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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缘起】门的另一边

2021-01-17 12:04 作者:荒破D  | 我要投稿

     最开始,沈荒是被急切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死。


    但眼前灰蒙蒙的,煤气已经塞满了房间,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离开人世。


    他叹了口气,无论自己想干什么总会无形的东西阻止,从小到大都是一样。


      砰——砰——砰——


    “喂!里面有人吗!里面的人,你还好吗!”


    门外的声音粗犷而焦急,那是自己的邻居,沈荒认出了对方的声音。


    他特地选了早上大家都不在的时间来结束生命,人们出门工作,没人会来影响自己。


    砰——砰——砰——


    现在看来,自己又失算了。


   沈荒整整思考了10秒才决定好怎么做,可能是一氧化碳太多让思考速度慢了下来。


    他决定不去理会门外的人,他重新躺下,将双手合到身前,然后安详地闭上眼睛。


    下一秒,事情再次偏离了他的预期。


    哐!!哐!!哐——


    急切的敲门声被剧烈的撞门声代替。


    沈荒皱起了眉头,这样他完全没法入睡,但他依然没有采取行动,只是翻了个身,用手堵住了耳朵。


    对方不敢把门撞开,这栋楼的所有人都穷的叮当响,要是再赔偿房东一道门的钱,下个月就会因为交不起房租而被赶出去。


    没什么好担心的,是吧,没什么——


    哐!!!哐!!!哐!!——吱——


    沈荒猛地趁起身来,那是门被撞歪的错位声!


    这人是傻子吗!死个人而已,关他屁事!自己管好自己的命不就行了吗!


    沈荒想起身去拉门,但手脚没了力气,只能半坐着,开口大吼。


    “我很好,你别——咳,咳,咳——咳咳——”


    刚一开口,喉咙就不自觉的抽搐起来,他憋着嗓子一个字也说不清楚。


    叮的一声,门上的一颗螺丝飞了出来,沈荒惊恐万分,自己话无疑让门外的人肯定了自己的正义举动,他想起身去阻止,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嘭!!!!


    破旧的铁门飞了起来,这个只有5平方米的小空间里来回乱撞,在墙壁和地上刮出绚丽的花纹,将烧炭的火盆砸得翻了个面,在分散的火星中雀跃起舞,最后压到了沈荒脸上停了下来。

    

    

    沈荒生活的地方只有5平方米。


    被褥贴在中间的地皮上,日用品堆在缝隙里,左边墙上挤着折叠的桌椅,右边的墙上勾着几件破旧的衣服,前面,是爬满铜锈的栏窗,身后是一扇破旧的铁门,哦对了,现在已经没有门了。


    沈荒捂着流血的鼻子,躺在一片狼藉的正中间。


    自己买来了高级胶布,买来了火盆,买来了炭,没想到最后还得搭上修屋子和脸上挂彩的钱!


    邻居确实是个傻子,但凡聪明一点或者有钱一点,也不会和自己挤在同一栋楼里。


    沈荒破口大骂,他索要了医药费和房屋修理费,然后将对方赶了出去。


    这事对方有一半的责任,但他也只勒索了半扇门的钱,大家都是穷人,要是对方因为自己饿死街头,自己多半会被这个社会安上杀人凶手的罪名。


    这里在广州西面旧街区,经济不算发达,房租却不便宜。


    这栋楼大部分房间都只有5平米,里面塞着的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外来打工者。


    他有时会想,若是是发生一场地震震塌大楼,所有人的尸体应该能叠到一起。


    沈荒爬到走廊,身体还是没有太多力气,他勉强撑起身体,想看看门是否还有接回去的可能。


    还好,看样子能接过去。


    这样自己就能赶快结束房租,另外找个地方了。


    

     沈荒并不是这栋楼里唯一寻死的人。


    上个人死的时候还是一年前,那时候沈荒还没搬进来,只是听说那个女人吊死时的时候,动静闹的比自己还大。


    她踢翻了椅子,双脚在窄小的房间里胡乱蹬踢,她的身体撞到墙壁上,在昏暗的灯光里变成了一只披头散发的恶鬼。


    她嘴里发出痛苦的干呕着,似乎在咒骂,又似乎在求救。


    周围的人拉紧窗户,直到女人的喊叫在半夜里停止才骂了两句沉沉睡去。


    这座大城市空旷而冰冷,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少人人会关心别人的死活。


    沈荒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房东看向他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看下水道里快要溺死的蛆虫。


    那时的他还不能理解,但现在多少有了些体会。


    这座庞大的城市吞掉了他的幻想,每天望着夜里红红绿绿的街灯,感觉自己像个被撕成几块的影子。


    沈荒离开村里前告诉家里,广州这座城市里有自己想要的一切,这里能治好母亲的病,能让家里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除了一扇被撞破的铁门外,这里什么也没给他。

    

    沈荒将门重新焊上去的时候下午已经快结束了。


    他看着这个只有5平方米大的地方,如果没有转机,自己就会在这个角落里度过一生。


    他叹了口气,关上门开始往楼下走去,工具是借的,自己还得去还给人家。


    但没走出两步,一个声音将它拉了回来。


    咚——咚——


    自己房门的内侧,传来了敲门声。


    有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向外面敲门?


    沈荒愣了半秒。


    自己听错了?


    不,自己并没有听错,周围没有其他人,而且敲门声近在咫尺,没有弄错的可能。


    沈荒飞快地拉开了门————


    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和关门前一模一样。


    沈荒皱起眉头,他蹲下身,再次检查了一下刚修好的门。


    铁门复原得接近原样,实在找不出什么破损能让它发出咚咚的敲门声。


    他走进房间里将门关上,过了好一会,奇怪的声音没有再传出来。


    沈荒甩甩脑袋,压抑的情绪又涌了上来,这让他没法再思考那古怪的声音。


    老板卷着钱逃跑了,自己一分钱也没有拿到,警察说这不关他们的事,一伙人只好去法院,又被告知还要等好长一段时间。家里人说母亲的病加重了,催钱催的紧,沈荒把仅剩的钱寄回了乡下,但这两年赚的钱连初步的治疗都不够。


    他和房东申请了提前结束租房,对方也同意了。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沈荒叹气,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然后死去。


    

 

     一大早,沈荒听说法院那边有新消息,他急急忙忙跑去,却又扑了个空。


    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他打开门,忽然想起昨天自己听到的怪声,他犹豫了一下,把耳朵放在门上。


    但仅仅一瞬间,鸡皮疙瘩就爬满了全身。


    他听到了呼吸声!


    虽然那声音很小很微弱,但他可以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房间里,正紧贴着房门,轻微地呼吸!


    沈荒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开始发抖。


    自己的房间里有个人?!见鬼了!


    这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出现的,自己看不到他,难道他一直贴在门上,在这个只有5平米的空间里和自己生活在一起?


    哐——


    沈荒猛地拉开门,房间里依然没有半点异样,他冲里房间乱打乱撞,他靠在门上听了一会,却发现从房间的内侧听不到那个声音。


    怎么回事,沈荒再次返回门外,他关上门,屏住呼吸,把耳朵紧紧贴在了门上,生怕漏掉了什么。


    呼——呼——


    那个声音还在。


    沈荒咽下一口口水,尝试般地伸出手——把指节缓缓放到门上。


    咚——咚——


    沈荒敲了两下。


    门内没有回应


    咚——咚——


    他又敲了两下,房间里的东西似乎受到了惊吓,声音消失了。


    沈荒等了一会,依然没有声音再传出。


    他自嘲地笑笑,自己总容易被奇怪的事情吸引,总喜欢钻牛角尖,但这样还不错,至少在刚才短暂的时间里,自己是不想死的。


    这扇门又变成了一道普通破旧的铁门。


    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准备开门进屋。


    但就在这时——  一个细小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谁,有谁在门外面吗……”


    

     夜晚的公共浴室里,沈荒又遇见了邻居。


    对方大笑着和他打招呼,说看到他还健在真是太好了,不嫌弃可以叫他一声陈哥,有什么困难随时找他帮忙。


    沈荒很讨厌自来熟的人,他瞟了一眼陈哥那被挤得变形的洗发水,没有回应他,但突然想起什么,于是转头问了一句。


    这栋楼里闹过鬼吗?


    陈哥愣半会,说自己现在都已经发达社会了,怎么还在神神鬼鬼的。


    沈荒说,他能听见自己屋内还有一个人,但只能隔着门听见。


    陈哥来了兴趣,他问沈荒听见了什么。


    沈荒回忆了一下,说听到房间里的人在询问门外情况,但自己当时被吓傻了,不敢说话,反应过来时,那是声音已经消失了。


    陈哥想了想,有些疑惑,那个声音问的是门外面有谁,而不是谁在门外面。


    这么说,不太像是你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反而更像是————


    更像是你的门和别人的连在一起了。


    

   

    这天晚上沈荒没有进门,他裹着一床被子,背靠着铁门,像个神经病一样蹲在门口。


    路过的人撇了他一眼,似乎都知道沈荒自杀未遂的消,也没有上前与其搭话。


    沈荒第一次在门外过夜,广州的夜晚焦躁而宁静,比起在狭小的空间,这里更能让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陈哥的分析有道理,那个声音问的是,门外有谁,而不是谁在门外。


    也就是说,对方不知道门外面有什么,难道他在一扇无法打开的门后面。


    难道他和自己一样被囚禁在一个只有5平方米的小空间里。


    沈荒自嘲的笑笑,自己想的再多也没用,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等着那个声音再次出现。


    他蹲在门口,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咚咚的敲两下门。


    沈荒就这样蹲了一宿,门内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他顶不住沉沉睡意,靠着房门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


    咚——咚——


    模糊的敲门声又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沈荒猛地趁了起来,把脑袋紧紧贴在门上,然后伸出手——做出重复了一晚上的动作。


     咚——咚——


    过了一会,一个细小的声音从门的另一侧传了出来。


    “谁……门外面有人吗……”


    果不其然,昨天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沈荒轻松了些,突然不那么好奇了,但下一秒门里传出的话,却让他整个心跳都停了半拍。


    “救……救命……求求你,救救我……”


    


       “我被关在这里……哥哥姐姐关在别的屋子……大人守在外面……”


    听着门背后的声音,沈荒陷入了人生从未有有过的沉思。


    自己的门连在了别人的门上,那是一扇比自己还破旧的门,而门的后面是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在哭,她在向他呼救,希望门这边的沈荒给予援手。


    “爸爸妈妈不要我了……”


    “弟弟出生了……叔叔把我带走了……”


    小女孩的话有着严重的口音,她情绪激动,似乎语言能力有限,表达的非常笨拙。


    沈荒听了好一阵,才从中大致梳理出了一条信息。


    小女孩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阿花,她不清楚自己的年龄,只知道自己出生在广西一个叫龙溪镇的小村庄里,从小父母就一直不喜欢她,弟弟出生后自己就被叔叔带走了。


    叔叔把她接出了村子,但阿花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一路上不是在睡觉就是被蒙住眼睛。


    醒来的时候,自己在大山里一座旧房子里,周围还有几个和她一样大的哥哥姐姐。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那,大家很害怕,一开始好几个孩子哭喊着要找妈妈,紧接着就被两个大人打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阿花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恐惧,他交代这些事情就用了整整半个小时。


    沈荒理解了阿花的全部意思,她希望门背后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能救她出来。

      

    但沈荒现在没有这份心情。


    他也是从大山里出来的,从他家到最近的县城要走半小时山路再坐半小时的分节车,在文化与理智的的边缘重男轻女的现象依旧很严重。


    阿花的父母把她卖掉了,而她的智力似乎也有问题,被人救出去又能怎么样呢,自己村子里也有一些更远村子嫁过来的女人,她们就像被娘家贩卖过来的商品,被欺凌被殴打没有丝毫的尊严可言。


    但门的那边似乎是个拐卖儿童的犯罪团伙,沈荒思索了半秒,还是决定报警,并不是因为自己想要伸张什么正义,只是为了不被这个社会冠上杀人凶手的罪名。


    沈荒问阿花还有没有其他信息,比如那几个大人长什么样子,知不知道别的孩子的名字。


    正当阿花准备继续说时,声音消失了。


    这扇门又变成了普通的铁门。


    沈荒看着门上自己糊成一团的影子,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博通了报警电话。


    阿花所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她没有名字没有年龄,但她至少说出了一个地址,以现在的科技手段,警察只要顺着线索摸下去,查查哪家孩子不见了,就一定能找到犯罪团伙的踪迹。


    沈荒并不太担心小女孩的安危,相反——


    “谁又能来救救我呢。”


    他和警察交代完已经知的信息,挂上电话开始整理东西,但自己的东西没什么好整理的,等着把能卖的都卖掉,自己就该离开了。

    

   

     第二天,沈荒卖掉了房间里的东西,刚送走收废品的老人,远处的房顶上一个人影高呼了声,张开双臂落到了地面上。


    沈荒走下楼,穿过几个街道向那个方向寻去,前方的人群已经聚成了一团,人群中间是一具脑袋被砸烂的尸体,沈荒凑了过去,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在想象中将自己的头和尸体接在一起。


    几秒后,沈荒感受到了一股无由的烦躁,他摇摇头从人群边缘退了出去。


    “咚,咚——”


    回到家中时,门缝里由传来了敲门声,看样子是敲了好一阵。


    “我在。”沈荒凑了上去。


    阿花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次声音中的恐惧更深了。


      “两个姐姐被拖走了,我好害怕……”


    “下午……孩子被送了进来,他被绑着……在角落里……”


    沈荒贴着门听着阿花支支吾吾说了好久,终于总结出一些信息。


    阿花说今天凌晨两个小姑娘被带走了,她们哭喊的声音惊醒了所有人。


    下午又被绑来了一个男孩孩子,那孩子穿得和她们不一样,应该是从城里来的。


    阿花说她知道另外两个小孩的名字,但她不识字,所以沈荒只能照着读音记了下来,那两个女孩住在和阿花同一个镇的偏远的村子里,所以沈荒又得到另外两个村子的名字。


    沈荒接着问,那几个大人长什么样子,阿花说男人长得高高的瘦瘦的,女人没有男人长的高,但比自己长的高,阿花要接着说两人穿得什么衣服,沈荒赶紧止住了话题。


    “阿花,你告诉我的东西太少了,要是能多一些有用的我觉得警察找起来会方便一点。”


    “叔叔,我好害怕,求求你,快来救我们吧……”


    沈荒想了想,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处于恐惧中的小女孩说话,是不是应该先安慰一下她,但应该怎么安慰,正想着,阿花的声音又消失了。

    


     第二天上午,警察打来了电话。


    “先生,我们需要再核对一下你提供的信息。”


    警方说广西当地没有叫这个名字的镇子,就算是同名谐音的也没有,而且昨天晚上他提供的两个村子名字什么也没查到。


    由于沈荒对于线索的获取途径闭口不提,警方现在对他这个人很怀疑。


    沈荒说再往深山里找找,可能是几个孩子表达能力不够搞错了。


    警察那边语气变得不太好,他们怀疑沈荒的消息是否真实,坚决要他说出消息的来源。


    沈荒思考了几秒,说自己的门和别人连在了一起,所以自己能听到阿花千里之外的声音,如果他们不相信可以自己过来听一听。


    电话对面沉默了。


    “先生,我不明白————”电话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愤怒,“全中国每年有20万孩子失踪,能找到的只有不到0.1%,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你为什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沈荒被电话里的警察吼懵了,他结结巴巴的答了一句对不起,然后挂断电话。


    很快,下午又到了,沈荒看着时间松了口气,或许今天阿花的事情会发生一丝转机。


    因为今天下午房东要过来接房子,她检查完房间后,沈荒就可以离开了。

    


    “你在等什么?”房东的眉头拧在一起,她看着守在门口的沈荒,怒气渐渐升起。


    房东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她对整栋楼所有人态度都不好,大家都不喜欢她,当然她也想这栋楼的每一个人保持距离。


    “等一个人。”沈荒盯着破旧的铁门。


    “谁?”


    “她就在这扇门后面。”


    房东楞了半秒,她在刚从房间里出来,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她不太明白沈荒的意思。


    房东刚想大声说点什么,沈荒做一个静音的手指,因为与阿花说话的时间又到了,他已经又听到了敲门声。


    “叔叔……”一个声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阿花,警察说你们村子的名字——”


    “叔叔,小白……小白的腿断了……”


    沈荒的话被打断了,他终于听清了阿花的声音,那声音接近于哭喊。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阿花说她把那个城里来的孩子称做小白。


    昨天小白趁大人不注意跑了出去,下午的时候小白抓了回来,他在院子里大喊挣扎,后来被打懵了带到另一个屋子里,几个大人把他按住,硬生生的把他的腿反折到了背后,小白的哭声在院子里回荡,像是要死了一般,所有孩子都吓得不敢出去。


    阿花交代这件事情用了足足三十分钟,沈荒和房东就这样静静听着,听着这对案件完全不没有帮助的信息。


    沈荒想象不出那个画面,但听着阿花的话,他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狠狠的拧在了一起。


    中国每年失踪20万的孩子,能找到的不足0.1%,也就是说1000个里面或许才能找到一个。


    “哥哥姐姐们好怪……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叔叔……我该怎么办……”


    沈荒想安慰她,但只是干瘪地挤一句别哭了。


    他转头看向房东,希望这个女人能说些什么。


    “你在干什么,门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你看这么久。”对方似乎很疑惑。


    “你……”沈荒瞪大了眼睛,他指着门,愣是半天没反映过来,“你没听到吗?”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盯着门看,还有,你在叫谁别哭了。”

    


     傍晚,沈荒离开了小楼,准备去公园看看。


    “先生,先生,你见过我孩子吗!”


    沈荒转过头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她用干枯的手掌抓住沈荒的胳膊,把手里厚厚的传单塞了一张到他手里。


    沈荒拿起看了看,纸上是一个孩子的照片,下面写着孩子的名字的外貌特征。


    沈荒想起什么,他问女人孩子是什么时间,在哪里走丢的,但女人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重复着刚才的话。


    “先生,先生,你见过我孩子吗!”


    一个老头从旁边路过,他撇撇嘴告诉沈荒,“甭理她,她孩子难产死的,疯了好几年了。”


    “挺好的。”沈荒转头对着老头笑笑,“至少她还没有死掉。”


    老头打了寒颤,他盯着沈荒看了两眼,然后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沈荒准备把传单撕成几块扔进垃圾桶里,但想了想还是塞回了女人手中,他继续往前走,走进公园,转到一个老式建筑物后面。


    沈荒在建筑的阴影里坐了下来,他伸手去摸兜里的东西,却很快被一股奇怪的臭味吸引了注意,他寻着气味走去,在转角的缝隙里看到一个缩成一团的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里,几只苍蝇围着他的身体,他衣衫破烂,细长的手脚缠在一起,从侧面看去,像是下水道里正在腐烂的虫蛆。


    沈荒从臭味中闻出了几分亲切感,他靠近了几步,看清了被污秽头发遮住的脸,那人嘴里咬着半截食物的包装纸,脸上残留的微笑还没有散尽。


    沈荒从阴影中退了出来,他绕了一圈来到湖边,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翻过围栏将一只脚放进湖里,沈荒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几秒又把脚缩了回去。


    他发现这样不对,自己似乎还差点什么。


    沈荒走出公园,坐最后一班车来到了海边,他只看过两次海,一次是才来广州的时候,一次是现在。


    大海还是只之前的样子,旁若无人的静静流淌着,没人东西能阻止它的前进。


    沈荒笑了笑,一步步向着海水走去,冰冷的水流漫过脚踝,昏黄的天幕下,泛黄的海水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失去灵魂的空壳。


    阿花,只有我能听到你的声音吗。


    呼吸困难了起来,水漫过沈荒的脖子,他忘记了这几天的事情,向着大海的中央继续沉去。


    叔叔……救救我……


    阿花,不会有人再来救你了。


    沈荒的全身都泡在了水里,他享受着海水的压力,感觉到一丝独有的安宁。


    就这样吧……就这样死去吧……这样或许就不会被人打扰了。


    我在门的后面……我想活下去啊……


    沈荒再一次听到了幻觉,一口水呛在了嘴里,他的喉咙燃烧起来,四肢本能地挥舞着,身体加速向下沉去。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好多人,吊着的死人,没有脑袋的死人,疯掉的死人,吃掉包装袋的死人,泡在水里的死人。


    沈荒的身体在水里翻转着,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死人,他发现自己还没想好。


     他用力踩这水花,将身体重新控制。


    沈荒又浮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身体向着岸边游去。

    


    还是那个时间,沈荒又回到了那扇门前,这个房间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租了出去,而这个时间里大家都在工作,小楼里没有一个人。


    沈荒又坐到门前,再次等着那个声音出现。


    告诉我吧,我会成为什么样的死人呢。


    阿花的声音又出现了,这一次她哭泣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小白死了……”


    阿花说小白又被打了很多几次,她一直听到声嘶力竭在惨叫,下午小白被拖到院子里时已经没有动静,她看见几个大人把他被装进灰色的袋子里扛了出去。


    “我好害怕……没人和阿花说话……”


    沈荒想知道阿花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他静静地听着,依旧分辨不出来。


    阿花断断续续地说着。


    “新的叔叔很矮,眼睛上有个疤……”


    沈荒直接趁了起来,他从阿花的话里听到了什么重要信息。


    “我偷偷听到……叔叔要把我们带去紫金县……”


    阿花还在说着,沈荒已经加重了呼吸,阿花的话语里出现了一个地名,紫金县,或者紫晶县,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坐的车去不了太远的地方,这个县肯定就在广西附近,或者说,就在自己城市附近!


    警察处理过类似的案子,应该比他更清楚贩卖人口的路线。


    沈荒叫阿花别急,慢慢说,把今天听到的说所有东西都给说一遍。


    接着阿花又说出了好几条很重要的信息。


    沈荒心里默念着,这次应该没问题了,这次,一定能够找到!


    “我马上去报警。”沈荒说。


    沈荒准备转身离开,但阿花细小的声音又叫住了他。


    “叔叔……你,是我想象出来的吗……”


    沈荒心中一震,身体僵在原地。


    “叔叔……他们不相信阿花……说你是我脑子里的……”


    “叔叔,警察叔叔会来救我吗,我好害怕……”


    你是我想象出来的吗。


    沈荒把手放在铁门上,他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弱小无助的女孩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他想打开门,冲过两厘米的距离去搂住她,告诉她不要怕,但两人的距离又是这样的遥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对方的踪迹。


    要多么天真或者愚蠢的人才能相信自己的幻觉呢。


    “你别急,警察叔叔们已经开始大规模的搜索了,他们已经确定了那个镇的位置,你们很快就会获救的……相信我。”


    


    沈荒直接冲进了警察局。


    他告诉了他们最详细的犯罪信息。


    人贩子一伙有四个人,三男一女,这几天都是一男一女守着他们,一个叫威哥,一个叫梅姐,另外两个男人则是在外面负责带孩子出去和回来,前天他们刚才外面带回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皮肤很白胆子比较大很可能是个城里人,如果前些日子有人报案一定就可以把案件关联起来。


    他们被关在一个有五间房的院子里,院子的有一侧能看到才开耕的荒山。


    接着沈荒还转述了小女孩描述的犯人外貌,才出现的男人很矮,眼睛上有个伤口,说着一口很流利的普通话,他们那个男人马上要去一个叫紫金县九塘村的地方。


    “他们只是暂时在这里落脚,很快又会离开,你们赶快去啊。”


    沈荒一口说完了所以内容,他脸憋得通红,他疯狂地喘气,自己的幻象不可能编造出这么详细的东西,阿花是真实存在,她正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等着自己去救他。


    警局的人安抚了好了沈荒的情绪,很快开始打电话调查,另外两个警官想起了几天前的电话,似乎认出了他,在一旁看着他小声讨论着。


    大概等了半个小时,两位警察拿着记录表走了出来。


    “这位先生,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真的确定不是小孩在恶作剧吗。”


    “三天前连续两次报警的是你吗。”


    沈荒站起来,他呆呆地望着眼前两件警服,神情有些恍惚。


    “先生,这些事情,你也是你听自己家的门……说的?”


    “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这段时间也没有接到过报警,你是不是听错了……”


    两个警察看着沈荒被海水浸湿过的衣服,声音越来越奇怪。


    “你们!”沈荒指着两个警察的鼻子,将拳头狠狠砸到桌子上,”你们他妈的!”


    “她就在门的后面,她就在离老子2厘米近的地方,她就在我耳边说的话,我怎么可能听错!你他妈告诉我,我怎么可能听错……”


    但那种深入人心的绝望,他怎么可能会听错!


    “你们觉得我疯了,我在开玩笑!”


    沈荒发疯般地冲了上去,揪住警察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叫,直到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这位先生,我知道你的感受,但请你冷静一点。”


 “她离我这么近,这么近,我摸不到她,我每次打开门,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能听到她的声音,她只有指望我了!这个世界上,她只有指望我了——她还在等着我去救她啊……”


    沈荒的双手失去了力气,他到跪坐在地上,泪水不受控制的流下。

   

    “救救她吧,求求你们……救救她……她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啊……”

    


    半夜,几个警察把沈荒从警车里拖出来,扔到了楼梯口。


    听到了沈荒在警局像疯子一样的证词,又了解到沈荒前几天的自杀行为,人们已经彻底把它当做了一个被精神压垮的可怜人。


    陈哥回家时,沈荒瘫在那里,像一个死了很多天的人。


    “呵,我以为你已经没了,看来能有东西能让你活下去啊。”


    沈荒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拉住陈哥的手腕,开始疯言疯语。


    他说阿花等着自己去救他,他说自己没有疯,但所有人都不相信他。


    “等会,紫金县九塘村……这个村子的名字我有印象……”


    沈荒猛地扣住了陈哥的手臂,激动地干吼。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没有听错!”


    陈哥眉头搅在一起,“你别急,我打个电话给工友问问。”


    他按住了情绪激动的沈荒,在电话里用方言询问了许久,然后表情严肃地挂上了电话。


    “老弟,这个地方……怎么说,前几年已经改名了。”


    “对吧,那个地方还在吧……”沈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要去找她,我要过去……”


    陈哥犹豫了一下,按住沈荒的肩膀,缓缓说道:“前些年土地整改,不……早在十几年前,那里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叔叔……其他的哥哥姐姐都走了……”


    “窗外好黑,外面的雷声好大,我好害怕……”


    沈荒看着晴朗的天空,静静地倾听着,他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贴在门上,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阿花,你还记得……今年是哪一年吗……”


    “1995年……记得……”


    许久的沉默之后,沈荒笑了,他对着铁门上自己的影子痛苦的干笑


    现在是2021年,而阿花在1995年,她或许还活着,或者早就已经死了,她在漆黑的房间里挣扎,在痛苦,在努力的活下去,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自己救不了她,任何人都救不了她。


    阿花……你要能是我的幻想就好了……


    “姐姐走之前留了药给我……她说吃下去……就不用死了……”


    “叔叔……我刚才梦见爸爸妈妈来接我了……我好冷……我是不是等不到警察叔叔了……”


    小女孩的声音更虚弱了,仿佛寒风中摇曳的烛火。


    阿花还活着,至少她现在还活着,她声音还在自己耳边,她还在拼命坚持着活下去。


    沈荒想飞奔上去,他想用自己身体仅剩的体温把他护在怀里。


    但他做不到,他无法拥抱时间另一头的人。


    “不,不!你听我说。”


    沈荒猛地扑到门上,用沙哑的声音呼喊道。


    “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警察叔叔一定会来救你的,你要坚持住,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就能————”


    沈荒的喉咙噎住了。


    他大张着嘴,忘记了呼吸。


    他跪坐到地上,望着锈迹斑斑的房门,苍白的无力的眼泪从眼角止不住的涌出。


    活下去又能怎么样呢。


    活下去就是正确的选择的吗。


    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人,要怎么去拯救时间另一端的人呢。

    


    自己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呢,沈荒不知道。

   

    或许在自己给别人下跪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他给村里每一户挨家挨户地磕头,他低声下气的恳求他们救救自己的母亲,但没人愿意借钱给他,最痛苦的是那一刻他觉得没人借钱给他是多么的合理。


    后来自己告别了爷爷奶奶,从小小山村里走了出来,他告诉家里,自己要去地方什么都有,自己能带很多钱回来,自己能闯出一片天地。


    但自己只看到另一个庞大无比的世界,和一个渺小的自己。


    “你……见过大海吗……”


    沈荒的嘴自己动起来。


    “大海……是什么……”阿花问。


    “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的湖,很多很多水聚到了一起才形成了大海,大海很大,世界上一大半的面积都是大海啊。”


    “大海……好看吗……”


    “好看,蔚蓝的一片铺到很远的地方,你站在沙滩上远远看去,能看到天空与它连在一起,那时候你甚至都分不清谁是谁……”


    沈荒自顾自的说着,那个才从山里出来的自己仿佛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外面还有很高很高的房子,比你那里任何一座房子都要高,你从下面望上去能看到它们和太阳并肩立在一起……”


    “外面还有很多很多的小轿车,他们那些皮卡车不一样,它又红的绿的白的,早上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他们挤在路边,互相按着喇叭……”


    “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铜钱,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那房子的时候我心里怎么想的……”


“外面还有好多东西,你以后一定会见到的,只要活下去就能见到……”


    沈荒继续说着,努力的说着,他语言笨拙,但他依然想将美好的世界构建出来,这样阿花或许就没这么想死了。


    “阿花等你被救出来,叔叔就来找你,到时候叔叔带你去坐天上飞的那种大汽车,阿花,约好了……”


    沈荒回过神来的时候,阿花声音已经消失了。


    他茫然地望着恢复原样的铁门,然后跪到地上缩成一团,在寂静的深夜里放声痛哭。

    

    之后阿花的声音就消失了,沈荒连着在门口又敲了几天,还是没有听到阿花的回应,阿花离开了,或许是被带离了那里,又或许……沈荒心里仿佛被挖去了一块,他不敢再想下去。


    几天后沈荒离开广州,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到了老家的县城,他在几年前的路口搭车,却发现去村里的车站早就换到了另一个路口,而且班次越来越少了。


    几经兜转沈荒终于回到了家里,到家时已经到了傍晚,奶奶正在老房子里准备晚饭,爷爷坐在院子里抽烟。


    沈荒和爷爷说着这两年的经历,说自己过的很好,过几天就会回去。


    爷爷似乎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让沈荒进屋看看自己的母亲。


    沈荒提着水桶慢吞吞的走进屋里,看见坐在床角的阴影里的母亲。


    几年前母亲从大病中挺了过来,但却永远的失去了走路的能力。


    “娘,我回来了。”


    沈荒拿起帕子,轻轻捧起母亲的脸,母亲的左眼无神搭在一边,但右眼转了过来看到了沈荒。


     沈荒帮母亲清洗着面部,抬起下巴,母亲右眼的眼角已经泛起灰斑。


    右眼也快看不见了……


    沈荒拿起毛巾开始缓缓擦拭着母亲枯瘦的身体。


    “小荒……你回来了吗……”


    母亲的虚弱的声音从嘴角传了出来,仿佛一句话用尽了全部力气。


    “娘,我来和你道别了。”


    沈荒擦完了上半身,换了把水,将母亲的身体小心翼翼得抬了起来,但自己的手没有举稳,母亲毫无知觉的双腿重重地嗑在了床榻上。


    “娘,对不起……”


    不管是在过去还是现在,自己谁都救不了。


    泪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打湿了母亲的半个手臂。


    沈荒哭泣着,他这才发现这就他哭了好多次。


    母亲的身体动了,枯瘦的手臂的抬了起来,缓缓拍在沈荒脸袋上。


    “你看见,大海了吗,和天连在一起的大海……”


    “大海……”


    沈荒错愕的抬起头,泪水凝固在脸上。


     他没有和母亲说过这些,出发前自己甚至没有和她道别。


    “外面是不是有和太阳一样高的房子呢……”


    “还有挤成一堆的汽车……”


     “你看到了吗……是不是很好看啊……”


    母亲的手温柔的伸出来,放在了孩子头上。


    “我……我看到了……”沈荒哽咽道。


    “妈妈以前也去过啊,只不过那个时候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楚。所以你能去看,真是太好了。”


    那一刻,房间不由得亮了起来,沈荒感觉自己打开那扇门,将时空另一边的身体紧紧拥在了怀里。


     “娘啊,一事无成的活着……真的是正确的吗……”


    沈荒哭了,他倒在母亲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我没有看到的东西,你能看到,真是太好了,小荒啊,我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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