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战闻录 镜之章 入围作品丁 《魔法使》

我猜想你应该是在闲暇之时,想寻些消遣,于是随手拿起了此书吧?
若不愿浪费时间的话,还是尽早将它放回去吧,毕竟这本书的作者——这么说可真怪——对写书实在不在行,非要说的话,就只剩以往做魔法使时,记录过些儿流水账般的实验数据罢了,对于书里的那些有趣儿,我是半点不懂的。况且我所要写的,也是一些黑白色的琐碎回忆,若阿远所说的,叫“纪实文学”,一段曾经众所周知、如今却鲜有记载的历史。在阿远前来寻我之前,我本以为这段历史将随数代人的逝去而销于尘土,我也已放下所谓的过往,本想拒绝,奈何阿远执意不肯——只要扯上历史,她们御阿礼就永不会妥协,也许阿求有所踯躅,毕竟身在其中,但阿远便没了这样的顾虑……
希望阁下对我这些烦琐的言语多多担待,如若不适,还是请先行离去吧。我曾想让阿远替我代笔,这样写出来的故事不至于那么乏味,但阿远却道“这本书的一切都必须是你亲笔所写”,实在是有些过分严苛了……
如今要我回忆那些往事的话,那些经历其实就像浆糊似的,在我脑袋里融成一团,我说不清哪件事究竟是在哪一时刻发生的,仿佛只有一天,又仿佛是永久。但有一点我不会忘,一切的起因——那次所谓的水星逆行。帕秋莉在许久前曾向我提及此事,她的瞻星台准确预见到了水星逆行的起始、及结束的日期,可那时我并未放到心上,只觉得,有必要大惊小怪吗?这便是我与纯粹魔女的不同了。我喜欢天文,并非为了占星,只是偏爱宇宙未知的模样。
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好奇心,我一边找想借的书,一边听她说话。
“水星,也被称作墨丘利,罗马神话中的信使之神,负责信息的传递和交流。在星象学中,水逆会影响记忆、沟通、交通……让诸多事宜进展受阻,使人情绪低落。而大多数人,则把这一现象看作是被厄神附身……”
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露出了奇异的神色。
她问:“魔理沙,你觉得魔法是什么?”
“魔法就是魔法呀。”我有点诧异,“和河童在研究的科技,是差不多的东西。这还是你告诉我的呢。”
“那魔力呢?”
“某种在天地间游离的奇特能量吧……怎么了?”
“还记得我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个被你称之为魔力潮汐的现象吗?我说过,在外边的世界,我从来遇到过这种奇特现象——毫无预兆的魔力亢进与衰弱。我正在研究这个。”
“结果如何?”
“我觉得可能有一个特殊的存在,在影响魔力的流动。”
现在,我回忆起帕秋莉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总是她谈论魔法时那副亢奋的模样——这可与她平时那富有知性的模样大相径庭。也因此,后来我听闻她背叛魔法使一族时,才会那么难以置信。在她的眼中,魔法应该是比生命价值更高的存在。
但也并不是难以理解……就在她预言的那一天,水星逆行。
魔法,消失了。
更确切地说,是魔力消失了——蕴藏在生物身体内的,游离在天地间的,在某一个临界点,完全消失了。并非突然而成,而是温水煮青蛙般的。早就水逆数天前,我就感到魔力似乎有所衰减,但我自然地以为那是魔力潮汐,也许有些不安与焦躁,但那都是因为熬制魔法药剂时又出现了失误。我就是这样安逸地迎来了审判日。
那段时间,我还是少数活跃在村庄的魔法使之一。因此,我也是最早遭到祸害的。我未等天明就已起床,或许正兴致勃勃地等待水逆的开始,才刚换下睡衣。而就是这时,民兵们破门而入,粗鲁地咒骂着我的一切,比如早已与我断绝关系的祖上许多代,这时我注意到了人群中脸色十分难看的我的生父。我被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偷盗、不孝……最主要的还是所谓的叛族罪,也就是说我身为人类,却学习魔法,妄图转变为魔法使。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魔法使的战争。
我从一名魔法使,变成了毫无抵抗之力的俘虏,被民兵押送着离开了屋子。我听到后方传来泼溅液体的声音,然后便是雄起的火焰——他们烧了我的屋子。我仍记得火焰燃烧咯吱咯吱的声音,如虫子濒死前发出的尖叫,刀子般剐着我的双耳。三两声或大或小的轰鸣,将民兵们被震懵了,大叫着“魔女”之类的词,在我身上鞭挞了几下。我向他们解释,这其实源自实验室里那几瓶高温易炸的化学药剂,但不知怎么引燃了更多的怒火,我被抽翻在地,陷入腐软的烂泥中,那些腥臭的气味恶狠狠地钻进鼻中,所到之处,气管和肺都猛烈地痉挛起来。意识被搅成了一团。我想起了香霖堂里那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香霖花了老大工夫、请教了许多人,才弄懂了它该如何开启……结果只出现了一大片白色雪花,嗞嗞恼人地乱响。他狠狠地敲了它的大脑壳几下,发出砰砰的令人疼痛难忍的声响,最后哔的一下,只留下了一团朦胧的色块,随着我的意识缓缓消散。
那时我以为我死了——在那时死去,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惜我没死。再睁开眼后,我就已到了罪民区,位于人间之里最西侧的一块极其荒芜的土地。我曾听爱丽丝说,隐居在魔法之森中的魔法使其实数量不少,她还算年轻,因而偶尔会走出森林活动,他们却是年复一年地待在实验室里,暗不见天日。那时,我以为至多也只有几十上百人,却没想到如今眼前这些如同在虫巢中密麻窜行的家伙,全都是魔法使。或者说曾经是。面容苍白,身材瘦削——这是书文里常见的对魔法使的描述,然现实里并非如此。脸色苍白,是闭门不出而缺乏阳光,但魔法使是有能力在屋里创造阳光的;身材瘦削,是因为营养不良,但施展了“舍食”魔法的魔法使们,以魔力循环调养身体,也并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我目光所见的他们,衣着优雅——假如忽略破损的布料、和沾在衣服上的泥水及血液;神情高傲——即便带着清晰可见的疲惫,时常对轻微的声响惊惧而起;井然有序——应有上千计了吧?经历如此噩耗,却也始终未曾失去秩序。在此时此地,结识这些我未曾谋面的同胞们。我实在不知该是荣幸、还是悲哀。大概是兼而有之。
这块土地,就是我们未来的处所。民兵在这里铺了一些草席——但显然他们对魔法使的数量估计有误,因为一张草席是睡不了三个魔法使的。非常幸运的是,我的两位室友中的一位,是我的旧友——矢田寺成美,由地藏修成的魔法使。原来只要是魔法使,他们就准备赶尽杀绝。我询问她所犯的罪名。
她说:“没有。”
她只是生为魔法使,所以被带来了这里而已。她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唯一丢失的是她那顶斗笠。我还记得斗笠上所写的是:
迷故三界城,悟故十方空。本来无东西,何处有南北?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了点药草,磨成碎末敷在了我的伤口处,又撕下了裙子的布料,为我包扎伤口。最后取下了自己的披巾,沾上水,替我擦拭身上的血迹。红色的披巾,染上了已褪得暗红的血液,没多大变化,只是上头的字被遮住了。上面所写的是:
毕竟成佛。
另一名室友,是位神色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绅士地将草席让给了两位少女,自己靠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远处不知在思考什么。我占着二分之一的草席,望着夜空的繁星,目测那颗逆行的水星,如今到达了何处。成美在我身旁盘坐着休憩,而我想起了帕秋莉、爱丽丝,还想起了命莲寺的主持……她们也在这儿吗?我想去寻找她们,但力所不逮。我沉沉地睡去了,尔后似乎在下一秒,就锣声震醒。天色已是微亮,男人的尸体被远远地吊挂在高处,迎着初升的旭日。他身上有着好几处狰狞的巨大创口,裸露出肌肉与骨骼,以及空荡荡的腹肚,滴落的血液在他脚下凝结成滩,变成浓烈而刺眼的黑色。
他逃走了,但并非死于民兵之手。他逃到了森林里,不知是被野兽、还是妖怪,撕咬而死,他的惨叫声传出了许远,但民兵们也只来得及收回他的尸体。魔法使们远远地围住了他的尸体,没有人敢接近。我没有去观察其他魔法使的脸色,而是想起了在香霖那里看过的一本小说,讲述的是幻想乡之外的一种异类僵尸,非常弱小,数量却异常恐怖。我说,我的魔炮一发就可以剿灭无数这种“丧尸”,书里的人类实在太窝囊了。香霖听了,反驳道,他们恐惧的不是丧尸。我问,那是什么?香霖说,是未来的自己。
我才想起丧尸都是人变的。可究竟现在谁才是丧尸?
这是水星逆行的第一天。
我们失去了魔法使的力量。连原本所居住的那片森林,也已容不下我们。一具尸体被高挂而起,从这一天开始,始终随着日月沉浮的不断往复,在某一天化为了枯骨。
身旁,成美缓缓合起手掌,默念送渡灵魂的祈文。
二
或是为了阻止第二个魔法使被咬死,民兵在西边的土地上钉上了一排木桩,用粗麻绳连接起来,接着在木桩的内外洒上了木蒺藜。我觉得这约一米高的防护措施,应该只在心理震慑上有些许效果。后来他们似乎也认识到了这点,加派了人来巡逻。白天五人,晚上九人。朝九晚五。还免去了当天的农务,算是份美差。即便他们每天只是在吞酒聊荤,物色看得入眼的魔法使来做些他们认为好笑的动作。但总之,没人再逃走了。
在罪民区,我们每个人都有工作。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既然在捕捉时没有下杀手,那么就必然对我们有所需求。就现在看来,他们打算让我们开垦荒地。对这一点我有些不太明白,魔法使们虽然知识渊博,但大多不精于体力活动,关于农活、建房之类的事情更是一窍不通,我估算着,如果那些监督我们工作、巡逻的民兵,能替代我们工作的话,事情能变得有效率许多。而不是整天拿着鞭子踱来踱去,以欺凌获取快感。
民兵安排的工作制度很奇怪。明明建房的人手严重不足,他们却将多数魔法使派去开垦荒地——一个反而不需要过多人手的地方,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农具。我曾看到有魔法使在烈日下站在荒地里发呆,尔后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再没有爬起来。民兵们让其他魔法使把她的尸体埋进土地里,充当肥料。也许,他们认为房子建成早或晚对他们没影响吧。
我与成美负责运输砖块,因为配备了一辆小车,算是轻松的。我们来到罪民区东侧的边缘——也就是靠近真正人间之里的地方,这里也钉着一排木桩,但没有木蒺藜。村民们或早或晚地,会将已烧好的砖块堆叠在木桩的另一边,我们的工作就是将这些砖块运输到里头。但有一点很麻烦:村民大多不愿走进区域内,我们又不被允许踏出木桩一步,而民兵们自然是不肯帮忙的。经过长时间的妥协——我们的妥协,民兵们同意让我们站在离木桩十寸的地方,弯下脊梁,让勉强探过木桩的双手将砖块一块一块、颤巍巍地抱过来,再放入我们的车里。这又诞生另一个问题:我们够不到比较低砖块,所以只能将那些砖块留在原处。等到第二天,就会有新的砖块垒在它们身上,我们则运走新来的砖块。渐渐的,第一趟运来的、被压迫在底下的砖块,就像我们的脊背一样,一点点碎裂,化为粉末。
看守出口的民兵,是轮班的。每一轮民兵,都花费了我们许多精力去解释,而他们则换着花样刁难我们。我觉得他们都是懂的。但久而久之,他们似乎觉得这已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了。于是就连那十寸的底线,也渐渐不再关注。这让那时的我有了些卑微的获胜感。[1]
运输砖块这份活,其实还是有好处。忘了究竟是第几天,我在门口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本居小铃,和阿求。她们没有变,阿求还是穿着那身亮眼的和服,撑起一顶红色的遮阳伞。而小铃也仍然没打算脱掉她那件印着自己名字的围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总共,也才是几天的事情。远远地看到她们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两位好友,为此我甚至想到了逃跑,但成美却提前向她们挥起了手。她们犹疑着,也挥手回应。我们面对着面,衣着光鲜面对着衣衫褴褛,沉默不语。
“很抱歉今天才来。”阿求说。
“有什么值得抱歉的呢。”我扯着嘶哑的嗓子。
我们又沉默了。这时小铃拿出了一本书,递到我的手中。旁边的民兵叱骂了一声,想将那本书夺过,但他看见了阿求的眼神——一动不动的,冷冷地注视着他。他的手伸到了一半,没敢继续往前。
“这是你上次来铃奈庵,想借的书。”小铃勉强笑着说,她可能已经在忍耐了,但我看到她的眼眶迅速红了起来,“这次……不会催你还了。”
我在她落泪之前低下了头,用手指摩挲着书皮,佯装在阅览封面的字。这是一本魔法书,但实际上我并不记得,我是否有在铃奈庵见到过这本书。
只是感觉书很厚重,重得连我的手都在颤抖。
离开前,阿求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成美,说:“我会替你们想办法的。”
我不奢望她能做到什么,即便她是御阿礼之子,一个人的力量也总归是有限的。但这短暂的相逢,却让我有了片刻舒心。那颗杂乱跳动的心脏,似乎比以往要规律了一些。我取来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将魔法书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上面,然后开始今天的工作。我搬上一块砖头,就要确认一遍,我的书有没有被民兵抢走。我暗自决定,假如他们连我的魔法书,都想要夺走的话,我宁可死在这里。这句话一遍遍在我大脑里回响,逐笔逐画地熔为墨液,仿佛要顺着血管,流进我的心脏中。我甚至开始期待那一幕的来临,想象我浴血奋战的场景。但可惜,民兵们对这本书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猜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是本魔法书。
我带回魔法书这一事,在魔法使间流传开了。几位魔法使,冒着被监工发现的危险,来向我借书,我答应他们,在我读完之后借给他们。夜晚,越来越多的魔法使知道了这件事,只是在知道在其之前已有许多人在等待后,都惋惜地放弃了。有少数魔法使想用其他东西来交换借书的名额,但当我询问他们用什么交换时,他们却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了。如今,魔法书已经毫无价值,但对于我们来说,却又等同于无价之宝,有什么能够交换得了呢?或许那些食物可以,一碗稀米粥不够,得两碗……不,三碗才行。但谁又舍得换呢?失去了舍食魔法,这些魔法使们几十年、上百年来,终于又感受到了名为“饥饿”的痛苦。魔法使们都是理智的,他们会为了一本书放弃大多数东西,但不可能为了一本书放弃性命。
我享用着米粥,用还算干净的裙边擦了擦手指,这才敢翻开魔法书。看到那些整齐的文字旁,前人留下的像是小孩涂鸦般凌乱的注释,我发现我竟然笑了。这就是魔法书。不是古板地照抄前人的符文排列,而是质疑。这枚阻滞符文放着这儿做什么?完全是在浪费魔力!这里的魔纹应该抹掉,连接到另一头,这样可以减少一大段魔耗!法阵不稳定……那就在辐射段加一枚扳机符文,可以避免法阵爆炸的危险……接下来……
僵化的脑袋在逐渐热络开来。我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已聚集了许多魔法使,探着脑袋,偷看我手里的书,他们也开始思考解决的办法,有思考就存在交流,有交流就会出现冲突……由于饥饿与劳累而病态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令人担忧的血色。但谁都不会去打断这种状态下的魔法使,因为在魔法使的观念里,只有为了魔法而死,是光荣而有价值的。
当——当——当——
锣响声,代表着集合。
魔法使们愠怒而不愿地停下了讨论,我也将魔法书藏了起来。集合地,高台上的民兵扯着大嗓门喊起话,大约是些体恤的谎言,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最后,他说给我们准备了一场娱乐表演——似乎他很自傲于自己仁明的决定,但事实上台下的魔法使们都兴趣缺缺。我也差不多,只想着赶紧回去,研读魔法书……直到我看到爱丽丝缓缓走到了台前,拉着她那辆在祭典上常用的表演小车,她像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地打开车上的展板,用纸制的模型搭建舞台,然后是她的人偶——不再是魔法人偶,而是提线人偶。
不知那名民兵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竟打算让上千名魔法使挤在这样一小块地方,看一场舞台仅有两米之长的人偶剧。紧张、担忧、久别重逢、庆幸……种种复杂的情绪再度充斥在我的心中,爱丽丝终究还是没能逃脱民兵的追捕,她还是来到这个地方了。但至少,她除了是一名魔法使外,还是一名人偶师,靠着表演人偶剧,也许她可以避免过起像我这种劳苦的日子,至少能够吃穿无忧……我试图挤进人群之中,离她越近越好,至少要让她看见我的存在,这是我那时唯一的想法。但成美在身后抓住了我。
人偶剧开始了。我看不清车上的布景,更看不见人偶的面貌。
“剧名——《唐·吉诃德》。”
可我居然听见了她的声音,她在读着剧中的故事。
堂·吉诃德远远望见郊野里的三四十架风车,对他的侍从说:“真是命运的安排!你瞧,那边出现了三十多个巨人,让我去和他们交手,把他们一个个杀死,换取战利品!”
侍从奇怪地问:“什么巨人呀?”
堂·吉诃德说:“那些长胳膊的,你没看见吗?得有好几里长哩。”
侍从说:“您仔细瞧瞧,那不是巨人,是风车;上面胳膊似的东西是风车的翅膀,给风吹动了就能推转石磨。”
堂吉诃德道:“他们确是货真价实的巨人。你要是害怕,就走开去做你的祷告,我一人跟他们大伙儿拼命。”
他一面说,一面骑着坐骑冲出去。侍从大喊:“那明明是风车,不是巨人。”但他认准了那是巨人,跑近了也不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只顾往前冲,嘴里嚷着狠话:“你们这伙儿没胆量的下流东西!不要跑!来跟你们厮杀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骑士!”
这时刮起了一阵微风,使那些庞大的翅翼转动了。堂·吉诃德见了说:“即使你们挥舞的胳膊比巨人布利亚瑞欧的还多,我也要和你们见个高低!”
说罢,他用盾牌遮稳身体,横托着长枪,向第一架风车飞冲而去。他一枪刺中了风车的翅膀;翅膀在风里转得正猛,把长枪迸作几段,堂·吉诃德被连人带马直扫出去,滚翻在地,狼狈不堪。侍从赶紧骑驴来救。跑近一看,他已经被摔得不能动弹了。
讲话的民兵愤怒地向她走去。
“你在搞些什么?!我叫你演这个了吗?演魔法使!魔法使!”
爱丽丝没有理他。
侍从说:“天哪!我不是跟您说了吗,仔细着点儿,那不过是风车。除非自己的头脑给风车转糊涂了,否则谁还不知道这是风车呢?”
民兵冲到了台前,将她踹到在了地上,用剑指向了她,魔法使们开始喧闹起来。
“你想造反吗?杂种!”
堂·吉诃德答道:“甭说了,打仗的胜败最拿不稳,一定是那个与我有仇的法师,是他将巨人变成风车,来剥夺我胜利的光荣。”
剑刺穿了她的胸膛。
“他的邪法……”
爱丽丝没能演完这场人偶剧。魔法使们涌了上去,这股洪流将民兵们压在了脚下。
但我没有。
我没有冲上去,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周围的人挤着,一动不动。
之后我知道了为何我在罪民区找不到爱丽丝。她并非逃脱了民兵的追捕,而是被带去了人间之里——利用她操控人偶的技巧,给村民们表演一场由他们“精心编织”的有关罪恶的魔法使的人偶剧。
后来我读了那本《堂·吉诃德》,爱丽丝没说完的那句话是:
可是到头来,他的邪法也敌不过我这把剑的锋芒。
三
以劳动获取价值。白日的劳苦,如果是为了夜晚能够像往常一样——哪怕只有一点,投入魔法的世界,那就好像是值得的。但其实这两者间并没有因果关系。
有人提议说,聚在一起容易遭人怀疑。于是我有了新的身份,我从魔法书上寻找难题——或是自己想出的,然后将这些难题分别转达给其他魔法使,他们又会传递给其他的……我们好像暗地里形成了某种组织,却不是密谋如何逃脱,而是交流魔法上的难题。此后,我在黄沙地上,偶尔会看见一些奇特的符文。民兵门惊疑地打量这些东西,百思不得其解,尔后将怒火发泄在魔法使身上,严刑拷打。但他们很快发现,这次不一样了。魔法使们不再畏惧疼痛,他们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冷漠地注视着他们。这时,有人想起了流传在村子里的一句话:
魔力消失了,但魔法并没有。他们终究是会回来的。
东侧入口,阿求与小铃偶尔会来送些食物,还有书,但不再是魔法书了。想来她们也明白这可能造成的后果。除了她们,这些天我还见到了两个特殊的访客,第一个人——是我早就觉得她会来,但又觉得她不会来,甚至我也不想让她来的人。你想来也猜得到,就是我的好友博丽巫女。
“我没有选择。”
在木桩之外,博丽灵梦淡淡地说,她的样子不再像从前与我相处时,那般慵懒、仿佛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了,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陈述事实。
“这一切终究是要发生的。”
她只说了这两句话,便离开了。其实我没有对她产生什么恨意,如若“身为好友,却在此刻对我不管不顾”这样的想法,我只感觉有些可笑。她身为博丽巫女,自然有自己的职责需完成,早在与她相识不久我就明白了。只是,我以为我既然已经离开了人间之里,那么至少可以避免反目成仇的局面——没想到,却发生了一场这样的灾变。
第二个特殊的访客,是圣白莲。准确的说,她并不是访客,我来到入口处时,她已经盘腿坐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闭着眼——我犹记得,这做法名为“结跏趺坐”。只在感知我到来时,睁开眼,合掌向我一揖,就再闭上了。一直都是如此。有时命莲寺的妖怪会来看她,却从来可以讲过劝说之类的话,他们大多是沉默不语地,同样在她身旁盘坐而下,过了一段时间,便离开了。渐渐的,就没妖怪再来。村民有时会给她带来了馒头与水,她却从来只取一块吃、一口饮。
我知晓白莲是位普度众生的高僧,她修建了命莲寺,教化了不少妖怪;有人将逝去的爱人葬在寺后的墓地,她日夜为其诵经……但除了这些传闻,其实我对她没多少了解,说到底是我对“佛”这一词有所抵触,讨厌所谓“转生”的说法。总想着,圣白莲不过也是恐惧死亡,才修习的魔法,以“舍食”、“舍虫”抛弃了人类的身份,成为了妖怪。我难以认同她的世界,即便现在也无法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但至少我明白,以她的声望,再加上命莲寺众僧的保护,民兵是无法上门找她麻烦的,她完全可以闭而不出,保全自身。但她出现在了这里,仅此,我便觉得她值得崇敬。
然而,她们的到来对我的生活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一切照旧。魔法使们终于建完了第一座屋子——我也终于明白,所谓的造房,并不是为了给魔法使居住。只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永远无法想象那会是她。这么久过去了,再次见到帕秋莉时,她穿的仍旧是她那身宽大的魔法长袍,这次异变好似对她没有造成影响——不,当然是有的。她如今卸去了魔法使的身份,变成了主导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她在一队民兵的护送下,走进了那座新建的屋子。我听见魔法使们开始议论,因为有人认出了她,尔后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她的身份:一个叛徒。
帕秋莉仍然喜欢待在屋子里,长久不出来。我时常路过这座屋子的门口、窗口,甚至期望从砖缝去窥探里面的样貌,尔后明白了:其实魔法使建筑工们的手艺比我想象的要好。没多久,我们每天有了新的活动——审判。每过一段时间,民兵就会带走一些魔法使,前去那座屋子。而没过多久,他们就会被放出来,当询问他们发生了什么时,被带走的人会露出疑惑的表情,尔后道,问话。问什么话?
“有没有读过扎尔德的《魔法使与仙人》?”一本小说。
“上次吃饭是在什么时候?”刚刚。
“生过孩子吗。”没有。
有魔法使认为,帕秋莉使用了某种手段,掩盖了受审者真实的记忆。但无人能验证这一说法的真实性,而在那位魔法使在接受审判之后,他自己推翻了这一观点。
因为只有帕秋莉一人,审判的进度很慢。魔法使们对这一事抱有奇怪的态度,有些忌惮、但却渐渐不放在心上了。其实更让我们难以忍受的,是另一种活动:游行。民兵们指挥着我们排成一列长队——其实只靠我们自己,然后像驱赶奴隶一般,将我们赶入人间之里,密密麻麻地挤得好似一条长虫。我看到有村民抱着锄头,靠在门旁冷眼而视;也看到有人眼中露出同情,将头偏过,不愿去看;也看到有人仍然专注着自己的活计,不闻不顾,只在我们挡着他的客人时不耐地辱骂两声。我还看到有一个孩子,抬头又低下,手里拿着炭笔和纸,像在记录着什么。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走出了队伍,向那个孩子伸出了手。但只是伸到一半,便被一把长枪砸落而下。巡视的卫兵恶狠狠地咒骂着我,扯着我的头发将我丢回队伍里。孩子被吓着了,手里的纸掉在地上——原来那是寺子屋的暑假作业,记录毛毛虫的生活作息。
我们绕着人间之里走了一圈,又回到了罪民区,我听说路上死掉了两位魔法使,但不是因为逃跑。这样的游行一直在进行着,一批又一批地走出去又回来,日日夜夜。渐渐的,村民们对此习以为常,也不再稀罕大街上那些随处可见的“魔法使”。
某一天,我被民兵叫住了名字——审判,轮到我了。再见到帕秋莉时,我的心情意外地很平静。她也是如此。
“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我当然没有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只是在等待她张口。但在心底,我不可避免地还留存着那么一点念想:也许帕秋莉并没有背叛,也许她只是……可连这点奢望,都马上被她粉碎殆尽。
“魔法使的住址,是我泄露的。只需要检测一下幻想乡中魔力的异常凝聚点。”帕秋莉平静地描述这一件事实。
“我听说你们觉得,魔力的消失,是因为水星逆行?当水逆结束,魔力就会回归?魔理沙,你应该很清楚,水逆只是一种错觉罢了。”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帕秋莉看着我,嗤笑一声道,“你以前相信占星书上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吗?”
——明明身为七曜魔法使,却说出这样的话。
“你大概很想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吧,其实很简单。还记得我曾经问你的那个问题吗?什么是魔法?什么是魔力?其实都是假的。魔力是假的,魔法也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我要它们都成为真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迟早会懂的。”她看着我的眼睛,“魔理沙,你想逃吗?我可以让你逃走……再不逃的话,就来不及了。想要研究魔法,如果连性命都没了,如何研究?”
我离开屋子后,一个魔法使顺口问了我被审判的内容。
我回答:“有没有读过霍尔曼的《魔法起源》。”
后来斯皮曼前来找我,问我想不想要逃走——他是魔法使中声望很高的一人。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并不像我想象中的一直坐以待毙,已经有不少魔法使逃走了,在夜里偷偷翻走的,在游行过程中混入村民中的……没人在意这上千的魔法使中,是否少掉了一两个,况且,就算有几个魔法使死掉、消失不见,也是很正常的事。然而,这种逃跑方法,注定了只有少数人能够存活。并且更不可能适用在我的身上——假如问民兵们最熟悉哪个魔法使的话,那肯定会是我,雾雨魔理沙。我提醒了他,帕秋莉最近可能会有些行动。
之后每天早晨和傍晚,我都会观测那颗水星的位置,如果没记错的话,离他恢复原本路线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期望帕秋莉所说的都是谎言,是她疯了;同时也十分恐惧,因为她总是对的。我终于等到了那一天,还有许多魔法使应该与我抱着同样的紧张,我们一起凝望着落日的天空——水星终于回到了原本的轨迹。但没有任何人露出欣喜的神色。
魔力并没有回来。
我感到一股凝重的气氛,仿佛有什么即将发生。而它也确实发生了。民兵们拔出枪剑,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围住,我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帕秋莉所说的“来不及”——他们选择在这一晚,将我们处决。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打破了寂静,无论是民兵还是魔法使,都动了。有人主动冲上前去,迎上了民兵的枪剑,还有人从草席下拿出了偷藏的武器——生锈的锄头、削尖的木棍、一大块铁皮……有人直接从地上捡起了石头。鲜血已经开始流淌。
有人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转过头,是斯皮曼。他的声音在我耳中炸开:“跑!”
于是我跑了起来,向着西侧的魔法之森。所有人心中都明白,魔法使们只能靠数量取得短暂的优势——以性命为代价,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民兵单方面的屠杀。我耳中,满是血肉撕裂的声音与喧杀、惨叫,罪民区内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小战场,我狂奔着,眼前的场景开始旋转,剑芒划过眼前,多次险些被卷入战斗之中。心脏骤然有股撕裂般的痛,那一瞬间,视野尽头的木桩忽然变得极其细小,仿佛有人在我与它们之间施加了一道空间魔法。我攥住胸口,可并没有枪尖从那里透出。成美抓住了摇摇欲坠的我,拉着我继续奔跑,她的身影也被拉得无限长。耳中的声音渐渐消散,像是神明俯身捂住了我的耳朵,只剩我粗重而不齐的喘息声,以及奔马般的心跳。一个民兵挡在了路上,他的躯体变得无比巨大,似要遮住天空,狞笑的口角流出涎液——他盯上了我们俩。拉着我的那只手渐渐松开,我猜到了她想做什么……这时,一人忽然冲出,将民兵拦腰扑倒,与他撕扭起来。
并不相识的魔法使大喊:“跑!跑!”
我们跑过了他,踩上一米高的木桩,越过了木蒺藜,跑进魔法之森。
“抓住她们!”森林中早已埋伏着民兵。
漆黑的深处,升起火光,他们举着火把与剑缓缓靠近。我们硬着头皮从缝隙中冲过,一声痛哼,似是什么击中了成美,使她摔倒在地。
她也在喊:“跑!跑!跑!”
我丢下了她,跑进黑暗之中,身后传来民兵的喊声:“赶紧杀了,去抓她!”
我忍住了泪水——它会使我失去最后一丝力量,奔跑着,我无从辨别方向,只是听见右边传来了声音,于是我往左边跑;我又听到了左边传来了声音,于是我往前边跑……只要不后退,回到那个地方。突然,我一头撞出了森林,看见了一片满是雾气的湖——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我纵身跳进了水中。夜中寒冷的湖水在一瞬间将我吞噬而尽,长时间奔跑使我的肺如烧灼一般,我失去了控制的能力,冰冷湖水呛进气管,气泡从鼻子、口中汹涌而出。而这时,我看见了一道蓝白色的身影蹿进了湖里,抓住我的衣服,将我从湖里拖了出来——是那只愚蠢的冰之妖精。
“黑白的魔法使!”她看起来很高兴,“来一起玩吗?”
我疯狂地咳嗽,仿佛要将两只肺都咳出来,我用最后残余的、如同婴孩般的力量,想去掰开她的手指,却发现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
“我——我——不是——魔——使了——”流出的热泪混合进寒冷的湖水,“笨蛋!”
“你才是笨蛋!”
她生气地骂道,又将我丢了下去。
水压将肺中所有空气都挤了出来,同时也抽走了我仅剩的力气。我瘫软地沉入海底,失重感让我的大脑出现了错觉,我感到身下仿佛有无数的小手,在托举着我的身体。我出现了耳鸣,刺耳的尖声钻入我的脑袋,又马上消失不见。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我听到了些声音,非常模糊,像是从脑海深处挤出来的,我仅留的意识判断这声音来自岸上……那些民兵跑到了岸边,他们大概是看到了冰之妖精,于是质问它是否有看见一个魔法使逃到这里。那愚笨的妖精当然说了“没有”——她原本是看到了一个,但那魔法使却说她已经不再是魔法使了,还咒骂了她一句。我想笑,但被寒冷包裹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巨大的水压挤压着我的内脏,我预感到了它的破裂,预感到了即将袭来的剧痛、血液将要溢满躯干,最后在湖底结成血的冰块……这回儿,我应该终于是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