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科幻】苏格拉底芯片

一.
“次日傍晚6:00请确保苏格拉底死亡。”屏幕缩回金属墙壁内。脖颈上的磁锁硌得中年人生疼。法院的卫士替他打开门。苏格拉底拖着有些无力的身躯走到街上,再次呼吸到了混着水汽的新鲜氧气。天空依然十分阴沉,路上的行人打着伞,尽力避开这个囚犯。不时有人故意跑到他的面前挑衅地大笑几声,再摇晃着离开。
苏格拉底漫无目的地散步,几百米高的霓虹灯牌将色彩甩到他的脸上;这是他一直厌恶的。一天的时间不多,他首先要去找自己的学生。沿着第二干道向郊区走去,暗巷里冲出来一个年轻人。黑色雨衣上黄与灰的条纹不断闪烁,下摆张开像只大鸟。他显然在向市中心跑去,苏格拉底挪了挪脚步为他让路。几秒之后,年轻人跑回来抓住苏格拉底的手,将兜帽一掀:“喂!老师!”
“哦,是文章啊。我正在找你呢。”文章略有些失礼地拽着老师跑到路对面的公共会议室里,重重敲了一下墙壁中心,把嘈杂的车流和雨声抹去。
“老师,您为什么非要参加那个愚蠢的辩论?对方是尖塔顶层的住户!他当然乐意为了碾死……呃,彻底击败您而发动公投,所有人都会为你的死刑添砖加瓦!”文章顿了顿,像是倒空了心里的什么东西一样,才伸手把雨衣脱了下来。“还好,认识些有门道的朋友,这把磁锁的抑制和定位系统大概可以拆掉。但是您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这个拥有95%人口的都市了,只能在真正的荒蛮里游荡。当然,撞上大运,比如有些没事干的人去骚扰塔下的那个数据中心,我就会……”
苏格拉底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文章,先让我说两句。我没有想逃,这是我的选择。”“还有,到这种时候了,听我讲讲故事吧。内容很长,请你耐心。”
二.
苏格拉底原本的名字,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还顶着另一个名字的时候,他常常去一家旧书店看一些禁书。所谓禁书,也仅仅是几枚小芯片,往头部接口一插就可以读完;只是相关内容被法规禁止了而已。他喜欢的类型叫“philosophy”,是个几百年前的古词汇了;但是据书本前言所说,这类内容存续了好几千年,还一度非常辉煌。
每次下雨的时候,他都回味着读到的“范畴”“实体”这些词汇,在脑海里划分着万物。这让他感觉看穿了世界。他甚至开始去尝试“美德”这种奇妙的内容,比如在手中有金贵数据的时候不去卖钱,而是销毁掉;因为他知道“金贵”很可能代表“使另一个人失去生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珍视尖塔成员之外的人,从小到大没有人对他这么说过;做这种叛逆的事情反而坚定了他看禁书的决心。
淅淅沥沥的小雨把外面弄得很模糊。几百米高的霓虹灯牌也只看得见下半部分了。“这一批录着千年级别的数据。得好好品味一下。”他挑了一块刚搞来的禁书,熟练地敲开金属封条,沉醉其中。
意识的海拉开薄雾,朦胧而沉静。
我是苏格拉底。为什么是?为什么不是?对自己问。对别人问。
内容戛然而止。
此后他叫苏格拉底。他很急切。他辩论,向所有人呐喊“为什么是?为什么不是?”他觉得所有没有“不”字的语句,只有加上了“不”才完整。他开始思考尖塔的“不”,思考那些一辈子做相同工作的人们的“不”。他渐渐想要对抗一切,他要破除没有“不”字的虚假;自诩为真理的使者。普通人觉得他疯,尖塔的成员觉得他危险,几个追随者觉得他圣明。他坐了不少牢,但是这“天性”层次的信条让他自豪,他觉得自己在践行自己的名字,践行那个“不”。对于蚂蚁一样的苏格拉底,活到今天堪称奇迹。虽然这个奇迹,发生在尖塔最厌恶的“无业游民”身上。
三
“呃。老师,这是您做这一切的缘起吗。虽然我很熟悉您的理论,但是……活下来赚钱生活才是我们拥有这些兴趣爱好的基础啊。”
苏格拉底的眼睛很阴沉。“我对抗这一切,对抗死亡。生活?生活也值得被对抗!尖塔里的家伙希望我逃,我偏偏要死在他们面前。”
文章有些无奈地搓搓手,“您可不要将对抗挂在嘴边了。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了,尖塔给予我们所有人生活,反抗它,您的兴趣爱好不是也破灭了?”
“不,不是的,不对,尖塔毁了我们。”苏格拉底的语气紧凑了一些。“尖塔渴求数据,所有人都是工具。公投的结果证明了这一点,公众可以为任何目的服务。这是失去美德的邪恶。”
文章叹了口气,站起来披上雨衣:“老师,该走了。您若是真想接受这种裁决,也不能一直在这等着。出去吹吹风吧。”
囚犯和黑雨衣在路上格外显眼。回城估计又会被雨伞下的冷眼打量;于是二人沿着干道下到支线,渐渐远离都市的中心。钢铁的丛林稀疏了一些,夜幕却遮天蔽日。残破的路灯悬浮在空中,播撒着幽蓝的光。巨兽一般匍匐在街道两侧的建筑是大开发时代的产物,几十年过去已经只剩下骨架了。
“我尝试搜索那位‘苏格拉底’的资料。一点痕迹也没有了。或许,他根本就是杜撰出来的。不过,如果他活过,在那个时候,人都是会死的吧。他是怎么死的?器官老化无资金更新,倒在路边?哦,那个时候说不定没有用来更新的器官。还是从建筑顶上跳下来?或者在聚变炉里融化?哈哈,我知道这很可笑,但是那时候说不定真的不存在聚变炉。”
“老师,您用的‘不’字太有趣了。我还没有设想过这些工具不存在的时代。”
“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你要用‘不’去看这一切。”
脚步声在空旷的废墟中消散得很快。
四
雨越下越大。他们坐在钢结构下避雨。灰色的防锈漆和橙色的装饰条纹被设计寿命两百年的灯泡照亮,如同上古的陵墓。二号月亮已经挂在天顶了。
“老师。”
“嗯?”
“老师。‘不’的‘不’是什么?”
“……”
“别学演算部门的人说话……不存在这种矩阵叠加一样的语句……”苏格拉底修长的手指在乱草一样的头发里焦躁地搅动。过电一般的振颤袭击了他。
我分得清我持有的“不”吗?是,或者不是。是,而且不是。
苏格拉底猛然站起来,双手举在胸前;他感觉空气在坍缩,热血在上涌。片刻,他倚在钢柱上,平静地呼吸。文章噤了声。
“给我一块屏幕。除了记录模块都拆掉。”文章认真操作了几分钟,递给老师。
苏格拉底径直走出去。他感觉什么东西在燃烧,想通过自己降临世界。他隐约看到一切都在扭曲,都在显露真实。他爬到废墟的最高处,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高塔。雨打在他的衣服上,汇集成涓涓细流,从边角倾泄下去,带走了多余的狂热。他的思绪明晰了不少。上一任苏格拉底存在与否的恒久困扰并不重要,二者完全可以统一。自己所做的“坚实的”具体对抗也完全可以表现出差异。坚固的东西,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高傲油然升起,他觉得自己超越了“苏格拉底”。
“这是新世界的苏格拉底,也是旧世界的苏格拉底在践行责任。”
东方泛起鱼肚白,雨也停了。胶鞋底混杂着金属声吵醒了文章。略微消瘦的苏格拉底把屏幕交给他:“有些杂乱。希望你能仔细读完,理解它,理解我。”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天空下炯炯有神。
“老师,过十几分钟我的朋友会开他的车来。把磁锁在这里拆掉,然后挂自动导航。西大陆有几个聚落,配置比这稍微逊色点。可惜我们大概没法联系了。哦,对了,车上没有识别码,很安全。”“谢谢你,文章。”苏格拉底笑了笑。
自由地晃动了一下脖颈,三人都松了口气。“都快点走吧。尖塔大概已经发现了。”苏格拉底与自己的学生和拆锁人告别,驾车飞驰离去。
五
文章带着屏幕回到了住处,弹出芯片,打开了几百页的手稿。潦草的四个标题分别是“语言”、“不”、“不之不”与“责任”。文章暗笑,自己随口耍的小聪明也成了老师的标题,饶有兴致地翻看了下去。
黄昏。文章发白的指节抵着剧烈跳动的太阳穴。都市,甚至世界在他眼中闪烁,从血红到苍白,再到现在这副模样。文章虚弱地笑了笑,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骨头很沉。“必然是我,偶然是我。也该‘是’了。”
“而且,老师,您没有去西大陆吧。”
六
把禁书收集起来用焊枪烧化之后,苏格拉底拿出自己珍藏的所有咖啡豆,混在一起打了一杯极浓的咖啡。“哈哈,那个千年前的苏格拉底可不会选择喝药这么愚蠢的死法。或许他没得选,哪天早上就起不来了。”他抓了几颗胶囊,扔进热咖啡里,踱步着上楼,站到顶层的落地窗前享受夕阳。不到24小时前,他还在抱着血性与“不”的信条对抗恶意与逼迫。现在,他再次做出了选择。“世界会继续他自己的。文章,这也是你的责任。你不是世界,但世界必须是你。”
他一饮而尽。在头晕起来之前,他感受到尖塔上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于是肆意地一边咳嗽一边咧嘴大笑:“我就是路上的第一块砖头!”
七
当日晚,法院守卫找到了苏格拉底的尸体。尖塔声称苏格拉底是一个疯狂的小丑,他受到了尖塔与全体公民的公平裁决,如今畏惧法院的处决,服毒自尽。而原本负责追捕相关人员的分遣队则被指派去调查磁锁质量问题。尖塔高层的住户为他们控制住了传染源而感到满意,而苏格拉底记录在案的可笑思想也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是,历史常常猫腰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