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第四十六卷
李先生又陪着飒先生坐了会，留下一些水果和糕点，临走前，他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放在放在水果盒里的水果刀，微微叹了口气。
李先生离开后，飒先生仍旧是静静地坐在床头，没有什么动作。他看起来很平静，低垂着的眼眸情绪不明，脸色苍白如纸，眼角泛着病态的红。
中途护士来换了几回药，见那人一动不动地坐着，护士换针也没有反应，不免觉得奇怪。
“虽然伤得重，到底也没有伤着头部，怎会如此迟钝。”
“他真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看的男子。”想着换药的时候，那病人白皙的皮肤，护士有些脸红。见多了伤患的身体，难得会有什么感觉，想是病人生得好看，才让自己脸红成这样。
“你不知晓他吗？他是新世界舞厅的歌伶，很得权贵喜欢的。我之前陪医生去一个权贵家里出诊，他就在那权贵家里弹琴。”
“歌伶？一个歌伶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谁知道呢，现在世道太乱了，歌伶交际广，可能知道什么情报，估计是被日本人抓起来严刑拷打过吧。可惜了，这么好看的模样，休养不好会落下很严重的病根，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护士说着说着便叹了口气：“听说北方战事告急，怕是没多久日本人要打到上海来。张学良将军又坚持不抵抗，不想与日本起正面冲突，据说在准备撤军。”
“我家里还有父母和兄妹，这战火烧起来了，我们往哪里跑呢……”
“只能听天由命吧，听说湖北江苏和安徽那边，最近也在暴动，祸不单行啊，谁知道明天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呢。”
护士们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们已经走远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飒先生在听到“湖北”两个字的时候，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日他病得糊涂，昏睡在休息室里，华先生进来照顾他，见着桌上宣纸上自己画的火车，提笔在火车出气口上画了几个圈。
看起来像孩子的玩笑，几个圈又画得歪歪扭扭，着实难看。飒先生醒来的时候看见，却是心头一暖。
这偌大的上海，人来人往的舞厅，觥筹交错，纸醉金迷。那些闻名而来的权贵，似乎人人都爱他，似乎人人都不爱他。
他们喜欢的，不过是一个漂亮听话的歌伶。他们不懂他，也不愿意懂他。
只是华先生读懂了他。在宣纸上画的三个圈，静止的绿皮火车升起了沸腾的蒸汽，驶向一个遥远的远方。
他想带他回家乡。
他曾不止一次说过，自己的家乡，武当山是最美的。
虽然华先生没有说要带他去看，但每当说到这里，就会扭过头认真地看着飒先生的眼睛。
飒先生也明白他的意思，心跳都会漏了一拍。
别人或许不了解华先生，或许说他孟浪，整天没个正形。
可他太了解了。也就是因为太懂他，才会爱他爱得这么隐忍。
回想起第一次见面，那少年一身矜贵的打扮，带着成箱的礼物，言语之间都透露出了对自己的了解。
如此调查细微，若只是为了一段露水情缘，可真真是不值当。
恰巧腾先生叛国暴毙的消息被大肆报道，他又与腾先生关系匪浅。
他不是不知道华先生接近他别有目的，也不是心虚地不敢让他调查自己，只是那夜得知了腾先生的死讯，心中实在难过，不愿再应付华先生，只说了让他改日再来。
那人，也的确是改日再来了，甚至是日日都来。自己虽烦他，却也要给他一个调查自己的机会。
他又何尝不知道华先生百般亲近，体贴照顾只是为了调查自己。他也知道，等华先生查完自己，便会离开。
只是……
本以为自己心如枯草，魂魄寂寥，竟未曾懂情起无缘由的道理。
那夜，少年执意留宿。拍卖会上，他没有掩饰自己对腾先生遗物的重视，让少年起了疑心。他留宿是想做什么，飒先生比谁都清楚。
这一夜，大抵会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华先生在家里搜出了他与腾先生的书信，当时愤怒席卷了理智，失手伤了他。生平，他第一次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如喉头含了松针，扎进舌喉的肉里，疼得什么也说不出。
解释，是说给相信你的人听的，心中已有了定论的人，只会觉得你吵闹。
终归是什么也没说。
他走了，华先生也甩手离去。本以为之后便不会再见，谁知，那人竟回来了。
少年眉眼皆是意气，带着独有的炽热与赤诚，向他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从此，他们心意相通，不再生疑。
那日，华先生问他愿不愿意永远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看似是一句无厘头的玩笑，他却沉默了很久，才给出了一句重于一生的承诺。
“无论先生负我与否，我答应不负您就是了。”
他早知华先生身份，知道他有一天会因为国家，或者因为别的什么离开自己。
他也知华先生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牵连到自己。
爱是舍生的事情，他早已做好死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华先生借李先生的口来告诉他的那些话，他听着虽心痛，可那话里几分真假，他心中自有掂量。
自己能这么快从那地狱般的审讯室出来，恐怕是华先生和老鬼做了什么交易。
从此，华先生会和腾先生一样，任人拿捏。
他又怎么，又怎么愿意成为华先生的把柄……
飒先生平静地看着李先生带来的水果，成色饱满的苹果中，放着一把削皮用的刀。
他伸手拿起了那把刀，刀面闪着莹莹的光，晃了眼睛。
飒先生竟是微微的笑了笑。
“怕是不能和先生亲自告别了。”
刀刃在细软的手腕上一划，刀刃割破皮肉，血液从伤口渗出，随后越流越多。
身体的温度在极速流失，眼前的一切也模糊起来。
原来，刀刃嵌入肉里，比受的刑更疼。
飒先生体力不支，从床上翻落，倒在地上，浑身的疼痛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一生经历的一幕幕从眼前闪过，父亲、母亲……曾经也有一个还算温暖的家……飘零、无依……雪夜里，腾先生伸出的援手……最后，遇到了华先生……
苍白如纸的唇角微微起了弧度。
大抵在将来，国泰民安时，华先生会有一个很相爱的姑娘，两个人生养几个孩子，在和平年代过着简单幸福的生活。
飒先生从不要求别人什么，却是希望多年以后，即便再无相见的可能，华先生还能够记着自己。
不求一生心意终不变，惟愿年年墓前有汝花。
李先生沉默地在医院外面的椅子上坐着，眼神暗沉。
医院里似乎出了什么事情，开始混乱起来。护士们着急地推着手推车跑来跑去，车轮和水泥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医生们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很多，在医院外都听得到。
飒先生果然……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李先生叹了口气。
他本就是自私的人，他不愿让小华成为任人拿捏的把柄，沦落到和腾先生一样的下场，所以在水果里，放了那把刀。
飒先生，也懂了他的意思。
飒先生一死，华先生没了牵绊，以他的手段，加上自己的接应，一定可以逃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