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是好戏(吴白匋)
《祭灶》是好戏
吴白匋
(一)
“《祭灶》是好戏”,这句话是一九四一年夏,我在成都时,听川剧名家萧楷成老先生亲口说的。我是扬州人,自幼爱好昆曲,熟悉京戏,可是抗战时期入川,一看川戏便着了迷。从一九三八到一九四一年,有幸观摩到当时在成都的许多川剧名家的戏。可能是由于身世之感,对萧老的《评雪辨踪》,前后看了几次,印象极其深刻。遗憾的是:辗转托人介绍,拜访他很迟,当面请教不过个把小时。我问他除《评雪》外,《彩楼记》里还有哪些好折子?他随即就说:“《祭灶》是好戏。”因为初次相识,不便提出“烦您老演一次”,不久我就往江津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教,一去五年,未返成都,再没有看到萧老的演出了。一九四三年秋,郑沙梅同志也到白沙,因谈川戏而成莫逆之交,问他是否看过《祭灶》,他说“老艺人都说它好,可惜还未看过”。次年和他一起到重庆,访问川丑大师傅三乾老先生,又谈起《彩楼记》。傅老说:“高腔能演全本,除《评雪》一折常演外,要数《祭灶》好。”因此,这个剧目一直在我心上记挂着,总想能看一次。
一九五四年西南川剧院由张德成老先生带队作巡回演出,来到南京。这时候我才有机会从整理过的全本《彩楼记》里,欣赏到曾荣华、许倩云两位名演员合演的《祭灶》。由于向往已久,我聚精会神,看得特别仔细,边看边想,衷心赞叹它确是难得的好戏。岁月如流,不觉已经过去三十年了。现在根据剧本,谈谈我努力追忆得来的当时的感受吧。
(二)
《祭灶》好在哪里?这要从它在全本中占什么地位,起什么作用说起。整理过的全本共十场,它是第五场,正在中心部分,应该起“戏胆”作用;然而它在全剧里却是最冷淡平静的。试和前后几个主要场子比较一下:
第一场《彩楼》写刘翠屏在彩楼之上,抛打绣玑(即彩球)择婿,出了一联诗句,征求照韵完篇。吕蒙正和三个王孙公子赌赛文才,因其才华志向不凡,获得了刘翠屏的爱慕,有意将绣玑打给他。场面是热闹的。
第二场《逐婿》写丞相刘懋悔婚,翠屏坚不愿,蒙正得她鼓励,竟敢当面顶撞丞相,责他“三不仁”。刘懋恼怒,剥去翠屏花冠彩衣,将 他们逐出相府。这场戏矛盾是尖锐的,紧张而热烈,很能吸引观众。
第三场《惊秋》,其中细节,如刘翠屏仰望天空过雁而失足倾跌,吕蒙正急扶她起来,说“我和你比翼同归”,刘听到梧桐叶落,疑是金钗落地,引起伤秋之感。这些富有诗意的情景都切合两人身分和当时心境,同时又暗示他们的前途是艰苦重重的。虽然舞台气氛逐步冷静下来,但因为下面出现了茶店张婆婆的热情接待,渲染了些喜剧色彩;接着是刘家院子奉命赶来,要用重金赎回绣玑,被吕严词拒绝,荡漾着斗争的余波。这一场还是冷中带热的。
再看《祭灶》以后,《赶斋》写吕与势利和尚唐七、唐八的斗争,舞台上出现了两个丑角(这是川剧擅长的),对吕耍尽了奚落欺侮、尖刀促狭的手段,吕也不是逆来顺受,而是从被动中争取主动,遇到机会就进行反击,讽刺他们,舞台气氛是不冷的。
《评雪》一场,虽然历来被认为是一折清静戏,'摆龙门阵’戏,全台只有两个演员,所以又叫'对对戏’,但一开始吕蒙正发现雪地上“男踪女迹”,起了疑心,就提出了矛盾,使观众产生了悬念。以后,这个矛盾一直发展下去,恩爱夫妇冲突起来。由于刘翠屏先明白了丈夫生气的原因而又有意气他,引起了他“呆病”大发,拿起棍子要打她,甚至要用棍子自刎,达到了讽刺喜剧的高潮。在她说明真相之后,他用风趣的语言向她赔礼,才使观众解除了悬念。全场虽波澜不大,而回环曲折,处处充满机趣,引人入胜,是冷中带热、静里生动的。
唯独《祭灶》这场,他和她思想感情一致,毫无矛盾,通场没有第三者参加,也没有偶然事件出现,很难产生波澜,当然引不起悬念,可以说是平静冷淡达到极点,但是这样的安排却非常合理。
根据整个剧情的需要,在吕、刘被逐出相府、同进寒窑之后,是必需有个专场写他们在饥寒交迫的环境里相 依为命,如“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才能体现出他们爱情的坚贞纯洁。再从刻划人物性格、塑造形象的需要来说,吕是个好学多才的穷秀才,性格上有其志向不凡,颇有骨气的一面,这在前面第一、二、三场里表现得足够了。但是,作为封建社会里失意的知识分子,性格上的主要缺点,酸腐迂执,牢骚满腹,却还没有写够。刘是个相府小姐,能诗达礼,不恋荣华富贵,而爱品格才华,自愿把终身托付寒士,并为此而坚决地和她势利父亲决裂,力争婚姻自主,性格是很可爱的。她是封建文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应该具备着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尚品质。可是现实生活的突然变化,从相府到寒窑,好象由天堂陡然坠入地狱,对她是个极其严酷的考验,能否经受得起,谈何容易!由此可见,《祭灶》这场清静的对对戏,在全局结构中是断断不可少的。当然,要写好它很难,演好它更难。我要感谢周企何等老艺人和马善庆等剧作家通力合作,根据老本整理出了完美的演出本,也要感谢曾荣华、许倩云两位名演员把这场戏演活,给我以充分的艺术享受。
(三)
《祭灶》这场戏是根据明代《李九我批评破窑记》第十二场《夫妇祭灶》改编的,但一开场就和李本区别很大。李本(引子)是:
吕:时乖运否,
破窑中暂时守己。
刘:忆昔繁华梦里,
漫自伤情泪垂。
吕埋怨命运不佳,刘留恋过去繁华,虽不能说不是当时真情实感,但思想境界是不高的,改本为:
吕:岁暮天寒,
破窑中寂寞惨然!
刘:我夫妻同苦共甘,
春风时雨待来年。
提出同甘共苦作为吕刘爱情与生活的基础,比老本高明多了。但这并不是任意拔高,过去历史上就有众所周知的真人真事,如梁鸿、孟光的举案齐眉,鲍宣与少君的共挽鹿车,都是根据。曾荣华、许倩云二位带戏上场,满面愁苦之色,说明了《惊秋》之后,已度过几月苦难光阴(中间有《慢师》一个短过场,叙述吕因刁员外不敬他而辞馆),衣食无着,想必刘随身携带的金钗之类早已典卖,穷困不堪了。许唱到最后一句,微微仰头,眼神向前凝聚,意味着她在苦难中存着希望,这对刻划她坚强的性格和信任夫君的心情,是恰如其分的。
以下可分三个层次,
(1)祭灶。由吕郑重提出,刘始则表情冷淡,说“没有祭礼还祭什么灶哟!”继而顺从夫命,用一碗清泉代祭礼,一块柴头代香烛,认真地摆祭了。下面开始出现了妙文:
吕:娘子请嘛。
刘:请来则甚?
吕:请来踩毡。
刘:哪里有什么毡呢?
吕:有道是“祭神如神在,人穷格式在”。
刘:好嘛,踩毡嘛。(拜神)
好一句“人穷格式在”!按照富贵人家 祭灶 礼节,是 要先 铺红毡条,再踩上去下拜的,这不仅是表示隆重,而且是怕尘土沾污衣服。吕穷到如此地步,还一丝不苟地要照格式办事,可笑得很,这就点出了他的酸腐迂执和喜欢摆架子、装门面的坏习惯了;同时也为《评雪》一场里,刘怕他瞌睡受寒,好意地解下罗裙替他覆盖,他反而责备她用“下体之物”搭在他的身上,“真是有辱斯文”的细节,起了预先点出性格的作用。这是李本所没有的。
借着“灶王上天说好话”这个从上古传下来的迷信习俗(孔子就说过“宁媚子灶”),让这对贫寒夫妻诉苦,该是李本作者安排这一场的用意。可是写得并不精彩,吕、刘各赋一首绝句诗祭灶,太闲雅了,没有象《评雪》那场,吕因柴枝落地成十字形而赋诗的机趣和嘲讽。在各唱一支曲子里,只是哀哀上告,全无怨言,说明了原作者宣扬儒家“温柔敦厚”的主张,缺乏动人的激情。川剧演出本予以修改,不用赋诗,夫妻合用一支牌子,一句紧接一句,联唱下去,尽量倾泻苦水。曲词层次分明,演员行腔和使用眼神,随之变化。起先是虔诚地求灶王原谅他们穷得没有祭礼,继而恳求他上天代诉苦情。当刘翠屏唱出“你奏道蒙正儿夫的文章......”时,吕立即重重地接唱“不值钱”三字,声调神情顿时转向悲愤激越,而且怨气越来越大,变成怒火。在控诉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求人受欺之后,吕竟然否定了“神在”,唱出“是这样祭他怎的?祭他何来?看起来全都是虚”,大声叫着“不祭了!不祭了!”这样的心声变化,前后矛盾,是符合他们的处境和性格的。比较另一出有名川剧--敫桂英《打神告庙》,虽然强弱程度不同,戏理是一致的。川剧高腔的优点,曲牌加“滚”,唱来等于朗诵,再以帮腔锣鼓有重点地制造气氛,也在这一大段里,得到了充分发挥。
(2)忍寒。这一层次是李本所无,我相信它是经过若干代老艺人精心结撰出来的。当刘翠屏端水而冻得两手颤抖,吕蒙正叫她改端柴头,分头送下再回来时,各站在场上一角,场面起了风声,又出现了一段妙文:
刘:哎呀!今天的天气好冷啦!
吕:(低着头,身颤抖)你那里冷,我这里很暖和呢!
刘:你那里会热和?我.....
吕:我这里是南方,南方丙丁火嘛!有火咋个又不热和哩。
观众都看得笑起来了,笑的是真个酸秀才迂气十足,迷信书本竟达到这种程度。记得曾荣华演到这里,始终保持着郑重其事的语调神情,越是郑重,就越显出迂腐。全剧是个喜剧,如没有这点笑料,戏就不活了。当刘翠屏竟信以为真,和吕互换站处,还觉很冷时:
刘:哎呀!怎么还是冷呢?
吕:冷吗,到处都冷嘛。你穿两件都冷,我穿一件又不冷吗!
刘:我穿两件是短的,你穿一件是长的嗨。
吕:哎呀!休说长和短,夫妇两相依。来,来,来,你我背靠背,奈何过日期!
这段写他们忍受酷寒,相依为命,感人至深!所以虽有争论衣服长短的越话,并不再引起观众的笑。接着吕、刘两人同走到舞台中心,背靠背地站立,磨步移动成圆圈,边转边唱,各吐真情。吕体贴妻子的苦况,表示歉意,刘愿忍饥受寒,心宁志坚。看到这里,坐在我身旁的陈瘦竹教授说:“这样的舞台调度和表演动作,目的鲜明,真值得戏剧导演们学习。”
下面又进一步表现他们的心境。由于紧紧靠背还是很冷,刘无可奈何地劝吕看书,吕说“好!观书能以消愁”。想不到吕翻阅到的书页竟是“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下”一段,不由要埋怨刘“别的不取,偏偏取了这本书来!”这就点出了他们正在 饥寒交迫中挣扎。吕自叹空有满腹诗书,却得不到千钟粟、黄金屋,看书无益。作者显然是一方面同情他的辛酸处境,一方面也对他念念不忘利禄有所揭露。吕所倾吐的虽全是肺腑真情,但听来却不甚可爱。可是刘翠屏接唱的一段:
哎呀呀,秀才夫呀!
你只知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
你哪知书中还有颜如玉,千金小姐做你妻。
劝夫休埋怨,还须要及时努力读诗书。
用微带娇嗔的口气来表示她的深情厚爱,就更觉可爱了。记得曾荣华、许倩云两位演到此处,他是大发牢骚,声泪俱下;她是行腔委婉,眼神苦中带甜,都是恰如其分的。
(3)闻钟。这是为下一场《赶斋》作铺垫,篇幅虽短,但写得很有情致,比李本出门看雪吟诗,还要去豪门觅食,实在高明多了。吕一听到木兰寺钟响,就匆忙拿起布袋前去,但一出窑门,就滑倒雪地。记得曾荣华的表演,褶子飘起,落地不乱,跌得自然逼真,也很美观。刘翠屏忧虑着吕蒙正身寒肚饿,倘在中途再跌,她无从知道,就此阻他再出窑门。吕挣扎起立,却说是偶一失足,无须多虑,窑外风雪正大,劝她快点进去。 最后刘说“我看着你去了,我才进去”,吕说“你进去,我晓得走嘛”,才分头下场。这段戏虽短,却写足了患难夫妻恩爱体贴之情,是很感人的。
总之,《祭灶》能于平淡中见机趣,这是过去评诗论画者所称道的最难达到的境界,有点象陶渊明诗、倪云林画的风格,但又不是文人的冷逸,而是通俗易懂的质朴天真。从全本的结构说,从开场到终场是逐步降冷,再从最冷之处逐步加热(指产生矛盾而言,不是热闹),经过《评雪》的高峰,达到《寺会》。《寺会》以写唐七、唐八又羞又怕又急又乱,趋奉状元的丑态为主,村托着吕蒙正端坐安详,不动声色,完成了曲尽世态炎凉的“最高任务”。前后对比,可以说没有《祭灶》之冷,不能托出《寺会》之热,当然它和《评雪》一样,是个“戏胆”。李笠翁在《闲情偶寄》里, 有《剂冷热》一条说:“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如其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即使锣鼓不动,场上寂然,而观者叫绝之声,反能惊天动地。”《祭灶》的好处,一在于川剧老本和整理本的作者完全写人,不追求复杂情节,对吕蒙正、刘翠屏能够设身处地,充分理解其性格、思想、感情,如实加以刻划;二在于曾荣华、许倩云两位传神绘色的表演,也为这场戏的演出增添光彩。
最后,我要用宋代王安石题唐代张籍的“看是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两句诗,作为本文的结束语,奉赠这出戏的作家和表演高手。
一九八三年六月于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