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太阳升起之前

鄂毕河，发源于阿尔泰山脉，一路向北注入北冰洋，严寒结冰，酷暑奔流，亘古不变。 她指着地图，以冷静的口气告诉我她和她的伙伴曾经如何在三千米的高空随之流淌。 机头向上，加速，俯冲，滑翔。三千米的高度，如果提升到原来的一点五倍速，则可以在训练时间结束前争取到十五分钟空隙。他们追踪不到她，所以他们不会知道她此刻正躺在原野上的阳光中，触抚融雪下生长的草芽和野花，耳边是战场死寂中想无法想象的鸟鸣。 我之所以提起这里，是因为当我的双脚第一次踏在这片宽广的大地上时，目之所及正是鄂毕河中下游景色。如果当时的我抬头望天时正巧是她驾驶着她的火箭经过，那现在的我必定会为这美丽的巧合默默低头感谢所有一切神明。正是在这一片宽厚而隐隐有血液流通的大地上，我们本遥不可及的人生有了奇迹般的交汇。除此之外，我再无他求。 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河水倒流之后。一切的一切就这么刚好发生，恰如主角登场，欢呼轰然作响。昏暗酒馆中她刚好从擂台上不甚清醒却激情十足地走下，带着一路掌声与喝彩。或许她并不在意他们，又或许他们其实在意的只是无所谓理由的狂热而非她。总之，她需要一个空位，而我身边刚好有一个空位。 我们不过陌生人，她近乎神经质地追求上等伏特加而非其他更柔和适合夜晚的酒品。我向她提出忠告，以陌生却友好的酒友身份。“小姐，我不需要那些所谓金汤力之流来保持我头脑清醒，”她大笑，“这不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狂热而非热病，是吗？你认为亚寒带地区的斯拉夫人民会染上热病吗？”我半开玩笑地说，呷一口自己的。 “是也不是……小姐，或许您并不明白酒的好处。她是现实与梦的精灵，或者说，她是整个斯拉夫民族的老祖母也不为过。”她的手指并排放，在桌上按顺序一个一个轻弹。酒馆里的欢呼声已抛弃前一段时光，转而抛向如今舞台上表演得异常优美的角斗士。 “是的，我怎么忘了。”我再次微笑，“斯拉夫人不害怕热病。” 我注意到她白金色的头发散落在皮衣毛领上，而那下面是一枚又一枚挂着阴影的奖章。“我们恐惧的，只是虚无。” 皮革和烈酒的味道自出生就永久融入到这片土地上所有母亲的乳汁、所有父亲的汗水中。在她体内所有的液体都带有标志霜雪与狂风的永恒烙印，包括眼睛独有的血液，她俏皮地说，莫斯科没有眼泪。 我看向她，胜利之上，似海双眸，不为谁而蓝。她是酒神精神的完美践行者，人生独一无二的狂欢，她正狂热地享受其中。 “你说得对，小姐。”她这么说着，突然将身子伏近，我闻到她身上的伏特加蒸发。一抹猫似的神情在她眼角闪过，我预感到这话题即将不复存在。“或许，让我猜猜你喝的什么？” 我不置可否，只是晃晃手里的杯子。她开始注视它，锡制的，带过时的（现在它是因时间倒流而超前的）花纹，仿佛这样就能看透蕴藏其中的本质。 “酿制的还是经过蒸馏的？” “清澈见底的。” “烈的还是花瓶玩意？” “让人沉醉的。” “回甘的还是发苦的？” “属于夜晚也属于白天。” “最后一个问题，”她眨眨眼，“清醒的还是昏睡的？” 我也学她故技重施，伏低了身子，试着以一种低沉得近乎调情的口吻回答：“这你心里清楚，我的冠军。” 她笑了，“以先父的名义起誓，我……”她沉思片刻，却突然抬起头，我们都没说话。酒馆的狂欢还在继续，近乎孩子对峙的气氛却把我们隔绝在欢呼之外。 “时间不早。”我暗示她应该放弃，有些快活于这几秒她的沉默。她却突然将我的手压下，我吃一惊，抬眼仍见她目不斜视。 皮质手套的触感显然将什么东西烧起来了，我仍希望能控制局面。我试着巍然不动，尽力把持控制权不被抢夺。燃烧和绽放是同义词，而我们正被困在言语的围城之中。 又是几秒过去。她的手逐渐缩紧。我感到皮质手套似乎又再次受到心跳的驱动，再次有了生机与活力，似乎下一秒它就会重新拆解又折叠变回一只动物。她的瞳孔一样缩紧，像是锁定猎物的猛兽。 “白兰地。” 气氛陡然被打破，像一出戏剧中的演员在最高潮之时的时候跌下舞台却摔入人群，并无致命之虞。 “真这么想知道？” “真这么想知道。” 我眨眼，将手背翻过，握握她的手。感受到坚韧而柔软的她，敏捷而狡黠的她。 “只是柠檬气泡水而已。我没说过我喝酒。” 她愣了愣，随后大笑。眼神朦胧迷离，一盏盏灯在海上明了又灭。上帝，就当为了这美妙的夜晚。 “那么晚安吧。我的名字是莉莉娅。欢迎来到莫斯科，柠檬气泡水小姐。” 我于是意识到，在到达黄金港之前，我的夜晚再不会有晚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