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1尊神
神祠破旧,殿中生着杂草,草上还沾着昨日的雨珠——昨日狠厉的雨没冲倒这些野客,反而让它们长势更加旺盛,比地里的麦苗长得还好。
祠堂清冷,然而香火未绝。
光从屋顶倾泻而下,照在殿中神像的脚下。
"娘娘慈悲,保佑我儿平安无恙。"清瘦的妇人敬畏又虔诚地跪拜在神像前,口里默念出心中所愿,然后跪着挪到供桌前,微微颤颤地在香炉中立下三炷香。
香烟袅袅升起,触碰神像慈祥的眼睛,而后借着神明的法力,一直升到云雾之上,与其他万万千千的祈愿一起,去往凡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神界。
祈愿并未像原先那般受到重视——毕竟神界即使是夜,也有灵光飘旋,它们不是神明们珍贵的生的希望——祈愿被随意地分给某个神官,可是他们无权干涉凡人的生与死,便又将它们递给尊神,让她向上天请示这些凡人的命运。
“昨日卯夜东星君赠与了殿中的侍仙半盏桃浆——”蓝照星向尊神汇报着他的监视工作,着重汇报那些“可疑”的动作。
铭烨以手撑着头,漫不经心地斜坐在案边,看着呈在面前的洋溢着金光的幻镜,仍由他报告卯夜东星的一举一动。
镜中是红色的天与紫色的土地——她在看着赤元族,也就是她口中的血族。
那是赤元的黑昼原,十万名生着红瞳的战士屏息凝神地聚在一个蓝衣人对面,他生着一头白发,手中持着一柄闪烁着金光的长剑。
蓝衣人身上满是黑红的血迹,衣服已被刀戟划得褴褛,他却是全然不惧,只是警惕地立在原地,一经风吹草动,便会飞奔出去。
空气已然血痂般凝固,久久不敢流动。
为首的战士恐惧又憎恨地望着那个蓝衣人,终于挥动了久悬不下的手臂,示意战士们进军。
“杀!!!”战士的声音被凄厉的风卷进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双方拼命地冲向对方,即使在不久前,他们本无冤无仇,甚至素不相识。
没有一个赤元人知道为什么这个突然到来的蓝衣人要至死方休地斩杀镇守黑昼原的士兵,日夜不停,全然不知疲惫,仿佛这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可是血海深仇已然摆在眼前,这个可怕的蓝衣人已杀了整整十万士兵——只凭借他一人,只在短短的三天内。
他为什么还不死??!!
明明已经昨日有人砍断了他的喉管,为什么他还不去死???
蓝衣人身上的伤口好像划过夜空的流星,在点点金光闪过后便消失不见。
他手起剑落,脸上满是自己的,或是他人的血。
“血战”了三日,别人竟已近不了他的身。
只是他握着剑的手仍金光不断,不知他在用着多大的力握着这柄长剑——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手中握着什么。
“你的话,在三天之内就能有此进步啊……”铭烨心中默念道,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用完午食后,星君换了身墨色长袍——”蓝照星开始介绍这件黑袍的款式。
尊神此时怕是在一边把非死即伤的糟心结局传给神官,一边“看着”所有神官的动向——甚至他所说的都不过是她昨日“亲眼”见过的东西,一边听着他无聊的裹脚布故事——一边变个化身教刚找回的熠榕殿下法阵,顺带看着不知道正显示着哪里画面的幻镜——这么强的神知道这些陈皮烂谷子的小事真的有必要吗?等等,现在他心里想的尊神是不是全都听到了???
“嗯。”铭烨突然应道,视线未离开面前的幻镜。
这声不轻不重的回应后再没有下文,把蓝照星硬生生吓出一声冷汗来。
“不想说了?”
“没、没有,小仙继续——”
“你刚才想问什么,不妨说出来,比起让我自己去听,我更喜欢听人亲口说。”
“……您为什么这般、额…提防这些神官呢?明明整个神界没有比您更强的神了吧?”蓝照星微微抬首,看到了尊神的真容。
她眉目明艳张扬,妖艳夺目,凤眼妖娆又凌厉,一双金瞳尊贵而华丽,花瓣般的薄唇无饰而赤。
分明是个妖艳凉薄的美人,可却让人不敢心生不敬,一眼看去,便知谁是君臣。
她是天生的尊神,无情狠厉,俾睨众生。
"你可知君翊玺是怎么死的?——他掉以轻心,然后死在我手里,魂魄被我捏成连忘川河都凝不起来的碎末,只好冲回岸上沦为彼岸花的养料。"铭烨神色平静,缓缓诉说着自己的胜迹,眸子里是独属于胜者的不屑与嘲讽。
蓝照星想起翊玺是上任尊神,据说他由凡人飞升成仙时受过神明的轻视,在成神后反而忘了自己的出身,去掉凡姓“君”并改名为翊玺,轻视“神”——暂且叫做神——以外的生灵,甚至屠尽凤凰、青鸾两族。
铭烨只是笑自己在知道君翊玺的出身后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险些暴露,太过冒失了。
“小仙明白了。尊神英明。”
“有什么话都不妨问出来,我喜欢听你们说话。”她饶有玩味地看向他,就像是在宠爱地看一只——
蓝照星躬身应是。他明白的,他们不过是供尊神消遣的——
尊神心情不错,让他下去了。
他走出宫殿,见一个金色的身影走来,那正是熠榕殿下。
他是凤凰与赤元的混血,因而瞳色生来一金一赤。
蓝照星向他躬身问好,熠榕只是回头瞥了他一眼。
强者总是为尊,弱肉只能被强食,这样的道理无需他人去教。
直至熠榕走进大殿,蓝照星才抬起头来。
“姑姑?”大殿中空无一人。
熠榕用法力在手掌中几笔画下复杂的阵法,接着以掌对向空中。
阵法在空中放大,旋转,金光熠熠,随后覆盖住了整座宫殿。
他看见铭烨坐在座椅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显形阵画的不错,现在只要注意提升施阵速度就好了。”铭烨向他挥手,示意他上前,口中欣慰道。
“还是您教得好,不过我还会勤加练习的。话说姑姑,您想让我看什么?”他跪坐在铭烨膝前,语气极为乖巧。
“你说一个五感皆失、记忆全无、以杀伐为目的的人能在几天之内染红赤元呢?”铭烨召出那面幻镜,笑意盈盈地问道,神情温柔而和蔼。
熠榕答:“几天也好。”
他的母亲因生他时难产而死,而他也因违和的金色瞳仁受尽欺辱,人人生有一双赤瞳的赤元族容不下他这个“杂种”,即使他挖掉了这只金色的眼睛,甚至遮住了空洞的眼眶,他在赤元人眼中的“低贱”也未曾因此减少半分,他是牲畜,他是奴隶,他是卑贱入骨的污泥,任意一个赤元人都有羞辱他的权利。
可他此刻却穿着上好的衣服,有受人尊敬的资格,甚至能用两只眼睛完完整整地看着世上最强大、最美丽、最温柔、最无情的神明。
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她自称为他的姑姑,他的至亲,她口口声声说着爱他,珍视他,她为他的遭遇愤怒,要为他报仇。
“他们都该死。”熠榕的一双金红异瞳无不闪烁着仇恨的阴鸷。
铭烨则轻笑着揉揉熠榕的脑袋。
——需赤元的十五天,恰是神界的一年半。
遍地的尸体像是浓重的乌云,蓝衣人浑身沾满了血,如恶鬼般站在其中,他已完成了目标,不知该如何是好。
铭烨看着幻镜,解除了对他五感的封印和意志上的控制。
只见蓝衣人愣怔了足足一刻钟,接着跪倒在地,浑身颤抖,以双手挖起地上黑紫色的土来。
顺理成章地掘土挖墓。
铭烨看着镜中之景,不由地嗤笑一声。
或是觉得蓝衣人可笑,又或是想起那日那时,她的好友心中这般想到:她应当,会照顾好他们的。
这里是哪?
——他来到了一座山上的一处屋舍。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察觉到一股带有血腥气息的妖气,那血气正是赤元族人的血腥气。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沾满血迹的白玉簪,向那股妖气走去。
一路踉踉跄跄,他来到后山的一坑小湖泊。
不知这坑清澈的水滩中涌动着什么,让他觉得头痛欲裂。
有什么东西如浓厚的黑云般钻进他的头颅里,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撑裂,他抱住自己的头,痛得浑身颤抖,双眼猩红,原本俊秀的脸此刻却如野兽般狰狞可怖。
他脚下一软,干脆不省人事,跌进水潭中。
身上沾染的血都在水里晕开,如毒蛇般在水中窜动,片刻便染红了整片清亮的湖泊。
他就在血泊中悬浮着。
可通红的水滩又霎时变得干净透亮。
——仿佛只凭一泊怪异的水就洗得净“他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