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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刚散文丨记工

2023-02-15 14:20 作者:真言贞语  | 我要投稿


记工

文/张刚

 

整理书桌,从书堆里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塑料皮笔记本来,纸已发黄发脆,最后两页是手绘的一个简易表格:日期、工分,分成两栏,对应的方框里打着圈圈叉叉,这是父亲当年在建筑队打工的记工凭证。

时间回到三十年前,那时父亲的腿病刚好,可以外出到建筑队打工了。作为一个木匠,他按“大工”计酬,去干一整天就记一个工,要是上午种地下午出工,就是半个,一个工的酬劳是10元,在当时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父亲不识一个字,也不会记账,妈妈叮嘱正在上中学的姐姐找个小本子记在上面。这个小笔记本是小学毕业时同学送的,我在上面摘抄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诗词,也有歌曲,还在边边角角贴些小邮票作装饰。妈妈说要给爸爸记工分,怕记在纸上丢了,我便把小笔记本拿出来,姐姐在最后两页画好表格,开始记工。家里的厨房里还有一眼小小的炕,属于姐姐,这本小笔记本就压在了她的枕头下。

每到晚上,我们从学校回来了,姐姐坐在炕上背书,妈妈在灶前忙碌着,一家人留意着院子里的动静。

天黑了,大门哐当一声响,父亲的脚步声便在院子里响起来,声音也传了进来:“饭熟了没有?”

妈妈在厨房里应声回答:“熟了熟了。”又不忘叮嘱一声:“把你爸的工给记上,别忘了。”姐姐便从枕头下面抽出笔记本,写上日期,标上工分,再压回枕头底下。

这意味着,父亲又给家里增加了十元钱的收入。

那时父亲腿病刚好,村里一位匠人特意照顾他,才让他加入到这支民间建筑队。他们四处托人找关系,延揽了乡政府、中小学校的一些房屋维修的活,给“公家人”干,泥瓦匠们的社会地位也仿佛抬高了,虽然累,但工钱有保障,走路腰板也就能直起来了。

建筑队上有一个读过几年书的人,他统一来记工,但是母亲不放心,叮嘱姐姐再记一份,万一工地上记错了呢?庄稼人的力气不值钱,但干一天活到手的钱可是很值钱呀,那时一袋磷肥也才十元,少记一天,一袋子磷肥就丢了。

父亲紧紧“钉”在建筑队,只有农活特别忙不得不需要他来干时,才抽半天下地,地里的活便全落在了母亲身上,我们还在上学,回到家里就赶紧帮母亲挑水烧火,周末也下地干些农活。

父亲每天回家很晚,天黑透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有时天太晚,母亲对我说,去路边看看你爸到村口了没,到了喊一声,我下面条。

朦胧的夜色中,一看到父亲疲惫的身影出现在村口的斜坡上,我赶紧飞跑着回家,在大门外就喊,我爸回来了,赶紧下饭。

灶台的蒸气透过厨房窗户向外飘散,昏黄的油灯中,雾蒙蒙的一片。姐姐照例从枕头下抽出笔记本,记上一个工分。有一天,父亲站在厨房门口看见了,便问:“几个工了?”

姐姐说:“十个了。”

一家人都很高兴,意味着已经有一百元的收入,公家的钱到年底会一分不少地结清,能踏踏实实地过年了。

父亲在黑暗中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按计划,这次要干一个月,现在干了近一半的活,再赶赶进度,一天多干一个多小时,总共二十六七天就能干完,差不多一天领12元。”

每天晚上,父亲回来了,工分也记好了,家里才能开饭。一碗面条一碟咸菜就是丰盛的晚餐,父亲照例要吃四大碗。他一边吃饭一边和母亲商量说,今年有公家人的建筑活,钱能到手,种小麦的化肥钱就有了,今年要多买一袋化肥拌种子,明年就有好收成。他还说,买了化肥要是还稍有宽裕,再留出明年买猪崽的钱,养一头给孩子们过年。吃完饭收拾碗筷时,他还说,今年就把两只公鸡养肥点儿,要不过年没点儿肉腥,几个娃馋呀。

我们都盼望着公家人的建筑活儿能多些,父亲就可以多挣钱,可是乡镇上的公家人的活儿很少,有时一年也不见有一两次,这次干了一个来月,真是大“工程”了。

不到一个月,这“工程”果然赶完了,最后计算工钱,一天值12元!这在当时绝对是最高的工价了。“工程”验收后,先核对工分,父亲将工分一对照,果然比家里记的少了一个半工。父亲拿着这个小笔记本,到了工地上,两下一对照,原来缺的两次是记工的人自己没来工地,第二天补记不准确。

但还得找其他工友来证明是否真来干活,于是便根据日期,努力回忆那天干了些啥,总之这工分是对上了。父亲很释然,又把小笔记本拿回来,感叹说,还是读书好,要不是家里有读书人,这工缺了也找不回来了,一个半工18元,要是没有这建筑上的活,从哪儿挣去?

小本子完成了它记工的历史使命,它里面最后两页是父亲早年的工资条呢,仿佛更是家里的一个功劳簿,我就一直保存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也慢慢地老了。毕竟,这样可以记工的“工程”不多,大多是零零碎碎的、一天半天的零活,有时不用在本子上记当天就结了工钱,有些到年底也要不来,也就慢慢地忘掉了。

发黄发脆的几页纸,就是生活沉甸甸的记忆,生活的艰辛和幸福跳跃在工分的小格子里,飘散在夜色中父亲的身影里,氤氲在母亲厨房的蒸气里。这一家人的念想和期盼,正如这一个一个、半个半个地,一笔一笔增加起来的工分,那是凝结着一家人全部的希望,在生活的热气中升腾。

所谓生计,大约也就是这小本子上凝结希望的一笔一笔吧。

 

【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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