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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行动的意志

2022-12-15 19:26 作者:云卷天舒0  | 我要投稿

引:这一节我们进一步展开一个新的认知理论:具身认知。

这一理论对“缸中之脑”这样的认知假设提出了根本性否决。

结合这一理论对一系列神话进行分析,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早期人类一定要通过“行动”来拓展自己的认知边界。

视频是介绍,文字是对“介绍”的进一步展开。

上一小节的问题,让我们从《灵魂之尘》的一副插图来开始讨论:



这副插图从左到右有三个画面,第一个画面的折返箭头说明了最简单的感觉,也就是我们在上一节一开头就说明的,关于身体器官产生的简单刺激的那一类感觉。外在的刺激从内部的反映直接通向被刺激的位置,就是我们常常说的条件反射。

第二个画面就开始变得有意思了,显然反映没有直接通向刺激的位置,而是指向了刺激本身,感觉发现(感觉到)了刺激,而不再是简单的条件反射。

第三个画面,箭头直接在脑中指向了刺激本身,刺激不仅被发觉,我们也可以说它被保留在了脑中,用一个例子最能说明这种情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感觉不仅可以感觉到自己,而且还在脑中形成了非常真实的存在感。

在这里我们要稍微忽略一下“私化”,汉弗莱利用这个概念想要表达的意思,并不是我们现在需要关心的,对理解感觉的奇特来说,最重要的反而不是第三个画面,而是第二个。

读者朋友们有没有发现第二个画面与普通心理学对感觉理解的矛盾之处?想想看上一节的开头,一般情况下我们认为感觉刺激要么是一种条件反射(第一个画面)要么直达我们的大脑(第三个画面),形成对感觉的组织、识别和解释,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体验。常规的认知科学的逻辑,会认为感觉的体验应该发生在脑中,不仅是具有理解能力的知觉,也包括复杂的“感觉现象”:情绪:



这副从《心理学》上摘取下来的画面,描述了情绪(在这个情景里是恐惧)是如何被体验的,按照作者们的解释,恐惧有两个通路,一个通过丘脑(我们脑袋里比较原始的脑)直接作用杏仁核,恐惧被快速在身体里调动起来。另一个还需要经过皮质(我们脑袋里的“高级脑“)再传递给杏仁核,这里面有一个恐惧被意识到的过程,自然就慢一些,但不管是快还是慢,情绪体验是必须通过头脑来”组织、识别和解释“的。

那问题回来了,《灵魂之尘》里被我们引用的那副插图里的第二个画面,感觉对自身的体验显然没有经过大脑,这是否真的存在呢?

对此,有一个比较容易理解的解释:这只是一个理解大脑功能的“演化”过程。在低级的生物感觉和高级的大脑体验之间,必然有一个进化上的过渡,先忽略自然界现在是否还存在这样过渡体验的过渡物种,合理的推论是,当脑如此高级的中枢神经系统发育出来后,这样不成熟的过渡体验,在有脑的动物中就已经被替代了。

听起来很合理不是吗?但有趣的是,认知科学家却还有别的解释,只是这个解释有些复杂,我想大家先尝试看一段相对艰涩的引文,然后我们再尽量把它简单的展开:

每一知觉系统都以一种适当的方式定向自己以便采集环境信息,并依靠全身的这个一般定向系统。头的运动、耳的运动、手的运动、鼻和嘴的运动以及眼的运动是知觉系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们充当探索在声音、机械接触、化学接触以及光中可得到的信息。 (Gibson 1966:58)

有点头疼?但我确实找不到更简洁的描述,吉布森知觉生态理论的介绍里充满了“视野切口”,“环境光阵”这样的概念,我只能将相对简单的一个总结提出来,与另一段引文组合在一起,看能不能表达的稍微丰满一些:

现在让我们提供几个行动的知觉引导的例子。在一项经典研究中,海德(Held)和海恩(Hein)在黑暗处饲养了几只小猫,并且只在控制条件下才让它们见到光。第一组动物可被允许正常的四处走动,但它们每一个都被套了车架和篮子,其中装了第二组动物中的一个成员。因此两组动物都享有同样的视觉体验,但第二组动物完全是被动的。在经过几周这样的训练之后,它们被解放了。第一组小猫行为正常,而那些被带着四处走动的小猫,其行为看起来像是瞎的:它们跌跌撞撞碰到东西,并在边缘处跌倒。这项出色研究支持生成的观点,即物体不是通过特征的视觉提取被看到的,而是通过行动的视觉引导被看到的。

很好!引文总算完了!如果结合传统的感觉-知觉模型,相信读者们已经看出一些端倪了。在我们引用的这两段文字里(它们分别出自劳伦斯.夏皮罗的《具身认知》和F.瓦雷拉等三位作者的《具身心智:认知科学和人类经验》)知觉并不被简单的认为是由大脑控制的处理过程,知觉的形成被认为与身体行为的参与密不可分。

简单来说,吉布森的研究证明了眼睛不是一个被动的各种光影的采集器,它自身也在身体的行动中“理解”着那些光影。换句话说眼睛(身体)参与了“看”的过程,用一个并不严谨的拟人比喻的话,那就是眼睛(通过身体的行动)“看”见了世界。这显然与标准的认知科学并不相同,“看”难道不应该是大脑专属的功能吗?为了回答这个质疑,小猫的那个实验就出现在了我们的引文中。

两组小猫通过一组拉着另一组的方式共享了一样的视觉体验,唯一不同的是第一组是自由的在行动,而第二组却是被动的在篮子里“看”着周围。当这样的约束结束了,第二组小猫并没有产生有效的视觉,眼睛只作为被动接受的器官并不能获得真正“看”的能力,眼睛必须在身体里主动的来来回回的移动,才能正常的发挥出它作为眼睛的功效,仅仅是大脑对眼睛所传递的感觉刺激的提取与分析,小猫就只能像瞎子一样,在眼睛的生理性功能完好无缺的情况下,在可以被动的“看”到一切的状态里跌跌撞撞。

于是,一个不同于常规认知科学的理念浮现在我们眼前了:对知觉的生成并不专属于脑,而是在整个身体上发生的现象。如果连理解文字的能力—知觉都被认为需要整个身体参与才能形成,那么把情绪体验从头脑的特权延伸向整个身体就更无可厚非了。

从这个角度,我们再来看看第二个画面:



没错!这难道不能看成是一个体验(感觉到“感觉”)属于身体的说明吗?大脑只是身体的一部分,他没有在整个生命体验中的特权,想要真实的感受到自己,想要生命的充沛感席卷我们的身心,想要获得一个强健的关于自我的主体性认知,甚至想要拥有追求智慧的能力,我们血肉的行动都必然要“引领”那抽象的思考。在这样的理解下,神话中那些震撼着我们的夸张行为,是否也反映了人类在促进自身觉知的演进中,那不可阻挡的生命渴望体验自己的——行动的意志?

……居然有这么一个巨人,忽发奇想,要和太阳竞走,要把最后发射光芒的太阳在日没处的虞渊将它“逮”住。他不仅是这么想的,并且马上提起他的长腿,真个去追赶太阳,在北方的原野上作万里的奔驰。他已经看着要追赶上太阳了,一片耀眼的金光笼罩住他的全身,炙热的气焰烤炙着他,使他“渴欲得饮”。黄河、渭水两条河川都被他喝干了,口渴还是不止。他正想跑到北方去喝大泽的水……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在中途渴死了。临死时丢掉他手里的拐杖,马上变化作一片绿叶茂密的邓林……,满结嘉桃,给后来的人们解除口渴。

袁珂翻译《山海经》里的这段夸父追日,总会让人去遐想它的意义是什么,对太阳所代表的的王权的追逐?还是如普罗米修斯一般渴望将神火盗入人间?亦或是如袁珂所理解的,这是一种执着的对真理的追求?神话因为久远所制造出来的多义性,让所有这样的解释都有一定的道理。毕竟口耳相传了上千年,等有了文字,再经历断断续续千百年不同人群的记录,直到西汉才第一次被编撰成册,从新石器的懵懂到幅员辽阔,礼教繁复的帝国,这流转变迁,层层事故怎么可能不累加在这文献之上?又怎么可能不造成多种多样的解释、修改或者重构呢?

但不管如何,《山海经》还是被严谨的学者们普遍认可为一部神话集,这让我们相信,有一些力量贯穿了离奇的故事,用一种更直白的魅力,让我们所有人迷恋。

想想看:一个巨人,追逐着那强大的力量,为此他不惜一切,疲惫、饥渴乃至死亡都无法阻挡他——这像不像谷川健一描述的那些神女?而一个萨满披上熊皮,开始呼唤自然的神灵,他像不像一个巨人?为了隐秘的知识,为了呼唤岛屿之神进入自己的身体,那些远古通灵的人类到底要将自己的生命奉献到何等程度?谷川健一描述当神从神女的身躯里离去的时候,那疯狂到极致的结果就是昏迷的,躺在床上的女神,就像一只死去的大鸟……。

基于这样的对比,我们可以推论,像夸父追日这样神话中的主角,很大的可能在最初的一个版本中,是作为通灵者而存在的,强烈的关于生命的,自我的体验行为在听闻,阅读、抄录和保存它的读者中间唤起了巨大的共鸣,即便岁月会让各种各样的文化需求来修正这个故事的内容,但作为这个神话精神的基底——那种被生命涌动的感觉所触发的,追逐自身存在“意义”的行动意志,作为贯穿人类文化演进的觉知,依然是神话最迷人的一部分。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刑天断首的神话有太多的理解空间,“帝”作为中国人格神的称呼,砍掉刑天的脑袋,在争什么样的“神”呢?它寓意着神话世界里怎样的历史变迁?这些探索显然是重要的,但我们依然可以说,这也许仍然不是这个神话最原始的基底:


这是我国贺兰山贺兰口的史前岩画,按照《中国史前神格人面岩画》的作者宋耀良的介绍,这应该是方形的人面,这一类方形人面从腾格里沙漠到乌海市桌子山,大量分布,被认为反映了那个时期普遍存在的巫者文化。但显然,巫者的装扮在有意还是无意之间破坏着清晰人脸的边界,不管是黥面还是佩戴头饰,他们也许并不是在装饰自己的脸,而是用那张脸来通感生命,通感那个被反复体验,不停刻画的装载生命的肉身。巫者的脸在通灵的意识中成了一切主体性的代表,绘画者已经不再也无心关注别的。

同样的道理,当一个通灵者挥舞着作为通灵工具的盾牌和刀斧,用乳头和肚脐去模拟一个巨大的脸,并且用它去呼唤神灵的降临(萨满文化中,腹语的使用非常普遍),是否会让他的族人有着更强烈的感受呢?庞大的身体成为了一张可以颂唱神灵的面容,在无与伦比的体验冲击下,自然地,通灵者的头就像岩壁上忽略的身体一般,在它的观众面前——消失了。

有趣的是,在萧兵等作者的《山海经的文学寻踪》中,上面我们推测的无头通灵者的舞蹈,在侗族的“混沌舞”中,找到了某种程度的对应:

……保存着《混沌舞》的侗族在赛芦笙的“歌坪”里,也出现了一群与欢庆场面格格不入的乞丐,乱扭乱跳。“本寨传来一片喧嚷之声,有一群用棕片、旧布蒙面或用锅烟把脸抹黑,身上穿着破破烂烂,襟襟绺绺的破衣服,化妆成化子”跟姑娘打闹。

经过一番调情,对话之后,他们才跑到河边,洗出真容,再跟姑娘们对歌、说爱、作伴。既用“旧布蒙面”,自然“浑敦无面目”,代表着叛逆和无序。

不管是象征叛逆还是无序,都要通过主体放浪形骸的体验来实现,因此有的时候也难免会给历史记录者以错觉,在韦斯特马克的《人类婚姻史》里引用了古代罗马学者普利尼的一段记录,在记录里“他又向我们介绍了另一个非洲部落布伦米人,说他们没有脑袋,嘴巴和眼睛全部长在胸脯上。”作为一个严谨的现代学者,维斯特马克可不愿意相信这个有违人体解剖的论述,但作为一个线索,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古代学者收集到的关于布伦米人的传说,或许本身就反应了他们强烈的一种仪式体验的特色呢?

当然,我要再强调一下,我们不是说神话就只是通灵者的体验,而是说这种主体性的体验,以及这些体验所触发的行动意志的描述,很可能是大部分神话的基底。后续神话不停增加的内容,都毫无例外的建立在了这个基底之上。

可是,会不会牵强呢?假如我们推测山海经里的大多数神话,在神话的精神基底上甚至可能追溯到上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那么岁月跨度如此大的变迁,有什么理由不可能将我们所谓的精神基底也彻底改变呢?就算我们承认早期人类对于自主性的认知有一种近乎变态的痴迷,可对这种存在感“夸张的追逐”难道不会随着人类理智的进步而消退吗?退一步,就算这种痴迷的追逐总是令后来的阅读者感到新奇,可走出石器时代的人类,在更为精致,约束性更强的文化(比如儒家礼仪)熏陶下,难道不会将行动的某种价值变得更为内敛吗?严格的礼仪祭祀与制度所操控的反省,难道不会让思想的意志变得更为强大吗?

如果这样的推理是合理的,出于对制度,教化和思想的尊重,把夸父追日解释为从头到尾,从内容到精神都是完完全全表达着一种追逐王权或者追逐真理的故事,恐怕更符合实际吧?至于刑天断首的神话则也不需要一个莫名其妙神经质的巫师,而更应该是一个大义凛然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式的反抗帝权的英雄寓言,这才是符合逻辑的推断,不是吗?

要想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切入,比如考据或者比较神话学的成果,但我们也许从生命体验的生物性特点来切入,会让答案变得更为简洁而有力一些:

澳大利亚炎热干燥的岛屿有个共同特征,那就是尘暴,或是随着时速为每小时60公里的风而吹起的小旋风。它们可以把尘土带到几百米的高空。……人们看到当地一种常见的鹦鹉飞到旋风中,被猛地抛向空中,大声尖叫着。到了顶端后,鹦鹉就飞下来,重新冲入贴近地面的小旋风,再次享受被抛上高空的快乐。曾有报道说一群鹦鹉飞进罕见而又更危险的龙卷风中,时速超过每小时100公里的旋风立即就把它们吐了出来,鹦鹉们欢快的尖叫着。

《灵魂之尘》里所记录的鹦鹉冲进龙卷风力能获得什么生物性的好处呢?那大声尖叫的快乐是出于什么样的满足呢?让我们再看看下面的引文:

拜伦(byron)勋爵说:“生命的伟大目标是感觉——去感受到我们的存在,即便是在痛苦中。正是这个‘饥渴的空虚’(craving void)驱使我们赌博-战斗-游历-放纵,当让我们强烈的去追求的、具有致命吸引力的是那与成功密不可分的激动。”

鹦鹉冲进龙卷风里最可能的原因就是体验它自身的感觉。龙卷风里并没有吃的,100公里的时速只会带来死亡的危险,冲进去,就像一个将自己逼入绝境的萨满一样!让存在感覆盖所有的感官,让关于“活着”的体验在行动的肉体中疯狂的膨胀!如果一只鹦鹉都能为这份活着的感觉尖声大叫,那么自我意识更为强烈的猿类是否会更像我们一样,为丰富的感觉而沉迷?

在坦桑尼亚的贡贝流域研究中心,科学家观察到一只黑猩猩在河边不断地把手指浸入潺潺的水波中,目不转睛,好像被这美妙的光影、声音和身体感受到的触觉给深深地吸引住了。其他的黑猩猩开始模仿它,在几个月里,这个戏水的游戏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传统。……但是在贡贝的科学家还观察到更为旷野的拜伦式的追求感觉的例子:一个黑猩猩冲到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当雨水浇在他背上,闪电在天空中炸开时,他跳着舞,跺着脚,尖叫着。

流水声,光影,以及浸入心脾的冰凉——或者更刺激的,倾盆大雨灌砸在背上,划开天地的闪电,身体在雷鸣里震颤,尖叫、跺脚、跳舞……追求的感觉就是这些吗?还是说感觉到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感觉是什么,才让所有的生灵在体验自身的行动中震颤而喜悦?

有这样的一些因素,如果放到一个人的体验中,则会让生活更美好;也有另外一些因素,如果放到一个人的体验中,则会让生活更糟糕。但是如果这些被取消的话,那么剩下来的可不仅仅是不好不坏的中立状态:它肯定是积极正面的……这额外的正面力量就是由体验本身供给,而不是由任何体验的内容提供。

汉弗莱引用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的话,是想说明一种感觉的价值:意识(感觉到自身)的在场就是你努力去生活的目标和条件。也就是说,当我们因为饥饿而吃饭的时候,我们除了满足自己生存所必需的的能量摄入之外,一个更根本的需求反而是饮食的愉悦感。虽然食物是引起这种愉悦感的物理条件,但对愉悦感的独立追求,却可能反过来决定了我们怎么吃,吃什么,以及如何吃。

饮食文化不会因为饥饿而产生,生理需求“创造”不出这样古怪而又不务实的东西。当我们认为早期人类进步的根本动力是外在环境的压力和生存的基本需求的时候,汉弗莱的论述却向我们展开了另外一个认识这一过程的角度:即早期人类独特的演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被动适应外在环境和满足生存需求的过程,如果没有内在意识的一种强烈的自我追逐,我们依然可能选择黑猩猩或者矮黑猩猩的方式,来应对自然的挑战。用纯被动的,机械式的角度去运用自然选择来解释人类的演化,恐怕并不全面。

这张图来自演化生物学家亚当.卢瑟福(Adam Rutherford)的《我们人类的基因》,让我们不急着展开,先看一看配图的文字说了什么:

古老的骨骼,搭配现代的DNA检测技术,将曾经明白的进化树变成了被多次截梢、修建、移植、没有根基的灌木丛。每一个大的分支都代表一个独立的人类物种,而虚线则代表彼此之间通过性关系产生了基因流动。我们了解得越多,这张图就变得越杂乱。

这段文字想说明什么?它说明我们的祖先并没有完全按照一种传统的,被动的进化论的逻辑来行动,请注意,我不是说人类不受进化论影响,我是说人类在演化的过程中,并不是如经典进化理论想象的那样,严格的符合我们教科书中的进化树的模式进化的:


在弗图摩(Douglas J.Futuyma)的《生物进化》这本非常严谨的教科书里,我们可以看到这种蔚为壮观的生命之树的插图,尽管这张图上的枝杈多的让人眼花,可如果我们仔细去看,所有的生命仍然精确的的置放在了清晰的位置上,并不会胡乱交叉。这样的图像暗示了一个简洁的演化逻辑:自然选择“精准”的将自己的压力释放到地球所有的生命身上,而生命也毫无“异议”的跟随者自然的指挥棒演化(行动)。

可不知为什么,这样理想的模型,到了人类演化的历史上就让人不省心了,甚至连属种之间普遍存在的生殖壁垒,“好色而又好动”的祖先们都不想好好的遵守了:

我们属于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属中的各个种之间体现出的亲缘性,不一定会比不在属中的生物更强。这是我们拥有的最棒的体系了。种这个概念也产生了问题,不过最为人们接受的概念就是两个种之间无法产生具有生育能力的后代。杂交斑马、狮虎、骡子、北极灰熊都是相当罕见、相对健康的杂交生物。但它们都无法产生具有繁殖能力的下一代。不过很快,我们就会发现这个种的定义对于人类而言不是那么准确。

现代人,也就是被大家所熟知的那个走出非洲,“统一”世界的现代智人,可不是个令自然选择“满意”的省油之灯,他们带着自己的欲望、热情和强烈的好奇心在各种各样其他的人种中间穿梭交流,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这些过去被演化生物学家认为与现代智人接触时,更可能是互相敌视和疏离的冷漠场景,实际上却是每次相聚都开启了跨物种party的混乱局面。

更让人头疼的是,对丹尼索瓦人基因的研究,证明这些过去被我们称为洞穴人的“野人”,也是一个个热情似火的好色之徒,他们并不是被动的与现代智人和尼安德特人有染,而是很可能主动的与所有他们碰见的人种发生关系,这其中就包括我们还不知道的另外人属物种,虽然生物学家们还不能找到这个人种是谁,但有些学者猜测,应该是海德堡人……。

如果各位觉得我们祖先的这些性行为还只是在人属之中,还不够乱,我们不妨再从保罗.G.巴恩的《剑桥插图史前艺术史》中选几个“重口味”的岩画摹本来看看:


我们得说,这两幅图不仅可能让人感到尴尬,在一些传统文化的道德教育里,人们甚至有意愿把这种行为定义为“邪恶”。但说老实话,撇开第一幅图不谈,我是不觉得有什么人有胆量或者有能力与大象发生些什么。但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近乎疯狂的野心与意愿,就算在真正的物理世界里这个画面永远不会发生,我们的祖先也会在崇拜性的象征仪式中实现这胆大包天的欲望。人类正是利用这种欲望,这种幻想,将自己的性从简单的“生殖冲动”,硬生生的拓展成了“色情文化”。人——这个有着强烈意识存在的生命,这个不停主动的,甚至有些偏执的体验着自身感觉的物种,他们用自己的主观行为(行动的意志)扰乱了典型进化论的演化步骤,把人类曾经以为清晰的,支脉分明的族谱,硬生生的折腾成了枝蔓丛生的河网:

古代基因组图将证明,在我们成为仅存的人属生物之前,其他人属生物已经在世界各地留下了自己的足迹。过去100万年的历史已经由DNA记叙下来,而我们巡回历史的历程也已展开。曾经直白明了的进化树已经被抛弃,我们正努力绘制着充满大河、小溪、池塘的、错综复杂的进化水文图。

如果人类对自身多样的体验痴迷到如此地步,甚至都因此影响到了自己的演化历程,他们又怎么可能在后起的文化记录中,去彻底抹杀早期人类那更为疯狂,更为执着的体验追求?不管是无意识的,还是有意识地,深受文明影响的后人们,都不可能愿意彻底抹去神话那看起来粗暴,混乱却充满生命冲动的底蕴,不管统治着和圣人们再怎么强调道德和教化,那些不入流的怪力乱神都会汇聚到各种各样的传说中,想尽办法的保存自己。

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出发,再来审视刑天断首的神话,刑天(巫者)想要展现的,那纯粹的生命所独有的行动意志就更加清晰可见了:

就刑天的故事来看,《山海经》的神话似乎已经超越单纯的原始迷信,不是一个灵魂不灭的观念展现而已;因为这段故事并不着重刻画生命之不死,而更加强调为一种意志之选择和生存价值的实现。根据前引变化神话之模式,刑天是大可以变化形体而后继续奋战的,但他显然做出了另一种选择:留在这个不全的肉体中困兽而斗。这无异是宣称生命拥有积极的取舍权利,不仅仅是消极的随形体的毁灭而被迫离开或再寻寄托而已。

把学者邱宜文的《山海经的神话思维》的这段话作为一个节点,我们终于可以回到谷川健一的问题上来了。如果早期人类所崇拜、召唤、祭祀的神灵,就是我们人类这个物种作为有智慧的生命,通过自然所产生的最强烈的生命体验。那么就不管经过多少岁月的变迁,它都是我们作为人所应该需要的。不管我们在现实的社会里主动或者被迫的去做什么,我们都需要一个清晰的,敏锐的,乃至强烈的“自我存在的感觉”才能让生活不沦落为丧失意义的,麻木的得过且过。但这种对感觉如此执着的行动意志,又不是强调理性的,现代认知所能构建的,不管是心理学的客观方法,还是大众中广泛流行的冥想或者心灵训练,它们都太过纤细和精巧,都太在已经彻底与自然分离的,客观的“我”或者“无我”上纠缠,而强调体验的享乐主义,却又在科学的无神论的背景下,缺乏对感觉的尊重和崇敬,而只把它当成了简单满足欲望的工具,不仅因此丧失了那与感觉共鸣的,远古神灵的关联,而且还在背离和消耗自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很可能有退化成丧失行动意志的,物欲奴隶的危险——如果谷川健一是在这样一个角度上去强调人类的精神颓废与自然以及相关神灵的关系,我们是否最起码能稍微理解一些他的价值判断呢?

但遗憾的是,所谓“人心不古”,远古的神灵们最终还是离我们而去了。不管发觉到这些神灵的学者如何眷顾仪式里涌动着的,充沛的生存意志,它仍然不可能再已我们祖先所体验的那种纯粹的行动方式回到我们的身边。可就像我们前面引用的最新的认知科学的研究所阐释的,我们今天人类知识的一切基础,却仍然需要感觉体验的参与。“具身认知”理论的一系列发现,告诉我们肌肉的运动以及因此所生成的“原始”感觉,很可能是我们思维中具有创造精神最核心的动力。智能的投入是一种“运动”,学习行为里高度集中所形成的“心流”并不仅仅发生在我们的大脑中,想要学会或者精通某些技能,我们依然需要像一个远古的“萨满”一样去通过精通自己的身体,才能获得技能中最微妙的“秘密知识”。

一般人认为,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莫过于心无牵挂、感受最敏锐、完全放松的时刻,其实不然。虽然这些时候我们也有可能体会到快乐,但最愉悦的时刻通常在一个人为了某项艰巨的任务而辛苦付出,把体能与智力都发挥到极致的时候。最优体验乃是由我们自己所缔造的。…… ……掌控生命殊非易事,有时根本就是一种痛苦,但日积月累的最优体验会汇集成一种掌控感——说的更贴切些,是一种能自行决定生命内涵的参与感……

这是积极心理学的奠基人之一,“心流”理论提出者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的《心流:最优体验心理学》的一段描述。在人类所追求里,占有、获得和物质满足都不是促使我们把“体能与智力发挥到极致”的理由,物质利益会催生行动,但只有最优体验,才能让这些行动升级成为体能与智力的极致挑战。假如我们认为创造性是世界进步的原动力之一,那么权衡得失和仔细盘算都只能是对已有知识的把玩,如果早期的人类想要努力在蒙昧中创造新的“前无古人”的发现,将自身的原始境遇彻底改变,他们需要做到的,就是将那感觉到“感觉”终极体验,推向极致!只有在那里,那里通感到的自然与神灵的完全融合,才能让他们拥有创造这些知识的力量,并最终将创造的知识作为神圣的启迪保留下来。

萨满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是个知识分子。因为如此,他并不沉迷于闲扯和家事所带来的琐碎和简单的快乐。他通常会有离群索居的倾向,沉默,不参加噪杂的谈话,不开下流的玩笑。他总是独自行走,默念咒语,或者坐在那里盯着黑暗之处。他非常认真,通常对动植物、天气、星辰和疾病非常感兴趣,而这对其他人来说都是高深莫测的。他是人文主义者,在这种意义上,他对本土文化传统中的“异教”史非常感兴趣,例如起源神话、考古遗址、被忘记已久的地名、传说中的古老移民故事等。他也愿意加入那些志同道合的群体,当他与朋友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会整夜的说唱。他会回忆过去,讲述自己遇到的特殊事情,并且成为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

是的,萨满不仅是“疯狂”的灵媒,在人类学家赫尔拉多.瑞切尔-道尔迈妥夫的田野调查里,他们还是知识的创造者,运用者和传播者,从这些当代的萨满身上,我们应该依稀还能追索的那些远古通灵者的影子,作为神话的最初缔造者,他们的感受,体验和行动有什么理由不成为神话之所以有生命力的,精神的基底呢?

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

如果这则我们耳熟能详的神话:精卫填海,最初的那一稿真的是某个远古的智者对生命感知的记录,它会是在什么情景下产生的呢?是在一具幼小的生命在他面前死去的时候吗?死亡令人困惑,冰冷的尸体以及必将到来的腐烂会逼迫他一定想要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吗?如果生命的存在感是那么美好,如果感觉的体验令人类无限的迷恋,那么他怎么可能不想知道死亡为什么会这么粗暴的否定生命的绚丽?他会孤独,会不知所措,会在黑暗中长期的盯着尸体感到痛苦……。

也许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只鸟飞了过来,也许是一只乌鸦,它落在了开始朽坏的躯壳旁,垂涎那已经进入自然循环的血肉。可就是在这一刻,昏暗的月光里,人类的第一个通灵者看到了乌鸦眼中所反射出的微弱的生命火花……。不!死亡不存在,女娃的生命不会终结!她生命的气息已经进入了鸟的身躯!是的,通灵者兴奋的感受到自己的震颤,他明白了!死亡只不过是生命的变化,而女娃在这变化里成了一只可以翱翔在天空的神鸟!走向了她生命的另外一个阶段!啊!第一个通灵者在顿悟的狂喜里放声高歌:我发现了多么美好的秘密!他彻夜的舞蹈,将这种对生命体验的追逐,热情的宣泄在了他的行动中,生的意志唤醒了神灵的眷顾,让第一个通灵者借助神鸟的眼睛,看到了死亡背后的混沌之海……。

这当然只是我们带有文学气息的浪漫猜想,没有人能真正知道一个上万年前的通灵者的主观体验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同样,也没任何方式能用来调查在石器时代第一个相信整个世界是有生命的人具体会是谁,但几乎所有的考古学家和神话学家,在考察各种各样的神话的时候,都会告诉我们,把世界理解成“活”的,并相信生命的自然终结只是一种变化,是一个普遍存在的文化现象,原初的人类用自己的心跳为整个宇宙装上了心脏,从此以后,所有的生灵,都成了休戚与共的流转变化。

这也许就是我们的祖先在感觉到“感觉“的生命体验中,通过一种执着到甚至让我们觉得疯狂的“行动意志”,所发现的最古老的“秘密知识”之一吧?

我们对感觉的考察总算接近尾声了,上面的论述,终于让我们相对自信的可以说,感觉作为生命最“原始”的机制,却是以一种不停循环的方式推进着人类的认知能力,不管是食欲还是性欲、不管是痛苦还是哀伤,不管这感觉是物理的接触,还是精神的反思,感觉最终都会有意的或者无意的返回到对感觉自身的体验中,这种不停的“自我指涉”不仅从来没有停止过,还在这无尽的反复中,推动了那个漫长而又复杂的,关于人类认知自身的旅程:



这副西拔牙的史前岩画是对这一旅程的记录吗?也许更好的理解是,这就像一个沉思的智者在纸张上构思自己的思想一般,是早期人类认知自身的实践活动所制造出来的痕迹。绘画行为本身就创造了深邃的体验,感觉在螺旋纹的循环动作中,充沛的返回到了绘画者的意识深处,并最终促成了他将一种意念的符号通过行动留在了时空中。

神话的最底层,那最富有生命,却又最纯粹的基底,也许就像这副岩画里的这个人一样,孤孤单单的站在那里。在岁月的变迁中,被吸引的后来者会伫立在他的面前反复的思考,而思考的结果就是一个个更宏大的故事,更丰满的叙述在他的世界里展开,但不管多么复杂的结构、叙事与故事,那个孤单的人——那个在自我指涉中,不停的感觉到“感觉”的生命,难道不是浩瀚的神话宇宙中最古老,最神秘,也最迷人的——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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