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史歌
岁月史歌（2023年春晚征文活动）
（一）行动小队
一架“神农”式探测运输机承载6人从某太平洋前哨基地飞往旧银山。这6人小队由一名联合防线研究所的研究员和5名解放军战士组成。他们的任务是在发源地完成对某新变异真菌的采样调查。
42分钟后，飞机已悬停在指定地点上空三百米处。这里曾是旧银山的城区，但现在放眼望去是大片的浓绿，夹杂着千奇百怪的彩色。远处不时有奇特的生物飞过，下方的森林中也隐约有庞然大物引发的微小动静。
神农式呈扁纺锤形，外壳采用变色材料。此刻它下半部分是融入天空的蓝色，上半部分则是森林的绿色。
按计划驾驶员和一名联络哨戒员留下接应。小队成员们身着防护服和外骨骼装甲，仅露出的眼睛都透着平静专注的神色。紧促检查了装备后，四人依次从机舱中部的降落舱滑了下去。
不到五秒的时间他们已下落百余米，下方巨大的植被急促地迎面而来。“50米……30米……”默念着仪表上的数字，他们在距树梢5米处迅速启动全景拟声气动缓冲装置，并在树干上搭上缓冲绳。接近地面时，四人将外骨骼腿部长达三米的缓冲足弹出……四声轻响连成一声，四人平稳着陆。
森林里光线昏暗，隐约能看到四团朦胧的虚影在穿行。虚影的上半部分在复杂的地形变动中保持奇特而优雅的平缓晃动，跑动的响声融在环境拟声中难以被分辨，且四人组成的移动全景声阵列使得他们难以被双耳效应定位。
小队不时抛射探测器钉在周边树干上，做一些采样，并小心地避开一些大块的热反应。离核心目标越近，他们行进也越慢了。突然，研究员示意大家停下，向地下插入了探测标。距目的地还有三公里，地下已探测到变异真菌的菌丝，估计该变异真菌母株已占地超过4万亩，重量超过30万吨。
接下来就是细致的采样工作。周围越来越多被寄生的植株和小动物。距母株一公里时，一个“大家伙”出现了。那是一头变异且被寄生的巨鹿，已经动弹不得，连眼睛都找不到了。它侧卧在地上，身上缚满菌丝和植根，腹部虬结的一株灰黑的菌菇高高立起，张着巨大的伞盖。众人注视了这触目惊心的奇景片刻，叹息一声，正要离开，突然一名战士惊叫一声。只见巨鹿下腹部微微蠕动，似有什么活物藏于其中。研究员犹豫片刻，伸出割刀小心将巨鹿腹部划开。原来是幼鹿胎儿。它奇迹般健康存活，且没有被寄生、感染。
在阴霾中穿行许久的队员们看到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就像看到了新生的希望、穿破阴暗的阳光。它是这片丛林里唯一的“正常”生物，它的身上或许就藏着抵御这种变异孢子侵袭的秘密。研究员小心安抚、打理了一下它，将它放进背后的收纳箱。
突然后方一道风声袭来，一名解放军队员凭借气动装置和外骨骼以超出常理的姿势暴起侧翻，躲过扑击，只见树上一条怪蟒缓缓滑下，已被该队员剖颅而亡。另一名队员第一时间赶上去，用喷雾封锁了伤口的气味。
终于到了母株的中心。母株露出地表的部分有七八米高，呈灰白色。此时已近正午，透入林中的阳光明媚热烈，将周遭花花绿绿的景象照得愈加鲜艳异常。像是被四人惊动一般，这株大蘑菇突然一阵抖动，伴随磕磕拉拉一阵闷响。蓦地，“噗”……遮天蔽日的孢子从母株顶端的裂隙喷出，越过丛林，越过树梢，向空中弥漫出去，在阳光照耀下像是一阵魔幻的绚丽迷雾。若非四人身着防护服，立刻就要有性命之忧。这些孢子将逐渐扩散至整个北美，乃至全球。但摧毁母株并无太大意义，且不说它的孢子早已产生广大深远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变异生物早已成主流趋势，成为生物界新平衡的一部分。与不计其数的变异生物对抗，近乎对抗甚至破坏整个自然界。即便只是偶尔摧毁一些对人类威胁较大的变异生物体，也要承受扰乱生物圈平衡的不可预知的风险。人类能做的唯有尽快找到最好的共存之道。
四人继续向前推进着。他们的计划是穿过这片丛林，深入探查之后，从一处叫魔鬼滑坡的悬崖返回运输机。
抵达魔鬼滑坡时已是傍晚，一群巨大的加州神鹫盘旋在上空。这些本来濒临灭绝的动物在灾害后重新壮大了起来，成为这片区域的空中霸主。神农式早已悄悄避开它们的侦查，悬贴在悬崖侧面。
队员们冲出丛林，正要寻找机会登机，不巧神鹫恰好在头顶上方的空中嬉闹争抢，把一块肉掉在了四人前方。变色材料自然经不住秃鹫犀利目光的近距离审视，这下可炸了锅，神鹫乱成一团，向四人扑击。外骨骼装甲防护面积有限，且重量极轻，防护服虽然极为强韧，但一旦破损将有性命之忧。四人面对神鹫的攻击立刻陷入窘境。开枪动静太大，且这些秃鹫数量太多，杀之不尽，同样将是徒劳无功。神鹫称霸已久，凶悍异常，绝不打算轻易放过四人。更为不幸的是，这里的动静已惊动了几只大型怪物，连神农式也将面临危险。紧要关头，三名解放军战士沉着地将研究员护在中心，张开盾牌和割刀抵御。而神农式放弃潜伏，骤然加速，从上方向鹫群直压下来。一些秃鹫竟转而向神农式发起攻击……
一团巨大的白烟无声地炸开，瞬间席卷了半径几十米的空间。这是联防所研发的驱散药物，主要针对棘手的大型动物，有强大的镇定和麻痹效果，并能封锁视觉。趁此机会四人发射定位锚锁，迅速向飞机尾部攀升。此时飞机内已经警报大作，雷达侦测到两只大型生物正在迅速靠近，已不足一百米。
驾驶员冷静异常，死盯着飞机后方的画面按兵不动。白烟出现了剧烈的扰动，就在同一瞬间：一块巨大的石头呼啸而来、四人小队收入返回舱、驾驶员拨动了驾驶杆。强劲的动力使机身在眨眼间躲过了石块和一根巨大的布满鳞片的尾巴，又连续避开了空中几只虚弱的神鹫。
“即将突破音障！……1马赫……2马赫……”
眨眼间，神农式已消失在天际，只留下一道白线。
下方的森林，一阵骚动如水波般扩散开来。鸟群、虫群纷繁乱舞，几只环起的长长的触手拱出森林，慢慢在高空环绕流转，远处一阵如地层深处地震般的极低沉的兽息……
又过了片刻，树丛的波动渐渐平息，此刻再从空中看去，已看不出庞然大物们存在的痕迹。
（二）灾难
一般认为，旧历2031年3月，生物污染灾难来临了。最初是艾美利加国一家工厂的泄露事故被无声地压下。起初，少数知情者以为周边居民的部分死亡就是事件的结束。但可怕的恶果直到五年后才渐渐被世人察觉。泄露的化学物质引发了以几种变异的肉孢子虫为首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肉孢子虫随着畜肉的流通散播全球。开始的五年风平浪静，但随着巨量的交叉传染和连续变异，2036年全球突然爆发了大量病症。主要症状有阅读困难、认知障碍、嗜睡等，且往往伴随着喜好不可预测的奇特转变。
2032年文明古国已实现对艾美利加国的广泛超越，并逐渐更胜艾美利加国往昔的国际地位，主导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事务。疫情爆发后，党对此高度重视，第一时间成立了调研组。经过两周的调查和研讨，专家组得出了几点重要结论：
1. 疫情源于未知的变异寄生虫感染。该寄生虫属于肉孢子虫科，暂命名为摄脑虫。
2. 传染的主要途径是食用肉制品，源头在艾美利加国。
3. 正常烹饪的温度难以保证杀灭摄脑虫。另，因欧艾美利加国家生活习惯问题，肉制品食用量大、加热程度普遍偏低，导致感染面积远比文明古国大。
4. 摄脑虫主要影响人脑。可能伴随不可逆损伤（但尚不明确）。摄脑虫以影响大脑语言中枢为主，对拉丁语系影响很大，对汉语则影响较小。
5. 目前不存在摄脑虫的特效药，且从已知医疗技术中寻找治疗方案希望渺茫。但从中医理论出发，万物相生相克，诸般毒物十步之内必有解药。从摄脑虫爆发源头以及重灾害地区着手，当能找到有效的针对手段。
当文明古国率先警示全球时，艾美利加国连忙向文明古国求助，表示文明古国应充分表现超级大国的担当。但当文明古国提出到疫情源头勘察时，却遭到了艾美利加国的强烈反对和阻挠。艾美利加国表示，不应把疫情当作政治工具，对文明古国污蔑艾美利加国是疫情源头的言论强烈抗议。
文明古国只能转而在其他国家展开间接调查，同时组织全球各国对疫情进行严防死守。但是摄脑虫只是突破人类社会、改变全球自然的一个开端。自摄脑虫后，艾美利加国境内一系列或人为或自然的“巧合”加剧了物种变异，各类疫情和灾害产生了互相促进、循环反馈的效果。仅仅五年时间，艾美利加国已进入严重的萧条。十年后，艾美利加国人口逐渐退缩至内陆植被稀疏的荒凉地带，以及阿拉斯加部分地区。也是从此时，文明古国正式开始了大规模的疫情源头调查。仅仅两年时间，文明古国领导建立的联合防线研究所就研发了抵御摄脑虫的特效疫苗。可惜的是，已经感染的人一直未有治愈方案，只能通过针灸和中草药调理，抑制摄脑虫的活动并激发自身免疫系统的潜力。
自此，世界进入了全新的时代。后世将此后的七十余年称为变异时代。自然界整体进入了越来越剧烈的变异和演化，新生物呈现生长极度迅猛且巨大化、竞争极端激烈的进化趋势。很多生物几十年就走过了相当于之前数万年甚至更多年的进化之路。大量原物种或被灭绝、或彻底进化为另外的物种。神奇的是，自然界总体的平衡并未因此而被打破，而是不断出现新的动态平衡。也正基于此，有人认为，这场异变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
植被重新覆盖了大地，未知生物越来越多。如果有21世纪初的人穿越过来，一定会以为来到了外星。
防护区之外的世界对人类来说变得极端危险。除了未知的猛兽，各种变异的孢子和微生物感染的潜在威胁更是令人寸步难行。人类虽然有能力应对个别的大型猛兽，但断然无法承受整个城区被围攻的局面，只能龟缩在各个防护区中。防护区面积有限，消耗颇大，农业和重工业又成为人类社会最重要的课题。特别是农业，由于变异物种的污染，人口密度的暴增，此时社会中大部分人都以农耕为职业。
社会又回到了以工人和农民为主的时代。在文明古国，粮食由政府统一征收和配发，日用品、住宿等也都由政府统一调配，得益于科技水平的提高和防护区建设的紧凑，一切简单而高度有序。若不是生产力水平还不那么高，可说是已经接近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了。
变异在大约七十年后开始趋于平缓。在文明古国主导下，人类依托月球内部的空洞结构建立了月球基地，资源和粮食短缺的问题都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解决。月球成为人类的科技中心。在月球上，人类不必再担心外物的干扰，同时因为月球的低重力，各项工程和活动的耗能也相应减小许多。人类的科技事业又开始蓬勃发展。
因为农业的兴盛和月球基地的壮大，以及文明古国在世界上越来越强的主导地位，人类开始统一采用新历。新历本质上属于文明古国的农历，主要在年份计算和节日节气上做了一些修改。新历2113年12月30日，人类首次全体度过了文明古国传统的春节，这也是人类第一个地月同步的节日。自此人类结束了变异时代，开始了下一轮的科技爆发。
由于自由贸易的濒临灭绝，资源统一管理利用的现实需求，以及集中统一指挥，以最大力量、最高速度应对各种危机的紧迫需要，资本主义早已不再有任何市场。同时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国与国之间的边界也在逐渐消失。不同地区人民之间的观念冲突和身份认同的差异感早已模糊，相依为命的需求也越来越强烈。到了2116年，各个散落的防护区已全部成为事实上的文明古国属地。2117年10月1日，在新文明古国成立的日子，新世界共和国成立了。
新世界共和国以世界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为核心和本质特征，以为全人类谋求最大的幸福为宗旨，坚持走新时代世界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人民通过人民代表大会行使国家权力。共和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共和国各民族一律平等，国家保障各少数民族的合法的权利和利益。占五分之二多数的中华民族与世界各族人民形成了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汉语是共和国的最通行主要官方语言，同时许多其他民族的语言也仍作为官方语言被大量使用。
即使面对变异时代如此令人绝望的局面，人类从未放弃，党和国家从未动摇。万物相生相克，凡事无绝对，是恒久的真理。无论怎样的灾难，人类总能找到应对之道。在人类的发展历程中，勇气、智慧和文化始终伴随在左右。数百万年的时光长河是人类对智慧的陪伴，一个个点滴的发现与进步，是人类对智慧的情书和赞歌。
人类已再次找到独特的、适合的生存之道。
（三）黑箱时代
新历2187年后的半个世纪，太阳活动变得异常剧烈，地月通讯断了，太空梭也停运了。整整半个世纪，地月处于几乎失联的状态，只能在重要的政治事务上通过天文望远镜和地表的大型阵列传递简要信息。
人类荒废太空的半个世纪里，地月的卫星、空间站也损失惨重，成为无尽的太空垃圾，使得太空项目雪上加霜。
由于地月缺乏沟通交流，加上太阳活动的干扰，以及对客观规律的探索本已进入瓶颈阶段，人类对基础科学的研究陷入了停滞。同时由于各项技术的研究不断细化、深入，不同领域间的鸿沟越来越深。人类再也无法把握科学的宏观方向。所有技术对专业以外的人来说都是完全的未知，即使专业内的人，在ai辅助和高度发达的分工体系下，也往往只了解其中一个环节，对该项技术本身同样难窥全貌，成了科技链条上的一个劳工、一颗螺丝钉。
人类于不知不觉间进入了科技黑箱时代。造成这种境况，有意外因素，也是客观规律的结果。
一开始人类乐得其成，等后来意识到了问题时，又已积重难返。任何人无论有再高的天赋、再大的雄心，面对已经高度分化的庞大而又精密合理的复杂体系，都只能望洋兴叹了。
等到太阳活动恢复正常，且人类发展了抗干扰更强的通讯系统，由于两个不同的复杂系统产生的一系列互不兼容的技术成果，地月之间的技术隔离也已形成了。
（四）新危机
月球科学院第十三研究所。研究员贝欣正疑惑地看着她的巨噬虫实验样本。
那是一个月前从地球运回的最新样本。贝欣按照标准操作流程，将原始样本的大部分封入冷冻舱，每次只取出一小部分用于实验。巨噬虫是一种由毛口虫变异而来的微生物，可寄生于包括人在内的多种动物体内，以吞噬细胞为生，以出芽生殖的方式繁殖。不同品种的巨噬虫对不同细胞的吞噬倾向有稳定的不同，是绝佳的辅助人体免疫系统的研究对象。
当贝欣观察一种诱导剂对巨噬虫的诱导效果时，诡异的现象发生了。从原始母本后的第二十三代巨噬虫开始，后续繁殖的巨噬虫全都和第二十三代几乎同时死亡。一开始贝欣简单地认为这是因为该诱导剂有毒性。但即使该诱导剂对巨噬虫有毒害作用，从母体传递给子体，不同代的巨噬虫也不太可能同时死亡。
后来贝欣思索良久，唯一想到的可能就是，该诱导剂可以侵入巨噬虫的遗传物质，导致毒性的发作不会因为巨噬虫的出芽分裂而产生明显变化。
就在贝欣放下了心中说大不大的疑惑，转而实验下一种诱导剂的效果时，诡异的现象再次发生了。仍然是第二十三代开始，所有巨噬虫同时死亡。
贝欣不知道诱导剂的具体成分和化学性质，但凭借数年的经验，贝欣可以肯定这些诱导剂的成分和效果会是非常不同的。完全相同的结果，使贝欣转而怀疑起母体来。
下一组，贝欣不再使用任何诱导剂。诡异而又不出所料，从第二十三代巨噬虫开始，所有的后代巨噬虫又同时死亡了。并且，这一组实验中，贝欣给巨噬虫分了不同环境条件的分区。不同分区间的巨噬虫死亡时间不同，但无一例外最终都和本分区第二十三代巨噬虫同时死亡。
如果是这些巨噬虫本来受了毒害，为什么前二十二代看不到任何异常？什么样的毒可以保证精确地从第二十三代起发作，却并不以更为可能的固定时间发作？
贝欣仔细观察了死亡的巨噬虫。这些巨噬虫的最后一代都是未能增殖便已死亡。奇特的是，从第二十三代开始，后续增殖的巨噬虫活性也越来越低，增殖速度也越来越慢。似乎衰老速度在加快。但贝欣从遗传物质中观察不到任何异状。
巨噬虫死亡时依然年富力强，就像是被设了一堵看不见的屏障，又像是灵魂衰老而死……
难道在科学之外，还有看不见的大手在操纵一切？又或者，在物质结构之外，真正支撑起生命，使万物生生不息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
贝欣被自己怪异的想法吓出一个冷颤。
贝欣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心中唯一信仰的就是共产主义。她自认为自己是合格的党员。
贝欣甩了甩头，把胡思乱想甩出体外。对这件事刨根问底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和工作范围。贝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研究工作者，这种需要强大洞察力和综合素养的探究工作，自然会有更有能力的人来接手。贝欣这样想着，在系统里详细提交了自己遇到的问题，并申请了原始样本的更换。
（五）
事实上像贝欣这样的情况是极为罕见的。因为这种未知现象本已难得一见，况且她取出的巨噬虫样本恰好全是同代也是小概率事件。若非巨噬虫都在同代出现“寿命衰竭”，她也不会注意到这种诡异的现象，必定会随意地将其归咎于其他某些错误原因。
因此贝欣的报告是独一无二的，也就不足为奇。
贝欣的主管上司并不是擅长思考的类型，而解决贝欣遇到的怪事也同样不会在她的职责范围内。事实上，在高度精细分工的研究所，这不会是任何人的责任。大家只需要朝着预定目标不断重复工作，就已经可以良好地完成任务了。
这件事也就在整理归档后被束之高阁。
所长费钦和贝欣的主管则相反。他的工作并不繁忙琐碎，且生性热爱思考。实际上第十三研究所遇到的“未解之谜”并不多。当费钦例行审查未解决问题，心底并不抱任何希望时，贝欣的问题毫无征兆地映入眼帘，简直让他激动地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太奇怪了！太诡异了！我完全想不明白！”
他越看越高兴，越看越激动。怎么会有这种怪事！这件事把费钦难到抓耳挠腮，绞尽脑汁——这简直要让他放声大笑不止了。
要迅速了解一件事，就要快速浏览已整理好的档案。
但如果要深入了解一件事，自然要利用一切可得的信息，询问一切知情的人。
费钦直接去了贝欣的实验室。这是贝欣第一次和费钦说话。
费钦是个瘦削的中年人，中等身高，神色活跃，眼睛显出年轻的神气。
“了不起！你真了不起啊！“
贝欣一头雾水，即使面对和蔼、快活的费钦，也不免紧张起来了。
“你再仔细讲一遍，你发现巨噬虫异常的详细经过！“
……
贝欣搜肠刮肚、仔仔细细讲了一遍，但不免还是遗漏了一些细节。费钦仔细提问数次，方才掌握了贝欣所知的全部信息。
“你怀疑过诱导剂有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些诱导剂具体成分是什么。“费钦乐得直呲牙。
气氛有点诡异。贝欣被传染得有点想笑，又不敢笑。越不敢笑就越想笑，但越憋笑又越不敢笑。一开始的犹豫让她错过了微笑的时机，但眼下的情景又不可能会有排泄她那积蓄已久、势如山洪般的大笑的机会。憋着憋着，贝欣心里其实已经不想笑了，但她还是难以抑制大笑的冲动。贝欣有点气恼地低下头，努力掐着自己的大腿。
费钦并没注意到贝欣内心的小剧场，自顾自说着：“你能迅速注意到是原始样本的问题，这很不错！你的后续实验也做得很好，思路清晰。换做是我应该也不会做得更好了！“
“既然跟分裂生殖的代数有关，那么肯定和遗传物质有关了！“费钦边思索边说。
贝欣终于忍住了笑意，有些烦乱地抬起了头。“可是我检查了遗传物质，找不到任何异常。而且不只是遗传物质，我在巨噬虫的整个细胞内都看不到异常……“
“这的确很不寻常！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费钦又一阵朗笑。”但是我基本可以肯定是遗传物质的问题！“
“即使是端粒，也不会在巨噬虫的出芽生殖过程中保持不变啊……“贝欣疑惑道。
“我有一个可怕的猜想……这个猜想很可怕！但是这又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费钦双眼充满激动和快活，完全看不出这个猜想哪里可怕了。
贝欣疑惑又好奇地看着费钦。
但是费钦拒绝更多交流了。他接过了原始样本，声称自己要进行更多的实验才能分享自己的猜想，让贝欣回去静候消息。
“对了，这件事不要对其他人提起！“费钦头一次一脸严肃地认真说道。
（六）
这一等就是一年多。此间费钦和贝欣不再有任何交集，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这天，费钦突然呼叫贝欣到他的办公室。
贝欣本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这个谜团。至少已经不那么好奇了。但是当费钦找她时，她瞬间就想起了巨噬虫死亡之谜，心中立刻又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跳迅速加快了。
费钦的头发不再像上次井井有条，而是略显凌乱。但他的眼中仍然充满快活的神采。
“首先我应该向你表示感谢！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是我遇到过的最困难最离奇的问题！如果我们有了新发现，一定要用你的名字来命名！”费钦拍了拍贝欣的肩膀，接着说道：“老实说，上次我说我有个猜想，但不能告诉你，并不是我故意卖关子，更不是基于什么奇怪的脾性。而是，那甚至不算是个猜想，只是一种朦胧的方向，一种预感。所以我需要更多的实验来整理自己的思维。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可能很可怕，你确定你想知道吗？“费钦竟显出期待的神色。毕竟贝欣是他唯一可以交流这件事的人。
贝欣毫不犹豫地表示她要知道。这既是因为她强烈的好奇心，也是因为她一向秉持让自己面对事实、而非让自己选择事实的理念。其实也因为，费钦的神态实在不像是要讲述什么多可怕的事。当然，即使时光倒流，再给贝欣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也仍然会选择知情。因为事实并不因她是否知情而改变，对贝欣来说，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
“上次跟你交流过后，我在心里认定了两点：1.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仅有你的那些原始样本是不够的；2.这个怪现象很可能是一种普遍存在但不易被人察觉的客观规律的反映。因此，这既意味着我需要从其他样本中着手，也意味着我寻找类似的案例以寻找切入点是可行的。“
费钦停顿了一下，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贝欣专注地望着他。之前费钦说自己也不能做得更好时，贝欣心里有一丝得意。同时她也很好奇，面对这样困难的、她自己无能为力的问题，费钦要如何继续往下研究？他会在哪些地方比自己更进步？
费钦一开头便给了贝欣启发。费钦对已知条件和未知情况都有更好的判断力，他知道怎样做可行性更高、可能性更大。 这就是他可以在困难的迷雾中找到一条路、而贝欣却一筹莫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费钦继续说：“所以我先是查阅了大量的资料。不只是我们研究所的，还包括其他研究所以及地球的资料。这一阶段足足花了我半年的时光。你之前得到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因为你取到的原始样本全都处在同一代。假如它们不在同一代，产生了不同批次的死亡，你一定不会注意到异常情况，总会因为种种其他巧合得到错误的结果。另外，巨噬虫属于单细胞无性繁殖的生物，遗传物质对它的影响会比较直接地体现出来。而假如是多细胞的、乃至有性生殖的生物，干扰因素就会太多，遗传物质的影响也更为间接、复杂，类似的死亡现象不太可能被直观地观察到。因此我检索了单细胞生物异常死亡相关的记载，得到了数量非常庞大的资料。这些死亡绝大多数都是无关的因素造成的，我需要从其中找出极少数错误归因或者有较大可能错误归因的案例。Ai并不能帮助我进行这种筛选，而一个一个看更加不现实。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
贝欣边仔细思考边听得入迷，不成想费钦突然抛出一个问题。
“如果是我……我会筛选同一个实验中死亡情况较多，且最后或是找不到合理解答成为疑案、或是总结的原因不完全明确或者不止一种的案例吧……“贝欣仓促窘迫间，突然想到一个她觉得还算可行的方案。
费钦赞许地点头：“很不错。我也使用过类似的思路。不过我主要依靠的方案是——首先我们已知，存在这种情况，单细胞生物由于遗传物质的某种不可知原因，在繁殖特定代数后出现集体死亡。但由于实验样本往往并不在同一代，实际实验过程中并不会直观地观察到集体死亡的现象。但是单细胞生物实验有个好处是，我们可以方便地使用统计学的规律，我们知道，实验样本的代际差别往往近似服从正态分布。那么假如实验对象的集体死亡的数量与繁殖代数的关系也服从正态分布……“
如同一道亮光突然照在了头顶，贝欣一下子感觉豁然开朗了。明明是很自然的思路！
费钦继续说道：“……我挑选出了服从正态分布的案例。但同时也要考虑，有什么其他常见情形也可以导致实验中单细胞生物的死亡服从正态分布？“
“每个单细胞个体都受相同的特定规律影响而遵从同样的死亡概率分布时，就有可能呈现正态分布……“贝欣琢磨着。
“经过我反复筛选和分析，最终我用半年时间找到了三个情况类似的案例。地球上有两个，月球上还有一个。其中地球上那个朴父阿米巴虫的案例在我看来最有价值。朴父是文明古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种巨人，朴父阿米巴虫，顾名思义，是一种变异时代新生的巨型阿米巴虫。其实我认为这里也藏了一个重要信息，后面我们再说。朴父阿米巴虫的适应能力极强，能承受多种极端环境，同时作为单细胞生物，其拥有高达直径30厘米的惊人尺寸。本来巨型阿米巴虫潜藏在海底，但由于变异时代自然环境和生物习性的巨大变迁，实验所得的朴父阿米巴虫是海上捕捞队从鱼腹中取来的。刷新了最大的单细胞生物的纪录……“费钦讲得激动，滔滔不绝……
“本案例的实验是为了探究朴父阿米巴虫的在多种极端环境中的耐受力。但怪事发生了。阿米巴虫表现出的耐受能力差异巨大，有时在较温和的、甚至是适合朴父阿米巴虫生长的环境中就大片死亡，有时在更严苛的环境中却无一死亡。更令研究人员头疼的是，朴父阿米巴虫的耐受力差异毫无规律，研究人员从培养过程、细胞生长状况等多方面进行细致比对，竟然完全无法解释这种差异的由来。最终研究人员只好认为，这是由于变异时代基因突变的不稳定性，朴父阿米巴虫的基因表达出现了不可知的紊乱。但他们没有我所掌握的信息，也就忽略了一点……“
“朴父阿米巴虫的死亡数量和繁殖代数之间存在近似正态分布的关系！“贝欣学会了抢答。
“没错！“费钦眉飞色舞地说着，”这个实验简直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假如我单单看到这个实验，我也会和其他研究员一样一筹莫展，只能归于不可知的偶然原因；假如我只得到了你的实验结果，我也同样寸步难行。但是有了这两个实验做对比，我对存在遗传物质新规律的怀疑愈发强烈了。应该指出，该实验中，研究人员的研究能力和你一样，都非常出色！他们精彩地排除了一切常见原因，让我简直找不出为什么！如果这两个案例中间没有联系，如果不是遗传物质藏有某种未知规律，那可真要见了鬼了……“
“但是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认定，这种异常现象是基于某种普遍存在的规律呢？“贝欣一直对此有些疑惑。
“当然，最首要的原因是我的世界观。在我看来，世间发生的一切，背后都存在普遍和共通的联系，当然，这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点。其次，如果将每个异常都归为孤立的偶然，并不利于探究自然规律。从研究效率的角度讲，对它们彼此孤立的假设应排在彼此关联的假设失败之后。最后就是基于我的研究经验。单细胞生物的研究都伴随着很大的基数，意外的偶然背后很容易藏有普遍的规律。而原本不易察觉的规律在单细胞生物的研究中率先被发现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贝欣本以为费钦是基于无聊的热情，没想到他的观点背后竟藏了深刻的思索。贝欣不由对费钦多了几分敬意，同时也更加被思考的力量鼓舞了。
“刚才我说，还有个值得注意的线索。那就是，所有相关的异常的案例，都是变异时代后，在变异的生物身上发现的。后来我又花了超过半年的时间筛查，是否存在其他案例。结果是，我在多细胞复杂生物的研究中一无所获，在变异时代后的变异较平缓的生物研究中也一无所获……“
“那岂不是表明，这种现象有可能和变异时代有关？或许朴父阿米巴虫的研究员提出的结论是对的……“贝欣有些头疼了。
“我也认同，这些现象很可能和变异时代有关。但是我并不认同他们的观点。不要忘了，你和那些研究员都没能从物质上找出实验对象的异常。你应该对自己的能力多一些信心，坚定地以你已有的发现为根基进行思考。至少我对你的研究是很有信心的……”
贝欣心中升起一种感激和雀跃的情绪。
“当然，如果要作为理论依据，仅凭你的实验稍显薄弱。这时候剩下的巨噬虫原始样本就派上用场了。我花了两个月时间，仔细地观察集体死亡后的巨噬虫的异常。说句稍显奇怪的话，一开始我真的怕它们不死。若是它们突然换了一代，再也观测不到死亡现象了，那就麻烦大了。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再也找不到可以研究的样本了。”费钦收起愉快的表情，开始严肃起来，“幸运的是，那些巨噬虫仍然保持从第二十三代开始的异常集体死亡现象。我主要从遗传物质着手，我详细记录了遗传物质的表达、遗传序列前后有无异变……结论就是，我穷尽已有的手段，也完全看不出巨噬虫是基于什么原因死亡的！而且最后的巨噬虫活性越来越低也无法解释，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它的物理时间被改变了……”
就像闹鬼一样……贝欣不由想到。在明媚的灯光下打了一个冷颤。
“整理已知信息，我们有理由怀疑，这种现象和变异时代的那场大变异有关。但是我们观察不到实验生物的物质结构方面的异常，基本可以断定，并非是大变异偶然带来了基因损伤或是基因表达的异常。那么回到大变异本身。大变异有什么特点呢？”
“自然界的各种生物其实一直处在变异和进化中。大变异之所以被单独提出，就是因为变异程度大、变化速度快！”贝欣面对费钦的问题，已多了一些自信。
“不错！之前那些研究员，相当于是认为，异常现象和大变异时代变异程度大有关。他们认为变异程度大导致精细的基因物质结构出现了不和谐的紊乱。既然我们排除了这种猜测，似乎只剩下一种可能——之所以我们只在大变异时代的变异生物身上看到异常现象，是变异时代的加速变异导致的！”费钦一脸严肃的同时，眼睛里开始绽放热烈的光芒。
贝欣有些惊愕，大脑变得有些混乱迷茫。她本能地带了一种担忧……
费钦继续说道：“可能你已经有了猜测。既然是加速变异导致的，那是否也意味着，即使不经过变异时代，我们也终将遇到这种现象……如果进一步扩展开来，是不是所有的生物最终都会面临这样的局面？”
如同遭遇了一道炸雷，贝欣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费钦仍然是热切的神色，继续说道：“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我选取了一些其他的变异单细胞生物，以及变异时代之前保留至今的一份人类癌细胞，用变异时代后诞生的超加速增殖技术观察它们的增殖情况。为了更快观察到实验结果，也是尽可能保证实验结果得以出现，我将超加速增殖技术和拟细胞培育技术结合，跳过细胞的生长阶段，只观察细胞的增殖环节，再次大幅缩短了实验时间。经过我高达四千至两万倍的加速增殖，在五个月后，所有实验样本都已成功出现无法增殖的情况，也就意味着出现了集体死亡。”
惊骇充斥了贝欣的内心。尤其是人类癌细胞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到底是为什么！
“我在一开始就有个不好的预感。假如这种情况背后藏着普遍规律，那么人类甚至全体生物最终都可能出现同样的结果。单细胞生物实验观察到的规律经常是超前的……”费钦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说：“我认为生命是有终结的！”
贝欣瞪大双眼看着他。每个生命的个体，本来就是有终结的。费钦的意思，显然是指，所有的生命终将走到尽头，面临集体的未知死亡！
“生命本就是一场奇迹啊……回想生命的起源，或许我们现在的一切生命都来自最初的某个有机物，或者最初的某个细胞。最初的那个生命不断增殖、变异、演化，分离出了不计其数的物种和个体，充斥了整个地球，后来甚至充斥了月球。其实仔细想想，现在的每个生命都像是最初的那个生命的一部分，我们之于那个生命，就像我们的体细胞之于我们，每一代生命并非完全是独立的关系，而是也类似我们从受精卵变成胎儿又变成成年人。我们之所以认为彼此不同，是因为我们生出了大脑，有了彼此独立的意识。但这些意识并没有给我们带来本质的改变，我们仍然在生命的系统中重复着属于自己的分工。假如我们的红细胞、我们的免疫细胞也有独立的意识，它们也会认为自己是不同的独立生命……假如生命从一开始就有倒计时……人类取得的一切智慧成果更显得可贵了啊！另外这也回答了费米悖论——生命从诞生到发展出高等智慧是需要很长的时间的。我们人类发展出现代科技也只有几百年时光，便可能已走向终结了。百年、千年甚至万年，在宇宙的尺度中都只是微小的一瞬。从这种角度看，人类无法发现其他的高等智慧，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当然，这些就是我的胡思乱想了……”
两人不知沉默了多久，贝欣突然轻轻地问：“那么我们人类还有多少时间？”
“似乎因为复杂的物质作用，不同生物的倒计时也不同。就拿巨噬虫和朴父阿米巴虫来说，朴父阿米巴虫的增殖速度远远小于巨噬虫。表面上看如果巨噬虫才刚刚出现集体死亡，那么朴父阿米巴虫可能要再过百千万年才会有类似情形。因此可以认为，不同生物之间集体死亡的代际限制并不相同，且从总体表现的结果上看，大家在时间尺度上的倒计时反倒较为接近了。”
心里仅存的幻想轰然破灭，贝欣僵立原地。
“我喊你来，既是因为我的实验全部有了结果，还是因为我收集到消息，目前为止地球上的巨噬虫已经出现了大规模死亡的现象。只是并不会有人因此而警惕，他们更容易认为是这个变异物种出了问题……”
“因此如果问我人类还有多少时间……人类的大规模死亡肯定会随着时间逐渐推进，而非骤然全部到来。最初的异常死亡也许还有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才会到来，又或许，已经发生了……”
费钦的脸仍然是平静的，面对冰冷的发现，他并未被恐惧主导，仍然充满了思考和发现的喜悦。
转而费钦安慰贝欣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们如此提早就发现了这种隐藏的异常，或许还来得及找到应对的策略。纵然没有解决办法，人类也已经闪耀了智慧的光芒，即使只是宇宙中的匆匆一瞬，也一定会绽放美丽的火花！”
（七）
费钦和贝欣合作整理了研究报告，呈交给月球科学院院长廖申。
廖申是月球科研事业的总负责人，也是人类科研事业的领军人物。
廖申对费钦一直半是欣赏，半是无奈。费钦有出色的研究和思考能力，热爱科研事业，但此人性格有些不着调，虽然工作一丝不苟，也不免闹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事态。
贝欣还是第一次见到廖申。廖申大约刚过六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半白。他身材瘦小，但是有着和身材完全不相称的巨大双手，手上的骨骼显得粗而硬朗。廖申仔细研读着两人的报告，时不时抬头询问一些要点，眼神平静和煦，但略显花白的眉毛下仍投射着锐利的神光。
廖申阅读和思考的速度都极快，如果说费钦的风格充满了灵动和变化，廖申则是充满沉稳的力量和直行不曲的锐意。
廖申仅用了半小时就充分弄清了报告的细节，又花了十分钟仔细思索。
“你的结论目前只能称为是猜想。有理有据，不过也并非全部可能，况且很难被实验进一步验证。”廖申情绪平稳，莫测高深。
“确实如此。但我想，院长应该也是倾向于重视我的思考方向的吧？”费钦对廖申也颇有了解。
“当然。你的猜想直接而合理，在没有新线索之前很难提出更好的解释。另外，如果忽视了如此有根据的危险猜想，也就等于是无视了对人类的一种潜在的重大威胁。我们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即使你的猜想合理性更低一些，我也会组织进一步的研究。”
费钦关于生命增殖界限的猜想被命名为费-欣猜想。
廖申任命费钦为研究小组组长、贝欣为组长助理，亲自挑了几个资深研究员，帮助费钦成立了一个12人的研究团队，并专门给他们调配了一个大型实验室，以便深入研究费-欣猜想。同时廖申同费钦当时一样，处于慎重考虑，严令研究小组不得对外透露任何研究内容。
给费钦分配好团队，廖申的办公室又静了下来。廖申沉思了一会儿，呼叫了第三研究所的所长蒙采。
蒙采还不到30岁，是现今最年轻的所长。要成为最年轻的所长，固然有运气因素，但也能体现实力。蒙采的天赋体现在诸多方面。他5岁开始研习科学院的正式教程，9岁就开始攻读多个领域的高等课程。15岁时，蒙采已经提出了一个重要数学成果，和两个常用物理实验装置的改进方案，并正式在月球科学院就职。同时蒙采爱好广泛，在诗歌和艺术领域颇有建树，还练就了运动员般的体魄。
第三研究所是人类硕果仅存的基础物理研究所。早在变异时代，地球上的人类已基本放弃了对基础科学的研究。到了黑箱时代，因为月球上人类的研究体系转向了高度分化和实用化，对基础物理的探索也就停滞了。到了现在，第三研究所虽然保有许多优良设备——很多还是从其他改造的研究所集中过来的，但已经是规模最小的研究所了。偌大的研究所只有8个人，几乎每个人都是部门负责人。
作为物理研究所的所长，也即当今人类物理事业的带头人，蒙采最尴尬的并不是部下少，而是他作为所长，竟然从未在物理理论方面有过建树。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他的八个部下，乃至现存的地球和月球的科研系统中的所有人，都未曾在物理理论方面有过建树。
人类的物理理论已经保持不变近百年了。
第三研究所在稍偏月球暗面一侧的地下，距科学院有九百公里的路程。蒙采搭乘轨道车，只用了35分钟就到了。这也是月球独有的优势。
蒙采很久没来过科学院了。大厅中换了新品种的发光苔藓点缀，颇给人明媚温馨之感。虽然他知道廖申的办公室在哪里，还是有机器人主动殷勤地为他带路。
“进！”廖申熟悉的声音传来。
看到蒙采，廖申一笑：“轨道车又提速了，十七研究所搞得真不错！”
简单寒暄后，蒙采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廖申，完全想不到有什么重要的事，会让廖申亲自找久居“冷宫“的蒙采，甚至还需要蒙采亲自赶来。
廖申把费钦的报告递给了蒙采。
蒙采边看边问一些疑惑和细节，只用了二十五分钟就了解了报告内容。
“你应该也能意识到这份报告影响之重大。这也是为什么我把你叫过来面谈。”廖申凝重地说。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确实会引发全社会的动荡。不过，为什么会找到我呢？”费钦试探地观察着廖申。
“你看过费钦的研究，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会找你吧？”
“因为院长认为，费钦已经把生物学可以做的都做得差不多了？如果要真正探寻这种异象背后的本质，人类所有现有的技术都未必足够。”
“是啊。费钦的研究已经足够出色。我之所以又给他一个团队，无非是尽最大可能、发挥最大力量寻找突破。但是我不能在他身上抱太大期待。”
“虽然我是物理研究所所长，但人类的理论物理学已经将近百年没有新进展了……”费钦并不颓丧，专心地注视着廖申，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
“没有条件，我们就创造条件！”廖申坚决地说，“到了我这个年纪，无论荣誉还是死亡都已经无法动摇到我了。但是我不甘心无所事事地看着人类踏入灰暗的未来，也不甘心重大线索摆在面前，却毫无突破进展。你的研究我将全力支持。”
“好！即使前景可能不乐观，我也将全力一试！我始终认为，有问题就有办法，有困局就有突破。异常现象其实也正是理论发展的契机。“费钦坚定地说。
告别费钦，廖申在办公室久久徘徊。最后召来第七研究所的所长冯图。第七研究所是医疗技术研究所，今年虽然基础科学发展停滞，第七研究所仍然做出了不少重大突破。
但廖申并不告诉冯图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廖申叮嘱冯图，要组织人手留意以后群众异常死亡的情况，并留意全社会出生率和死亡率的异变。
窗子上播放着太空的画面。一轮蓝白相间的巨大星球静静悬在空中。地球晶莹剔透，如同梦幻的宝石。
廖申注视着这个场景，感到了一股压迫，甚至生出了一丝惶恐。
（八）
蒙采一直在努力思考，如何从物理学的角度取得突破。
蒙采取来了一些巨噬虫的样本，检查了组成巨噬虫的各级物质粒子。他没有发现异常。
蒙采在脑中整理了一下目前已知的情况。巨噬虫从某一代开始，基因物质的活性突然不断变低，最后产生同时死亡的结果。同时，从物质层面，无论是分子结构还是更加微观的结构层面，巨噬虫的基因物质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蒙采的思维陷入了停滞。
于是蒙采干脆从假设开始。历史上很多物理发现，固然有观察和总结积累地足够深的因素，但就其表现来说，往往都是先取得了那灵光一闪，豁然发现了种种现象之间简洁而优美的联系。
即使是瞎想，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何况以蒙采的能力，那也不会是完全的瞎想。
但话虽如此，想要根据已有的信息，提出一个看起来很可能成立并可以解释所有异常现象的猜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蒙采之能，他想了一个月，都没能想出足以说服自己的猜想。
一开始他迅速否决了几个直接冒出来的粗浅的假设，又否决了几个冥思苦想后存在致命破绽的假设。后来他再也没有新的假设出现了。
甚至没走到实验验证那一步！蒙采苦笑。
无奈之下，蒙采决定去找费钦交流一番，“碰碰运气”。
费钦自然也陷入了困境。
有了更多人手和专门的实验室，费钦得以开展了更大量的筛查工作。前两个月，研究小组又筛查到了五个案例。有三个是费钦之前遗漏的，另外两个是新增的。
但是关于这种现象的成因是什么，以及如何应对乃至逆转这种现象，团队全员想了一个多月仍是毫无头绪。
蒙采还没进门，就听到了费钦的笑声。
费钦就像是个“疑来疯”，他不在乎问题是不是太过困难以至于无法解决，只要把他难住了，他就乐不可支。问题越让他困扰得久、越把他难到绝望，他越高兴。而当他解决了问题，享受巨大快乐的同时，心里竟会有些失落感。就好像他损失了一件稀有的珍宝，或是告别了相伴很久的老朋友。
蒙采虽和费钦不熟，但对他的性情也有耳闻。
此时看到大笑的费钦，蒙采倒是笑不出来了。
简单交流了来意，蒙采了解了费钦团队的新进展，费钦团队也了解了蒙采诸多失败的新思路——于是费钦又着实高兴了一通。
蒙采虽然没有找到好的灵感，但被他抛弃的思路仍然包含了他深刻的洞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感受着蒙采精彩的失败，众人感到身上的压力更大了。当然，除了费钦。
都说失败是成功之母，但他们现在连失败的方法也找不到了。
就算找对了方向，如果现有的知识和技术实在差得太远，也必将一无所获。就像原始人望着满天星空，纵然有再多的灵感，也不可能知晓宇宙的奥秘。
因此又交流了一阵，众人感到些许灰心和疲惫。当然，除了费钦。
“也就是说，可以认为，我们已经穷尽了所有已知的可能。”费钦精神抖擞地说，“那么接下来，如果不更加大胆地假设，我们就只能举手投降了！当然，这么有意思的事，我们自然不会举手投降。那就来大胆地假设吧！”
“面对茫茫的可能，随便瞎想，也实在想不出有价值的思路啊！”贝欣苦恼地说。
“那么我们就有条理地大胆地想！比如说，我认为用类比的方式扩充思维是个好办法，毕竟很多基本的规律都存在对称性嘛！以此举个例子，如果我们假设，我们遇到的基因的异常只是特例，其他的细胞结构也会出现类似的异常……”
蒙采苦思三个多月，一直感觉自己欠缺或是遗漏了什么。此刻听到费钦的发言，他隐约受了触动。他不知道触动自己的灵感具体是什么，为了维持这种感觉，他匆匆辞别费钦团队，小心地调试着自己的思维，试图在维持灵感不“逸散”的同时缓缓向其逼近。
又过了三个月，蒙采取得了突破。他叫上费钦团队，在廖申的办公室会合了。
费钦团队仍未取得进展，他们按照费钦的思路，试图寻找其他细胞结构的异常，却一无所获。
（九）
“这三个月以来，我经历了人生中最翻天覆地的思维变化。之前我去找费钦，想取得一些灵感。费钦确实有着无与伦比的热情和想象力。当时费钦用类比的方法，借用物理学中普遍存在的对称性，指出或许费欣猜想不是在基因独有的现象，或许其他细胞结构也会存在类似的现象。我听完立刻感觉受到了启发。我的第一步是假设。或许，费欣猜想不是细胞结构独有的现象，甚至也不是有机大分子或是分子、原子独有的现象。我假设，费欣猜想是对一切物质都存在的现象。”蒙采娓娓道来，“这样假设的好处很明显。不必提它是更底层更普适的猜想，最直观的好处就是它避开了大分子结构可能存在的由复杂的物质作用而产生独特现象的可能。这种可能，是我们无力展开研究的。“
费钦露出赞许而兴奋的神色，其他人则眉头紧锁、面露忧色。
蒙采继续说：“于是我开始寻找各种基本物质粒子的‘费欣现象’。从已有的经验看，如果要观察物质粒子的这种现象，最好应该加速它们的‘自然进程’，或是观察极大量的样本。在之前的实验中，失活的基因在物质结构层面观测不到异常。因此如果我要观察基本粒子的异常现象，就要想明白，什么是基本物质粒子的“失活”。这种失活必须在物质结构方面看不到异常，只在某种效应上存在变化。我回头审视了死亡的巨噬虫样本。当初我对它做过各种物理性质检验，组成它们基因的物质粒子是没有问题的。既然已经想到了这里，我就大胆地又做了一个假设：失效的不是它的物质粒子，而是它的物质粒子特定搭配组合后的效果！“
众人先是茫然，又一片惊讶。
这种假设，看起来非常不具有科学素养。而且又非常难以想到。但是仔细想想，在这个环节竟然很难找到更简单、更合适的其他猜想。最重要的是，这种猜想似乎契合了大家潜藏在内心深处，或者说藏在基因中的一种记忆、一种思维理念。
“或许物质的组合方式也是一种存在形式，这种形式对物质世界的作用效果就像其他真实存在的物质一样，会消散、会改变……“费钦接上蒙采的思路。这个说法也契合了费钦这段时间以来的一种幽灵般的直觉。
“那么为什么我们没有观察到其他细胞结构的失活现象呢？”一名费钦团队的成员问道。
“或许是其他细胞结构的失活情况更难观察，因为你们的检测往往针对的是局部特性，而非整体结构的特性。另外，可能也是因为你们没有加快其他细胞结构在整体结构层面发挥作用的速度的手段，因此无法显著提前观测到这种失活吧……”蒙采回答。
“那你是如何进行实验的呢？“廖申炯炯有神的双眼紧紧注视着蒙采。
“基本物质粒子是没有我们能观测到的结构的，更无从谈起对作用效果的加速。我苦思冥想很久，想到了我可以扩展结构这个概念。结构可以理解为一组物质在空间中较稳定的相对位置关系。因此我直接用回旋加速器加速了一束电子，使其按照同样的轨道，以每秒大约一亿转的速度旋转了一个月。”
其他人并不能完完全全跟上蒙采的思维，要完全清晰地解释所有细节需要的工程量无疑是巨大的。但他们毕竟是浸淫在高等技术中多年的专业研究人员，从这些简单的对话中他们已经可以抓住关键的思路。
“你得到了什么结果？”廖申急切地追问。
“电子束中电子的速度和相对位置都没有变化，电子带电量量也没有发生变化，总得来说，在回旋加速器中的一切都毫无变化。老实说，一开始我还蛮失望的……“蒙采咧嘴笑了。众人紧紧盯着他。
于是蒙采继续说，“我检查了很久，偶然发现，电子束对外界发射的电磁场极微弱地降低了一丝！非常难以察觉，但是我注意到了。“
大家呆呆站着，感觉头脑有点混乱，心中有无数疑惑呼啸而过，以至于一时间哑口无言。
“既然电子带电量没有变化，速度也没有变化，而且仍然在回旋加速器里以同样的方式运动，那么它对外发射的电磁场不可能有变化啊！“费钦抓住了大家觉得矛盾的关键之处。
“是的！准确地说，我指的对外，是回旋加速器以外的世界。电子束在回旋加速器之间是仍然产生相同的电磁场的，但是对回旋加速器之外的世界来说，电子束产生的电磁场变弱了！“蒙采自信地解释道。
他停了一会儿，等待众人把前面的信息消化一下，转而又说：“类似的情形，让我想到了原子！我有理由怀疑，如果我把加速器开启足够长的时间，那束电子将不再对外发射电磁场！“
众人再度感到大脑受到了风暴的侵袭，纷纷呆望出神。
蒙采不得不再停顿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们知道，原子中，电子一直围绕原子核做高速旋转，但是电子却不对外发射电磁波。这和我在回旋加速器实验中看到的现象非常类似！或许，费欣现象早就发生过、并且一直在持续发生，只是我们不知道。更或许，费欣现象是我们这个宇宙中万物得以存在的关键！“
众人此刻感到身心被天雷摧残了无数遍，感到了震惊过度的疲惫。当然，除了费钦。
“如果加速器实验和原子是类似的原理，那么也就是说，电子是在同样的观测方式重复了足够多的次数后，产生了物理规律层面的改变……而且看起来必须保持形式上的重复……这多少让我联想到了量子力学……都透出了某种相似的气氛，一种唯心的感觉……“费钦喃喃地说。
“没错，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蒙采说。
“如果按照你的猜测往下推想，好像意味着，不只是所有生命都面临危机，连我们这个宇宙也可能面临危机了？我本来想以你为突破口，寻找解决困境的希望，却没想到发现了更大的困境……”廖申的头都大了。
蒙采带了一丝苦笑，沉默不语。
“那么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做？”廖申苦笑着问。
“我策划了一个月核实验室！”蒙采这就来神了，上前几步，振奋地说。
（十）
在廖申的大力支持下，月核实验室很快建成了。
月核实验室在月球的中心，这里是人类所能想到的最安静、最能屏蔽各种干扰的场所，同时这里的重力小到难以察觉。
费钦的团队解散了。现在费钦也天天泡在月核实验室，并恶补之前自己没有接触到的物理学知识。
作为费欣猜想的创始人之一，贝欣也转到这里工作了。
在近乎失重的空间中，实验室采用了球形结构。地面铺上了毛绒地毯，研究人员穿上带有绒毛鞋底的鞋子，可以与地毯产生粘连的效果，实现较方便的走动。
现在贝欣每天都有繁重的学习任务。至于研究工作，她还无力参与，只能偶尔听费钦讲一下大概的进展和思路。
现在的费欣猜想已经不叫费欣猜想了，全称叫费欣蒙采猜想。他们将费欣蒙采猜想提出的异常现象取名为规律坍缩效应。
目前主要的工作就是利用各种仪器尽可能多地观察到规律坍缩效应，并详细记录实验的各项数据。
虽然仍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但蒙采新加入的猜想已经使研究取得了之前不敢想象的进展。现在的研究，已经具备了可以获得失败经验的方向，具备了获得了更多观察结果的基础，再也不是毫无头绪的零起点了。
时间匆匆，转眼就又过了两年。
这两年中，整个团队都持续保持了高强度的工作，也获得了大量的新数据。所有的新数据都在渐渐证实费欣蒙采猜想。可关于规律坍缩效应背后原因的探究，以及对这种效应的预测和利用，仍然是无从下手的状态。
两年的研究工作，使得费钦和蒙采的工作重心又转移回了思想层面。
“我们需要进一步的假设！”费钦和蒙采都这么认为。
但是新假设既要可信，还要可行，这两条的任何一条都难以满足。
现在费钦和蒙采几乎每天都进行高强度的思想碰撞。而经过两年多的学习，贝欣也终于可以参与他们的话题了。贝欣虽然没有他们的深厚基础和丰富经验，但可以提供不同角度的观点，并帮助检视他们的想法。
这天费钦和蒙采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实验室。检视了昨天的工作内容后，两人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探讨。因为迟迟未能找到灵感，两人的话题也越来越发散了。
这时贝欣也早早地来了。今天贝欣难得换了个发型。昨晚她一直在思考拓扑学中的一些问题，想得入了迷，于是今天她把自己的长头发用巧妙的拓扑结构挽在了脖颈处，形成了类似短发的效果。
刚到门口，三人正打着招呼，突然贝欣一个趔趄，原来是脚下地毯的一处毛绒结构产生了松脱。贝欣的头发本来已经有点松动，这下便突然散开，飞舞在空中。
费钦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有点狼狈地甩出了“芭蕾舞姿“的贝欣，看得入了迷。
贝欣一开始还以为费钦在看自己笑话，有些羞恼。后来看费钦看得专注，还以为是自己身上出了什么异常。检查了一遍，衣服没有穿反，脸上也没有沾到脏东西。她走到费钦面前，迎着费钦的视线摆了摆手。
费钦这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说：“我好像有灵感了！”
蒙采一下来了神，飞快地向这里飘了过来。但他不敢说话，生怕打断了费钦还不牢固的思路。
“地毯用得久了，复杂的毛绒结构就会变形、失效。贝欣的头发扎好之后，会慢慢松开……”
蒙采一下就隐约感到，费钦已经触碰到了某种关键！虽然费钦说出的是人人都熟悉的日常生活场景，但他要表达的思想……
“无论是基因还是电子束还是其他的实验对象，都像我们日常见到的毛绒地毯一样，会慢慢”失效“。就像是，以复杂方式整合在一起的有序结构，最终慢慢松脱了……”费钦继续出神地说。
这时蒙采终于敢出声了，三人热切地讨论了起来……
（十一）
又经过半年的研讨，三个人已经取得了重大的突破。
基于费钦发现的灵感，蒙采率先找到了突破口。他提出，假如把一切物质都理解为“结构“，既联系起了之前的结构失效规律，又联系起了费钦的”结构松脱“的阐述。
蒙采在费钦和贝欣的帮助下，构建了一种新的蒙氏时空。蒙氏时空可以大致理解为由十一维的数学空间、时间和蒙氏维度构成。在这种时空中，物质是数学空间卷曲后经过蒙氏维度的缠绕投射在蒙氏空间中的。在蒙氏时空中，时间和物质都是经由蒙氏维度缠绕而产生的空间结构。
传统的量子力学理论认为，观测可以引起实验结果的改变。而蒙氏时空观进一步认为，过程也会且一定会改变时空结果。假如同一个电子经由不同的路线走到同一个位置，或者假如同一个电子以同样的路径在不同的时间走到了同一个位置，它们在蒙氏时空中都是完全不同的事件。它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时空路径，形成完全不同的结果。直观地说，每一个瞬间都在蒙氏时空中留下了痕迹，而这些痕迹也会导向不同的结果。之前人类的许多观测，其实是对蒙氏空间的不精确的测量，带有事实上不可忽视的误差。
蒙氏时空理论对费欣现象的解释是，复杂有序的结构在蒙氏空间中都会趋于简单和无序的松解。基因的失活是因为虽然基因的物质结构没有发生变化，但基因的作用结构在蒙氏空间中逐渐松解了。而且基因结构的松解很可能是最近才出现的，这个难以解释的怪现象，现在在蒙氏时空理论中也迎刃而解。因为基因在作用结构的层面，沿最初的生命形成的折叠路径一路到了今天。蒙氏空间中的一切过程都是留下痕迹、产生影响的。
进一步说，不只是基因会失活、电子束发射的电磁场会变化，就连基因的物质构成、电子的物质存在本身都会发生松解，宇宙中的一切物质最终都会消失。
原子中电子出现的“稳定“能级，其实是蒙氏时空中一部分作用结构松脱后形成的，无论电子轨道还是电子本身，最终都会改变成其他的形式。而根据蒙采理论，暗物质则是处在其他阶段的时空结构形成的一片稳定区域。在一片区域内，不同松脱阶段的结构互相影响，最终会缓慢趋于区域稳定。至于暗物质之外有没有其他宇宙，蒙采等人也无法知晓。不过根据暗物质的比例和距离，蒙采推测，蒙氏宇宙的年龄应该在五百亿年以上。
至于为什么先是作用结构消失，而后才会发生物质结构的消失，蒙采和费钦一致认为，这是因为作用结构是建立在物质结构之上的，所以自然也会率先松脱。
不过费钦曾提出，既然是堆叠折叠的结构，那么像绳结一样，是否存在无法自然松脱的死结呢？
蒙采则认为，在不存在端点、没有边缘概念的蒙氏时空中，一切结构都是拓扑等价的，一切拓扑变换过程都是可逆转的，所以应该不会存在这种死结。虽然蒙氏时空还需要发展新的拓扑学来精确描述，但蒙采认为自己的推测是成立的。
不过话虽如此，蒙采和费钦还是找到了第二研究所，也就是数学研究所的专家，请他们研究蒙氏时空中的拓扑问题。
但其实对人类来说，后续的这些问题已经不是当务之急了。
现在人类可观测的宇宙，都是在一定的松脱过程中形成的。对人类来说，只要作用结构发生了大的改变，就可能意味着宇宙的毁灭。更严重的是，只要原子结构或者分子结构的作用产生微小的改变，对复杂精密的生命体来说都可能是灭顶之灾。更不用提，人类目前火烧眉毛的危机，是基因物质的作用结构已经有了大量的松脱迹象。
在第二研究所的专家们的配合下，经过了两个月时间，蒙氏时空理论终于初步宣告完成。至此，科学院终于取得了一个阶段性的成果。
将报告提交给廖申后，蒙采等人立刻就紧张地投入了逆转结构松脱的研究工作。
廖申在仔细研究了报告后，将其正式传达给了上级领导们。
人类，开始迎战未来。
（十二）
人类作为多细胞生物，在费欣现象的松脱作用初期，很可能是出现部分细胞异常，这通常会表现为各种不明原因的疾病，而非人的骤然死亡。另外，如果人类开始出现遗传物质的费欣现象，很有可能会先出现生育能力下降的前兆。
经过多方专家的联合研究，发现这个前兆很有可能已经出现了。
人类自二十世纪开始，就表现出了大范围的生育能力的下降。自那以来，人类的生育能力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直呈现缓慢下降的趋势。这很可能表明，人类的费欣现象已经到来了。至于为什么人类的障壁到来得如此之快，和人类进化程度高、繁殖活动密集以及繁殖基数大有关。
以蒙氏时空理论为基础，专家们得出结论，假如人类已出现的生育能力下降的情况确实是费欣现象的初期征兆，那么仅再过五十年时间，人类便会开始进入基因衰弱死亡的高峰。这个高峰将持续存在大约一百年。在一百五十年以后，人类将会灭绝。
在党的领导下，人类尽最大可能做了周密的部署。
首先，必须坚决维护社会的稳定。不能灾难未至而自身先乱，要充分保障人民最大限度的幸福生活，充分做到尽全部力量和最大可能度过难关。为了实现这一原则，人类先是仅用了两个星期就增设了五千三百个免费医疗点，配备精良的针对性药物和ai针灸系统，用以对可能出现的费欣现象患者进行治疗和跟踪记录。同时，政府增设了一万四千六百个警备哨点，用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最危险的乱局。另外，政府增派了五千亿的救助基金，用于因费欣现象造成生活困难的群众的基本生活保障。
其次，党调用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全力攻坚，誓要找到费欣现象的解决之法。政府组织了百万人的力量，在全社会开设了全方位的面向各阶段的普及费欣现象的教育课程，充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充分调动所有可以调动的群众。同时政府改造了大量可改造的实验室和其他场地，围绕费欣现象，对人类能想到的所有相关方面展开了围攻。以往费钦一个人根本无力筛查的海量资料，现在只需要不到一天就能完成筛选。
最后，党和国家也对最坏的局面做了准备。人类尽可能记录了自己诞生以来的文明历史、智慧精华，通过多种可以长久储藏的方式保存下来，安放在地月之间的多处适宜环境，并且在太空中也大量分发。纵使人类只是宇宙中渺小的一个瞬间，纵使连宇宙也只是蒙采时空中的一个渺小瞬间，人类也必将闪耀绚丽的光芒，留下精彩的足迹。另外，费欣现象和蒙采时空观也被详细记录了下来，这是人类在自己生命之火燃尽之时的宝贵发现，希望能给后来的智慧生命启发。或许他们可以因此而摆脱危局。
面对可能的灾难，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崩溃，没有绝望。人类历经风雨才走到今天，近百年人类更是在党的带领下越过了一个又一个难以想象的挑战。群众有理由对党和国家、对在辛勤奋战在一线的科研工作者，保持最大的信心和敬意。灾难虽然可怖，但更可怖的是人类顽强的斗志和充满无限可能的智慧。
（十三）
月球科学院第五研究所是天体物理及航空航天技术研究所。
蒙采和费钦团队在月核实验室紧锣密鼓地实验了两年后的一天。
第五所的天眼项目实验室。
其他人都已下班走了，祈月因为随身的挎包忘了带，又折返回来。
天眼项目，是围绕名叫天眼号的太阳卫星式大型望远镜阵列展开的。这颗望远镜由一个超大光学望远镜、四个辅助光学望远镜和一套不可见波辅助成像探测器组成，在地球和火星轨道之间，以和地球相同的公转周期绕太阳旋转。选择这种方式，一是因为更大且不同的环绕轨道可能会带来之前无法得到的意外发现，更重要的其实是，地月之间的太空垃圾太多，望远镜的安全无法得到保障。
实验室已经空无一人，祈月难得放松下来。祈月刚来这个实验室工作不久，正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的时候。
突然，屏幕上一个微弱闪烁的小亮点吸引了她。按照星图的标示，那里应该是没有天体的。
假如可以发现一颗新星体，倒是很不错啊！她在心里想着，或许还能以我的名字命名呢！
但是当祈月跑过来想仔细记录时，那个亮点又消失了。她无论怎么检视仪器，或是调整参数，都再也看不到了。
如果是其他人，很可能就会当作自己看错了，或是机器偶然出了故障又恢复了，把这件事抛到脑后。这终归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是祈月偏不，好不容易有了发现新星体的机会，她绝对不愿意错过。
又鼓捣了很久，亮点都没有再出现。她只好黯然离开了。
第二天下班时，祈月又鬼使神差般地想到了这件事。或许是那个星体有很长的闪烁间隔呢！她这样想着，鬼使神差般地留了下来。
快到昨天的时间了，祈月确保了观测数据的万无一失，紧张地等待着。
当那个瞬间到来后，昨天的小亮点真的又回来了。
祈月高兴地大声欢呼，赶忙把这个情况记录了下来。
第二天祈月第一时间就汇报给了自己的主管主任。
虽然那并不是她的工作，但主任并不会责怪她。实验室是鼓励大家的探索热情的，只要不搞破坏就好。
“这件事是挺奇特的。那个星体简直和你有缘啊！“主任含着笑意，”既然这样，我就指派你来跟踪调查这个星体吧！但是可要辛苦你加班了哟！“
“不辛苦不辛苦，太感谢主任了！“祈月激动万分。
虽然祈月在这个实验室只是新手，但能在这个实验室工作的，都是经过了层层选拔、过关斩将而来的“天文精英“。在理论知识和基本的操作能力方面，祈月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随着祈月的研究不断深入，她的疑惑也越来越深了。那个天体，和人类已知的任何天体都不同。甚至祈月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那是一个奇点。但根据原有理论，奇点不可能以这样的形式存在。那个点散发了足够强的能量，使得它的信号可以被天眼号捕捉，但它却并不与周围的星体发生明显的相互作用。
又观察了几天，祈月突然有了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感觉：那个奇点正在向她的位置靠近！茫茫宇宙中，那个奇点像是一个可怕的恶魔，发觉了窥探的视线，正在杀向它的冒犯者！
于是祈月围绕那个奇点的轨迹展开了精密的观测。那个奇点的确在精确地向月球靠近，甚至会随着月球在宇宙中的位置的变动而出现微小的非自然路径变化！就像是一道光，总沿着离目标最快的路径移动……祈月立刻报告了她的发现。
这个现象已经无法用现有理论解释了。因此祈月的主任想到了蒙采。
蒙采的蒙氏时空观初步成型，还没有应用到其他领域。假若天体物理中引入蒙采的理论，想必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四）
拿到祈月的观测数据时，蒙采首先注意到的，是祈月首次观测到那个奇异天体的时间。
一年前的同一天，蒙采等人加班在实验室做了一次关于结构松脱的实验。那次实验是月核实验室最成功的一次松脱现象观测，令蒙采印象深刻。而那个天体到月球的距离刚好是一光年。假如它是当时成型的，那么它首次发出的信号恰恰就在祈月观测到它的时间点。
惊人的巧合。
到了如今，蒙采已经不会认为这样奇特的情况是巧合了。时间的吻合，还有朝向月球而来的奇异轨迹……
注意到祈月紧张的神色，蒙采询问之下才知道，祈月在想会不会是因为她观测了那个奇点，所以它才会瞄准月球而来……
蒙采宽慰地一笑，告诉她，虽然他还不完全肯定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已经有眉目了。他可以肯定这件事和祈月的观测无关。相反，祈月这是立了个了不起的大功。
之后蒙采立刻叫上费钦和贝欣，还有第二研究所的专家们，聚集在超级计算机实验室，开始了紧张的研讨和运算。
他们的结论是，那个点，是当时的实验在蒙氏时空中产生了异动，而产生的时空对跖点。假如和那个点相遇，很可能将会引起大范围的湮灭。
为了确证这个结论，他们来到月核实验室，打开了当时那台机器。
查探良久，他们找到了一个奇点。
这个奇点不移动，也不对外释放能量。相反，它在不断微弱地吸收周围的能量，包括光线。如果用仪器观测，它会留下一个很小的黑色小点。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奇点虽然不动，也难以和外界产生相互作用，但它保持在当时实验的仪器中固定不动。如果移动了那台仪器，它也会同步移动。
当即就有第二研究所的专家提出，应该马上把这台仪器从月球发射得远远的，这是拯救人类的天赐良机。
但是费钦不同意。他认为要发射时间还早。根据祈月的观测数据，远处那个对跖点还要五十年时间才会到达月球，人类还有相当长的时间可以对这对奇点做进一步研究。
廖申将费钦的意见上报后，经中央讨论决定，给费钦和蒙采等人五年的研究时间。同时指派第五研究所准备合适的飞船。五年后，如果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就将这台仪器朝着远离远处那个对跖点的方向发射出去。
费钦对这个决定非常感激。他完全不觉得五年时间太短，因为按照之前的经验，假如五年都没有进展，给他们再多时间，也很难会再有突破。
新一轮的研究又热火朝天地开始了。
这些年，费钦几乎一直处在废寝忘食地研究的亢奋状态。他原本瘦削的身体现在更瘦了一些，额头也开始些微有了皱纹，但他的精神一直无比饱满。他的一生从未有像这段时间一样的充实与快乐。
费钦当时不让直接发射出这台仪器，并非单纯为了好奇心和探索欲。这些年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让他感觉，眼下这件事很可能是打开局面的唯一契机。如果把这个机会放走了，或许人类才真的就万劫不复了。
（十五）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贝欣最近在看一本书。一本哲学书。
人类从遥远的过去就一直在思考三个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纵然科技不断发展，人类对世界的认知不断深入，这三个问题直到今天也无法获得解答。
贝欣想到了眼下的研究。蒙氏时空理论对时空和物质观念进行了更深入的拓展，可是仍然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宇宙是怎么来的？最终会往哪里去？
蒙氏时空中的结构都会松脱、瓦解，那么瓦解的尽头是什么？又是什么在最开始产生了蒙氏时空的复杂结构？
这样的问题，贝欣不打算和费钦、蒙采一起探讨。他们有更重要的、更切实的问题要研究。
贝欣工作时仍然参与费钦和蒙采的讨论，每到闲暇时光，她就转而思考自己提出的问题。
贝欣同样是个真正热爱思考的人。否则，或许她一开始就不会注意到巨噬虫的异常，更绝不会转而加入月核实验室。
跟费钦和蒙采一起讨论的时候，她是快乐而充实的。她不在乎自己没有在思考层面作出太大的贡献，不在乎这些研究一直都是费钦和蒙采在推动。对她来说，能参与这样的思考和探索，就是莫大的幸福，甚至是幸运。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体会智慧的美妙，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体会智慧的美妙。
虽然费欣猜想冠上了她的名字，使她得到了不小的满足感和自豪感，但真正令她快乐的、真正支撑她不断学习不断研究的，还是思考和发现本身。
类似费钦和蒙采，她同样是一个很纯粹的科研工作者。
贝欣的思维转向了自己小的时候。
从贝欣很小的时候，她就经常问很多令大人头疼的问题。她早早就发现，当一个问题获得解答，解答的背后，还藏了无穷无尽的解答的疑惑，以及无穷无尽的疑惑的解答。
“苹果为什么这么甜呀？“小贝欣问。
“因为苹果里面有果糖呀。“贝欣的爸爸笑着回答。
“那为什么果糖是甜的呀？“小贝欣又问。
“呃……因为果糖可以作用到人的味觉感受器，感受器又刺激了人的大脑中特定的区域，人就产生了甜的感觉……“贝欣爸爸有点笑不出来了，抓耳挠腮地说。
“那……为什么果糖可以刺激到人的味觉感受器？为什么水就不可以？……为什么盐是咸的，果糖就是甜的？……为什么味觉感受器可以让大脑产生这么多不同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
在一声声为什么中，小贝欣慢慢长大了。后来的贝欣已经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不断地追问为什么了。但并不是她的疑问变少了，更不是她的疑问获得了解答。
在贝欣小的时候，就有一团巨大的疑问，深深困扰着她。
这个世界是怎么来的？
这个世界的电磁场、重力场是怎么来的？上夸克、下夸克、奇异夸克、粲夸克、底夸克、顶夸克、电子、μ子、中微子……都是怎么来的？空间是怎么来的？时间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能感受到自己？我的意识是我本身吗？以前的我不见了，以前的我到底存在过吗？每一刻的我感受到的都是过去的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是怎么样的过程，让过去我期待的未来突然也成了过去？现在的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
贝欣不知道是不是人人都会思考这些问题。不过随着年纪的增长，她隐约觉得，对别人透露这些想法，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会被别人当作神经病吧。
有时候贝欣自己也会被这些持久存在的巨大疑惑弄得有点发疯，对现实产生虚幻感。
自从了解了蒙采的时空理论之后，贝欣总觉得心里受到了巨大的鼓舞。蒙采的时空理论竟然向她解释了，为什么物质会存在、空间是怎么回事，甚至对时间也有了新的解释。
自从贝欣学习了大量的科学知识后，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以接触到如此深入底层的理论。
倒不是贝欣认为自己可以更进一步。甚至，她之前没有对人类的理论物理抱有更多期待，蒙采作出突破后她也没有对蒙采抱有更多期待。
贝欣只是有点按捺不住从小的疑惑了。也有点按捺不住，自己那想要疯狂奔腾在无限自由的思想世界的内心了。
反正想想又不是坏事，而且更重要的事有更重要的人去做。
贝欣最想知道的就是，有没有解释的终结。
这个世界既然存在，总会有某种形式的开始吧？但是如果存在某种形式的开始，那么这个开始又是怎么出现的？在没有开始的时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随着思考时间的增加，以及和费钦、蒙采交流的日益深入，有一天贝欣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一个之前无法理解、无法产生的想法。
如果世界是一条线，那么，要么会有起点和尽头，要么有无限的无限……
但是贝欣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无限的无限如何存在。而如果世界有起点，起点会是怎么来的？起点似乎无法单独存在，起点需要另外的起点。那么从逻辑上，起点就不是起点了……
贝欣排除了世界存在起点的可能。
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世界是一条无限长的线，或者世界是一个环。
比起环，贝欣更不接受世界是无限长的线……她就是无法接受、无法想象这种理念。
假如世界是一个环，那么解释的解释既是无穷的，又是有穷的。
世界既然存在，那么它可以是一个自封闭的、在自己的范围内自洽的系统。它是因自己而存在的，它的起点就是它的终点，它的终点就是它的起点……
或者说，这个世界不存在起点和终点。每个瞬间，每个阶段都是平权的。
这个世界作为一个流动的环，只有流动的方向和流势是绝对的。
贝欣也没有对任何人分享自己这个灵感，包括费钦和蒙采。这个灵感完全不属于科学的范畴，只是一种思辨的遐想。
但是贝欣觉得，这个灵感，似乎存在一些研究的可能。
于是她更加刻苦地研究下去了。
（十六）解释的终结、贝欣理论
贝欣的猜想，已经难以用任何实验验证了。但是她可以在蒙采时空观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建立一个更加本源的数学模型。
贝欣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她对自己说，建不出数学模型是正常的，即使一无所得，她也很开心了。
而这个工作她还无法求助其他人，只能自己默默努力。好在，她有调用超级计算机的权限，以及查阅科学院所有珍藏的书籍资料的权限。
三年来，费钦和蒙采可以说是毫无所得。
而贝欣则不断在自己的数学和时空观上取得新进展。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到了哪一步，离目标还有多远的距离。对她来说，下一刻就发现“宇宙真理“也有可能；下一刻就发现自己的研究完全大错特错、毫无价值也有可能；或者，自己永远都感觉在取得进展、但其实永远无法接近终点也有可能……
总之贝欣不断地移动着，并享受这种龟速移动的过程。
她庆幸的是，自己从来没有被卡住太久，只要仍然在移动，她就很宽慰。
有一天，贝欣突然发现，自己的数学模型，似乎已经建成了。
它没有任何缺失，没有任何矛盾，而且真正的自封闭——也就是说，它永远可以自我解释。但是这个模型非常复杂，即使是贝欣自己也无法完全清晰地感知它。
但是贝欣获得了解释的终结。在贝欣宇宙中，宇宙没有初始状态，也就没有凭空赋予一团能量和一个起点这样的仍需要解释的解释，你可以将这个宇宙理解为往复的循环，也可以理解为没有耗损的钟摆……
贝欣把这个数学模型完全导入了超级计算机，打算试着先输出几个结果。假如她可以得出几个不错的结论，她就会把这个模型展示给费钦和蒙采。
（十七）
费钦越来越注意到贝欣的异常。她似乎总在自己忙着什么。前些日子她突然轻松了下来，总是藏不住一种强烈的喜悦。但是最近这几天，她又失魂落魄，面色都苍白了很多。
“这真是咄咄怪事。“费钦笑着想，”小姑娘的心思可真难懂。哦不对，贝欣也不算是小姑娘了。当初刚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很小，但是现在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资深研究员了。何况她还跟自己合作做出了可以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一笔的重大发现。“
虽然费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由得暗暗留心，偷偷地观察着贝欣。
贝欣这几天沉浸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有痛苦，有喜悦，有惶恐有不舍，有坚定和决绝……因此她对费钦的关注一无所知。
费钦注意到她之前总往超级计算机实验室跑，自从陷入了奇怪情绪后又突然不去了。于是费钦决定先去计算机上找找线索。
费钦很容易就找到了贝欣藏起来的文件。凭着多年的了解，以及敏锐的洞察力，贝欣的想法很少能逃过他的眼睛。
文件还是加密的。
费钦搓了搓手，深呼吸几次，调整好状态，开始尝试破译密码。
试了几次都是错的，眼看再试三次就要锁定密码了。费钦突然想到了贝欣发现巨噬虫异常的日期。
费钦毫不犹豫地输入了一串数字。
文件打开了。是一个数学模型。
费钦看着这个模型，以及历史文件，先是惊讶，后是喜悦，最后慢慢陷入了深思。
费钦就一直呆立在电脑前，看了一夜。
第二天费钦悄悄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十八）
廖申同时收到了两份报告。
一份是费钦的，一份是贝欣的。
贝欣这些年的成长，廖申一直看在眼里。看见贝欣，他总有种欣慰感。
此刻廖申看着两份报告，笑容慢慢消失了。转而脸上布满了阴云。
蒙采突然收到了两封来信。
一封是费钦的，一封是贝欣的。
最近的这些年，三个人都是在一起做研究的。还从来没干过写信这么“见外“的事！
蒙采有点惊讶，有点好奇，看看他俩要说什么。
看着看着，蒙采眉头慢慢锁了起来，可能是带上了怒气。
费钦找到了贝欣。
贝欣有点惊讶地看着费钦：“我给你留了封信……“
“我也给你留了一封……“费钦缓缓说。
贝欣更疑惑了。
“这么多年来，你的想法一直都瞒不过我。难道你真的以为，你悄悄做的事，我完全没有察觉吗？“费钦沉重地说。
贝欣脸色一变。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贝欣难过地说，”我本来打算悄悄……“
“现在这就由不得你了。这么大的功劳，应该归我才好啊！“费钦突然笑出了声。
“你！……“贝欣一下就急了，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本来就是由我发现的，我有这个权利！……“贝欣争辩道。
“可是我毕竟在所长的位置上这么多年……我这辈子的念想也并不太多了。你还年轻，你以后有无限的机会！……“费钦坚决地说。
贝欣眼睛红了。“但是我已经给院长打了报告了……“
“可是我也打了！“费钦说。
……
贝欣和费钦的报告已经不在廖申可以决定的范围了。他上报了中央领导，并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等待他们的决定。
在等待期间，他叫来了费钦和贝欣。
“无论结果如何，希望你们坦然接受……说实话，你们两个人，我真的很难抉择，如果非要让我选一个的话，我会选择费钦……你们两个都是我看着成长的……希望贝欣你不要难过。“
贝欣眼睛又红了。“可是这不公平……“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费钦说，”我们这些人，这么做不是应该的吗！你还小，你还有以后。你在我的眼里，还是当初的小姑娘呢……“
（十九）
2233年12月10日，飞船升空了。比预定时间早了一年多。
但是飞船并非是朝远离远方那个对跖点的方向。相反，飞船朝着那个对跖点飞去。
飞船上，费钦静静地漂浮着，陷入了回忆。
贝欣的数学模型指出，通过两个对跖点的相撞，并同时辅以特定手段，可以从贝欣宇宙的环形中诞生新的线。如此一来，结构的松脱趋势将会被导引在新线上，松脱就会停止，这个环也就被拯救了。同时以这个环作为起点，诞生出的新的线，代表了一个全新的宇宙，在这个宇宙中将更加充满无限可能……
而那个相撞时需要辅助的特定手段，就是思想。
这一对对跖点是因为贝欣、费钦和蒙采三人出现的。在蒙氏时空中，这对对跖点和三人已产生了特定的联系。
同时，要产生足够改变整个宇宙的影响力，必须要在蒙氏时空中拥有足够复杂、足够广大的时空联系。
人类的思想，比宇宙中除思想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拥有更多的可能，因此可以说，真正在蒙氏时空中占据了主导的，是思想。
而在思想中，占据了重要席位的，除了人类的科学智慧，更有一样存在。
文明古国历经五千年，一路传承到了现在。尽管曾被侵略、被压迫，但是文化的传承从未断绝。现在的人类，最广泛使用的还是她那古老的文字。
文明古国的语言承载了最多的智慧、最悠久的历史和最广大的影响力。
因此，只要贝欣、费钦或蒙采中的一个加入对跖点的坍缩，就可以改变整个宇宙，开启全新的未来。另外，由于他们和对跖点的联系，也只有他们可以参与对跖点坍缩。
这就是之前贝欣和费钦争抢的功劳。
2233年除夕夜。
大厅坐满了人，鸦雀无声。
按照贝欣的估计，飞船将要接触到那个对跖点了。
虽然按照原来的估计，对跖点要五十年才可以重合。但是按照贝欣新的理论和计算，当飞船的对跖点移动时，会对另一个对跖点施加同等的影响。另外，当对跖点接近到一定程度时，它们之间的吸引力将会占据主导，相对速度会不断极速增加。在两个对跖点相遇的瞬间，它们的相对速度会等同于光速。
随着钟声敲响，贝欣已是泪流满面。这将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春节。
贝欣心里默默祈祷……祈祷无限的可能……
两个全新的宇宙开启了。
人类踏入了新纪元。
（二十）
在新的宇宙，费钦的意识充满整个时空。
费钦既在过去，也在现在，还在未来。
费钦将陪伴人类从诞生，到兴盛……费钦将陪伴古国，陪伴每一个文化，陪伴每一种智慧，陪伴每一个可能……
在这个新宇宙，人类会绽放全新的智慧之花，人类的思想拥有无尽的自由、无限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