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希那穆提:爱是不可培育的(你在追寻什么?)
选自《认识你的心》,克里希那穆提 著,依妮 译,2020,p376-383。
我们的心为什么一刻也不得安宁?我认为,由我们来亲自探明这个问题,这样做是有益的,值得的。我们的心就像大海一样,从来不会静止,从来不会宁静;虽然表面上可能风平浪静,但是内心却充满波动,充满暗流以及各种各样的骚动。我认为,比较深入地探索这个问题,而不只是问怎样让心安静下来,这是非常必要的。我们没有办法让心安静。当然,你可以吃一片药,一片镇静剂,或者是盲目地追随某个体系;你可以用祈祷、用重复念诵什么东西来麻痹心智,但是一个被麻痹的心智,根本就不是心智。所以在我看来,深入地探索这个问题极为重要:心智为什么永远在追寻什么东西,得到以后又不满意,然后继续追逐另一个东西——无休止地从满意滑向失望,从实现成功滑向痛苦挫败。我们必须了知这种从快乐到痛苦的无尽循环。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事物都是短暂的匆匆过客;我们生活在迁流变化之中,没有任何地方能够让人偏安一隅,尤其是内心没有安处之地,因为心智的每一个隐蔽之处都受到搅扰。在我们的内心,没有未受搅扰之处。我们已经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力求以各种各样的方法,带给心智安静、宁静、安宁之境;我们一经得到它,旋即又失掉它。你必须觉知在你内心正在发生的这种无止境的追寻。
因此我想建议,让我们小心郑重地,不带任何教条,不做任何引用,不得出任何结论地,这样来努力探索我们的心智的这种无休止的活动。我认为,我们必须从这个问题开始,就是问问我们自己:我们究竟为什么追寻?我们为什么寻找,我们为什么有这种想要到达、得到、变成某种东西的渴望?你们来听讲座,可能是因为有一点儿好奇,不过呢,我希望你们更多是因为想要找到、想要求得什么东西。你在追寻的是什么呢?你为什么追逐呢?如果我们能够通过问我们自己为什么在追寻,由此来深入地探索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能以这个问题为手段,打开探索之门,那么也许我们可以窥见某种东西,它不是虚幻之物,它没有那种只是让人快乐或满足的东西所具有的短暂特性。
你为什么追寻?你追寻的是什么?不知道你是否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你知道,每一个挑战都是新的,因为它是某种需要你全神贯注的事情。你必须做出回应,你无法转身无视它,你或者是完全地、充分地回应它,或者是部分地、不充分地回应它。不能完全地回应一个挑战,就造出冲突。这个世界的现状是持续不断地向我们每一个人提出挑战,如果我们不能做出充分的、透彻的回应,如果我们不能对于挑战本身具有的美做出回应,那么我们必定陷入混乱、焦虑、恐惧、痛苦。同样的,这个问题——你在追逐什么?你为什么追逐?——也是一个挑战,如果你没有投入整个生命去回应它,而仅仅把它当做一个理智层面的问题,给出片面的回应,那么显然你绝不会找到完整的答案。如果你只是按照你得出的一定的结论,做出思考或陈说,那么你对挑战做出的回应就是片面的、不充分的。挑战永远是崭新的,你必须重新回应它——而不是用你的习惯的、通常的方式来回应它。如果我们可以问自己这个问题,就像我们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那么我们的回应将完全不同于理智层面的肤浅的回应。
你在追寻什么,你为什么追寻它?不就是这种追寻,无休止地鼓动我们,让我们不得安宁吗?假如没有追寻,你就会停滞、退化吗?或者说,有一种与此全然不同的“探寻”?不过,在我们的探索进入这些比较复杂的方面之前,我认为重要的是先探明,你和我作为个人,正在追寻什么。显然,肤浅的回答总是说:“我在寻找快乐,寻求实现成功。”但是,在我们追寻“快乐”,追逐“成功”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停下脚步问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实现成功”这回事。我们渴望实现成功或获得满足,我们追求它,却没有看看,在这些词汇背后,有没有任何真实性。在我们追寻实现成功的过程中,“成功”的表义是一天天、一年年有着不同的变化。厌恶了世俗的成就满足感,我们转而在善行中、在社会服务中、在兄弟般的友爱中、在爱你的邻人中寻求快乐。但是早晚有一天,这种通过善行来达到成就感的活动也结束了,我们又转而追寻其他方向。我们试图通过理智活动,通过推理、逻辑,来寻找快乐,或者我们变得多愁善感、感情泛滥、罗曼蒂克。在不同的时间,我们赋予“快乐”这个词汇不同的含义。我们把快乐解释为我们所谓的和平、上帝、真理;我们把快乐看成一个像天堂一样完满的居所,在那里我们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永远不会受到扰乱,等等。我们大多数人都想要这个,不是吗?这就是为什么你阅读印度教圣典、《圣经》、《可兰经》或者其他宗教典籍的原因——希望让烦乱不满的心安静下来。也许这就是你来这儿听讲座的原因吧。
“追寻”意味心中有着一个目标,有一个结果,不是吗?不会有对于不知道的东西的寻求。你只能追寻你已经知道且失落的东西,或者是追寻你听说过并且想要得到的东西。你不会追求你所不知的东西。你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已经知道什么是快乐。你已经尝到它的滋味,过去的事情给了你快乐的感觉、悦意、美好,于是你知道了快乐的品性、性质,以及你所展现的那种记忆。但是,你过去已知的东西,并非“当下之是”;你的记忆所显示的东西,已经不是你所想要的。你并不满足于已经尝过的东西;你想要更多、更多、更多的什么东西,因此你的生命是没完没了的奋斗。
希望你正在倾听我讲的内容,不是把它当作听一堂课,而是仿佛在看一部你自己努力奋争、摸索、追寻、渴望的影片。你充满了痛苦、焦虑、恐惧,陷入巨大的希望和失望之中,陷入尖锐剧烈的矛盾之中,并从这种压力中做出行动。你了解所有这一切。你追求外在的成功,在你的住宅、在你的家庭、在办公室等方面取得成功,在成为富人或者是总督察,或者是大法官,或者是首相等目标上取得成功——你知道所有这些向着成功和成就的阶梯攀爬的事情。一直爬到你老了,然后你去追寻上帝。你集聚金钱、荣誉、地位、声望,然后到了一定年纪,你转向可怜的老上帝。朋友们,上帝可不愿收留这样的人。上帝想要的是不做奴隶的完整的人。他不想要心灵干瘪枯萎的人,他想要的是生动活跃、懂得爱、饱含喜悦之心的人。
但是不幸的是,在我们对快乐、对成功的追索中,充满了无休止的斗争。在外部世界,我们做每一件可能的事情,以确保自己得到那种快乐,但是外在之物落空了。房子、财产、妻儿——统统都会失去,死亡总在一旁等着。于是我们转向内心世界,我们修习各种各样的东西,努力控制我们的心、我们的情,我们遵循某种善行准则,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达到那种不受扰乱的快乐之境。
现在,我看到了发生的所有这一切,我问自己:我到底为什么追寻?我们加入那些允诺给予我们精神回报的社团,我们追随宗教导师,他告诫我们要奋斗、要牺牲、要克己,等等所有这类事情;因此我们就无休止地追求。为什么会有这种追求呢?驱使我们在外部、在内心不停追求的那种冲动、那种渴望,它到底是什么?外在的和内心的追求活动,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吗?还是说它们就是同一种活动?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我们把自己的生命分割成我们所谓的外在生活和内在生活。我们日常的行为和追求,是外在的生活,当我们在外部世界得不到幸福、快乐、满足,我们就反过来求助于内心世界。但是我们在内心世界仍然难免挫败和失望。
那么,到底是什么驱使我们不停地追求呢?请你一定要问自己这个问题,和我一起探索这个问题。一个快乐喜悦的人一定不会追求上帝;他不会努力求取美德;他的生命本身已经是美妙灿烂、光彩鲜亮。那么,到底是什么驱使我们追求,并做出如此巨大的努力呢?如果我们能够觉悟这一点,那么也许我们就能够超越这种永不停歇的寻求了。
你知道你的追寻原因何在吗?请不要给出一个肤浅的回答,那样只会障碍你看到事实。如果你深入地探索自己,你会发现,你的追寻是因为我们每个人内心怀有孤独感、寂寞感、空虚感,怀有一种无法填补的内心空洞。无论你做什么——做好事,冥想,融入家庭、团体、宗族、国家——那种空虚依然如故,那种空洞无法填补,那种孤寂无法驱散,这就是我们造成无休止地追寻的原因,不是吗?无论你管这种感觉叫作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在你的内心深处,隐藏着这种空虚感、寂寞感、彻底的孤独感。如果心智能够深入探索这个内心的空洞并认识理解它,那么也许它就不再是一个问题了。
有这样的时刻,也许是你独自步行,也许是你独坐家中,你一定体验过这种孤寂感,骇人的与世隔绝之感——与你的家庭,与朋友,与思想观念、希望等等隔绝——于是你觉得你跟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了关系。如果心智没有透彻地洞察这种感觉,没有接受它、理解它,那么心智就无法终结这种感觉。
我认为,“知道”和“体验”是不同的。你也许是由于听说过,或者是读到过,从而知道什么是这种孤寂感,然而“知道”是完全不同于体验状态的。你也许博览群书,你也许积累了很多经验,因此你知道很多东西,但是“知识”是没有生命的。如果你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画家,那么每一根线条,每一点阴影,对你来说都有意义。你总是在观察,观察阴影的运动与浓淡、曲线的美妙、一张脸庞的表情、一棵树的枝叶、各处所见的色彩——你对每一件事物都是敏感的。但是知识却无法带给你这种洞察力、这种对于所见之物的感知、体验的能力。“体验”是一回事,而“经验”是另一回事。经验、知识是过去的东西,它作为记忆而其作用;然而体验是一种对于当下的活生生的洞察觉知。它是对于当下之美、之宁静、之非凡深邃的生动的觉知。你必须以同样的方式来觉知孤寂,你必须感知它,真实地体验这种彻底的孤独感。如果你能够体验它,那么你将会发现,和它相伴实际上是多么的困难。我不知道你曾否跟优美的夕阳相伴。
朋友们,要知道,有一种发散光芒的爱,是不可培育的。爱不是“善行”的结果;无论你多么和善可亲、慷慨大度,这些都不会给你爱。爱既是广大无边的,也是具体深入的。一个拥有爱的心智就是美德,它并不寻求美德。它不会走错路,因为它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正是没有爱的心智,才会寻求美德,才会向往上帝,才会紧附于一套信仰,因此而毁坏了它自己。爱——这种品格,这种感觉,这种没有任何特定对象的同情之心,它就是生命的本质精髓——它不是心智可以抓获的什么东西。我先前说过,当理智操纵纯粹的感觉,平庸就产生了。我们大多数人都有如此高度发达的理智,以致理智总是败坏纯粹的感觉。因此,尽管我们擅长推理思辨,但是我们的感觉却平庸不敏。
那么,这种孤独感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它没有被心智所败坏。正是心智在害怕、在恐惧,所以它说:“我必须摆脱这种孤独感。”但是如果你单纯地觉知这种孤独,如果你就让它和你待在一块,那么它就具有纯粹感受的性质。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
你曾经非常真实地看过一朵鲜花吗?这可不容易。也许你认为你观看过它,也许你认为你爱过它。但是你真正做的是:你看到了一朵花,你叫出它的名字,你闻过它的味道,然后你走开了。正是你对这朵花的命名,你对这朵花的嗅味,唤起了你心中某些记忆的反应,因此你从未真正看过这朵花。请你试着不要有心智的任何干涉,就只是看一朵花,看夕阳,看一只鸟儿,或者看你愿意看的什么东西,那么你会发现,这样的“看”是多么的困难。但是只有这样的“看”,才会有对于事物的完整透彻的洞察感知。
这种孤寂,这种彻底的孤独之感的纯粹的感受,你可以就像观看一朵花那样去观察它——全神贯注地看着它,不叫出它的名字,不试图逃避。如果你的探索进入如此之深,那么你会发现,心智只是一种无为之状。请不要把这个翻译成梵语,或者其他任何语言,不要把它和你读过的什么东西加以比较。我现在告诉你的,不是你曾经读过的东西。所有的书本描述都不是生命的“当下之是”。
我在说,如果心智能够体验这种孤独感,不是在语言文字上知道,而是真实地和它相伴,那么心智就会进入一种全然无为的觉知——“无为”不是一种对立的反面。我们大多数人只懂得对立性——“积极作为”和“消极无为”,“我爱”和“我不爱”,“我想要”和“我不想要”。我们只知道这些东西。但是我现在告诉你的境界不属于这种性质,它没有对立面。它是一种全然无为之境。
不知道你是否思考过“创造”的性质或本质。天资聪慧、富于才干,这个意义的“创造力”,和真正的“创造状态”完全不同。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这样的体验,当你独自行路,或者坐在屋里,突然感到一种非比寻常的欣乐。你想要把它表达出来,于是你写了一首诗或者画了一幅画。如果这首诗或这幅画变得时髦起来,社会就会奉承你,人们为它付给你很多钱,使你发财,于是你就被这些东西卷走了。现在,你又寻求再次经历那种极度的欣乐,而它是不请而至的。只要你寻求它,它就绝不会到来。但是你千方百计不停地追寻它——通过自我训练,通过修习某个系统,通过冥想,通过饮酒,通过女人——你努力尝试一切办法想要重返那种巨大的辉煌之情、喜悦之情,它是所有创造的源头。但是你永远无法找回它。它只能是悄然而至,不请而来。
那么,所有的创造都是从这种无所作为的境状发生。你的笔尖自然而然流淌出诗歌;你的脸上自然绽放笑颜,不带一点心计;你和蔼可亲,没有任何目的;你仁慈善良,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任何原因;这些都是从这种非凡的全然无为之境中自然生出。创造就蕴含于其中。如果你不理解追寻活动的整个过程,由此而使所有的追寻彻底停止,那么你就不可能达到无为之境。认识理解追寻并停止追寻,这是发生在探索的起点,而不是在探索的尽头。如果有人说,“我最终将理解‘追寻’,然后我就不再寻求了“,那么这是不智的、愚蠢的。因为终点就在起点,这里没有时间。如果你开始探索认识你自己,觉察了你为什么追寻以及你在追逐什么,那么你就能在顷刻之间掌握追寻的全部含义,这时你将发现,你的心智不带任何意图,没有任何动机,发生了根本的革命、彻底的转变。唯有如此,真理才会降临。
真理不会降临这样的心智:它背负着经验的包袱,塞满了知识,积攒着美德,溺毙在戒律、控制之中。真理只眷顾这样的心智:它是真实的清纯无染,没有恐惧。这种心智已彻底觉悟它自己的追寻,已步入至深的无为之境——只有这样的心智才没有恐惧。这时,我们人人都期待向往的那种非凡之物将会降临。它是难以寻捉的,如果你伸出两手去抓它,那么它就不会显现。你不可能抓到那不可测度的无限之物。为了迎接它,你的手、你的心、你的全部生命,必须安静,彻底宁静。你无法追寻它,因为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当心智认识理解了追寻的全部活动之时,那不可测度之物将呈现于此。不是在认识的终点,而是在认识的起点——这是持续不断的自我认识的运动。
1959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