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蝎美女or良家女子? 《分手的决心》VS《色戒》中的女主设定和古典叙事
《分手的决心》与《色戒》的文本有着非常有意思的对照之处,值得玩味咀嚼。通俗的说,《色戒》是一个良家女子想当蛇蝎美人的故事,而《分手的决心》则是讲了一个蛇蝎美人从良的故事。
朴赞郁更多的是在呈现一个想象中的古典主义文本中的女性角色,这虽然是一个发生于现代社会的故事,却仍是一种东方传统的男性叙事文本。而李安秉持着“信比不信难”的信念,让色戒原本的”痴心女薄情汉“的古典主义文本,变成了两个乱世飘萍,惺惺相惜的现代主义文本。这让王佳芝的这个角色的属性具备了石破天惊的现代性。
大家好,这里是怀旧姐聊片。《分手的决心》最近大火,不论在临近的韩国,还是远在大洋彼岸的英美,各大电影节都拿奖拿到手软。导演朴赞郁与戛纳再续前缘,而女主汤唯则成为本片中最大的赢家,几乎横扫韩国的各大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很多人为此欢呼,认为内娱终于有了文化输出的女演员,也有很多人认为故事老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在观影过程中,我却意外的发现了它与色戒的文本有着非常有意思的对照之处,值得玩味咀嚼。把两个片子的故事文本掰开来看,《色戒》是一个良家女子想当蛇蝎美人而不成的故事,而《分手的决心》则是讲了一个蛇蝎美人从良的故事。而其中的关键,都关乎扑朔迷离的人性。不论是王佳芝,还是宋瑞莱,都是带着谜样气质的女人,都与汤唯的气质极为吻合。而不同的是,李安为《色戒》这个故事文本发掘了这个谜,并为这个谜加了详细的批注,让谜题的背后有了清晰的指向;
而朴赞郁继续用这个谜,极为拘谨的写了一篇命题作文,全方位的对《色戒》的古典主义文本做了一次盛大的致敬。

但是为何集结了黑色、悬疑、情色这些极具戏剧性元素的电影,却仍然让人觉得欠一口气,始终没有达到期待中的那种观影高度呢?
先说《色戒》中的王佳芝,她是一个乱世下的美貌孤女,一个古典主义戏剧中的典型人设。色戒的故事文本来自于张爱玲,是一个女人要给男人当上,却无奈上了男人的当的故事。
在战争中命如草芥的乱世,一个美貌女学生戏假情真的一场暗杀,在这场危险的、“无毒不丈夫”的男权政治游戏中,变成了一场飘飘然的笑话。痴心女薄情汉,在中外的古典主义小说、戏剧中都颇为常见。张爱玲对这场风月游戏,讽刺得极为刻骨不留情,杀完猎物归来的易先生是“带三分春色”的喜气洋洋,对于戏假情真的王佳芝,莫不是挖心刻骨般的讽刺。
但悲悯而深刻的李安,为这个角色赋予了革新的意义和阐述。王佳芝这个人物的塑造,李安为原著的留白填了很多空,详细的将她的家世背景、懵懂莽撞后的懊悔、乱世中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都用镜头写实的呈现出来:王佳芝母亲去世,父亲带着弟弟出国,将她留在战乱的国内,舅妈对她极为冷漠。当她暗恋的同学有了一个以她为中心的爱国暗杀计划,卑微如王佳芝,突然变成了这场大戏的女主角,这位乱世孤女开启了舞台生涯,她的人物动机由一个普通女学生的乱世生存,变成了美艳的猎人,狙击位高权重的猎物。
在现实中找不到存在意义的她,反而在麦太太这个身份里找到了自我,找到了爱。从汤唯在不同身份角色的表演就能看出,灰头土脸、目光呆滞的王佳芝和光彩照人、眼波流转的麦太太。她的幕后团队为她量身打造了一个蛇蝎美人的所有要素,金钱、华服、妆容、别墅、司机,这一切通往浮华戏台的门票,所需交换的代价则是她的贞操、情感乃至生命。
开篇处,王佳芝坐在易先生的车上,看着外面不堪的乱世,(排队零面包)而那才是她真实的生活。她沉溺于麦太太的身份,又何尝不是逃避无望现实的唯一途径;最后她放过易先生,用一句石破天惊的“快走”,除了手上的鸽子蛋,也有一层“士为知己者死”的惺惺相惜;之后,她坐在黄包车上,她与现实的屏障被打破,被打回原型的她,终于被封在了命运的路口。但这个小女子终于选择将自我,置于一切虚妄之上,她终于自由了。

再说《分手的决心》中的宋瑞莱,与其说分手的决心是写给汤唯的一封情书,不如说是写给王佳芝的情书。朴赞郁可能太爱王佳芝,似乎是生死轮回后,为她圆一个蛇蝎美人之梦。区别于他以往的所有作品,《分手的决心》有非常工整的叙事性,明确的段落叙事结构、大量对称的镜头语言和克制内敛的表演。
故事中这个神秘的中国女性,也是个来自异国的孤女,母亲去世,父亲不详。她出现在刑警张海俊的视角里,是源于一场谋杀案。在古典主义侦探片中,他们是非常明显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导演多次毫不避讳的展现男凝视角:张海俊在监视她时,空间就直接转换到她身边。他甚至凑近闻她身上的气息,他虽是主动者,但实则完全变成了宋瑞莱的猎物。
在调查中,宋瑞莱说自己不是仁者,而是智者。她喜欢海,这世上最智慧的事物,莫过于水。水的生命力极强,能变成任何形状,顺其自然,能攻能守。在宋瑞莱与张海俊的对峙中,这她化被动为主动,不动声色的设置一个粉色陷阱,让自己成为这场游戏的猎人。她的过往虽然语焉不详,但大致知道她来自山东,祖父是韩国人,她为病重的母亲安乐死,之后经历了地狱一般的偷渡,后来又遇到第一任家暴的丈夫,还被威胁要将她遣送回国。她忍辱负重并智商惊人的策划了一起高山上的完美谋杀案。一个恐高的女人,要历尽艰辛爬上“油水峰”,还要对一个攀爬达人完成一次高山上的谋杀 。这一切,均说明她是一个智商和心理素质都极强大的女性,具备强烈的求生欲和获取更好生活的决心。
果然,张海俊一头栽进迷魂记里。她成功的逃脱,开启了人生的下半程。故事如果结束在此刻,就是一个典型的蛇蝎美人的故事,经典好莱坞黄金时代黑色电影的文本,比如希区柯克的《迷魂记》。
但数年后故事再续,视角从张海俊变成了宋瑞莱。她跟随张海俊来到了梨浦,他们再次相遇,是宋瑞来主动的将这层关系的欲说还休捅破。她为他启动了另一场谋杀,然而这是为自己铺好的死亡铁轨。她让自己的身份从蛇蝎美人变成了飞蛾扑火的王佳芝。她最后用极为决绝的自杀,香消玉殒,只为成为张海俊永远的悬案。
这段中,导演用了大量实写的方式来展现宋瑞莱,包括她被追债人打、用手表录音记录下她对张海俊的思念和爱,与之前古典间离的虚写方式有了极大的不同,建立起来的蛇蝎人设突然在最后有了一个巨大的转变。但这个转变,却并未设立可信的依据。也就是说,男女主在他们所处的环境中,缺少了外部环境和周遭人所给予他们的现实压力。比如,宋瑞莱历尽艰险偷渡、杀人,一定是渴望获得更好的生活,她在前段所展现的生命力,在后段却荡然无存;张海俊作为体制内的警察,一定有破案、升职的重重压力,但在调查两桩命案时,他却处理的非常主观且感性,并未体现出此人物的职业属性。但他高度敏感的职业属性,才应该是他与宋瑞莱的关系推进的重要依据。因此他作为宋瑞莱后段人物动机的因是不足的,那么宋瑞莱所选择的果,则无法令人信服。
接下来,咱们来分析两片中,王佳芝和宋瑞来决心赴死时的剧情设计和场面调度,
我们先看《分手的决心》最后一段,这段戏中,张海俊了解到宋瑞莱再次用安乐死,借刀杀人的方法完成了第二次谋杀。他愤怒、心痛的质问,而宋瑞莱则告诉他
这一切的源头在于“我的爱开始了”。她挂了电话下车,脚步坚定的来到早已找好的自杀地点,为维护爱人的体面,此刻她已下定决心赴死。这其中有几次闪回,闪回到张海俊对她说爱的那一刻,以及她对张海俊说爱的那一刻。张海俊发现了录音,确认了她对他的爱,他们开始于山,终结于海,她终于变成了他永远的悬案。
这段的摄影和表演都很唯美,配上音乐也极为催泪。但始终有一种煽情的刻意感。
因此这里最大的问题,在于观众感受不到她用这种决绝的方式自杀的缘由。
情节设置和情感表达两者的因果关系是,情节设置到位了,情感也就水到渠成。而情节设置的因果逻辑,则在于人物身份、个性的建置所决定人物行为的合理性。

这种非理性的处理方式,在于导演试图用山海经中的古典文本去建构这个现代社会中的女性。
朴赞郁更多的是在呈现一个想象中的中国古典主义文本中的女性角色,就类似于《聊斋志异》中的女鬼,前世被书生所救,后段则不问前程的前来报恩。因此,这虽然是一个现代社会的故事,却仍是一种东方传统的叙事文本。
因此,这虽然是一个发生于现代社会的故事,却仍是一种东方传统的叙事文本。
而李安秉持着“信比不信难”的信念,让易先生回归人性,让色戒原本的”痴心女薄情汉“的古典主义文本,变成了两个乱世飘萍,惺惺相惜的现代主义文本。这让王佳芝的选择变得更有力量,
她是自由的,主动的。
而李安则是让易先生回归人性,让色戒原本的”痴心女薄情汉“的古典主义文本,变成了两个乱世飘萍,惺惺相惜的现代主义文本。这让王佳芝的选择变得更有力量,
第一,观众所能共情的,主角面临的压力不够;第二,人设的前后割裂,宋瑞来这么一个曾在地狱中求生的女性,最终却抛弃了最基本的求生欲。导演铺陈的剧情压力不够,也因此最终的释放,达不到应有的冲击感。
这个因果关系,我们也可以对照《色戒》中生死关头。因是戏台上,易先生奉上一颗粉色巨钻;并说,果是她放跑了易先生。而这一切发生的戏眼是张爱玲原文所说的“高坐在火药桶上”的暗杀现场,而背后的压力在于命如草芥的乱世和将她视为棋子的同伴。在这永恒的生死一霎,她的感动、脆弱、冲动,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易先生离开后,早已人戏不分的王佳芝,怀着一丝没醒的迷梦,坐上了黄包车,阳光开朗的车夫与迷离怅惘的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伴着音乐the road home,这个乱世浮萍一般的女主,还在继续着独角戏,打算回到戏中位于福开森路的“家”。但前方封路了,戏中人已无路可走。
此处闪回到最初,她被同学们叫上戏台的那刻。
戏终人散,她的爱恨、她的灵肉、对现实之无望、对生之眷恋,终于迎来了终极的自由。
最后我想,王佳芝、宋瑞莱的塑造,虽然两人是不同时代、不同身份、不同个性的人,不论是良家女子,还是蛇蝎美人,最终都殊途同归。她们主动选择为知己赴死,用情感写就自己的人生。这其中的复杂、多义,都关乎真实而幽微的人性。
但宋瑞来这个人物,则更多的像导演对于古典主义的一种想象和向往,生命力如此顽强、智商也如此惊人的现代女性,理应具备更现代更广阔的人性要素。当然,这些有爱有恨、却又被现实束缚的女性角色,是所有电影人,不断探索荧幕中多样化的女性形象的必经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