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城】我是街上的游魂|不羁画家限时返场（五）
你不是佩索阿笔下浪漫入骨的诗句，而是萨沙九零玫瑰那被灼伤的边缘。——致你
你的想象脆弱无依，被暗处翩翩起舞的蓝蝶包围。只有镜子瞥见这惊人的一幕。蝴蝶、水面、光影、头骨、手腕、脖子，谁的遗产。
活在阒静无人处，倾听血脉，暗青的血管连成细密的水域，血流成了大江和小河，你成了渺小星球。
眼睛应该和蝴蝶一起腐烂，漆黑的眼珠孵化出幼虫，吞食漫漫长夜，蜕变成新的生命。
你从想象中破壳，然而破碎的镜子映不出完整的面孔。你是谁？
智利老板的酒吧。
加州的下午热烈如火，每个进来的人都带入一阵热风。智利老板躺在吧台旁的躺椅上，脸上盖着一本新出的艺术杂志，时不时传出几声呼噜。
调酒师小姐忙里偷闲，双手握着波士顿摇酒壶，脸上挂着标准笑容，蹭到老板旁，暗暗从底下踹了一脚，惊得老板一下子坐了起来，艺术杂志掉在脚边。
“What's wrong with you？！”他低喊。
调酒师小姐滑到吧台另一边，拿过一个酒杯，倒出摇酒壶里的酒，递给吧台边上的客人。然后脚下一滑，滑到炸毛的老板身边。靠在他耳边神神秘秘地说：
“Look at that guy！角落里那个帅哥，又是他，坐好久了，一直在看那壁画……他是不是在等那位中国画家？”
帅哥是昨天举起酒杯隔空向沈翊致意的年轻人。他今天穿得休闲，茶褐色长袖外衣纯白T恤内衬墨蓝色牛仔裤，也没戴那装十三的金丝眼镜，要么根本不近视，要么戴了隐形眼镜。
老板收回目光，摆出一副“你又知道”的吐槽表情，“你管人家等谁！好好工作行吗？”
调酒师小姐和他互瞪，直到他撑不住先眨了眼。KO！又赢一局！她舒心地抓了个剥皮柠檬，啃了一大口，面不改色地继续问道：“那位中国画家今天怎么没来？”
老板揉了揉眼睛，面对这位无法无天，却是店里唯一的员工，一脸无奈地回答：“他请假了，说是扭到脖子，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stiff neck（落枕）。”
“soga！”调酒师小姐啃着啃着柠檬，看着那角落的帅哥，心想：我得去提醒他一下。
老板把杂志捡起来，不过眨眼功夫，身边人就不见了，一看，果然，调酒师小姐坐到帅哥旁边笑靥如花。OK！Fine！
“Hey，Bro！你在等人吗？”调酒师得到帅哥点头允许后，在他对面坐下，“在等我们的画师？”她的手往后扬了扬，指向壁画。下午的光线照得整幅画面摇曳生姿，尚未上色的安提诺乌斯似乎只是在悠闲地小憩，唇边的盐渍是刚刚干燥的海水，像尚未被点亮的海岸明灯。
帅哥点点头，晃着酒杯，歪头看她，亚麻棕鬈曲的头发松软，一双狐狸眼温柔多情，薄唇含笑，下颌线明晰，活似古希腊的漂亮青年。真是好看的皮囊，调酒师小姐在心里赞叹。见色起意这事真是既浅薄又诚实。
“可惜，你今天等不到喽，他请假了。要不这样，等他好了，过来工作了，我通知你呀！我们加个联系方式？”调酒师小姐眼睛扑闪扑闪，可爱真诚，一头蓬松红发，如同火焰，配合笑容，热情而奔放。整个人就像盛开的大红虞美人。
“好啊。”帅哥讶异但嘴角噙着笑，爽快地答应，从兜里掏出了笔和纸，写下自己的号码，递给她。她简直喜出望外。
“Faya！”老板在吧台那里突然冲她大喊了一声，老板手上的调酒器正在吐泡泡，天，他又把洗涤剂当成糖浆了！Dammit！她冲笨手笨脚的老板恼怒地龇牙，恨铁不成钢，只好准备回吧台收拾残局。
“Faya，我叫Faya！”她看到纸条上的名字，samuel，以及后面的一串号码，霎时又笑了，“Nice to meet you，samuel！我先去工作啦，失陪！”帅哥温柔的笑容平息了她的怒气。
她回到吧台，问她的傻老板，“你要调什么？”
“Irish Mist（爱尔兰之雾）。”他吹了吹手上的泡泡，瞥了眼Faya口中的帅哥，那人仍在看那副壁画，表情平静，手上的酒还剩一口，融化的冰块稀释了颜色。
“那你加糖浆？”她看他就像看傻子，转身去身后的酒柜拿出一瓶新的爱尔兰威士忌。
倒酒，兑水加冰块，佐以一片柠檬，把酒放在老板面前。
“你喝吧。”老板把酒推到她前面，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喝口酒醒醒脑，别见个帅哥就跟人搭讪。”
“……喝酒醒脑……你……”Faya表示她老板该不是提前老年痴呆了吧？老板可是40不到啊～她这老板人长得人模狗样的，但脑子属实不好使。她颇为同情地看着他，“真诚”建议道：“老板，你要不把酒吧转给我吧，看你这脑子，估计经营得蛮辛苦的。”
老板翻了个白眼，熟练地给她两个板栗。
“我是想提醒你，那个samuel不简单，你别惹麻烦！”
“哼，你很了解他？”Faya揉着脑袋，不服气地瞪着他说。
“笨蛋，你没看到他衣服上的图徽吗？”
Faya还没有来得及认真打量，进来的一个褐色短发、身着干练职业黑色套裙的女人停在了Samuel身侧，挡住了她的视线。
女人对Samuel毕恭毕敬，对他低声说了什么，他似乎有些不耐烦，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起身跟女人往门外走。
也许是注意到Faya的视线，他回头冲她笑了笑，把手握成打电话状放在耳边，口型说着：Call me！
Faya开心地做了个OK手势，并终于注意到了他衣袂上的银色图徽，吃了一惊，转头看老板。
“难道他就是那位……”
老板点了点头，“所以你别往人家跟前凑！东西呢？拿过来。”
“什么东西？”“他给你的纸条。”“我不联系他不就行了……”“拿过来。”
Faya只好给他，闷闷不乐地抿着酒。
“他还对你请的那位中国画家感兴趣呢！你也不提醒人家……”
“那不关我的事”老板收好纸条，“谁叫你是我的员工，否则谁管你去死。” “callous！（冷酷无情）”Faya吐槽道。
“欸，老板，你觉不觉得Samuel和那位中国画家有点像……”
刚在椅子上躺好的老板，眼都不抬听她瞎扯，打开艺术杂志，翻到介绍中国山水画那一页。
Faya手打着柠檬，自顾自说下去：“不是长得像，而是气质，仔细想想，都有一种难以捉摸的……邪性。”
“邪性？何以见得？”老板敷衍道，在山水画那一页折了小小一个角。
“直觉！” “Fine～”
美国时间AM8:30.
一早醒来，沈翊发现自己的脖子怪怪的，没法往左转，一转就感觉后脑的神经抻着了，疼得他倒吸凉气。
“杜城？”沈翊推了推紧搂着他的杜城。
“嗯？”杜城眼睛没有睁开，哑着嗓子应答，还用脑袋蹭沈翊。“咔”，他突然听到脖子一响。
等回过神来，两人的脑袋，一个偏左，一个偏右，落枕但对称，像一对大眼睛吉祥物。
“怎么办？”沈翊颇为信任地看着杜城。
“可以一试。”杜城看上去一脸可靠。
杜城把手搭在沈翊脖颈背后，开始他的正骨实验，“放轻松”，杜城安抚他，然后用力往右一掰，沈翊捏被子的手骤然收紧。
“感觉怎么样？”杜城兴奋地凑过去看他。
“不错。”沈翊笑了笑，然后猛地翻身按住杜城，不怀好意地摸上他的脖子，“我也试试。”
“啊——”
一番折腾，最后还是一个向右，一个向左，双双捂着被掐红的脖子，各自缩在一角，生气指着彼此，“庸医！”
说完，看着对方的狼狈样，衣衫凌乱，鸡窝头，终于忍不住了，笑得直不起腰。
“好了，停战——”杜城从床尾起来去扒拉缩在床头，窝在被子里笑得只剩一个脑袋的沈翊。握握手达成友好协定。
两人窝在沙发里边敷着冰袋，边看李晗传过来的资料，关于暗中调查国内莫惊鸿二叔持股的拍卖会洗钱一事，以及赵向阳一案的复查的结果。
“拍卖会这串名单都不简单，不少北江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家眷。”杜城查看名单和人物背调后说道。
“看来莫惊鸿她二叔经手的业务不少啊～”沈翊瞥了眼杜城的电脑界面。
“你觉得莫惊鸿有没有插手过？”杜城问。
“她都要对付她二叔了，如果她真的参与了，这不是自掘坟墓么，不过……”
沈翊语音一顿，若有所思，抬头看杜城，笑道：“你还是看不惯人家啊？”
“……哪有。”杜城矢口否认，“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是办案的准则之一。”说完，余光瞄沈翊，沈翊低头暗笑。
“有道理。”
“赵向阳那个案件怎么样？”杜城清清嗓子，转移话题。
“蒋峰他们抽丝剥茧，终于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赵向阳工作的美术机构，在赵向阳去世后不久关掉了，这个机构表面上是教育机构，暗地里从事画作造假，大部分画作流向了莫惊鸿二叔那个拍卖会。有的也给一些欺世盗名的画家当抢手，机构提供渠道并从中抽取佣金。”
“赵向阳似乎是不愿再为他人做嫁衣，于是主动离开了机构，后来一直受到机构的威胁。据再次核实，赵向阳去世当晚打给他的境外电话，并不止余归一个。”
说实话，沈翊心里一直不太相信他这位老同学会自杀，如今的调查表明他很可能是被逼死的。
杜城留意到沈翊说话的语调越来越沉，脸上笑容尽失，明白他不好受。于是伸手揽住沈翊的肩膀。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洗钱这件事涉及的人可不好办。”沈翊问。
“蒋峰已经上报张局了，听指示吧。我的当务之急是你。大家都等着我带你回去。”
“我么，这一时半会应该回不去。”
“你执意留下来帮忙，你师姐她恐怕也不会同意的。”
“怎么，她的意见比我的决定更重要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对方好，可是你听莫惊鸿的话去接近Samuel，真的有必要吗？莫惊鸿她自己都不知道能从中找出什么证据！万一她父兄的事情真的是意外呢？万一传言是真的呢？万一……”杜城说着说着，放在沈翊肩上的手渐渐收紧了。
“杜城，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沈翊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问。
“……”杜城一时间哑口无言。他要从何说起那挥之不去的担心、恐惧与后悔。是的，他接触过无数的案子，察看过各种各样的尸体，目睹过很多家庭的失声痛哭。每接触一件性命攸关的案子，他都想着快一点侦破，还家属一个团圆，可是总是遗憾多圆满少。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不管他多努力快一步，当命运说轮到你了，结果也总是于事无补。他自己也因为失去雷队、失去同事而难过、自责。时间可以平复激动的情绪，但表面的平静并不意味着一切过去了。
即使找到了沈翊，他的梦里还时不时出现那天在隧道里发现的一滩血液。红得刺眼，刺得他一下子惊醒，只有摸到沈翊跳动的脉搏，他疯狂跳动的心脏才能缓和下来。
杜城自己无畏牺牲，可他不能看着身边人去冒没必要的险。在他看来，沈翊根本没有必要掺和这件事。更何况，林敏她有自己的打算。
“我想说的是你师姐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你掺和其中会令她为难。”杜城缓和下来，躲开沈翊探究的眼睛，继续说。沈翊有时候冷不丁那种一眼看穿人心的眼神，真的让人招架不住。感觉就像自习课摸鱼，一转头看到了班主任在窗外的死亡凝视。
沈翊没有说话，依旧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多了一团黏土。
“我脸上有东西吗？”杜城尬笑了一下，问道。
沈翊摇摇头，继续盯着他，微微歪头说：“你继续说。”
天，他该说什么？继续劝他？管用吗？
“莫惊鸿不会让你师姐出事的，相对于势单力薄的你，她可以……那个Samuel我也查过了，这个人很神秘……”杜城难得喋喋不休地分析着其中厉害，沈翊也不打断，静静听完。
“杜城。”“嗯？”“你说的我明白了。”“嗯，那就好。”
杜城静等沈翊下一句，然而不想听到“可是”二字，他想沈翊答应和他回去。
“你看。”沈翊摊开他手心的黏土，一个栩栩如生的大头娃娃，八分肖杜城。
“……”
沈翊拉过杜城的手，让他张开手掌，把小泥人放上去。
“沈老师，这是什么意思？”杜城满脸疑惑地看看泥人，又看看沈翊。
只见沈翊正襟危坐，敛容清嗓，举起发誓手势，一脸童叟无欺的真诚，对杜城说:“在此，以此娃娃为证，我绝对会百分百注意自己的安全，不会再让自己濒临险境，不会再让杜警官担心。”
“……”杜城简直哭笑不得，无言以对。他明白沈翊看穿了他的忧虑，他猜沈翊目前大概率不会和他回去，但他万万没想到沈翊会用如此孩子气的方式说服他。爱吃糖的人果然童心未泯。能咋办？顺着呗～
沈翊看着杜城终于笑了，心里才轻松了些。杜城这段日子消瘦了许多，就算他不说，沈翊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未来难料，当下就不要过度忧虑了。他明白“绝对”二字对成年人来说，总有些难办，但你还是得信，哪怕不信也得信。世人发誓，用虔诚为未来护航。
“别忘了，你也是我的底牌。”
“杜城，闭上眼睛。”
沈翊把小泥人拿开，扣上杜城的手，吻上这位历来稳重却因他慌了神的人。
我是街上的游魂，你是嗅到我的人。
谢谢你，杜城。
灰蒙蒙的雾气蔓延，吞噬一截一截铁轨，咔哒咔哒，冷灰色长条钢铁潮湿、生锈，冒着血腥气息一般，在车门打开时，混在雾气里一同钻进人的鼻腔，刺骨的冰凉唤醒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孩童。
“当前站是北江站，请在本站下车的乘客……”
嘈杂的人声、拥挤的人群、凌乱的脚步，一个小小的身躯像与狂暴的大海作斗争的海燕，拼尽全力在人潮中挣脱出来，快跑！快点！！再快点！！！别回头！
“欸！小朋友别乱跑啊！你家长呢？”
闭塞五官只管往前跑的孩童，被身后的大手猛地抓住了！
眼眸一下子睁大，意识渐渐回拢，感官如同刚被开凿的混沌，好一会儿才有鼻子有眼……
他被抱起，轻拍着背，安抚着这具冰凉发颤的小小躯体。“小朋友，你怎么了？”
他说不出话，回望来处，人群不断经过他，前往出口。那里只有停着的绿皮火车，没有抓他的魔鬼。
他的目光循着铁轨，望向更远处，灰蒙蒙的雾气模糊了来路。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知道。他睁大眼睛看着警察叔叔，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一张惊恐的泪流不止的脸。
日后回顾这一段，画面永远那么灰。内心深处的活火山，年复一年不安地迸发，火山灰铺天盖地，粘附着他，甩不掉跑不了，喉管因窒息而沉默。
“沈翊。沈，静水流深；翊，灵动飘逸。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好不好？”
“好。”从此世间便有了“沈翊”这个人，而不再是迷路的无名游魂。
日复一年，成为“沈翊”的他站在那里，用西西弗斯推石头的耐力，与之抗争，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用彩色的颜料画出了那惊恐的孩童。
他不是庞贝古城那被火山灰包裹的木乃伊，而是唯一的幸存者。你不能害怕，你要勇敢面对。这信念被日夜浇灌，在他心中扎根。
“沈翊，醒醒，快到站了。”杜城出声喊靠在他肩膀上睡了一路的沈翊。怎么坐地铁也开始睡了？杜城理了理睡眼惺忪的沈翊遮眼的碎发……
不过，没关系，我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