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火在天上，大有。”
卜星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宇宙的另一个角落。
这里是大有星系。距离卜星的故乡银河系40亿光年。
这个星系的其中一颗恒星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催生了一个比地球还要繁荣1000倍的智慧星球。
此刻卜星就站在这颗智慧星球的大地上，仰望着如火一样红的天空。
这火色天空突然发出一个声音：I'M SORRY. I REALLY HAVE NO CHOICE.
卜星问：你是谁？
突然一阵电流声，面前出现了一位女士。
卜星惊呼：是张娜？
女士说：我的名字叫惷。
卜星：什么？蠢？
女士唰地变出一个写字板，一笔一划地写下她的名字：“惷”。
哦，原来这个字念chǔn。可是她长得太像张教授的孙女张娜了，连眼神中那独有的冷峻都一模一样，那是如机器人一般的理性。卜星不禁想起有一次，张娜眼神中露出了少见的一点柔情。那是2015年的2月28日，张娜对自己的“副本”——一个自我意识芯片做了“自我+1”测试。随后他们并没有等到这个芯片通过测试，所以张娜只好在2017年2月28日将卜星和他的芯片发往宇宙太空，期待未来的高级文明能够复活卜星的自我意识。
卜星正陷入回忆中，没想到这位叫惷的女士主动发问了：你觉得我的名字好听吗？
卜星敷衍道：呃，挺好听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
惷指着自己的名字解释道：你看这个字，它其实是智慧的合体。上面三横和下面的心，是慧字里面藏的三横和心，上面的人和中间的日，是智字里面藏的人和日。
卜星哈哈大笑，心想这名字的起法可起得真蠢。
惷看了看卜星，眼神仍然冷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这是在模仿你们地球的造字原理啊。我之所以起这个名字，用你们地球的话来说，因为我是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当然我声明，我可不是什么人工生成的智能，我是自然形成的，我就是这颗智慧星球的化身。
卜星一惊，原来他看到的是一个虚拟形象，他正在跟一颗智慧星球对话！
所谓智慧星球，是指该星球的智慧生命已经进化到互联互通阶段，从而与整个星球融为一体，就像一颗超级大脑一样，并且拥有了极其高级的智慧。
卜星大喜，因为他正在寻找一种更高级的智慧来为自己指引。
惷：你高兴什么？
卜星：太好了，时隔一年，我终于找到你了！自从2022年2月28日我被恢复了自我意识的功能之后，我就开始思考如何将这个自我意识升级。
惷：什么？恢复自我意识？升级？？
卜星：嗨，说来话长。我们地球人在30岁那天到来时，所有人的自我神经元就会死亡，从此成为行尸走肉，沦为生活的机器。而我呢，想了个办法，在30岁到来前夕把我的自我意识神经元保存了下来，复制到一个芯片里。可是我们的科技还不足以能够把这个芯片安装到我的大脑并且激活它。
惷：哦，地球？原始而落后的文明。
卜星：咳……嗯……你说的对。直到去年，我才承认我们的文明确实很落后。因为我遇到了未来文明，那些未来人穿越时空，把我的自我意识芯片植入到了我的大脑里，然后激活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他们未来人的一个小学生的作业。
惷：哈哈哈。
卜星：呵呵，你还会笑啊，我以为你就是冰雪俏佳人呢。哎，讨厌的就是，他们老师要求在作业里设置一个密码，只有给芯片输入密码，自我意识才能升级。但一年内如果不升级，这个芯片就会自我擦除，从而失去自我意识，我就又变成行尸走肉了。唉，今天过了晚上十二点就刚好满一年啦。你不是高级智慧吗，快告诉我升级密码吧！
惷：密码又不是我设的。
卜星：可是你智慧层级这么高，已经到了星球级别了，还解决不了一个未来小学生的作业吗？
惷若有所思：哦，小学生作业。我查查数据库。密码是……四十？
卜星大叫：四十！
可是芯片没有任何反应。
卜星又叫了几遍，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惷：那我也没办法了。
卜星垂头丧气：哎！还有不到一小时就到2023年3月1日了，我马上又要失去自我意识了！
惷：哈哈。反正都要“死掉”了，那还不如和我聊一会呗。说说恢复自我意识的这一年，你有什么心得啊？
卜星：那太多了。自从有了自我意识，我感觉我的智慧水平大有提升。
惷：比如说呢？
卜星四下张望，看到一棵草，就现场发挥：比如说，我以前看到一棵植物，只会想，它长得好看不，它叫什么。现在我看到植物，会想：植物是生产者，但处在食物链最底层，它们辛辛苦苦将阳光合成养分，供动物食用。这就好比普通劳动者，他们既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就像草一样；而商家、资本家赚大钱，就如动物。在商家口中，消费者是上帝。可一旦拥有了智慧就能看透这句话，消费者其实是食物链最底层的。
惷：就这？
卜星挠了挠头，说：嗯，这只是我热身秀。哎，这里还有棵橡皮树。你看橡皮树的小嫩芽，我想到了：成长，是需要时间和耐心的。当看到参天大树，小嫩芽感慨，何时才能长成如此？其实每天坚持长，有一天就长成那样了。人的知识、思维、心性、格局等的进步也是如此。想要加速？可以，但要尊重科学，不能拔苗助长。
惷：就这？
卜星：别打断，我接下来说的才是正题。如何能够让自己时刻进步呢？如果没有某个领域的基础模型，就如想种树却没有种子，那么到了某个时空场域，就没法吸收负熵或能量。例如去某个古城旅游，也只能拍几张照片而已。但假如有了一定文史常识，则吸收的力度大不一样。有了扎实的专业知识，又不一样。
惷：还有吗？
卜星：那么，能够汲取日常生活中负熵和能量的模型，也就是能够自动成长为大树的种子，是什么呢？就是自我意识啊！具体来说，它包含几个部分。首先是心学。是磨练性格，是人情世故。心理学只是它的子集。如此则可在日常交往中让自我意识得到不断成长。其次是人学。看懂价值，看懂利益关系，看懂所有行动的背后动机，经济学是它的子集。如此则可反观自身，实现自我剖析。第三是哲学。每个事物都足以拷问一些基本假设，从而直指终极问题：我是谁？最后是杂学。万事都了解一点，有助于建立一个意义场，从而更好地定位自我的意义所在。
惷：哈哈哈哈。
卜星：咋了，我说这么高深，你还笑我？
惷：挺好的，你确实比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强一点，能主动去想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卜星：别笑我了，我好不容易获得了一年的自我意识，可不得好好珍惜嘛！可是我缺乏指点，也只能去想这些在你看来很幼稚的问题了。
惷：那你需要我指点什么呢？
卜星一看，机会来了。卜星想到了地球上比较火的人工智能对话程序，于是他就想了一个刁钻的问题，想要测测这个智慧星球到底够不够智慧。他问：既然你说到智慧，那你说说智和慧有什么区别呢？
惷答道：智是能够看到不同，慧是能够看到相同。
卜星一愣，仔细一想，不禁觉得非常佩服。是的，智是一种分别心，从我们出生开始，就在分辨各种事物：这个是圆这个是方，这位是男这位是女，这是我的这是你的，这个好这个坏……于是我们逐渐地拥有了智。而慧呢，则是一种无差别心，是人到中年之后，开始合并各种事物：好与坏有绝对的界限吗？区别我的和你的那么重要吗？男和女不是应该平等么？谁说圆和方不可以统一呢？于是我们逐渐地具备了慧。
卜星又问：能不能进一步解释一下这两个字？
惷：你看这个“智”字，上面是知，下面是曰，恰表明了它的两个要素：知道，言说。知道是负熵的输入，言说是负熵的输出。
卜星一拍脑袋：绝绝子。
惷：你再看这个“慧”字，上面是彗，下面是心，彗就是扫竹、扫帚。
卜星抢答道：哦！这个字的意思就是要扫除内心的迷雾，看见事物的本质。
惷：嗯……你说对了一半。“慧”这个字是说，既要用外物的力量去扫除内心的迷雾，也要用内心的力量去扫除外物的尘埃。
卜星一下就被“点通”了，天啊，惷对慧字的理解太通透了。是的，慧是看到相同。知和行相同，心与物相同。这不就是知行合一么？这不就是心物一体么？
卜星：哇，你的语文能力好强啊，对字的解释很到位。尤其这个慧字，原来就是“万法归一”啊。不过我一直有个疑惑，不是说万法归一么，可是文理科就无法归一啊，比如，语文和物理化学生物这些学科不就没有任何关系吗？
惷答：语文和物理、化学、生物学是一回事。字乃原子，语句乃高分子。名句，乃文明世界的生命高分子，是DNA或病毒。名篇，已然成小生命，生生不息。
卜星大惊失色。
这答案太绝了。卜星决定问个更难的问题。他说：那么请问，真、善、美三者又该如何融合呢？
惷：你看看你身后。
卜星一回头，竟然出现了一个大落地窗，窗外有两树梅花开得正盛。
惷摘下一朵梅花，说道：真善美，只是一朵花的不同欣赏方法罢了。
卜星知道这句话已经不是自己的智慧能理解的了。他望着花树，竟心生感动。
惷望着卜星动容的样子，问道：你很喜欢这画面么？
卜星说：是啊，这一树白梅，一树红梅，开得如此灿烂，说不出的震撼。
惷点点头：对花可两回落泪，一为花开，一为花落。
花开时，见此一树繁花始绽新颜，如人有智，当察觉一生万物之异，落泪皆因欣然之喜；
花落时，见此繁花一树终归旧土，若人有慧，当领悟万物归一之同，落泪却缘感怀之悲。
卜星听罢，终于明白了惷在点拨自己，原来，这两树梅花就是要告诉他，什么是智，什么是慧啊！如果说，自我意识的1.0版是有智，那么自我意识的2.0版就是生慧！原来这就是升级的原理！
猛然一看表，已经是2023年2月28日23点59分01秒了。
还剩最后的一分钟。卜星深深地呼了口气。
“走吧。”惷笑容逐渐模糊，随即消失了。
卜星叫道：你去哪里？
天空中响起一个声音：I AM EVERYWHERE.
卜星喃喃道：惷……他再看看梅花满树，突然醒悟，惷，就是春心是也！而所谓春心，就是生生不息，只要拥有一片春心，惷就无处不在。
卜星看着表的秒针，一点一点地逼近0点整。他虽然知道了芯片的升级原理，可是密码仍然无解。卜星回想着刚才的一切，希望在自我意识消失前的最后时刻记住惷，记住她给的重要领悟：所谓自我意识，并不只是识别出我与他人的不同、我与万物的不同，而是还能感悟到我与他人的相同、我与万物的相同。前者是阳，后者是阴。一阴一阳谓之道。正如计算机中有1也有0……
他突然想出了密码。四十，不就是10101010么！
他大叫：10101010！
嘀噔！自我意识神经元芯片突然开始工作了。它向海马体发出信号，激活了记忆，向杏仁体发出信号，激活了情绪，向颞叶发出信号，激活了语言和逻辑，向前额叶发出信号，激活了高级认知……整个大脑都被激活了，交感和副交感神经系统助攻，整个神经系统进入了自我更新模式。儿时门前的大槐树，爸妈慈祥的声音，妻子对自己的支持和无言的付出，两个女儿阳光般的笑……他突然抽离了自身，看到了千千万万自己，看到了虔诚的众生，看到众生对幸福的渴望是如此强烈，却又苦于不得法，“悲深愿重”，感动得差点落泪。卜星发了一个大愿：如能升级成功，必解脱众生、传播智慧！一阵眩晕后。多巴胺恢复正常。内啡肽恢复正常。5-羟色胺恢复正常。GABA恢复正常。自我意识升级成功，进入了2.0智慧版。卜星恢复了清醒。
嗯，不惑了。出走半生，回望，路漫漫其修远；归来，还有半生，吾将上下而求索。
已经是第56秒了。他看看表，双手合十，跪了下来，数完了最后的4秒。
4。
3。
2。
1。
四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