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

无论什么时候喝酒，他都不会觉得好喝的。 因此他昨晚喝了一点酒是很罕见的，尤其是独酌。 他已经很久无梦了。昨晚也不例外。 据说入睡快会有梦，入睡慢则会无梦，但为何他很快就睡着了也无梦，难道是酒的缘故。 也许确实该学会喝酒了。以往夜里最难熬的便是入睡，寂静的夜里并不无声，放空思绪便会听见一些难以言说的声音，假如集中思绪，则所想为何，想至多久，就不是他能掌握的了。 他依稀记得几乎每个夜晚他都会想起某个人，想起一部分关于她，想象一部分关于她，但仅限于那个夜晚，当清晨来临，他学会忘记。 这样的痛苦像是病痛一般，连带着其他的改变，所以也许的确是精神上的吧，可是他不愿求医，他讨厌改变已发生的事，喜欢顺其自然。 但倘若喝了酒都能像昨晚一般，那便是像药一般苦，也能和颜悦色地喝下。 昨晚喝酒并非是心血来潮。只是因为他今天要去一家餐厅，见那个人。然后就想起了，有一个夜晚，他拒绝了那个人共饮的请求，看着她带着忧愁的面孔离开，于是在又一个夜晚，泛起了一丁点也许可以被称之为弥补的心思。吞咽着酒，在灯光的交汇处，光影在他四周，但终归只是光与影，没有丝毫改变。 他的家杂乱无章，瓶瓶罐罐，包装盒随处洒落，据他说这是纪念，他不喜欢把旧的东西丢弃，或许是可怜它们，或许是他可怜。 出门与邻居的寒暄并不会让他厌烦，但他也本不愿如此。他逐渐不理解与人的这番情感，在他看来，他不需求诸于这些邻里，也不会如此，便无须如此。但他还是这样做，一是因为他想要成为大家眼中的常人，即使是表演，二是因为他希望有天能让别人开口让他帮忙，算是生活的一丁点意义所在。 那么就出发吧，在她之后，已经过了很多年，他还是孤身一人。应该算是可笑，与她相处的时间已早早的被远离她的时间甩到身后。也许不是为了她而等待，只是不知道为何要去伸出手。 所谓的爱不能细究，其实大多数男女并非喜欢彼此，只是有的人擅长扮演。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后知后觉的他也会学着表演? 在她离开之后，他爱上了想象，也许是幻想。他想象自己已是风烛残年，仍是孤身一人，每年给她写一封永远不曾寄出的信，去世后自己那小侄子整理遗物时搜集到了这些信，一字一句地读，为了这个幻想，他甚至真的开始每年写一封信。他心底笑道，如果这就叫浪漫的话，也许浪漫确实该被杀死。但笑过之后，他有些累了。他为她写诗，为她写歌，为她构想着一切被他称之为浪漫的重逢。但做着做着，也许是感慨这些想象的发生概率之低，也许是真的有所感悟，他发觉自己为她做的，似乎也并不是为她而做。 他有些恨她的，为什么一定要做承诺呢？为什么做了之后做不到呢？为什么不肯骗他呢？为什么不肯做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呢？如果做到了一点，那么也许，无论是他，或是他同她，都不太会一样。 但他爱的，恨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对自己想象出的个体输出着情感并试着自我反馈是一件痛苦的事。他试着感动自己，给自己创造出片刻欢愉，然后死在其中。 也许有很多时间来解决吧，但他逐渐觉得不够了。他已经有些老了，从各种角度来说。 也许听起来像是在推卸责任，这就是悲哀。 终于到了这么一天，他魂牵梦萦的，设想了千万次的重逢，到来了，在这一刻，他没有大多数构想中所拥有的那一种被他称之为喜悦的情绪，也没有少部分中解脱的情绪，有的只是一点点浓稠的悲哀，这是积攒了十数年，不曾排解，反复揉搓的一点，仅剩的。 他想起了以前看过的小说，数十年未曾谋面的露水情人，突然送来一封信，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她?小时候他自然地略过了这一点，但随着年岁增长，他不禁疑问。一切都是在变的。 那么，就出发吧。 他很快地驶到了餐厅附近，装潢多久了都没变。 他在门口停下来了，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了盒留兰香味的薄荷糖。他想起了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笑着说你这么熟练是不是吻过很多人。他当然否认，同时想起来一件事，有人说含着一种味道的糖果的话，就算忘记了亲吻对方是何种感觉，也会记得气味。于是他选择了它。也许是兆头便不太吉利，在之后的日子里，他经常只是含着它。 终于进去了。早至不是他的习惯，只是和她一起时这样。 他很久没来了，久到看不出菜单有了什么变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确实有了变化。他熟练地回忆着她的饮食习惯:不吃鱼，豆腐，茄子，南瓜，并且为自己的记忆沾沾自喜。 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她到底爱吃什么。 是她没有说吗？ 是他没有问吧。 不管是她出于少女的羞涩没有明确地表达，还是他只是在表演风度而非真正地爱她，他或许都没有尝试去了解她。他只是沉默。 于是他只是随便点了份这个时令这个地域大家常吃的菜，不会错的选择。 她来了，空洞无神，处在足以让他认出她的基础上却不似她。 但他并不失望。其实，他只要见她一面便好了，仅仅是一面便行了，他怕见不到她。这却也让他等了好些年。 他也不知为何。随之，他想起一件事，有人说一见钟情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那些鼓吹所谓了解真正的对方是怎样的人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的人，所追求的只是虚妄，对方所展现的使你了解的东西，是对方所为，是对方让你爱上了对方，不是你爱上了对方。 他顿觉有些可惜，他爱上她的日子显著地晚于见到她的日子。他刹那间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爱上她。他追求所谓的完美爱情。 他很想和她聊聊过往，他想起了与她过去的故事，他从来没告诉过她，他是什么时候爱上的她，在离开以后，他变得非常有倾诉欲，除此以外还想说很多。 离开她以后的日子，却没有什么说的必要了，即使她想听，他也记不清了，只觉得每一天过得都像某一天。 以后呢？他突然有些怕了。他只能想象出美好的以后，却不知道怎样去做，就像他与她始终无缘得见，他连第一步基本的都做不到。 他听到服务生对老板说，那个独自坐在窗边的年轻人抹着眼泪，需要他们做些什么吗？这才发现自己掉了眼泪。他赶忙擦掉，避免继续被关注，其实只是徒劳。 他终于悲哀地发现自己只能想着以前了，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以后，仅仅是这样，便已经使他泪流。 该走了，不知道桌上的菜式她喜不喜欢，她以前曾夸过他会点菜，点的都是她爱吃的菜式，他当然不至于因此自喜，他知道这是她爱他的表现。 他尝试。于是对面的女孩告诉他，他很会点菜，点的都是她爱吃的菜式。 此时，他只有转身离去，才不至于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