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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谈话(二)

2020-01-02 03:30 作者:_不破愛花_  | 我要投稿

客:不得不说,在寒冬的夜里,一杯热饮比其它任何东西都让我感觉温暖。

叙:是的吧。就像一些小小的窍门一样,人心灵的感受也会被温度和色彩影响。对于一个处在伤心里的人,我会给他一杯热饮。热的、但不至于烫手;甜的、或者是一些香味,像茶香或者咖啡香。当然,能够给予一个带着体温的拥抱更好,只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样做。

客:做些什么,比得过万句安慰。我总是发现,语言在这些时刻非常有限。如果是一段文字,那常常让我绞尽脑汁也不能满意;如果是一些话,我会发现,我不会。我不会,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教导我,让我看到、让我听到;我发现我遇到的人,都不太会做这些,用说话,用话语,让另一个人的心灵平复。

叙:啊~那可真是件悲哀的事情。

客:可不是嘛!当一个人心里有了愿望,他暗自确立了一个目标,却发现想实现目标,是要从周围的人那里学习才行。而周围的人,却也是不会这些。这种完完全全需要从自己之外的地方习得的能力,可真是不能够轻易就找到适合学习的对象。
       这也不怪他们。毕竟,如果一种技艺是熟练的,那多多少少也是经常性地、反复遇到得以施展的机会。有学习的模范,有练习的机会,这些条件,似乎都不常出现。抚慰另一颗受伤的心灵是难得,更难得是有这样的机会。受伤的心灵总是封闭的,它总敞开于一个它信任的人。

叙:这就是我们的一些困境。我们认识、我们熟悉、我们朝夕相处,但我们从未接触彼此。

客:害怕、恐惧、不敢信任、没有信心。我总是能看到一个人太过于熟悉自己的缺陷而止步不前。天性中有这种倾向,它注重危机和缺陷,那是如果没有这种特长,我们会轻易地让自己折毁在生存的路上。可是如果过于看重这些,又封闭了自己。那些自己身上闪光的部分,总是被另一个人发现。

叙:就像我们打着灯笼,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却看不到手里的光。

客:但是事件和事件总是互相印证的。我有足够的理由害怕,害怕失败。我不擅长这些,如果我做错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那么第四次的时候,可能对方已经失去了耐心。如果我不小心,没有安抚好,反而加重了这境况,那就更可怕了。信心不是凭空而生的盲目,信心是要在一点点的小成功里累积起来的。

叙:能够发现,有一些重要的因素,不取决于事件之中任何一人,而是取决于像时机这样的运气。

客:运气?

叙:是的,运气。这是我们这些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最不愿意承认的一种东西。我们太过于自满自大,认为一切都可以服从于理性、规划的安排,我们相信“人才是一切的尺度”。然而那些不确定的、无法控制的因素,始终存在。

客:这么说倒让我想到了“风险”和“不确定性”。“风险”是那些可以预估到的损失,可以事先加以防范,要么防范它发生,要么算定它一旦发生的损失是多少。而“不确定性”却不能防范,它是“未知的未知”,我不知道我会碰上什么我不知道的情形。

叙:是呀,就像“我们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但是“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甚至有时“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这不是文字游戏,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真相。

客:这样一来,似乎是很悲观的事情。

叙:并不是。我们可以不断地推进【我们知道】的边界,来知道【我们不知道】的范围。就像我们可以通过认识一个事件中的诸多因素,来将运气的成分缩减到最小。当然,是运气好的情况下。

客:嘿嘿嘿。你似乎不是一个相信宿命的人,尽管你谈这些运气,谈这些受其摆布的。

叙:也许吧,我没有想什么宿命的事情。只是在我的观察里,有很多事情,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如果他们能够更愿意去认识人的特性、认识事物的特性,去分辨哪些是运气,哪些完全是错误的认识,那他所谓的宿命就是一个幻象。人因为自己无知而产生的不可抗拒感比运气多得多了。

客:你能说的更详细一些吗?比如举个例子。

叙:好吧。比如说,人具有期望被公正对待的渴望。如果他受到了冒犯和伤害,那他必定要求消除这不公正带来的情绪。如果这情绪得不到他认为应得的偿付,他就有寻求复仇的愿望。可是,如果对方并不偿付,他也出于各种缘由——礼仪的、地位的、机会的——无法实施同等的报复,那么这种情绪就会积郁在心中。它不会消失,不会消散,不会随着时间而消除,只是被淡忘了而已。
       假如哪一天,他碰到了同样的情境,被曾经相似的形式冒犯到,点燃他的,就不只是这时候的愤怒,还会有过去积攒的所有愤怒。我们此时看到一个因为很小的理由,犯了很大的怒气的人,总会轻而易举地给他贴上一些“脾气大、情绪化、控制不住情绪”的标签,而不会去想,或许这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而发火。
       或者是这样的情形,当时他得到了偿付和保证。然而这种保证总是被再次打破,以至于许诺本身变成了一件不可信的事情。那么,再多的道错,也止不住每一次再犯时招惹的怒火。人们常常认识不到,一种超出平常反应的情绪背后的过往。把一个可能是机会——了解的机会、安抚的机会——的时机给错过了,把这归结于对方的情绪化,进而认为对方是不能够交谈的对象。

客:你似乎说了更复杂的事情。

叙:我认为这并不复杂。你讲“复杂”的时候,我并不确定你是在说复杂的是它表述的内容,还是说它表述的方式。就内容而言,我重复我刚刚说的话,“它并不复杂”。我在此只是要求你与我一样,唤起在内心中同样境遇时的感受。它是一个一般性的框架,并不指明任何特定的情境,因为情境的多样性让每一次列举都变成了赘述。
       但是如果你说的复杂是指表述的方式,那或许有可能。因为我在修辞这方面仍然在探索一些形式,目前来说是这种,以后或许会更好、更容易理解一些。但是我不能断定这方面的进展会如何。

客:你似乎并不在意修辞,它让我在理解上要花费一些功夫。

叙:我对修辞有种很矛盾的感受。一方面我知道修辞本身对于表达的重要,另一方面,我深刻地怀疑修辞的动机。作为一种工具,修辞可以让一件事情更清晰地显示,也可以让一件事情颠倒黑白。它力图唤起语言本身的魔力,这种魔力通过隐喻、联想、类比、借代等方式,以一种事物替代另一种事物,或者以部分替代全体,或者是其它什么方式。
       当一个人开始使用修辞时——我是说那种洽谈、控告或辩护、演讲时——我不得不发现,无论那种情形,首先我要注意的,就是这个人的品性——他是否是个德行可靠的人。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并非一个有着良好品行规范的时代,它是由那些构成一个社会基础的制度环境不够完善造成的:恶行不能得到及时的惩罚、甚至还能获利;善行得不到嘉奖、并经常被抑制。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愿意牺牲自己一时利益以促使合作更长远的人,难免心灰意冷。而那些破坏长远合作的人,反而屡屡得势。这种人,就是我首先要打量的,他是否德行可靠。
       进而,这种德行中,也要求有这类品质:他是否是一个克制谦逊的人。一个人可以是一个满心向善的人,但如果他对于他行善的目标,选择了错误的方法,或者不知道那是错误的方法,那么他也无法达成他的善举。如果他在他熟悉的领域之外行事,而这个领域又要求专业的认识和知识,那么他必定会做坏事情。他在这里使用修辞,以言辞的华丽和流畅打造出他专业的样子,但这却只是假象。
       一个谦逊的人,知道他能力的边界。如果超出了他的能力,他会告诉你他在这方面确实一无所知。他至少会建议你去询问一个更专业、并且对你的情况更了解的人来回答你的问题。

客:它似乎停留在工具层面?

叙:是的。它本质上就是一种工具。它本身没有任何可以夸耀的地方,无论它在洽谈中做出劝说或劝阻、在控告或辩护时表明公正或不公正、在演讲时称赞或谴责。修辞都服务于那些情境中的具体目标。
       因此,我对于那些只懂得技艺,懂得如何利用言辞唤起人情感的人,都抱着一份警惕。我不得不考察他们。如果他们只因为自己的文案写得好、话术编的妙而洋洋得意,我就告诉自己,这类人不值得认识。他们的技艺与他们自身的美德毫无关联。

客:确实是。但是这类人,我认为还是很好分辨的。最难的则是另一类人——他们与我们足够近,要么有着血缘上的联系,要么有着情感上的联系。在遇到某些困惑的时候,我们习惯性地向他们询问——因为那联系本身就意味着可以信任和托付——但是他们在某些方面,就如同那些擅长修辞却并不具备专业的认识和知识的人那样,其实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问询对象。
       沉醉在被信任被托付里的人,难免会膨胀起来,他告诉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还以为自己是在帮助他人。

叙:但很多时候,作为询问者,我认为他们也并非看不到这一点,他们也并非真的是在询问。他们问一些事情,要么是对这些事情有了答案,只是想从他人那里获得验证;或者,他们并不寻求答案,只是期望得到一些安慰。

客:啊~安慰。安慰也是难寻的。你知道,只有经历过相似境遇的人,才能理解那个境遇里的感受。尽管人类的情感都可以归类为那几项,但相似的境遇不等于相似的感受,反过来也成立。但是,你也知道,那些经历过苦涩的境遇的人,并不一定就会理解同样境遇里其他人的苦涩。因为战胜这种境遇带给他的,不是对他人的同情,而是一种傲慢——我能够如此,你怎么不能?这不仅仅是那些成功人士的思维方式,也是我们身边的人的思维方式,它其实跟哪些阶层的人没有关联,它就是一种对自己蛮横、进而对他人也蛮横的现象。就像它也展现为,如果人人都处在这种困境里,那么你的困境就是无足痛痒的,你的负面情绪就是不应该存在的。
       这可不是安慰,这简直是往伤口上撒盐。这也很悲哀,它表明了,这么说的人,并不懂得如何应对自己的同样的情绪,只是依赖时间,用更重要的事情将它拖过去,仿佛它不存在就是变好了。我觉得它悲哀,就在于我能够感受到这种伤痛以一种蛮横的方式蔓延出来,却无法去医治它。我是对自己无能为力而感到悲哀——想要拯救和医治而不知道方法而悲哀。

叙:医治灵魂的方法,并不是轻而易举的。我记得一碑文,“先知祝他平安,然后说:人世间,起初是逗留,中途是艰难,最后是毁灭。”
       我看到过很多曾经的伙伴,他们一个个将拯救看作是一种一次性降临的恩赐,而这恩赐,则绑定在另一个人身上。他们以为一个伴侣就是他们永恒逗留的原因。然而真正进入了那种生活,才发现那是他们意想不到的艰难,将他们带至毁灭的境地。
       一个人永远不可能依靠另一个人来获得拯救,这是必然的。另一个人只可能像他一样,是努力探求拯救路上的相互提携的伴侣,而不是拯救者。如果他们认识不到这一点,那就真的是艰难和毁灭了。

客:这是我最迷惑的地方。为什么我们将灵魂的寄托,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放在同样脆弱的另一个灵魂那里。就像如果生活必然是一片破碎的终结,我们为何不勇敢地终结它,还要欺骗后人,说它很美好,值得期待。

叙: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我们没有超然的信仰,那么这是我们为数不多能接近信仰的事情了。

客:这更让我迷惑了。它们之间的相似在于?

叙:让我从一个例子开始吧。
       在《希伯来书》11:1中,讲道:“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这句话里包含了两个命题,一个本体论命题和一个认识论命题。让我们回忆下这两者的含义:本体论——它探讨存在本身,即一切事物的基本特征;认识论——它探讨知识得以可能的条件,在这里它是在讲那本体论意义上的知识如何获得。
       在这句话中,其本体论的命题断言:信仰是所盼望事物的本质。这些事物的本质不在别处,而正是存在于这个信仰之中。而认识论的命题断言:信仰乃是不可见事物的证据。在此,证据不是别的,就是信仰本身。
       因而,我们看到,一切有关神圣、超验存在的确定感都挂在信仰这条线上。这是一条极细的线,人从中得到任何可以触摸的东西。那不可见者的本质和证据唯有通过信仰才能得到确据,此外别无他途。这种信仰,人们必须依靠灵魂的力量去获得。
       很显然,我们看到,并非所有人都能够有这样的精神毅力。大部分人不得不依赖一些制度性的帮助,例如教会、祈祷仪式、周日礼拜,来获得这种信仰最易理解部分的碰触,更不用说其实大部分人都没有进入到这信仰中。
       我们能够从这个例子中学到什么呢?很显然,我们关于人之情感的体验,是次一级意义上的信仰体验。它们没有信仰那么重,那么依赖那纤细的信仰之线。我们完全可以在可碰触的层面,去确据我们的情感。神态、语气、肢体动作,这些可目睹可碰触的东西,为我们的情感本身提供证据。除此之外,我们也有那些制度性的东西,比如礼物、特定的日期、节日,帮助我们强化对情感的确认。
       但是为什么我说它接近信仰呢?不是因为前面所说的那些相似,而是在说,尽管有那么多可碰触的确据,它依然是一条易断的线。我们可以看到,那些构成情感的连接中,不管是有着血缘背书的连接,还是在日常生活接触中建立起来的连接,或者是我们最怀有期待的那类连接,它们都会被毁坏,被各种各样的因素毁坏。

客:这点我也同意,哪怕是依靠血缘的连接,也会反目成仇。就像那些戏剧里的、那些真实生活中发生的。

叙:是的,让我们略过这些基于血亲的情感不谈。因为即使它们破裂,在很大程度上,那构成强连接的血亲也提供了修复的可能。在我看来,它们算不上什么崇高,因为那就像无法解约的合同一样,从一开始就提供了一个长期博弈的环境。而我们都知道,在这种长期多轮博弈中,都会使双方的行为更向着合作,而不是背叛。
       而情感中最崇高的,则是在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之间建立起信任。这种信任的崇高就在于它本身的易碎,因为没有其它更强的保证来为它背书,唯有两者之间相互的信任。它既体现在爱之中,也体现在友谊之中。在很大程度上,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如果没有友谊,那么爱就不是爱;如果有友谊,那就必定存在爱。
       我们不要把这种爱只狭义地理解为男性和女性之间的那种情感,我在这里说的是那种灵魂对灵魂的爱,它不仅仅体现在那种男性与女性之间,也体现在男性与男性之间,女性与女性之间,长者与年轻者之间。正是这种爱和友谊的存在,让我们在这破碎的生活中,看到一道光亮,一种可以超越生活的凡俗本身的信仰。这种信仰,不可能在一个人单方面的行动和努力中获得确证。如果一个人将所有的拯救和索求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那就必定会毁坏他们双方。这种信仰必须是这样的,两个人都把彼此看作是相互提携的、是探求之路上的伙伴,在这种互相扶持之中,才能得到信仰的维系和确证。

客:虽然我并不是一个有特定宗教信仰的人,但我能够理解那两个命题。对于你讲的这种互相扶持之中建立起来的信仰,它确实是易碎的。那么,这就无法回答我那个困惑了。如果易碎的生活,需要一种易碎的信仰来维系,而我找不到这种易碎的信仰、或者它确确实实在中途破碎掉了。那岂不是仍然困在那个死局里吗?

叙: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难题,我得承认我不能够给予一个永久的、确定的答案。这出于多种原因。在解释这原因时,我得提醒,信仰之源并不一定要来自于他人参与的共同创造。我们从那个在他人身上寻找救赎作为讨论的出发点,遮蔽了我们探求的路径。是的,我会称赞这种努力,就如我之前所说的,这是我们能做到最好意义上的信仰创造了。但是这不等于说,我们一定要向着最好的方向去耗费终生来做徒劳的尝试——因为它对参与者的灵魂力量要求非常高。我们必须承认,并非每个人都适合去做最困难的事情,也并非每个人都有足够好的机遇去做这事情。在天分和运气上,我们都强烈地体会到了一些无法人人相同的处境,这种处境是其它补救方法所难以起效的。
       而我之所以不能给出永久的、确定的答案,是因为我在这里感受到了一种结构。信仰之源是需要和探求是人人共有的,然而构成这个源之本身的面貌,则是各不相同的。它像一片蛛网上无数的节点,或者一个故事文本里层层叠加的意义构造。我们会直觉地以为这构造是“一”类/种,然而它却呈现出“多”类/种的面貌。无论基于灵魂与灵魂的创造是多么高贵,人依旧可以在非灵魂层面的诸多事物上找到一种信仰之源的创造。
       无论怎样,“探求”本身非常重要,不仅因为是它是一切信仰之源创立的基础,更重要的是,“维系”也需要“探求”的参与。作为一种努力的探求,并非是可以在确立之后一劳永逸地取消的。许多人把信仰之源看作是可以停滞的终点,这是幼稚的。它只是一颗种子,除非精心浇灌培养,否则连片刻休歇的乘凉都不会有。我认为我至多能在这一点上作出提醒。

客:看起来它确实是难以回答的。我隐隐约约感受到你讲的,是说这里存在另一个重要的因素,对于信仰和爱,只有在对探求持有希望才能存活。这样一来,它更接近了保罗的话,“有信、有望、有爱。”

叙:啊~我记得那一段。是的,只有在期待之中的人,才不是睡着的。

客:这种讨论让我感受到,那些来自宗教的智慧之言并不是一种虚妄的东西。这个时代,似乎大部分人都喜欢嘲笑宗教,但是与此同时,他们又在做宗教性的举动,抓住一些事物或人不放。我在某些人身上感受到的,不是他们对某些事情、某些人的热爱,而是偏执。这种偏执总是有种共同的形式,那就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在他们的行动中,是无关紧要的、可以替换的零件,人被当作实现他们目的的工具被使用。

叙:在某种重压之下。

客:在我面对的这种破碎性的重压之下,在终结的重压之下,人的偏执,人的扭曲,都是从灵魂不堪重负开始。

叙:从灵魂无法认识自己,甚至否认自己存在开始。

客:这就是问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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