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浮云相思漫卷舒
出了酒栈,谢喆与杨罗云在长街边漫步走着,领略这他国风情。
“子菁,”杨罗云出声唤道,“此次出京前,我终是定了心思。”
谢喆先是一怔,继而想到了什么:“怎么说?”
长街上扫的很干净,积雪都运出城去了。为防路上湿滑伤人,铺上了薄薄一层细沙,二人的厚底高靴踩在这薄沙上,悉嗦作响。
杨罗云停下脚步,看了看已挂中天的明月,微不可闻地叹了声道:“你知道我的,最怕朝堂争斗这些蝇营狗苟,没那个心性,也差了本事。而李恪他……”
谢喆想要劝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没能说出口。他立在杨二身边,也抬头去看头顶明月,半晌才说道:“振澈他,许是还要些手段时日来说服家里罢。”
这话却没能等到杨罗云的回应,只听她轻轻笑了起来,和平日里的模样不怎相似:“今日席上和十三娘也说,我最是机灵小心,又怎么会把自己逼到了如今的境地……怕是早就走错了好些步,再想要回到当初无垢的心境,已是不能了。你可知,小妹幼时开卦那天,为我起的卦象说什么?”
谢喆摇头表示不知,却隐约觉得定不是什么好卦。
“‘相思苦,笑命轻,参破嚣尘难蹉跎’,是不是极不像我?”
说着话,又落起雪来。
“这是上半卦,小妹却不肯告诉我下半卦,只说时机未到,说早了怕不好,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杨罗云紧了紧手中的剑柄,拂去身上的雪花,“明明知道小妹起卦再准不过,我却仍不信这命。”
杨罗云停下话,侧过身来看向谢喆,绽出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容:“回去之后,我大约是要准备出嫁了的,到那天你定要招呼着人来送我,不用太多人,咱们觉着好的人就行……嫁人以后,也许不能再这么逍遥了,你们也不要怨我,便当我是去远方游历了,只但有机会,记着想方诓我出来罢。”
谢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默默点着头,心说要是那李府想困住你杨二娘,我便拉着唐起上门去闹,断不能让你就陷在庭院后宅之中的。
“我知你想着什么,只是到时候,怕我也不愿你来扰我日子的。既然决意要为了李恪试一试,总不好还时时想着闹将出去。”两人稍稍加快了步子,带起的风扬起衣摆,“最可恨是自己,明明是个贪玩好事的性子,怎么就栽在他李振澈手上了。”杨罗云笑着说道。
“你那是欠管教。”谢喆也笑了起来——管他什么家宅朝堂,此一刻仍是肆意年华,哪里又有忧心他朝的余地,“怎么,久不切磋,不如试试谁先到行馆?”
杨罗云一顿,谢喆也停了下来,以为她不愿,却见她猛地一笑,身子一轻便飘出丈余:“怎么也得让我一瞬吧,谢小将军!”
“你倒好意思!”谢喆失笑,忙轻身跟上。
凉日花未曾想到,竟然能这么快就和朗多见面。她从身边几上拿起婶婶准备好的包裹,递到朗多面前:“表哥,可还好?”
青年浅笑着接过东西,给凉日花递去安抚的眼神:“都好,替我多谢舅父舅母。”
一时无话。
凉日花猛然发觉,自己竟是与朗多毫无契合之感,此时对坐在廊下,除了不宜多谈的行刺案内情,便只能寒暄几句家里人的近况。这无言之处,让本还有些羞涩的凉日花惊疑,究竟是何时起,已成了这般情况?想到离开大漠时,还想及表哥便丝丝涩苦,如今竟已无言相对。
倒是朗多看出凉日花不适,主动问起也是久未返家的林申和凉日花近况。
“这几日,阿爹忙着上下回复,我还没能和他好好弄明白亲娘的事情。”
“亲娘?”朗多先是一愣,继而想到大概是有了已故生母的信息,“可会棘手?听说花儿这次回时友人同行,应该能帮上忙吧?”
凉日花点头,正要答话,却见不远处廊后转出一行人。当先正是杨二娘,后面一片环佩香风,应该是郡主过来了。
二人忙起身见礼,永嘉郡主示意免礼。郡主看向朗多,见他衣衫单薄,手边的包裹中漏出一角毛料,不由得皱了眉头:“将军可是为着见人,浑然忘了如今寒风袭人?倒显得我大盛天使不近人情,亏待了将军。”
朗多眉毛一抬,看了眼满身贵气的永嘉郡主,没有做声。郡主这话听着就有些意味不明了,凉日花张了嘴却也不知该不该替朗多作答。突然觉得身后衣摆一沉,忙扭头看去——不知何时,杨二娘已经到了她身后,见她看过来忙使了个眼色。凉日花会意,回身欲告辞,却见朗多和淳于缳已经走开了几步,离了廊下,住步在通往偏院小径。见此也不再多嘴,转身跟了杨二娘出了院子。
杨罗云引着凉日花出了行馆,两人索性在府院大街上逛了起来。
“十三娘今日可有他事?”杨罗云见着前面是锻造坊,一时起了兴致,问一句怕误了凉日花的事。
养父林申被张郜传去,大约仍是行刺案的调查,虽说心下担忧,却也无可着手处。凉日花想着和二娘亲近亲近,也是无碍,便摇头跟上。
二人前后进了那锻造坊。店主是个年纪不小的虬髯老汉,半白的须发。见进来两个好模样的女郎,也是一怔,尤为盯着凉日花多看了几眼。
其实,这间锻造坊是府院大街上的新铺头,不然也不至于认不得凉日花这家里开酒栈的女娃儿,店主老汉停下手里的活计,在腰上的汗巾上拭了手,走到店里挂着各式铜铁物事的墙下,瓮声问二女:“女娃儿可是要打把剪刀?”这人蛮语说的有些异样,听着不像是蛮族口音。
虽然金国皇族澹台氏是正统,蛮族占了大半人数,可关外诸族也有“蛮天居浮特伦赛,三十六山音不通”的说法。凉日花除了蛮语,也会几句特伦赛语和居浮官话,此时听来这老汉就该是特伦赛人,却是怒京城里少见——特伦赛族人虽也是关外大族,却因着几百年前的战乱大多已迁入关内,与汉人混居。如今留在关外的特伦赛族人,除了几支游牧散民外,其他也多和外族通婚少说特伦赛语。——店主老汉说的“剪刀”就用的是特伦赛语里的叫法“看托”。
特伦赛老汉仔细打量了进门这两位,换了句更加异样的南朝官话又问了句:“要打什么?”
杨罗云笑笑说自己一直没有趁手的兵器,想瞧瞧老汉店里有些什么,试着没准能有些想法。
老汉大盛官话说的不好,听倒是很有数。明白杨罗云的意思后,他指了指铺面后间,说道:“兵器在后,跟来我走。”
凉日花听杨罗云是要看兵器,不由得也看了看腰上的弯刀,想着这本来是从朗多那里要来的玩意儿,却也在自己手上见过血了。弯刀使起来不是很顺手,大约还是因养父所授的是剑法一类的吧。
想到这,凉日花也动了挑把兵器的心思。
二女跟着老汉到了后间,只见一侧墙上挂着些样式各异的兵器,另一边是个多宝阁,上面盛放的大多是带鞘的上品,另居然还有一处摆着些甩手箭、飞刀、铁橄榄、铁蒺藜之类的暗器——却不想这小作坊后间竟是别有洞天!
本只是一时兴起进来瞧瞧的杨罗云,也被这小小锻造铺子的齐全惊到,不由得心生疑窦。按说,即便是在对兵器管制不严的金国,这样堂而皇之地售卖各式伤人利器,也该是难以通过官府批核的才是。可这店铺就在怒京城内,自己也就问了一句,便被店家领着到了一帘之隔的这满是利器的内间,总不会是这般容易就闯入了什么大有来头的黑店吧……
不比在人精中长大的杨罗云,凉日花倒是没有什么惊疑之意,想到这老汉估计是迁回漠上的特伦赛人,就觉得理应如此了——倒也不是凉日花心大,只是这特伦赛人长于工事制器,尤善兵工的名声在关内其实不响。皆因汉人求工巧,异族胡人的工匠多数不合用,又兼大盛严控铸兵,身为外族的关内特伦赛人又怎会贸然出手。
杨罗云见凉日花未有惊异,心里定了定,想着这在金地大约不算什么,便也就安心开始挑拣各种兵器起来。
店家老汉似乎挺热心,叫了个半大小子出去站店,自己就在里屋起了炉,坐在一边等二人发问。
凉日花虽是先后和林申、唐家武师学了些,但还不知晓世间有这般多或精巧或厚重的兵器,一时不由得眼花缭乱。看这软剑新奇,又觉节鞭有趣,晃两下鬼头刀,掂一把流星锤……而杨罗云则是一直看剑。
杨罗云自小拜在昆吾夫人教下,习得秋水剑法,却几次在比武或打斗时折了兵器。此次临出京前,夫人召她去府上,问及回来后出师或是学兵法入红巾军,她却没了主意——若想出师,依据昆吾夫人定下的规矩,自己就得三年内在江湖上打出名号,至少得上了知命楼的朱榜。可眼见出嫁之事大约就在眼前,李家又哪里是能容得她闯荡江湖的?若是选学兵法入红巾军,莫说李家不愿,自己也是不想的。
思来想去,杨罗云不免面上生忧。
“阿姐。”听得门外人唤,杨罗云抬起头,正是三娘杨梦云,“阿姐不在收拾行装,怎地垂首发愣?”
“明日就要启程,想来这一去,大约要个小半年才能回京。”杨罗云招呼杨三娘过来坐下,“新年不在家中,只怕得要你多费费心。”
杨梦云轻笑:“阿姐说笑了,家里人员简单,过年不过是摆桌多几个菜的席面,放了仆众回家去团聚几日罢,哪里又说得费心。”晃动了垂在耳边的珠穗子,珠光摇映眸光睫影,贝齿绛唇间溢出欢声……虽是自家妹子,杨罗云也不由得心中暗叹声“美”。
杨家三姐妹中,大娘青云自然是温婉识理容貌秀丽,杨罗云则是英朗俊艳明媚照人,而三娘梦云的形容,除了美一字,大约总是不及。如今三娘渐渐长成,愈发是美的惊心,家人却也多有担忧,这样的容貌,这般的心性,如何是平凡人家的归属?所谓宫门府苑总不是好去处。那满天下要从何去寻那一人来?
苦笑着不去想那些让人发愁的事情,杨罗云给两人都倒了杯茶,转而道:“怎么想着来找我?可是有些临别赠言不吐不快?”
杨梦云自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罗云:“昨夜给阿姐起了一卦,此去吉凶参半。这里有应急锦囊一个,等阿姐心中不定时开启,大约能有些帮助。”
这几日因着见行刺案渐告一段落,杨罗云又思虑起昆吾夫人的要求来。也找着机会问了永嘉郡主——只郡主自然不与她相同,昆吾夫人本就是缘着与海清候的军中交情而做些指导,除了排兵布阵外,只教了些简单功法作防身之用。没有正式拜师,自然也就没有出师一说。
愁上心头的杨罗云想起了三娘给的锦囊,略一思量觉着该是时候了,便从行李中翻出那个不甚起眼的小锦囊。解开囊口的锦绳,内里只有一张青笺,上面写着十六字:既求相守,需持命剑。出师门日,心定可矣。
似是而非的十六个字,并未能真的让杨罗云定心。不过这让她想到,也许是该寻把趁手的好剑来——即便是真要去混出个江湖名堂,总也要有个好比“飞影剑客”这样的响亮名号才好。
再说回锻造坊里,一心看剑的杨罗云被一柄竖着立在角落里的阔剑吸引,走到跟前看清,剑上有繁复而古朴的饰纹,浑身精钢锻造,只在柄上缠有精葛布。
“这个,不卖。”还没能伸手取来细看,阔剑就被店主老汉一把提起,利落收进了剑盒。
正把玩一对峨嵋刺的凉日花听到话音,也转身凑了过来:“老爹,既然是不卖的东西,怎么给摆出来了?”这话是用特伦赛语问的,音不准倒也还算流畅。
老汉没用特伦赛语答话,还是操着生得很的大盛官话说道:“不是我的,不能我卖。要的话,明日来,主人看。”
其实杨罗云本来只是有些好奇,见这老汉这般郑重,也不好随便敷衍,便许了明日午间再来的意思。
见杨罗云次日还要来,凉日花也就没急着买些什么,想着去问问谢喆,再和阿爹商量一更放心。
“二娘,我明天陪你一同来,我也想寻个好兵器。”凉日花说道。
“也好。”
两人出了锻造坊,一路回到阿尔善家,说了朗多的情况:“阿婆不要担心,表哥一切都好,我瞧着只怕真是要娶南朝贵女呢。”
阿尔善本是有些担忧的样子,听凉日花开起玩笑也不由得乐起来:“你个小花儿,如今拿你表哥的婚事说笑也脸不变色了。”
坐在一旁的杨罗云不善蛮语,只觉得众人都乐了,大约是说了些好玩话。
和家里交代了以后,凉日花又领着杨罗云出了门。
虽说怒京城不比长安的繁华,却自然别有一番异域风情。凉日花二人到了南城夜市所在,正是最热闹的一处,街头巷尾人声灯火不绝。两人兴致正好,说说笑笑,时停时走地到了羊汤摊前。
“二娘可吃得羊肉?”凉日花有些饿了,这羊汤味儿又实在诱人。
杨罗云对摊头正盛汤的婶子比了比两碗的意思,和凉日花找了处干净的位置坐下:“长安也有羊汤。我素来外边野惯了,自然是尝过的。不过想着这里的定然是味儿更地道些。”
“确实确实。”传来熟悉的声音,凉日花扭头看去,果然是谢喆。
杨罗云也不去看,取了两双筷子擦拭道:“我当年第一次吃羊肉,还是人谢小将军带着去的。只那一家实在腥膻难以入口,也不知道谢将军怎么会喜欢。”
谢喆端着自己的汤坐了过来,笑盈盈道:“那不是为着戏弄你杨二么。这阿布婶的羊汤可不一样,可称是怒京一绝了。”说着,谢喆看向右侧的凉日花,抬眉戏谑道,“十三娘你说是不是?”
明明不止有谢喆一人唤自己“十三娘”,凉日花却每每听了他的声音就心中一阵慌乱。
“好没出息。”心中暗骂自己,凉日花只得点头说是。
说话间,二人的羊汤已经端了上来,浓白的汤水里,肉杂菜青,还未入口就已闻到郁郁香气。
从粗陶碗里舀一勺浓汤,尽数自口入腹,一股暖意上腾,唇齿间清香微甘。
“果然是好味道。”杨罗云赞道,“说是怒京城一绝,不亏。”
一人一碗香汤,烟气间只听见碗勺相碰、木筷清爽的声音,便有了种闹市中的静谧。
待得口腹之欲解决,三人商量着往东城的力士街去看斗力。
“长安城近来也有了力士坊,不过只有达官贵人去挑选供奴役的各族力士。”杨罗云说道,“依十三娘所说,这怒京力士斗力没有赏银的?那力士们何以为生?”
“大漠上崇敬力拔山河的勇士,若是能靠着斗力名扬天下,就会有人来供养,如果参加拔旗大会夺得‘七雄旗主’称号,还会有大王帐赐下来的每月三金。”凉日花仔细回答道。
谢喆抚着下巴道:“这到是个好营生。杨二,你说要不我们也去混个旗主来做做?”
杨罗云轻笑两声也不搭理谢喆的胡言。
“你俩去看就知道,咱们这样的可是没法参加拔旗大会的。”凉日花一本正经地说道,“与会不会武也不相干。”
到了力士街,这里也是人声鼎沸。据说王城里的大人们也会时常来观看斗力,最爱那见血的场面。若是得了王城里来的大人青眼,自然能享受更多供养。是以每每有贵人来看的消息,斗力的局势总是格外刺激。这样一来,旁人到也都觉得有他们来看挺不错,反正出钱的不是自己,有更搏命的表演不更好?
凉日花还在给二人说明与斗力相关的故事,一抬眼正好看到了个认识的人:“二娘你快看,可不是今日那个锻造坊的老爹?”
顺着凉日花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正是白日里见过的老汉。身边跟着之前那个被支着去守店的小子,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年轻男子,身量不高有几分贵气,一身藏青的长袍,只在腰间系了根细细金带,更显出腰纤腿长,半个身子掩在了阴影里,倒是没能看清模样。
“这么不用心,又何苦做男人打扮?”杨罗云轻声地说道,“总不会是在大漠还有什么男女大防?”
凉日花忙摇头道:“自然是没有。”
谢喆好奇问那些人是何时识得。听闻有间这么有趣的兵器铺子,便也动了心:“明日午间我也去瞧瞧。我家老爷子没什么别的喜好,就爱收些奇怪兵器,听你们说着,我这趟还没准能给他寻两件特异的物事。”谢喆说的老爷子,正是已回了裴州养老的谢老将军。
三人在观众区里占了视野清晰的位置坐下,等着开场。
今日斗力的双方都是新人,还未混出名号。所以并没有那些供主派来助威的奴隶。
“这样两边都是新人的情形,最吸引那些来发掘的贵人们。”凉日花虚指了指斗力台两侧的阴影处,“那些地方只怕已坐了好些来观战的王城来客。”
听凉日花这么说,杨罗云不由得探身想看清阴影里的人:“听闻金廷中,贺兰、哥舒、斛律三家不仅是开国柱臣,军功赫赫,更兼这一辈人才济济而被澹台家时刻提防?那可会有他们三家的人来看力士斗力?”
凉日花想了想道:“这也说不准,没听说过却不意味着那三家不会喜欢这样的比试。”
听凉日花这么说,谢喆笑了笑:“我看八成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