何蔬菜,野草像大胡子一样茂盛。
我站在门口抽了一颗烟,然后把烟头塞进下面的门缝里,塞结实。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来这个地方。如果再来,我会看看烟头还在不在。我会知道这扇门是否曾被打开过。这可能完全没用。谁知道呢。
我往回走。太阳烤着我的左后半侧身子,跟来的时候几乎正相反,就像烤牛肉在翻面。车里更热。汽车空调氟利昂去年就没了,我一直懒,没换。我把四个车窗都摇下来。慢慢的把车开向那家商店。村路颠簸起伏,我在车里左摇右摆,跟那些黄嘴鹅走路的姿势差不多。我把车停在商店百米开外的一棵柳树下。这里凉快点。
下午两点钟那四个人才从商店里出来。我几乎怀疑这商店有一个后门,几个人早从后门走了。
远远的,她们走在一起,边走边聊,看样子要一起吃饭。两个男人输得表情僵硬,勉强维持着难看的笑容。我赶紧下车,走向她们。
那个瘦女人十分警觉。我放慢脚步,给她一点时间镇定自己。走到她身边,不等她说话,我说,大姐,跟你打听个事?
女人看着我的脸,眼珠在眼眶里直转,她想找到一点提示。
我小声说,大姐,我单独跟你说。
她马上大声跟那三个人说,你们先去,我马上到,我跟他说两句话。
一个男人终于找到机会打趣,嘻笑着说,认识啊?跟谁都唠两句。
三人笑着先走了。
瘦女人拿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支,手有点哆嗦。点完了她问我抽不抽?
我说现在不抽。
她看那几个人稍微走远了。她开口就说,你是警察。
我说我不是。
她说你不用骗我,我能看出来,你是警察。她说你说吧,你到底想干啥?你是警察,但是警察不许一个人出来办案,你想咋的吧?
你们的牌打的不错。
咋的?
咋的?你自己明白。
得了,别说了。你到底啥事?
好。大姐,咱们说话稍微客气点。
我打小大嗓门,一直都这样。虽说如此,她的声音还是小了一点。
我有点私事找你帮忙。
啥事?她飞快的说。
你们村柱子家怎么没人?
东头北那家?
对。
她家有啥人?柱子进去了。他老婆子跟人跑了。闺女进城打工了。
他女儿是叫赵丽吗?
是吧,反是柱子姓赵,他闺女叫啥我记不住,赵丽,赵丽,差不多。
他家在村里有亲戚吗?
亲戚?哪有?村里没有。
我掏出自己的烟点上,抽了一口。我说,你咋知道我是警察的?
警察我见多了。你有没有事了?没事我走了。
我笑了。我说没事了,谢谢。
谢啥?我走了。
她抬头看看我,又露出了麻将桌上那种隐秘的笑。笑一闪而逝,她转身就走,很快就消失在下午的光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