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战区(三十八)
短篇 Undertaker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米瑟冈萨斯
〈1〉
〈军团〉开始了撤退。
无感情的战斗机械即便失去同伴也不会感到恐慌,甚至都不会去复仇。在完成作战任务或损失超过一定数量时,它们便会淡然撤退。
残存的战车型依依不舍地扔下自行地雷殿后,然后钢铁色的敌机就往后撤离。雷达屏幕上,显示敌机的亮点逐渐消失。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放松警惕,通过光学传感器观察着周围。这时,注视雷达屏幕的处理单元们的耳朵里,传来了冰冷的声音。
那并不是过时的无线电中混有的杂音,是通过感官同步共享的听觉直接回响起的,独特的且极为平静的静谧之音。
那是第二十七战区第一战队“刺刀”一一的战队长的声音。
『――送葬者呼叫各机。战斗结束。』
那个声音宛如他们的宿敌战斗机械一般,如同掌控战场的神明之声,冷静而透彻。
「阿尔法队长(Alpha Leader)收到。」
简短回复后,刺刀战队第一小队副队长、立羽斋木稍稍舒展了下身体。同样连接着感官同步的同伴们,也都稍微放松了心情。
通常情况下,第一小队的小队长兼任战队长职务。不过,考虑到在混战时难以指挥、战队长的战斗风格和与小队员的关系等等,各种各样的情况促成了这支战队由斋木来负责指挥。
至于和队员的关系。
就在于战队长特殊的战斗方式。
放眼望去,只见战队长座机的周围布满了熏黑的〈军团〉残骸。每次他都是这样,斋木深吸一口气。
那些残骸大都是战车型的。战车型是除了在八十六区的战场上不常见的重战车型以外,在〈军团〉中拥有最强的火力与防御装甲,以及夸张般的机动性能的机种。原本无法对抗敌机的〈破坏神〉抛锚在倒塌的树木和破碎的岩石之间。
虽说斋木与同伴们都进行了掩护,但全队一半以上的战果都是由一辆座机一一也就是他们战队长的座机取得的。
那个人有着超绝的技能。
敌机的光点一个不剩地离开了战场,〈破坏神〉的视线自然地聚集到战队长的座机上。也就是位于战车型残骸群的正中央一一与战车型正面厮杀并生还的,那辆异质的〈破坏神〉。
外层是布满了以往作战的战痕,如同干枯的白骨一般的浅棕色装甲。由于解除了安全装置,机动性得到了提高,春天温暖阳光照耀在机体上。同时他们也怀疑其驾驶员的精神是否正常,因为除了他以外没有谁使用过白刃战武装高频刀。
并且在驾驶舱下方描绘了显小的无头骸骨个人标志。
座机名为〈送葬者〉。在大部分处理单元会在一年内战死的八十六区的战场,存活一年以上的“异名者”驾驶的就是涂有个人标志的〈破坏神〉。
涂装死神般的个人标志,独自背负着殡仪馆的名字。
就仿佛是为了寻找自己失去的头颅,而在战场上来回踱步的战死者的白骨,总觉得这样的形式很是不祥。
〈送葬者〉里,战队长似乎喘了一口气。如今静默的感官同步通信中,只响起这一声叹息。
『我们回去吧。被击毁的〈破坏神〉的回收任务交给〈拾荒者〉。』
「收到。」
斋木再次启动自己的〈破坏神〉。形状跟铝合金棺材差不多,一路上发出嘎吱的略显沉重的行走声。
旋转的光学传感器映照出作为战场的森林景象。折断后倒下,快要燃烧殆尽还冒着火焰的树木。被火炮击碎、四散周围的岩石,还有被战机的多足践踏后飞溅开来的泥土和杂草。倒在这幅景象夹缝之间的,是〈军团〉和〈破坏神〉的钢铁色与浅棕色残骸。
一副对于刺刀战队以及八十六区的所有战场来说,就如往常一样的光景。
尽管如此,远处绿荫的缝隙和染红的遥远地平线却是与以往不同的色彩。竞赛区域深处,与〈军团〉控制地区相邻的那一带鲜艳的绯红吸引着他的注意。应该是红色花朵的花圃吧。即便身在此处也能够知道,一定是一大片。
啊啊,忽然想到了春天。
已经几年没有意识到季节了。在强制收容所里为了生存而拼命,也让自己无暇关注季节的变迁。
若是他不在这支战队,离开收容所,来到这座战场后,或许就见不到了。
「…………」
到了明年,绝对有大部分处理单元,不能一睹绯红之美。
但,如果是这支战队的话,全体人员明年都应该能见到吧。也许见到的是与现在不同的花。
即便并不是亲眼所见。
『阿尔法队长? 发生什么了吗?』
「啊,没事,抱歉。」
战队长冷静中带有些许讶异的语气,让他慌忙回复。他刚才是仿佛引起队员怀疑一般,长时间凝视着战场对面的花圃。
感官同步现在并未与墙壁里面的指挥官联系。负责这支战队的家畜看守大人是个懒鬼。尽管那是他的工作,却并没有与战队长保持感官同步。不仅如此,就连无线电也在战斗中静默了。在作战开始前,装装样子通过无线电把指挥权移交给战队长,然后直到作战结束都躲在墙壁里面,捂住耳朵喀哒喀哒地颤抖等待着。
知道了这点的战队长,在作战结束也不会向指挥官报告。
估计直到战斗结束之前,因为恐惧的指挥官都会把无线电搁置着。有时候甚至觉得麻烦,直接无视了呼叫。但即使这样,胆小的家畜看守不敢连接感官同步。
庆幸的是,直到斋木一行人回到基地,将爱机寄放在维修班里,歇了一口气为止,都没有听到白皮猪那令人不爽的声音,……即便现在也不怕听到那个声音。
因为在作战中,八十六是禁止使用个人姓名的。
「这回没出意外呢,送葬者。……辛。」
战队长朝叫出他名字的斋木看了一眼,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但斋木还是笑了笑。
「今天也辛苦了,我们的死神。」
在八十六区,从军的大部分处理单元都会在一年内战死。
也就是说,如今在战场的人,大半都活不到明年。今年绽放的花朵与略显朦胧的春日蓝天,明年再也看不到了。
但如果是这支战队的话,明年也一定能看到那片红色的花或者别的花吧。即便那时自己早已死亡。
因为这支战队里有怀抱亡者之心的死神带领他们去见证。
〈2〉
刺刀战队的前线基地,是挪用〈军团〉战争爆发后废弃的小型机场的机库为基础建立的。
以前大概是容纳飞机的吧,有着高大天花板的庞大机库现在成了与其不相称的〈破坏神〉的床铺。
总之,在被〈军团〉夺走制空权的当下,飞机只能从后方运输作业。在后方也是范围尽量在墙壁内游览飞行而已。据说也有少数为寻求刺激,到战场游览飞行的蠢货,但下场斋木也不知道了。
将自己的〈破坏神〉停到停放位置,打开座舱罩后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整块座舱罩被装甲板封锁住,除了三面光学屏幕以外,没办法观察外界,狭窄的驾驶舱内一片漆黑。甚至能感到呼吸困难。成长期时,如果身高没有增长,就会变得像斋木那样身材纤细。对于原本假设成处理单元的成年男性来说,应该相当狭窄吧。
实际上用〈破坏神〉的驾驶舱做比较,哪怕用尽力气也不可能把维修班长那样的身材塞进里面。至于高个子矮人这样的趣味,当然也是因为维修班长的身材过于健壮。
啊,斋木眨了眨眼。维修班长前面的座机停放在离机库百叶窗最近的位置,也是战队中最后才返回,装甲布满伤痕的〈破坏神〉。
是战队长一一辛的〈破坏神〉。
「辛……你这人啊。拜托你能不能好好驾驶啊。无论怎么修每次都会被你漂亮地开得遍体鳞伤,也求求你为我们着想啊。」
「我会努力的,维修班长。」
「真是服了……。以后别乱来了你。」
维修班长晃着一嘴的粗胡须深深地叹了口气,辛从他后面走过。
硬邦鞋底的军靴走在铺得很厚的混泥土上,并没有发出脚步声。简直如同与他们对峙的〈军团〉一般。
鲜血一般深红的双眸扫视整座机库。被阳光和尘埃涂黑的旧仓库内,并列停放着〈破坏神〉,周围则是处理单元和维修人员。目光并未作停留,显得格外冷漠。
与他无人能比肩的战斗能力相反,他的外貌是令人难以置信一般显得很稚嫩。在战队的处理单元中也处于少年一类。大概比今年十五岁的斋木小个两三岁这样吧。
但即便如此,刺刀战队中也没有谁敢去嘲笑他。倒不如说,战队每个人都对他抱有敬畏之心。
实际上,辛的确很可怕。
表情始终无变化。思考冷静且透彻。战斗勇猛。经验老道。在许多次战斗中浴火重生,如同打磨过的利剑。
战斗时间不久前已经超过一年,他在之前的战队就担任了战队长一职。
而那支战队最后好像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战死了,那是〈军团〉前进阵地歼灭作战时的事情。〈军团〉为了推进战线搭筑了桥头堡阵地。自然而然,为了警戒和防御阵地,周围都部署了相应的战力。
为了阻止推进,攻打前线阵地的〈破坏神〉受到了重大损失。就前线阵地的规模来看,那就是场别说是一支战队,就算一个战区四支战队全数出击也毫无胜算的作战。
最后只有辛一个人回来,可以说结果算是好的了。
不过,这也正是辛的可怕之处。
无声走在机库的他,周围没人上去跟他打招呼。甚至处理单元之间,或者是维修班中互相说笑打闹的家伙都沉默了。就像是一群小鸟在俯伏悠然征服天空的鹰王一样。(译注:辛的姓氏「诺赞(ノウゼン)」来源于凌霄花(ノウゼンカズラ),字面意思是"凌驾天空"。写成汉字「凌霄君」也有老鹰的意思。)
他就是持有异名,在这座绝死的战场存活了一年以上的怪物。
与我们有『某处』不同。
辛并没有瞥过他们一眼。
他自己也意识到被大家敬而远之了吧。所以,他与斋木等其他处理单元保持着划清界限的接触方式。互相都不跨越那条界限,也不愿跨越。
但他是不是也感到那样很寂寞呢?
原本想和他说些话,但最终还是作罢,闭上了嘴。
因为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或许察觉到了张开嘴的他,辛瞥了一眼斋木。感情色彩淡薄的双眸凝视着斋木茶色的眼睛,后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得突然偏离。
那抹生动,又静谧的赤红色。
谁也没见过他摘下围在脖子上的天蓝色围巾,没有人知道围巾里有什么,遮掩了什么。
随后。某人开口了。
现在,大家都在开着玩笑。将无法抹去的恐惧、羡慕、以及那一抹悲怜隐藏到背后。
「那家伙很久以前就失去了脑袋,他是在遮掩吧。」
为了寻找失去的头颅,在战场上徘徊。
失去头颅的白骨尸体,驾驶着类似马匹的多足机甲兵器。觅食同伴残骸的机械拾荒者跟随在后。
他就是这座战场上最受忌讳,也最受爱慕,必将沉沦战场的他们八十六的神。
东部战线的无头死神一一
〈3〉
今天的作战结果两人死亡,一人不能完全死亡。
嘛。
「……虽然不是常发生的事情。」
但也不是很稀奇。
驾驶舱被战车型的炮弹炸掉,或者被近战猎兵型的高频刀切断。斋木看着已经不能发动的两架〈破坏神〉嘟哝道。
被责备的同支小队的胡利向我看了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八十六就是这样的存在。作为一次性兵器的部件,即使灭绝了,对共和国来说也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人型家畜而已。在这里死亡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们已经习惯了。
而且。
胡利说话了。虽然还有点哀伤,但还是安心了一些。
保持微笑吧。
「不过,我们可是有死神在啊,对吧。」
「……是啊。」
说的也是,斋木点了头。
是的,我们有死神在。不仅在战斗中能精准地看穿〈军团〉的行动,如果我们死了的话。
在刚刚分配到的时候,我们与辛交换过约定。
最后幸存下来的人要铭记战死的全员,带领他们走到尽头。
辛会活下去。我们一定会抵达自己(生前)无法到达的地方。因为他会带着我们去那里,所以我们并不害怕死亡。
若是运气不好,就无法完全死亡。辛走近抛锚的三辆〈破坏神〉。不耐火的铝合金装甲已经被烧得焦黑,里面是还未死亡的不幸同伴。
辛漫不经心地抽出放在右脚皮套里的手枪。一边走着一边推动滑块,再拉一下就完成了第一颗子弹的装填。这个动作他已经熟练了。
手扶在撑起座舱罩打开的金属杆上,然后自言自语般说道:
「……不想听的就把耳朵捂上。」
那群脸色苍白,或者神情紧绷地凝视着烧焦的〈破坏神〉、与辛的年龄相仿的新人们慌忙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或者将脸转过。余光确认过的辛打开了座舱罩。
手伸向里面的同伴,或许是在试探,一句、两句,他说了几句话。
斋木对着那样的他发出感叹。
即便他冷静而透彻,对周围所有人都划清界限,但他也并非对谁都没有感情。
不如说,他的本质就是一一……。
当斋木继续思索时,连续三发无情的九毫米手枪的枪声,撕碎了他的思绪。
一早起来发现辛不见踪影,去机库一看,发现他的〈破坏神〉也不见了。
这样啊,那么。
这么想着,斋木走向辛所在的地方。
走了很久之后,果然不出他所料。森林里,刺刀战队主战场的一角。树木之间染上了红花色彩的临春战场。昨天三人死去的地方还散落着〈破坏神〉的机体零件,在那里的是辛和名叫菲德的旧式〈拾荒者〉。
看样子是让菲德来切割三辆〈破坏神〉的碎片。有被炸飞的、撕裂的、烧焦的。三种小碎片都能够回收起来。
这就是昨天战死的三人,被禁止立墓碑情况下的替代。
只有菲德在的时候,辛的表情会稍微放松。那张侧脸忽然一冷,血红眸子的视线转向斋木这边。
「一一你来这里做什么,立羽。」
被问及后,斋木从阳光树叶间隙照下形成的绿荫中走出来。
虽然并不是刻意隐藏,但还是像搞怪似得举起了双手。
「因为你没在,就代表今天〈军团〉不会过来了。」
如果预料到〈军团〉会来袭击,辛就不会独自外出了。至少不会不打招呼就离开。
类似舍弃自己职责的举止,这位年少的战队长是绝对不会做的。
辛抬头看着举起双手的斋木,脸上并没有丝毫笑容。
「就算有袭击我也能够逃脱,我只是过来一趟这里。……并且这里是竞赛区域的深处。不是随意来散步的地方。」
而你应该逃不掉吧。
辛的言外之意仿佛如此,但斋木却笑了笑。
「那和你一起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辛眨了眨眼。
那是他在感到意外时的习惯动作,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斋木却知道他这点。
至于了解的程度,……是连周围的人都能察觉到的地步,辛还是与其年龄相符地有些幼稚吧。以为自己隐藏了感情,却发现事实相违。以为自己抹杀了内心,却发现并不如意。
辛不会抛下斋木。
斋木自己也清楚。明明知道有危险,但还是只身来到了竞赛区域的深处。
他不会抛下同伴。
连死人都不舍得抛弃的、一直抱在怀里的家伙,不可能抛下活着的同伴。
俯视着他的斋木这样想到。
没错,就是俯视。站在斋木面前,刚刚进入成长期的辛,他的视线还是很矮的。与数年前就迎来成长期的斋木相比,身高和体格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将一切都交给年幼的少年,……其实谁也想不到会这样。
「虽然你说过会把死去的人的名字刻在机体的碎片上,带着他们前进。……其实,想要悼念他们的这份心情,我也是跟你一样的。」
没有辛那样的战斗技能,也许会成为他的累赘,无法与他同行。
的确,谁都是如此。
〈4〉
虽说如此,切割〈破坏神〉碎片是菲德的工作,而留存那个是辛的活儿,对于斋木来说没什么特别需要他做的事情。
若还有剩下的遗体,便可以悄悄埋葬起来(为此,斋木放了把铁锹在自己的〈破坏神〉里),但不巧的是,〈破坏神〉里的遗体大部分都被〈军团〉带走了。
与〈拾荒者〉相同,也有在战场上寻觅可再利用的遗体与物资的〈军团〉,回收运输型。即便没有武装,也能将血肉之躯的人类轻易碾碎的钢铁大蜈蚣,拥有到一晚上就能把战场收拾干净的能力,非常勤奋。
那么,至少找一些花来吧。人类难以探知的深邃森林里,他没有发现什么恰好盛开的美艳花朵。四处寻找的过程中,斋木不知不觉地追赶着映入眼帘的某物。
它的白色翅膀,反射着透过树叶散下来的春日柔光,像是在微风中嬉戏一般翩翩起舞,是一种纤细而脆弱的生物。
蝴蝶。
「真……漂亮。」
他捧起双手,用左右手将它夹进手心,当他灵巧地抓住后又猛然回过神。
他悄悄回头望去,只见辛无表情地用发愣的眼神看向他这边。
额。
为了设法掩饰尴尬的状况,他故作镇静地问道:
「你也要捉蝴蝶吗?」
「不要。」
没想到被他用孩子气般的语气拒绝了。
说完后,是注意到自己的年幼声调了么,辛微微皱紧了眉头。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
「虽然战斗时我并不在意,但被比我小的你这么说,我果然还是有些生气啊。总之不要突然说别人很奇怪啊。」
他该不会忘了自己也差不多是个怪人。
说着,斋木摊开双手。被关在手掌中的的蝴蝶轻盈起飞。离开了地面,越飞越高,最后朝着绿林冠外面的春日碧空飞去。
目送蝴蝶的辛开了口:
「你不是想捉蝴蝶么。」
「嗯。嘛,不过。」
小小的白色蝴蝶已经融入蓝天,不见了踪影。尽管如此,斋木还是目不转睛地追寻着蝴蝶的轨迹,说道:
「也许是他们中的某个人吧。」
可能是昨天在这里战死的其中一个同伴。
「…………?」
他朝冷着的脸中隐约露出惊讶表情的辛耸了耸肩。
「蝴蝶是死去的人灵魂的化身。蓝色是天堂的颜色。你没听说过吗?」
不需要教导,在所有的文化,对所有人来说,蝴蝶都是灵魂与死后的象征。
「没听过。……你相信那些东西么?」
天堂,或者死后的世界。
从他的声音中隐约听出厌恶感来看,辛应该不相信这些吧。一想到死神可能并不相信天堂或者地狱的存在,斋木就苦笑着摇了头。
「天堂也没什么特别。就是在惨不忍睹的状况下死去后去的乐园啦,无忧无虑这样吧。不过,蝴蝶的话。」
对于人类而言,是死亡后灵魂的化身。
「相信……吗。」
自然而然地移动视线,仰望天空。略显朦胧的,春季苍穹。
那片蓝天的另一边,或许就是斋木没有见过的蓝色海面。因为他相信死者的世界是存在的,天堂的颜色也是蓝色的吧。
「你以前在的强制收容所,里面的孩子怎么样了? 那些比你还小的,被收容时和婴儿差不多大的人。」
辛沉默了片刻。
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才陷入沉默。
「死了。」
「是吧。我在的收容所也一样,大家都死了。」
突然响起的怒骂声与暴力相向的极度紧张状态,这就是极其恶劣的强制收容所的环境。身为庇护者的父母和兄弟以及周围的大人都被带到战场的一边作劳役,加之没有正规医疗的状况下,幼儿的死亡率颇高。
婴儿和幼儿,原本就容易夭折。出生的孩子大部分都能长大成人,也是医疗发达的近现代后的事情了。
据说失去那一恩惠的强制收容所,几乎没有哪个孩子能够度过第一个冬天。
「我在的收容所,大家都得感染了某种病。没有手段医治,也很害怕会传染,……所有孩子都被关在收容所外围的营房里。」
「…………」
「那些孩子……」
他回想起。哭声也好、呻吟声也罢,在周围完全听不见声音之后,他朝里面看去,看见了营房最深处的那一面墙。
「我画了蝴蝶。挤到营房的靠墙处,用手画在上面。」
颜色是泥色和沙色。作为墙壁之外的家畜小屋的强制收容所,不可能有供孩子们绘画的颜料与蜡笔。
不过,斋木却在那里舞动着幻想出来的色彩。
画出无数只蝴蝶的无数孩子,最后一定会在梦乡中看见鲜艳夺目的色彩。
「当时的我们哪可能知道。那时候,那些家伙的年龄都还只是比婴儿大一点而已。不可能教会他们的。但,那些家伙都画了蝴蝶。」
大家还不知道蝴蝶是灵魂的象征,……恐怕是在描绘蝴蝶从地狱中解放出来的幻想。
正因如此,蝴蝶才好成为逝者灵魂的象征吧。斋木想到。人死后就会变成蝴蝶。早已被征召入伍的父母、姐姐、哥哥和先一步死去的同伴们也一样。
「我们也一样。」
据说还有碧蓝色的蝴蝶。只有以前共和国的领土内才有,八十六区并没有。闪耀着璀璨蓝光,于空中起舞的漂亮蝴蝶,就在这个世界。
被死后世界的色彩围绕,作为死者灵魂化身的生物,然而斋木是肯定不能亲眼目睹了。
死后也是如此。
「应该就是那只蝴蝶。死后也应该只能变成蝴蝶。薄弱的翅膀、脆弱的身体,注定会经受风吹雨打,最后应该在离自己尸体不远处坠落。」
那时孩子们梦见的美好世界,至今没有见到。
不过。
「不过,不一样。这里不一样了。……因为有你在。」
即便死者只能化身脆弱的蝴蝶,也有死神将其怀抱带着他们前进。
斋木和先前死去的同伴们,与辛在一起,一定会比一个人死去走得还要远。应该能看到那些原本不能看见的东西吧。
透过森林的间隙,东部竞争区域的深处。与〈军团〉控制区域相邻的遥远处,今天红艳的花朵盛开得十分烂漫。
或许,他们的确能抵达那处深红的彼岸。
在基地的机库里停下了自己的〈破坏神〉,但没有立即打开座舱罩,辛轻轻地叹了口气。从保持开启的光学屏幕中,能看见同样停下〈破坏神〉的斋木以他特有的轻快脚步向某处走去。是特意放了东西在狭窄的驾驶舱吗?令辛惊讶的是,斋木扛着一个大铁锹出来。
……他有病啊。
为了让旁人不越过,于是划了一条界线,不知不觉中感觉被跨越了。当他回过神来时,似乎已经要向对方伸出了手。
无论如何,即使他伸出了手,谁也都会比他比一步离开。
哗啦响起的杂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一一管制官一号呼叫第一战队。送葬者,听见了么?』
「送葬者回复管制官一号。什么事?」
无线电传出一个年轻且稍稍胆怯的男声,辛淡然回复。墙壁里的大部分管制官都不敢与辛进行感官同步。其中有些特别胆小的家伙,连无线电联络也只是必要的最低程度。
听他这么一说,辛一边想着这段时间的报告是叫去巡逻么,一边等待他的回复。巡逻之类的,从很久以前就没必要做,所以就没去过。
『现在下达下一个任务。一一在竞赛区域深处、〈军团〉控制区域深处附近,确认了建造中的前进阵地。现出动第一战队全部战力击溃该前进阵地。』
辛微微扬起眉头。
〈军团〉为了推进战线一一为扩大控制区域而建造的,作为踏板据点的前进阵地。建造完成后,接下来〈军团〉自然就会展开攻势。想要击溃那里需要强大的兵力。
所以在据点完成之前一一攻势准备完成之前,要先发制人击溃前线阵地。运用作为共和国防卫战力的八十六虽然是理所应当的。
「只有第一战队,吗? 以下第二战队的支援呢?」
〈军团〉也知道在前进阵地完工之前会受到敌军的袭击。用于护卫与迎击的部队,已经如管制官所说的在据点周围部署开了。
约莫有两个大队的规模。不止战车型、重战车型为主体的机甲大队,恐怕还装备有专门迎击的反战车炮兵型(Stier)吧。即便如此,对于仅仅一支战队来说,依然是非常强的战力。
『没有支援。……判断为没有必要。』
辛深深叹了一口气。通信对面的管制官缩紧了身子,但辛毫不在意。没有顾虑的必要。
以两个大队规模的〈军团〉为对手,而他们只是一支连〈破坏神〉都没满编的战队。综上,也就是说。
「叫我们送死是吧。管制官一号。」
〈5〉
八十六,难免会死。
在这绝对会死的八十六区战场。被敌机与抛弃他们的祖国的地雷原四面包围,落入机械装置的亡灵之手。总有一天。
必定会死。
尽管如此,当听到与死亡宣告相仿的来自共和国的任务通知后,处理单元中的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说明完任务内容与大概的作战计划后,辛站在队员们面前不再出声。原则上不是人类,作为不过是自动无人兵器机库的八十六区的基地。建造得异常简陋的简报室里。不知道某人恰好从哪搞来的战区地图前面。
如果内心不满,有怨言的话,他都会听下去。恐怕辛是这个意思。
这份不满与怨言,本就不该由辛来承受。
所以斋木先一步说道。
赶在无可奈何的恐怖与愤怒,发泄到等待他们的辛身上之前。
赶在对〈军团〉的恐惧与败战的愤怒、为把八十六定义为人型家畜而产生的自卑感寻找发泄处,同伴们犯下与共和国白皮猪同样丑陋的罪之前。
「明白。一一你们这些家伙摆着一副这样的表情。没问题的吧。毕竟、」
斋木一边感受到聚焦他身上的视线,一边笑了出来。坦然的说,那几乎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必要。
毕竟。
斋木回头看向视线之中的,一双给人印象深刻、明亮的血红双眸,说道:
「即便战死了,你也会带着我们去吧。我们的死神。」
血红色的色彩,在那一瞬泛起了波澜。
斋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道波澜,说道。
至少让他露出笑容。
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希望能减轻他所背负的东西。
「那样的话就没问题了。也不算坏。……是这么说吧。因为有你在,我们不会独自死去。即便死了,谁也不会被遗忘。……在我们死后,你也会带着我们走下去。所以说,即使我们死了,也不算坏。」
没错。死亡并不可怕。
我已经做好了觉悟。在死后,我们也能得到救赎。
所以死亡并不可怕。
但是,还留下一个遗憾。
他明明冷静而透彻,却也很激烈。明明摆出一副与世无关的表情。
只要与他共同奋战,他就不会抛下任何人。留下他独自一人先一步死去,他也不会抛下任何不像话的战友。那样的他,本质就是一个温柔的孩子。
我们终究只能成为他的负担。
明明选择了拯救别人,自己却没得到过任何人的救赎。自己不能向任何人寻求救赎。
背负重担的那孩子。
如果能与他并肩作战,是最好的了吧。但是我们没有那股力量,无法陪伴他到最后。
……抱歉啊。
那个声音,无法用语言说出,无法向他传达。
在等待出击的〈破坏神〉驾驶舱里,辛不经意间将注意力放在储物盒里的铝片。
连接上了感官同步,他能感受到周围同伴们紧张感。
那些是刻着死者名字,战死者的〈破坏神〉的小碎片。数量不断增加,在不能建造坟墓的情况下,用于代替的铝片墓碑群。
最初与他交换这个约定的战队长的笑脸和长长的黑发,辛现在仍记忆犹新。那头被淋湿黏上的黑发,还有她的血的颜色。
曾经被人憎恨、被人依赖。被厌恶也好,心灵相通也好。他还记得所有人。
所有人都死了。
然后,死亡会一直持续。
八十六就生活在八十六区这样的战场。不存在活路。注定会死亡。谁都是一样。
尽管如此。
一一你也会带着我们去吧。我们的死神。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能拯救他们的话。
因为,他能做的只有那样。
带领着所有人。
走到他希望的尽头。
抬起眼睛。献血般深红色的双眸,如今变得凛然寒冷,那股激烈已然平静,唯有静谧一一仿佛冻结了。
就像是被拔出的一把冰刀。
如同掌控深红的战场,没有感情的死神一般。
作战开始时间。
昏暗封闭的驾驶舱里,文字跃动在保持启动的光学屏幕上。粗糙的画质搭配着非常相称的模糊文字。那就是总有一天会成为自己棺材的,会行走的铝合金棺材的启动画面。
《系统启动》
《共和国工厂 M1A4〈破坏神〉OS Ver8.15》
他目视前方,位于遥远彼岸的战场染上了红色。那是战场上盛开的一一一望无际的虞美人的鲜红色。
曾是白骨之原的战场上,那片血海就此狂舞绽放。
八十六区也是一处掩埋无数白骨的战场。八十六的尸体不会被祭奠,化作机械装置的亡灵在此彷徨。总有一天,他也会加入到那群死者当中。到那时为止。
到战场的彼岸为止。
嘎呲,刺耳的杂音,混杂在过时的无线电通信里。
短篇 梦影斡盏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 米瑟冈萨斯
翻译: 米瑟冈萨斯
(译注:原标题「杯に射す影」出自泷濂太郎《荒城之月》中的歌词“春 高楼の花の宴 めぐる杯 影射して”)
废墟的满月之光明亮得惊人,极东的樱花树下堆积着无数淡红色的樱花瓣,仿佛在孕育这朦胧的月光。
共和国东部战线的第一战区,也是先锋战队的负责战区。废弃的都市的被瓦砾埋没的大街上,街道两侧整齐排列的樱花树此时都纷纷盛开,淡花樱的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共和国特有的笔直道路。
抬头望去,蓝色的月光照耀下的花瓣,如雨滴般飘落。是个微风吹拂,连野兽也在酣眠的春夜。万籁俱寂的月夜下的淡红花丛,仿佛化身为某种邪恶的魔物。
能够永远地夺去人的内心。
背靠停放在适当高度瓦砾堆上的〈破坏神〉,辛仰头看向那处静谧般的迷人景象。
去赏花吧,想看一下暗自绽放的樱花是什么样子,这么说的人是凯耶。这是她的根源极东地区的习俗。欣赏花朵,享受美酒。这也是当四季更迭时,她的民族所喜爱的春日盛会。
虽然在共和国出生的凯耶并不了解这些,哪怕只有一部分,也想让她了解这段过去,于是他便设法找到了极东的酒具。
叫做杯(译注:这里指的杯是日式的“杯”,以区分西式的玻璃酒杯),是一种陌生的又扁平的酒具,长年来拿惯了金属餐具,现在拿起来就跟纸一样轻,据说是把木头削下来,涂上特殊的颜料制成。被称作漆的黑色鲜艳颜料,有种令人仿佛被吸入进去般感受,显得很深邃,如水一般清冽的酒中,倒映出樱花的身影。
轻抿一口,灼热喉咙的酒精化散出一股浓烈又芳醇的甘甜,沁人心脾。那是谷物的甘甜味,最近他也多少知道了一些。
咕,一口喝干的马修说道。他有着天青种的银发与淡蓝色的眼睛,如雪豹般的强壮的身躯与身高。
「一一好喝啊」
虽然辛不爱说话,但也显得太沉默寡言了些,对于担任先锋战队机枪手的少年的牢骚,辛只是淡淡笑了笑。
「看来这回并没白费功夫。」
「虽然不知道本来是什么味道——但应该也不错。」
「总觉得,喝了后整个人就轻飘飘了啊。」
双手拿着小巧的酒杯的米娜笑了。她有着绑成辫子的翠绿种象征的金发和玛瑙种褐色的眼睛。虽然看起来还是一副矮小稚嫩的样子,但却是战队前卫中的一员。
「……你该不会酒量很弱吧?那就不要喝太多了。」
有着黑发与黑色皮肤的南方黑种九条苦笑着将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他是在机库的黑板上写着退役一一战死的倒计时的阳光巨汉,与义妹的娇弱相反,看起来很强壮。
「或许有点晚了~。但九条怎么开始转来转去啦?~……」
「真是的……」
「欸嘿嘿 (/≧▽≦)/ 」
「嘛,既然上头了就不该喝那么多了吧。」
凯耶瞥了一眼并排樱花树那边并露出苦笑。
在她视线的前方是喝醉一大片的景象,戴亚和哈尔特、奇诺和托马在跳着奇怪的舞蹈。其他男女混搭在一块队员们也站起来哇哇叫好。
强行拉着躲在后面的千濑小小的玉手,有着浅黑色皮肤与一头银发的库洛特也拉着千濑一同加入到不可思议的舞蹈中。哇哦,众人中掀起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看着激起的阵阵骚动的同伴们像脱缰野马一样在狂欢。作为原提案者的凯耶露出复杂般的表情。
「赏花就应该专心致志地以欣赏为主才是,像这样撒酒疯可是与赏花的目的背道而驰了……。而且再怎么说也醉得太快了点吧? 是还不习惯喝酒么,也对啊,毕竟是第一次喝到。」
被定义没有人权的人形家畜。八十六们每天的饮食中也只有淡然无味的合成食品,至于那些嗜好品是完全不可能配给的。
「嘛,只要开心不就好了吗。」
「……现在,不论怎样,辛都已经走在前面了吧。这句话老早前就一直想说了,但到现在才能传达出去。」
随后,凯耶撅着比头顶的樱花颜色还要更浓一些的珊瑚色的嘴唇也苦笑道
「不过,的确是很开心啊。大家聚集在一起吵吵嚷嚷。尽管我们奋战数年,但这种时候还是不多见的。」
战斗休息的片刻和没有其他各种繁杂琐事的时候,大家都很很享受与同伴们度过的时间。
九条露出阳光的笑容。
「是啊,如果笑不出来我们就输了啊!」
「此言甚是!」
与巨汉嬉戏着的米娜精神抖擞地朝天举起双手,在好像已经完全醉了的她的前面,可以罕见地看到马修上扬的嘴角。
这时,戴亚和哈尔特停下章鱼舞。并向这里走了过来。
「嗯,啥事? 叫我等有何贵干?」
戴亚的那张脸隐约有点红润。
语调有点紧凑不说,表情也很松懈,更有点站不稳的样子。
似乎是生平初次喝酒的缘故,现在醉得很厉害。
以坐姿仰望着那张处在非常高位置的脸,凯耶邹起了眉头。
「你们几个知道这很吵吗,戴亚、哈尔特。」
「欸,那是因为」
戴亚傻笑地挥动一只手。
「喝了这种东西,浑身都激情起来啦。怎么说呢,对了,祭典! 就是那种感觉。」
「而且,倒不如说辛和凯耶的氛围都太过淡定了吧? 难得的机会就尽情玩吧!耶! 过来嗨!」
上一秒用腔调说着的哈尔特眼神顿时两眼发直。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的,辛和马修快停下来啊。不用跟我客气了。啊,别整的就像什么世界毁灭的前兆一样,很恐怖的啊。」
「「耶」」
「大哥求放过。」
两人用捧读式的语气宣告后,就刻不容缓地修理了哈尔特一顿(还是很用力的那种) 。九条忍不住笑了,刚开始就不听懂在扯什么的米娜也咯咯地笑出来。
戴亚环挽着胳膊斜视上方。
「不过,我也有想搞一场让大家都热闹开心的活动的打算。雪仗不行就樱花仗,又或者去樱花树下寻宝吧!」
九条说道:
「不要,欣赏樱花就行了。」
「欸~,看着确实很漂亮,但还是显得太无聊了啊。」
「喵~」
「…不说的话都把猫给忘了。」
马修小声嘟囔,一旁装傻的哈尔特撅起嘴。
苦笑着的辛说道:
「樱花树下埋的通常都是尸体。不会有宝藏的。」
「「不会吧!?」」
但不知为何,戴亚和哈尔特的眼睛却明亮了起来。
「正合我意! 那就出发去找吧!」
「奇诺,奇诺!你带铁锹来了没有? 来人啊!」
「怎么可能会有啊,蠢货。」
「那么就先拿铁锹从某处挖挖看吧!然后来比赛看谁先挖到!」
「喂,太狡猾了,给我等一下啊,戴亚!」
话一刚落,戴亚、哈尔特,还有奇诺和托马就朝着樱花树的方向冲了过去。
目送他们离开的凯耶垂下双肩。
「服了他们……」
这时米娜突然站了起来。
「啊,九条快看!? 是流星啊!」
「不,那个,那样确实不行的……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去追流星啊!」
看见米娜跑去追赶流星,九条立即站起来。抱歉啊,九条举手示意一下,就马上朝追逐流星的小兔子的背影跑去。
随后,露出淡淡苦笑着的马修也站了起来。
「我去帮忙。」
他说完后也快步追上两人的背影。樱花树下的黑夜中,野战服的身影接连不断地消失。
「…………」
千濑分不清东南西北般摇摇晃晃地朝树丛的方向走去。察觉到的库洛特连忙追上去。两人回过头来招了下手,消失在漆黑笼罩下耸立的大树间隙。
一人两人,接连不断地消失。于樱花树底下,单手举起酒杯,饮尽之后,先锋战队的队员们便在欢笑中逐渐离场。落樱舞动间,起身随之而去的女队员们,带着不时的尖叫声用力挥手致意,也消失在花丛的方向。边走边嘻嘻哈哈笑着的两个少年兵,模仿之前的人敬了礼后也跟随上去。
接二连三,众人相继离开。
去到黑夜的对面。
黑夜的另一边,不知是何处。
与自身消亡的那天一样。
斯人已逝不复存,夜暗花明又一回。传出的笑声,终归静谧。
最后留下的凯耶,文雅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真美味啊。真的 连极东的米酒 什么的都能找到啊。是特意给我找的么?」
「是啊。反正,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好。」
在这战场的一角,将樱花当做最后的回忆之一的凯耶。她并不知道她祖先出生的国家的酒是什么味道。
的确。直至最终,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味道。
从共和国出生,在战场上长大的八十六,对战场以外的事物都一无所知。
不曾了解过其他人,便就此凋谢。
凯耶双手捧着空酒杯在胸前,露出了微笑。
「……在我祖先出生的国家,如果不到二十岁的话是不能喝酒的。所以说,今天是有点越界了呢」
看着她一本正经似的说出这席话,辛面露苦笑。
「如今你也到那个年龄了吧。」
「是吗。……这样啊。我两年前就到十八了啊。已经记不清生日是在什么时候。」
被投入八十六区,处在强制收容所恶劣的环境与战场的残酷磨砺下,让人对于日期的感觉都很模糊。
为自己庆祝生日的家人也几乎在瞬间就丧生,所以说,大多数人甚至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
至少辛是这么认为,凯耶也是如此。当父母、兄弟、与故乡的影子隐约掠过脑海的时候,或是说还要在那之前,便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为了清除八十六区而设置的绝命战场,不需要那种东西。
「一一四月七日。」
说着,凯耶便睁开了眼睛
辛一直凝视着他,用真挚的口吻告诉她。
「在共和国沦陷之后,从共和国军本部发现了处理单元的人事档案。有我的和莱顿的,部队其他的人都有。」
那便是,战死与应该是被一同处分的一一连名字与坟墓都不会留下的八十六存在的证据。
「从那里开始追溯,家族的名字,原本的住址,在一定程度上都已经可以证实。当然,出生年月也是。——还有家,即便现在回去也不再认识的家。」
在联邦军夺回第一区利贝鲁特·埃德·埃卡利特后,辛趁着战斗的空闲时间去看了一次。
那个既陌生也没必要记住的家,可以说只是确认一下,仅此而已。
「……所以,今天你才会过来吗?在四月樱花盛开的时候。」
「也没错。不过」
他们降生于世,直至最终的瞬间才会停止,历经数年的磨难,并活了下来。他们确实存在过。最近他们也计划在凯耶生日的时间段内,为过生日的驻兵举办活动庆祝。
但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依然记得,不曾忘却过。我想再一次将这个传达给你。」
将一同奋战过,先一步死去的他们全都铭记在心,约定过要带着他们的份走到最后。这也是自己作为死神的义务。自己仍未放弃那份职责。
他并没有忘却。
连墓碑都不许立的八十六。先锋战队的同伴们也都不为人知的长眠于此。这里就象征着一块巨大的墓碑。
如今,自己活了下来,并再次踏入这里。
「这样啊……」
凯耶低着头,淡淡笑了笑。
「你……是在五月出生的吧。……这就被追上来了啊。明明两年前还比我小的说。」
「是啊。」
「不甘心啊。但是」
这时,凯耶很开心,是打心底在感到开心,露出笑容。
「你们几个家伙,能活下来就好。」
除了凯耶的声音外,不在场的戴亚、哈尔特、奇诺、九条与马修等先一步死去的所有人的声音也都包含在内。
「……是啊」
此时,一股强风吹过。
樱花的寿命非常短暂,自身很薄很脆弱,与它虚幻的花色相符,在一瞬之间绽放,也在霎时间凋零。不留一丝眷恋,轻易地从树枝脱离,缓缓飘落于地。
因而,这种不吉利的花,被发誓一定要活下去的战士们所厌恶。
但纯洁的花,也受到视死如归奔赴战场的战士们的喜爱。
落花凋谢。在那一片盛开的樱花树中,无数的花瓣随风飘落。
如纸一般轻盈,随着气流在空中戏游,还未飘落至地,便随着气流狂舞,将大气染上自己的颜色。
人们称之为,落英缤纷。
视野被同一种颜色所占据,无数的花瓣舞动在空,呼哇,樱花乘着夜风飘散,使得整条大街被薄花樱形成的漩涡所包围。
凯耶与同伴们消失的无明之暗,将所有事物,都用凋零的花瓣组成的纱幕,掩盖起来一一……
「一一诺赞大尉?」
呼哇,传来一股在这一个月里已经所熟悉的,清冽甜蜜的紫罗兰的香味。
他回首望去,只见蕾娜站在那片樱花雨之下。她穿着共和国蔚蓝的军服,长着白银种的银发与相同颜色的双眸。
当她收回视线后,盛开的樱花树下没有任何人。在用于替代桌子的瓦砾堆上,辛对面的位置那里,有一个斟满酒外表涂有漆料,却一次都未碰过的杯子,只有他自己一人坐在那里。
那里并没有本应该拿起那个杯子并饮尽的人。
从两年前开始,也过很久了。
蕾娜走在开裂的街道上,高跟鞋发出的声响传遍街道。然后一股与十一年前就被遗弃的废墟格格不入的高级香水的气味伴随着她。
她担任着作战指挥官,而辛则是机甲部队的总队长,两人都属于联邦西方面军的第八十六独立机动打击群。现在,为了支援旧共和国而被派到了这个地区。如今部队所驻扎的地方,是辛曾担任先锋战队的战队长的东部战线第一战区前线附近的临时基地。
在明知是违反军纪的情况下,还一个人跑到被夜幕封锁的战场上来。
「突然就从基地宿舍里不见了,我还在想去哪了……。因为丢的人是你,所以我判断是周围没有〈军团〉才敢跑出去的吧。」
「抱歉了。我本想很快就回去的,所以觉得没必要跟你说。」
说着,辛就站起身来,将手中喝干的杯子放到那杯还没动过的酒杯的旁边。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以为大佐没上过第一战区的战场不应该知道这地方才是。」
来没来过先不论,或许在以往在知觉同调中也提到过这个地方的话题,不过在这里他也没有同调过。
「大尉的〈破坏神〉不见后,我就去问了维修人员。但也不清楚去向,后来我便问了修贾中尉。」
「……无论是谁,口风都不严的啊。」
看着先前搭乘他的〈破坏神〉来的蕾娜,莱顿耸了耸肩。
维修人员不论,知道隐情的莱顿也不应该对她开口才是。
但还是带她来到了这里,似乎也是被强硬追究了。
没注意到两人间微妙的视线,蕾娜仰望着那些仿佛填补夜空般盛开的美丽樱花。
过了一会后,呼,不禁感叹一声。
「……真漂亮啊。」
「是啊。……与两年前的今天一样漂亮。」
辛此时并未看向仰望他的白银双眸,而是凝视着那片景色。
在依旧无声的黑暗里,他继续望着那些绽放的淡红色花群。
「先锋战队的全员也曾在这里赏花过。两年前,被分配到第一战区的时候」
「…………」
活得够久的八十六,会被分配到这个最终处分场战斗至死,也就是规定在半年任期结束后会死。
「是凯耶的提案,在那时,战队二十四名成员都还活着。不过,那时候……」
与那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眯起眼睛看着路边并排的樱花树。
只不过当时赏花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了。盛开的樱花,明月与黑暗,只有这副景象依旧未变。
「就是可惜这杯子。」
那是在临别前作为交换的东西,但战队里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其中的意味。
「抱歉啊……打扰到你了。」
「诶。不,已经没事了。」
他来这里只是为战友不存在的墓碑扫一下墓。
当辛告知该回去的时候,蕾娜露出奇妙的表情并点了点头。当她瞥见放置在瓦砾上的那一对酒杯时,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代替而为的是,嗯,垂下小脑袋用鼻子闻了闻。
「……总觉得,味道不错呢」
啊啊,辛手中拿的那个东西,就是与酒杯配对的陶制容器——德利——。(注:德利是日式的酒壶)
「回基地前要喝一口么?虽说也没剩多少了。」
「是酒……吗?」
「据说是凯耶的老家极东地区的酒。」
「……哇,竟然还有这种东西……。联邦与其他国家的邦交不是还没恢复吗?」
与共和国一样,联邦的周围也被大群〈军团〉所封锁,直到不久前才确认了邻国的存在。
各国之间目前只进展到人流往来的程度,而遥远的极东地区,还没确认过邦交关系。
更何况从那里的特产。
所以说这个酒杯也是逛遍了圣耶德尔的百货店和古董店才找到,要是碰上最糟糕的情况实在找不到的话,就得用其他东西替代了。
「联邦东南部的酒厂在歇业时做的玩意,因为在联邦没有人认识就不值什么钱,像是个人偏好一样的东西」
被摆在架子上的角落吃灰,好不容易店员才记起来还有这么一个玩意。
蕾娜苦笑道。
「我在离开基地时,从食堂传出的骚动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啊。」
容量比大家流派的酒瓶来说要大,与联邦的葡萄酒与烧酒相比实际要大上两倍以上,很重也没有那必要,于是除了德利和几个杯子外的全部东西都分给了部队人员,大家似乎都对这个新奇玩意很感兴趣。
联邦军并没有不禁止勤务时间外的饮酒行为。辛也是因为确认过周边没有〈军团〉的存在,所以才敢放得这么开。
「那么,我也陪一下你吧。……所以」
咳咳,突然间蕾娜故意咳嗽了一下。
她用手指向辛,像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般露出了坏笑。
「启动喝酒模式,诺赞大尉」
辛不由得苦笑一声。
「我是那种怎么喝都不会醉的。黑系种原本酒量就很强。」
这也是从黑珀种——同为黑系种的名义上的养父厄伦斯特那里听说的。在古代,作为武士阶级的黑系种对含有酒精的药物都有着很强的耐性。
实际上,有着一半夜黑种血统的辛与纯血黑铁种的莱顿,酒量都很强。
蕾娜那副戏谑的表情瞬间不见踪影。
「真的吗? 莱顿,喝到不省人事也真的没关系吗?」
「绝对会很讨厌吧。」
「饶了我吧。」
嘟囔着台词的莱顿被双方无视了。
顺便一提,在联邦或者共和国,只要你不醉酒撞到人,酒后驾车是不犯法的。
「这么说,以大尉的年纪现在能够喝酒了吗? 从联邦的法律上来看。」
「到了十六岁的话就没问题,我两年前就已经达标了。」
「那问一下是几月几号?」
「五月的……某天吧」
自己并不在意出生年月日这些,所以就没记得。
「怎么本人都不记得啊,那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的蕾娜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正好也是时候回联邦了,等回到联邦本部时请你调查一下,然后再向我汇报。」
「……我倒不介意,但这么做的原因是?」
「我下定决心了。」
说到这时,蕾娜露出了花儿般的微笑。
「大家的生日聚会。……一起办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