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二

（二） 虽已过了早高峰，64路公交却象发了疯，醉汉一样不停的变线超车。一个提着布口袋的老太太镇定自若的握紧前座靠背上的扶手，象沉船前坚定的老渔夫。汽车行驶到工农广场站停车，司机突然打开车门，跳下去，飞奔到路边的一个小亭子，气喘吁吁的跟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女人不知道交涉了些什么，好像又在什么上面签字画押，等司机从亭子出来，他好像突然被摁住了慢放键。他轻手轻脚的点着一颗烟，慢悠悠的撇着八字步往回走，每迈一步肥大的肚子都上下颤动。车里人都盯着他看。他倒非常满意自己此时备受瞩目，毫不着急的晃悠着。 车里一个戴红棒球帽的老头熟门熟路的说，他就是抽颗烟，完事就走。 果然，司机上车不久，我看见一个烟头从驾驶窗飞出来划出一道抛物线，摔在地上，砸出几颗小火星。汽车又开动起来。这回它慢慢腾腾，耐心十足，令人恹恹欲睡。车上这些老人对此早已习以为然，安之若素。 我在同志街站下车，在夏日闷热的城市空气里步行了一公里，迈进了一家肯德基餐厅。 对于这个时间，桂林路街角这家肯德基里人不少，但是顾客并不多，很多人没有消费任何东西，只是平静的享受着免费的冷气。有个戴眼镜穿职业装的女人聚精会神的快速敲打计算器，她面前摞了一叠厚厚的报表；有不少中学生在此自习；穿衬衫系领带的销售员背着公文包在此歇脚，桌上摆着半瓶浑浊的康师傅绿茶；一个梳背头的男人面色凝重的等人，不时故作隐蔽的看手表，像一位肩负重任的地下党。 我在一个靠窗的双人位置坐下。上一桌顾客吃剩的半个汉堡还没收拾，沙拉酱淌到了桌面上，桌面上还闪烁着几滴可乐汁。我喜欢在靠窗位置观察路人，看他们神色匆匆的样子，只有精神病患者和部分遛狗者才流露悠闲，有些人遛狗也是急匆匆的。 看累了我把目光转回餐厅，暗自猜度餐厅里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他们从哪儿来，要去哪儿。实在无聊，我就数某个人脸上究竟有多少个麻子。或者统计房间里有多少人穿阿迪达斯运动鞋。 刘诚出现在窗外的人流中。他穿着肥大的灰色正装西裤，廉价的格子衬衫被扎进裤腰里，背一个单肩公文包。很久没有这么远看他，印象中他瘦瘦的，总弓着腰，一脸朴实诚恳，但走在人流中的这个人，脸上挂着警惕和不容你小觑的冷漠，这是他慢慢融入城市生活进化出的一副盔甲。他来自辽源乡下，现在是一个软件工程师，常年为移动通讯公司维护数据库。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只知道他好像人不错，能出售给我许多价格合理的帮助。 他没发现我，径直走进餐厅，对了，他有些近视。他的目光在餐厅里寻找。 我向他招手。 他看到了，点点头，走向我，露出了我熟悉的那种羞涩敦厚的笑容。我突然明白他的敦厚并不是给所有人准备的。 刘诚微笑着坐下。他问我是不是等了很久。 我说没有。我说反正你也知道我，没什么事儿喜欢到处瞎逛。我问他要不要喝点啥？ 他连忙摆手，好像被这个邀请吓了一跳。 我问候他的近况。 他说他还那样，瞎忙活。他说他前一段跟朋友合伙开了一个公司，安装监控，网络布线什么的。 我恭喜他。我说这是好事，是正经事。 他说我朋友多，要我给他介绍点客户。 我说没问题，可就是我现在朋友不多了。朋友是会变的。 他说我的朋友咋说都比他多。 我说，行，有机会我给你推销推销。 他说他不能让我白忙活，介绍活儿有提成。 我忽然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陌生感。我说不清楚，我觉得他跨过了某种模糊的界限。 我说刘诚，咱俩不用客气，不用提这个。 他说不管是谁，介绍活儿都有提成，这是规矩，跟咱俩这个差不多，他拍了拍他的公文包说，一切都有规矩。 我说，行行，看你这个认真。 他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淡淡微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塑料文件袋，从文件袋里拿出几张表格。开始向我介绍情况。 他说这几个电话号码都没有用真名登记。齐天大圣的电话号码，只用了一天，也就是去年，2013年12月24号，而且只打了三个电话，分别是上午10点53分，下午2点23分，晚上10点48分，而且都是打给同一个号码。这个被拨打的号码，也只有这三次通话记录，就没有再使用过。他说，很明显，这俩号码就是买来临时用的，估计不是用来干好事儿的。他说东东的电话号码一直在用，但是她的通话记录跟上面两个号码没有任何联系，而且，她的电话号码也没进行实名登记。 原来是这样。我的热心毫无价值。她没说实话。 他把文件装进塑料文件袋递给我。 接过文件袋我问他：象这种简单的事情，以后咱俩不能通过微信或者QQ联系？这事发个文件就完全可以搞定。 他说干他这个行当的，完全不相信网络的安全性。他说最近移动公司可能要招聘一批工程师，有个朋友说能帮他安排进去。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说他绝不能大意，不能犯错误，千万别把事搞砸了。 进中国移动可是好事，听说他们收入不错。 他说他这些年一直给电信和移动干活，对他们的事知道比较多。他们的收入确实不错，而且很稳定。 我祝贺他。我说他越来越好，咋说呢，发达。 他笑了。他说他完全谈不上发达。他说他生活压力大，每个月要还房贷车贷，孩子上学开销也不小，哪哪都是钱。他说他现在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步步紧逼，没有更多想法。 我很羡慕他，但我没说，这话说出来会让人误解。我邀请他中午一起吃个饭。 他马上又受惊一般快速的摆手。他说他一会儿还有个事儿，他得去跑一趟。他说下回吧。他说下回他请客。 好，下回，我请你吃饭。 他迅速站起身，好像怕自己稍微慢一点就被我摁下来一起吃饭。 我说：对了，月底别忘了给我发账单，咱俩正常结账。 他说没事，马哥，咱俩没事。 他快速的挤出最后一个微笑，斗志昂扬的走入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