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赤地之春(十二)

2020-08-11 22:34 作者:君策之  | 我要投稿

赤地之春(十二)

 

杨九郎本该护送淏王到宫中见驾,但……张云雷体恤他“近乡情怯”,况陈芳已经和他们会合,李杰也该进宫面圣,所以准了他一天假。

杨九郎并没有进王府,而是策马进了北郊的无字山。

遮天林荫,小路盘绕,许久才觉得眼前一阵豁然开朗,一个鸟语花香的山谷映入眼帘。

杨九郎下了马,一边往前走,一边顺手折着不知名的野花,等他走到依山傍水的一落落坟包前,手中花已攒了一束。他捏了捏手中花,抬起眼来,眼中早已满是血丝,但面上却是温柔灿烂的微笑盛放,仿佛面对着满眼至亲至爱之人,他将花束放到唯一一块石碑前,口中喃喃:“我来看你们了……”

碑上无字,功过随人。

杨九郎纤长的手指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抚过碑身,仿佛那里正是他思念的一个一个人的脸——父亲、母亲、哥哥、叔伯……

一阵心酸涌上来,笑意就有些挂不住,随着泛滥的湿意土崩瓦解。杨九郎跪靠在冰冷的碑身上,额头抵着粗砺起伏,手指毫无章法地摩挲着凹凸的碑身。

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放肆”,放肆地在父兄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和不安。

他要扛起镇国公府的磊落家风,他要不堕镇国公府的坦荡胸怀,可是他也想要报仇——他咽不下、平静不了,他总是对李仲说得云淡风轻,对淏王说得义正辞严,可是他内心却是……灰的!

少年意气,金戈铁马,却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骤然幻灭——他不甘心!

该怎么办,父亲?

我该怎么办?

心很痛,痛得无法呼吸,痛得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敢回来,不敢面对他的父母叔伯,他怕他们入梦来指摘他落了国公府的家风,他怕他们让他堂堂正正不必为国公府争一时意气,让他光明磊落继续为国为民……他肩上似有千钧之重,胸口像是百万重压——镇国公府的家风,压得他时时喘息不得,只能硬逼着自己耐着性子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以延口残喘。

但……他的一切努力都是有私心的,他瞒得了天下人却瞒不了泉下有知的他们!

他无力地靠着冰冷的石碑,眼前一片恍惚,恍惚得竟觉得碑身的冰冷消失了,生硬也消失了,似乎有一只温暖的手柔柔摸着自己的头发:“我们家九郎,是我的骄傲……”暮色里晃晃一声清音,似昆山玉碎,凰山凤鸣。

母亲?母亲!

这是母亲!

每每跟着父亲上战场前,母亲就会把他抱在怀里,不停地抚着他的头,柔柔的反复的亲他的额头:“平安归来,平安归来……”

“母亲!”杨九郎极用力地睁开自己的双眼,伸出手来,想抓住那一团自己都觉得虚无的光影——这明知不可能的触碰怎么可能真的实现!他只能虚空地挥着迎向夕阳的背暗的手,然后慌觉一梦,带着无限的心有不甘回到现实。

杳霭流玉,暮色沉沉。

杨九郎依旧背靠着冷硬的石碑,双目微阖,凌乱的发丝从原本裹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中钻出来,晚风吹过,在苍山寒雪般白皙的面容上丝丝纷乱。

“我回来了……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暮色下,杨九郎泪痕未干,双眉紧锁。

火红的霞光已经渐渐黯淡下去,寒风扑面,四野腥甜。

一种熔岩般滚烫的心绪在杨九郎心中激烈翻涌,却终究在这样的暮色中凝滞、冷却,最后消散于无形——这是京城,最是吃人的地方,杨九郎,你可千万保重自己,否则,一切免谈!

 

 

堪堪几月不见,张云雷觉得自己的父皇脸色又青灰了些许,鬓边白发频生。

天家父子,君君臣臣,少有孺慕之情,但此时张云雷心里竟生出些许怜悯的惆怅来:“父皇……近来身体可好?”

“咳!”明帝应景地咳了两声,摆摆手表示无碍,又深吸了口气淡淡道:“你把镇国公家的那个孩子带回来了?”语气虽是询问,语意却是肯定。

张云雷心头微震,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跪下端端正正行礼:“父皇明鉴,儿臣原并不知道他便是镇国公家那位……”他咬着牙心头急着措辞,面上却一点不显——他知道带杨九郎回京定瞒不过他父皇的耳目,但……没想到他父皇知道得竟这般快,这般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他有些不敢拿不准他这位皇帝父亲的心思——不知是随口问问还是……责怪?

“只是颇为投缘……加之陈芳当时脱不开身……”他内心思虑甚深,表情却一派真诚。

“你遇袭的事,朕知道了……”明帝又轻咳了几声,略带些无奈:“朕是老了,家业总脱不了你们几个……那种情况下,朕知道你也是自保……”

张云雷心头瞬时清明,却也微觉寒凉——他父皇此话一出,就是提醒自己睁只眼闭只眼,不可兄弟阋墙,遇袭之事就这么过去了——呵,果真还是向着老三!

不管心中如何不甘,此时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是,儿臣谢父皇体恤之恩!”

“你是个踏实之人朕知道……”明帝揉了揉胸口,近来多有胸闷心悸之感,太医说是季节变化之际常有的事——他知道,是年岁到了……便是心有不甘,人也争不过命!“杨家那孩子,你替朕多看顾着些……”

“是!”张云雷此时心头莫名升起一点兔死狐悲之感——那么威名显赫的镇国公府,到头来也不过是君王口中那一点不切实际的怜惜,而作为遗孤的杨九郎,是不是还要因为这点怜惜感恩戴德,惶惶终日!

更可气的是,杨九郎那榆木疙瘩还要因着这点“皇恩”硬挺着光明正大的翻案……简直痴心妄想!

“镇国公府……确实风骨凛凛……”明帝慨叹了一番,微凹的面颊泛起一丝潮红:“朕仍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镇国公……咳……”回忆的神采绚烂夺目,却猛然想起面前的是对自己的记忆一无所知的儿子,明帝戛然而止的闪过一点尴尬,潮红退去,掩上本就有的苍白,僵硬地续接未完的话题:“只是,倾颓也就倾颓在这风骨上!”

帝王心术,智者乐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贪者邀趋其利,愚者不计其死,因其至情而用之……

即便杨家铮铮铁骨,为国为民,只一条“不能于己一心”,便让其万劫不复!

张云雷从小就接受这样的教育,从未想过这样的观点有何不妥——帝王之家,都睁眼看着那丈宽的位置,稍有不慎便被人噬骨食髓,不能站在自己一边的便是敌人,就要……格杀勿论!

“你去吧,舟车劳顿,也该好好休息!”明帝也没了精神,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这个从小光风霁月的儿子离开——如今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对眼前这些……权柄、财富、美人……甚至子嗣,总没来由地厌烦,想要忘记,却对从前那些不经意的人和事,总是念念不忘,恨不能……恨不能每时每刻,都能让其踏梦而来……

张云雷又看了一眼明帝略显灰败的面颊,拜了一拜:“父皇保重身体,儿子明日再来拜见父皇。”看着明帝再次不耐烦的挥手,张云雷才极恭敬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去。

 

暮降四合,夜色渐浓。

重华门外,新上任的淏王府卫帅陈芳执马站立,如钉子一般望着紧闭的朱漆宫门。

原本张云雷要将他推出去做个外官武将,给个几年的历练,也好封疆一方。陈芳知道这是淏王给他机会,但……看惠王这几手急不可耐的操作,怕是不久就有硬仗要打。他做了这么久的贴身侍卫,关键时刻离淏王而去,实在不放心!况且,若是淏王能登大位,到时候怎会少了他这个贴身人的机会!

若是……惠王上位,他这个淏王的贴身侍卫即便爬得再高,也将是粉身碎骨!

所以,淏王才是他的前程!

不一会儿,重华门向内缓缓开启,淏王张云雷阴沉着脸色缓缓出来,陈芳知道西北线的“大乌龙”明帝定是没有追究!

按着明帝这点年纪,也算是春秋大盛,但这几年延医用药,竟有灰颓之色,明帝心里应该也清楚,这样下去耗不了几年,所以这会儿他不想闹出儿子们“兄弟阋墙”的闹剧——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关键是,你放人一马,人还未必领情,像惠王这样的,一瞧就不是什么省心的主儿!

“王爷,回府吗?”陈芳沉声问道。

张云雷墨深的眉宇带着点冷色,神情寡淡地回望了一下朱漆的宫门:“回府!”抬脚正要上马车,突然止了步,转身走向一个侍卫的马,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刹那间消失在夜色中。

陈芳稍稍一顿,立即挥手吩咐属下跟上,一群人虽是有些慌张,却也立时恢复冷静,井然有序的踏马长街,护着张云雷直奔淏王府。

依着陈芳的想法,淏王刚回京,西北线亦力把里人携玉柳营布防图突然进攻之事还未理清楚,惠王应该不会急不可耐地露尾巴,却没想——

“嗖——”一道寒光映着幽幽的夜色破空而出,直直射向一马当先的淏王。

“王爷小心!”陈芳眸色一冷,下意识叫了一声,又好在此时他已经奔到张云雷身边,一个探身格挡,“叮”一声脆音,寒光没入一旁楼舍的木柱子。

陈芳长臂一挥,身后的侍卫立时会意,一部分衣袍翻飞,攀橼挂柱,几个起落上了屋檐朝着冷箭射来的地方奔去,一部分十分戒备地将张云雷围在中心,重重保护。

只是,并没有其他围攻之人,几个追逃的侍卫也不会儿就拎着一个极为狼狈的小个子男人回来:“王爷,是他放的冷箭!”

张云雷阴沉地看了看恹恹的偷袭者:“拿本王的牌子,把人送到京城尹。”

“是!”

陈芳目送属下拖着偷袭者离去,轻轻向张云雷问道:“王爷为什么不把他弄回王府,我们自己审!”

张云雷狭长的凤眸蒸腾的全是霜雪的寒意,寒意底下却迸溅着炽烈的怒火:“哼,他以为有宠他、护他的父皇罩着他,谁都动不了他!”说着,后槽牙微微一磨,瓷白的面上露出一点淡然却又森冷的笑意:“让他作!你们谁也不要去过问京城尹审案的细节,就放任京城尹一点一点地去查,然后让它……不了了之……京城之中,他也不是只手遮天!”

陈芳猛的豁然——即便皇上属意惠王,但终究还是要考虑大臣的意见——若是惠王太过恃宠而骄……甚至——无法无天……

张云雷看着幽暗的长街,桃花眼微微眯起,星光潋滟却碎如一地渣滓:“若是京城尹最后将案子无声无息的了结了……再放留言!”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跳上马车,大马金刀地靠着铺垫着毛皮的靠背,闭目养神。

陈芳有些愕然——难不成他们这位爷连“遇袭”都算着了,故意不坐马车,引人上钩?

一阵冷汗从背后推起,陈芳叹了口气,默默护在马车旁。

回到王府,杨九郎还没回来,张云雷向王府长史薛用淡淡道:“等他回来,说杨侍卫长的住处本王未安排,让他来沁园寻问!”

长史薛用一怔,他连杨侍卫长是圆是扁、是高是矮都不知道,怎么“等他回来”?他求助似的望向一旁的陈芳,陈芳静静看着张云雷被王府的侍从簇拥着往沁园而去,松了口气,才转向薛用:“王爷说的是这次从安定营带回来的游击将军杨九郎……”

薛用点点头:许是王爷看着得用,招的可用之才。

“是前镇国公府世子……”

薛用点点头……嗯?他猛地一抬眉,一脸不可置信:“王爷……王爷……怎么能?!”王爷怎么能招惹这样的人?就不怕皇上怪罪下来……

“是位坤泽。”

坤、坤、坤……泽?!薛用张大了嘴巴,倒吸一口凉气,竟有些转不过弯来——怎、怎、怎、怎么能这样?坤泽!坤泽怎么会成为镇国公府的世子?镇国公府怎么会……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坤泽,为什么王爷把他弄回来做……做侍卫长?不是应该……暖床?

陈芳看了一眼闭不上嘴巴的薛用,嫌弃地伸手将他的嘴巴合上:“流口水了,也不怕吸了凉风打嗝!”说着,也懒得理会一脸蠢相的薛用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王府长史,不知道王爷看上他什么!

薛用回过神紧紧抿上嘴,下意识地在嘴角摸了两下,却发现并没有口水,是陈芳骗他,但刚想发作,发狠骂这损友几句,脑海中却闪过刚刚淏王那张森森雪光的脸,又见陈芳已经走远,只好悻悻住了口,到门房安安静静等着那位暂未谋面的“杨侍卫长”!



赤地之春(十二)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