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落幕之时 第一部 酒（一）
“呼，终于下班了，累死了。”看着店长在门外挂上“停止营业”的告示牌，川崎夕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辛苦各位了。”高宫文山轻轻捶了捶酸痛的腰身，道：“这几天的客人也实在是太多了一些…我会给各位涨薪水的，放心吧。” 高宫文山从大学毕业后不久就开始经营这座咖啡馆，到现在已经是一名年近六旬的老人了。虽然年纪已然不小，但他仍然像年轻时一样充满了朝气，全然没有其他同龄人那种暮色沉沉的感觉。 “那就谢谢店长啦——”不大的咖啡馆里，女孩们的道谢声此起彼伏。橘黄色的灯光透过窗口，在街面上映出一片柔和的光影。 听着外面的喧哗声渐渐消失，黑井秋走出更衣室。 此时，少女已经换下了在店里打工时穿的燕尾服，转而换上了一身再常见不过的白色连衣裙。随后，她对着镜子整理好有些凌乱的长发，又戴上与连衣裙同色的口罩。做完这一切，黑井秋拎起装有燕尾服和校服的纸袋向外走去。 打工的女孩们都离开了，只有店长还坐在柜台旁，对着价目表发呆。见黑井秋出来，他堆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原来黑井小姐还没走啊，有什么事吗？” “没事。”黑井秋摇头道：“只是换衣服时多花了些时间。” “这样啊。”高宫文山站起身，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时间不早了，黑井小姐还是尽快回家吧。最近一段时间外面不太安稳，路上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了…店长。”黑井秋迟疑了片刻，开口叫住正要进入后厨的高宫文山，“可以稍等一下吗？” “怎么了？” “就是…”黑井秋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想…先预支一下这个月的工资，可以吗？” 高宫文山愣了一下，很快回应道：“没有问题，我去给你拿。”他转身回到柜台，从抽屉中取出一叠钞票，仔细清点后将其中一部分递给黑井秋。 “谢谢店长…怎么这么多？”黑井秋惊讶的看着手中的钞票。 “这段时间的客人不是增加了不少吗？你们也确实很辛苦，涨一些钱是应该的…对了，黑井小姐怎么突然要预支工资了？以前都没这样过。”高宫文山好奇的问道。 “出了点小事情…”黑井秋含糊回答道：“需要用钱…” 见她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高宫文山便也不再多问了，“今天就这样吧，明天见。” “…明天见。”黑井秋如释重负的应了一句，快步走出大门。 “秋！”黑井秋刚走出门，就看到川崎夕子拿着两根雪糕走了过来。 黑井秋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等着自己，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请你吃雪糕。”夕子不由分说的把雪糕塞进她手中，“可不能拒绝哦。” “谢谢…”萦绕在黑井秋心头的阴霾被夕子这一举动扫去大半，她微笑道：“班长不是早就走了吗？怎么还在这等着我。” 两人都就读于樱田高中的一年级c班，川崎夕子还是班长。黑井秋，能在这家咖啡厅打工也是多亏了夕子的介绍——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人间的关系相当不错。对于黑井秋来说，川崎夕子是为数不多的能和她说上话的人了。 “在外面就不要喊我班长了，叫我名字就好。”夕子撕开包装袋，将雪糕含在口中，舒服的眯起眼，“唔，好凉哦…你不吃吗？要化了哦。” “哦哦，”黑井秋这才如梦初醒的撕开包装袋，轻轻含住了仍然在散发寒气的雪糕，霎时间，冰冷与甜蜜的感觉在口中蔓延开来，“…很好吃。” “对吧？”夕子露出得意的笑容，“我从国中的时候就开始吃这个牌子的雪糕了，他们家的雪糕都很棒哦，以后再一起吃吧！” “嗯，下次我请夕子吃吧。” “好呀。”夕子点点头，继续道：“至于为什么等你…因为你这段时间的状态看起来不怎么好，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让人很不放心啊。” “抱歉，”黑井秋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让你担心了。” “我没有再怪你啦…是出了什么事吗？能和我说吗？” 黑井秋一言不发的摇了摇头。 夕子本想说句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最终却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两人就这么这么的走在喧闹的街道上，谁都没有再开口。 过了一会，还是川崎夕子打破了压抑的氛围，“秋的家在这个方向吗？那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回家了。” “不，我家在另一个方向，离学校还挺远的。” “那你往这边走是？” “我搭地铁回家。”黑井秋解释道：“我家正好在这条线附近。” “原来如此。”川崎夕子止住脚步，“不能陪你一起走啦，我快到家了。”她指向不远处的一栋大楼，“就在七楼，欢迎你随时来玩哦。” “我有时间的话会过来的…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 看着夕子走进大楼，黑井秋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她将攥成一团雪糕棒和包装纸扔进垃圾桶中，面无表情的向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黑井秋深吸一口气，走进那扇由青铜铸成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大门。 这里是位于新宿区歌舞伎町北部的一间颇有名气的酒吧——ATU酒吧。这家酒吧无论是内部装潢，还是服务水平与各种酒的调配都堪称本行业中的翘楚，因此口碑甚佳；除此之外，酒吧的老板似乎与某个黑道社团的头目有过命的交情，后台也相当硬——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也很难在这片区域立足。 舞池之中，数不清的男女在摇摆，地面有节奏的振动着，女人们有的年轻稚嫩，穿着水手服和白色的长筒袜；有的性感妖娆，穿着旗袍踩着高跟鞋；有的则穿着透视晚礼服，尽情展示着自己傲人的身材。她们的舞伴大多是年轻人，年长一些的则在舞池边的吧台上和女伴说笑，放眼望去，每一寸空间都是如此诱人。要么是深黑色的大理石地板，要么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玻璃幕墙，要么是女孩们在灯光映照下娇美的肌肤。黑井秋第一次来时就被这世间极致的奢华震惊了，几乎想要转身逃走，生怕自己深陷在这迷宫中无法自拔。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怎么到现在才来？”正在门旁招待客人的女领班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快去后面换衣服！客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抱歉，没有赶上那一班地铁，耽误了时间。”黑井秋微微低头，“我这就去换衣服。” “别忘了再补个妆！要是让别人发现了你的年龄…”领班冷哼一声，“如果不是言峰先生亲自带着你过来，我怎么可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呆在这里！” “我知道了。”黑井秋唯唯诺诺的应答着，转身走向更衣室。 片刻后。 少女站在试衣镜前，真正的看着镜中有几分陌生的自己。 就算已经过去一段不短的时间了，但还是没法真正的适应啊……黑井秋苦笑了一下，继续对着镜子完善脸上的妆容。 女孩原本扎成马尾的头发披散开来，长长的额发垂下，遮住了小半张脸；深红的旗袍紧绷在她年轻的身体上，将青春的曲线勾勒得更加清晰。旗袍的双肩与后背都只是一层黑色的薄纱，侧面高高的开叉中露出的丝袜也无法完全遮挡女孩白的耀眼的大腿，就像是红面黑底的高跟鞋。精致的妆容覆上她显得原本有些稚嫩的脸庞，让她看起来与刚才判若两人，全然不像是一名未成年的高中生。女孩就像从雕刻家的刻刀下活过来的艺术品，一切都是那样，完美无瑕……除了她的双眼，因为那里充满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疲倦与忧伤。 “黑井！”一个服务生打扮的女孩从门外探出半个脑袋，“富冈先生找你。” “这就来。”黑井秋最后轻轻拍了拍脸，挤出一个笑容，向她的客人们迎了过去。 “黑井小姐来的真慢。”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富冈雅彦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一个人喝酒真的很无趣啊。” “喂，我们这个不算人吗！”和他一起来的几个同事不爽道：“你自己不肯过来，能怪谁？” “谁要和一群男人一起喝酒。”富冈雅彦转头对着黑井秋笑道：“对吧？黑井小姐。” 富冈雅彦是个成功人士，至少他身边的人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毕业于东京大学的金融系，因为成绩优异，又被公派到耶鲁大学交流学习数年，并在留美期间接连拿到了硕士，博士的学位。回国后，他很快就收到了各大银行与财团发出的邀请，最终，他选择了东京本地的一家大银行，并娶了银行其中一位股东的女儿——他不仅年轻有为，而且相貌出众，据说那位银行家的女儿对他一见倾心。 按道理来说，像富冈雅彦这样年仅三十二岁就坐上银行经理位置，并娶了一位背景深厚的女人做妻子的人生确实称得上成功了。可他自己却不这么觉得，因为这场失败的婚姻。 富冈雅彦当时出于对前程的考量，不得已娶了股东的女儿，他也确实因此平步青云。但是他并不爱这个女人，她娇纵跋涉，对他颐指气使，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就大发雷霆，哪怕是在公共场合，除了样貌还说的过去外简直一无是处，富冈雅彦对此疲于应付，每天下班后就和同事躲到酒吧喝的烂醉。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两个月前在这里遇到黑井秋为止。 “嗯。” 黑井秋十分自然地坐到了男人身边，端起桌上的香槟微抿了一口，道“我这不是要把自己打理好才敢出来见富冈先生吗？多花一些时间还是有必要的。” 富冈雅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黑井小姐还不是很了解我啊。我一向认为，人的内在远比外貌重要的多，就和看书一样，封面的精美也许能带来一时的新奇，但最后能留住读者的还书的内容啊。即使随着时间流逝，封面不再像之前那样光鲜亮丽，可了解这本书的人，仍然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阅读它……”他盯着黑井秋的双眼看了片刻，随即自嘲道：“可惜，我看的连书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个宣传单。” 黑井秋沉默了片刻，避开雅彦的视线，笑道：“富冈先生说的话还真难懂呢，像我这样的人，完全不明白您的意思。” 富冈雅彦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的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苦笑着开口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算了，”他又端起一杯酒，“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让你困扰了。我自罚一杯。” 一只手轻轻按住雅彦快要送到嘴边的酒杯，“富冈先生，烈性酒最好不要一直喝太多哦。”黑井秋从他手中接过酒杯，啜饮少许后重新放在桌上，皱眉道：“这味道真奇怪…还是喝不惯烈性酒啊。” 富冈雅彦顿时一阵失神，他咬咬牙，下定决心把一把抓住黑井秋的手，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说道：“黑井小姐，我其实…” “富冈先生，”黑井秋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毫不留情的打断道：“有些事，还是不要说的太直白比较好。”说着，她扫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同事们。 “我…”富冈雅彦自知失言，他稳了稳心绪，轻叹一声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如果我刚回国时就能遇到你的话，也不至于天天在这借酒消愁了。” “富冈先生要是不来这里，我们的生活多半不会发生任何交集。”黑井秋不着痕迹的收回手。 “这样吗。”富冈雅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里依旧残留着温热的触感，“也许，真的如你所说吧。我们的身份相差太大了啊。”他的语调中充满了苦涩与落寞，哪怕在炎炎的夏日也给人一种萧瑟之感。 黑井秋小口抿着之前喝过的香槟，没有说话。 “不说这些了。”富冈雅彦掏出烟盒，“可以抽烟吗？” “请便。” 富冈雅彦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片云雾。他用余光瞥到黑井秋悄悄捂住了鼻子，于是又掐灭了烟，“还是不抽了，黑井小姐说说自己的事吧。你是两个月前才来这里的，对吗？之前都没见过你。” “是的。”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行业呢？这样听起来…还是不太光彩。” “生活所迫嘛，对学历要求不高，薪水有相当可观的工作，也就只有这几种了吧？”黑井秋放下酒杯，轻声回答道：“其实像我们这种正规的，大型的酒吧还好，如果有员工被欺负了，店里也不会坐视不管，所以客人们一般不敢乱来。但是，那些黑酒吧就不一样了，那里的女孩……很可怜。” 富冈雅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听说有些人在这里工作是为了傍上有钱人，是这样吗？” “这种事情还用问吗？”黑井秋失笑道：“倒不如说，大多数人的目标都是这个吧？哪怕只是做个情妇，生活也比现在好上太多了。” “那…黑井小姐你呢？与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吧？” “为什么这么觉得？”黑井秋好奇问道。 “因为…直觉吧。” “原来是直觉吗…”黑井秋沉默片刻，微笑道：“放心吧，我是知道自重的女孩，虽然没钱，但还是会通过努力来过上好生活的。” “那就好。”富冈雅彦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富冈雅彦掏出手机，在看到来电人的那一刻，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厌烦之色，“失陪一下。” 片刻后。 从外面回来的富冈雅彦拿起沙发上的外套，闷闷的说：“我该回去了。” 黑井秋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询问原因，“我送送富冈先生吧。” … “黑井小姐明天还会来吗？”在酒吧门口，富冈雅彦满怀希望的问道。 “会的。” “太好了。”富冈雅彦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明天见。” 看着富冈雅彦披着西装外套远去的背影，黑井秋不禁苦笑。 富冈雅彦刚才在酒吧里说的话还萦绕在耳边。 “如果我刚回国时就能遇到你的话，也不至于天天来这借酒消愁了。” 如果知道我背了多大一笔债务，你大概就不会这么想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