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秩序，混沌与记忆的永恒（3）
第十章 魔女与圣女（4）
在畸形的，不被秩序接受的混沌生灵面前，化身为纯洁无瑕的神的圣女的舒尼娅微笑着，对他伸出手来。
在双手相接之前，神圣的祝词已经从她的口中道出。仅仅只是这样简单的作法，就已经让这片地下河流域变得明亮，若有若无的光点围绕着舒尼娅与提科里舞动，让他们显得熠熠生辉。
提科里看着这一幕，有些发愣。长久地生活在阴暗中的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事情。
但是，在他努力地组织贫乏的语言，试图表达自己的想法之前，温热的泪水已经先一步夺眶而出。
在崩坏的神殿之下，在饱受混沌折磨的人类面前，舒尼娅艰难地在椅子上挪动着自己的身体，狼狈地从上面翻了下来。
长期被囚禁在这副躯壳中的她，当然不知道现在关于自己的印象是何其凄惨：五官或被挖出，或被割断；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完整的皮肤，尽是行刑后留下的伤疤；四肢被打入关节，切断韧带的大钉子完全摧毁……包裹在破碎的，染血的圣女服中的，是一具被彻底摧毁，完全丧失行动能力的身体。
但是舒尼娅依然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像虫子一样蠕动着。
她执拗地抬起头来，看向那个带有不定形的混沌部分的人类。对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秩序的部分正在渐渐被挤压，混沌的部分占了上风。很快地，他就要变成堕入混沌中的魔兽了吧。
……有素未谋面的人需要我的祝福。
……我本应作为阿贝伦的圣女而生。
……是的，好好回想一下吧……
神职人员们的嘲弄的鬼影，在舒尼娅的意识里浮现。
……不是这些！这是他们与我这个敌人对抗时的态度！好好再想想，再想想那些圣歌……
金戈铁马的圣歌，在舒尼娅的记忆中奏响。金碧辉煌的教堂风琴，在她的意识里被重建。
……以及在圣歌背后的，阿贝伦自古以来为秩序世界祈福的历史……
……从古至今，一切为了和平而祈福的圣女们哟……
不存在的记忆出现了。
无数的，纯洁的圣女在阿贝伦的神殿下走过的记忆；圣女或跪在神像面前，或牵引着他人的手祈福的记忆；老去的圣女对着新生的小孩讲述过去的美丽传说的记忆……成千上万的，舒尼娅或曾谋面，或只存在于历史中的圣女的记忆，疯狂地涌入舒尼娅的脑海中！
如果舒尼娅有视力的话，她或许能看到，若有若无的气流正在疯狂地从阿贝伦的国土上、废墟里和同样饱受折磨的难民间冒出，进而如归巢的群鸟一般涌向舒尼娅！
在被混沌的魔兽肆虐过后，阿贝伦已经完了。神职人员们或死或逃，作为和平象征的圣女们也是纷纷凋零……
他们已经放弃了这片土地，然而这片土地上，依然有不知凡几的，在魔兽的铁蹄下呻吟着的人们。
仍然笃信着教义的人们，或多或少地，在心里祈求着祝福能假以圣女之手，再一次降临。
人们的梦，人们的愿想，人们的希望……一切的一切，终于汇聚成了一个“圣女”的“幻想”，带着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的记忆，作为一个新的“印象”，投入到了“无”的化身之中。
舒尼娅感到，一直以来束缚着自己的枷锁崩溃了。
她能凭借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满是血污的双腿，幻化成了披着白裙的素足。
她能向着受苦的人伸出手去——手臂上的钉子崩溃，崭新的洁白手套戴在了手上。
她能感到充满硝烟的空气，能品尝得到尘埃的苦涩味道——丧失的五官，渐渐回归了。
她不再犹豫，即便她的手掌被混沌的烂肉上的各色血迹染得一片肮脏，也决然地牵起了眼前的人的手。
无师自通的，来自阿贝伦从古至今，一切圣女道出过的圣歌与颂词，从舒尼娅的口中流出。
祝福的莹莹辉光，包围在“无”的化身与堕入混沌的生命的身边。
“这位先生，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呃……啊……唔……提科里，嗯。”
“提科里先生……我是舒尼娅，非常感谢你能来到这里，不然的话，我可能就无法从之前的困境中脱身了呢。我会记住你的名字的哦。”
“啊啊啊……我想我这样一个被人类遗弃的，不值得您这样……”
“不要妄自菲薄啊，无论属于秩序，还是属于混沌，你都是降生到了这个世界上的生命，自然有昂首阔步地走在世间的权利呢。”
“呃啊啊啊啊……我要走了！我可不能继续在这里拖延下去了！”
“能请让我问一下，你想到哪里去吗？”
提科里看着舒尼娅那如磨砂玻璃一般模糊，什么内容都看不清的眼睛，陷入了犹豫之中。
他知道，贸然对一个陌生的存在暴露自己的同伴，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会让本就在艰难的环境中求生的他们遭受更大的打击。
但是，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混沌——远比自己强盛得多的混沌气息，就连她的存在都仿佛是不稳定的，正在时时地崩溃着的。
虽然有着异常光鲜亮丽的，人类的外貌。但这个名为舒尼娅的存在……或许是同类？
提科里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最后还是别过头去。他还是没有勇气交代全部的真相，不过，说一点还是可以的吧。
“之前不是在这边听到了非常响亮的爆炸声嘛……我担心可能出现了什么情况，所以来这里侦查一下。”
“嗯，这里之前被扎以那的佣兵轰炸过哦，炸出了很大一个洞呢。”
“噫！果然那帮混账人类连地下都不放过吗！对了，你是从那个洞那边过来的？有没有——”
“比起扎以那的佣兵，是一个更加危险的角色进入了地下河里哦。”
“该死！果然，公理骑士团的煞星哪有架往哪钻是吧！我得尽快……”
“不用这么担心，提科里先生。”舒尼娅温婉地微笑着，手上悄然泛起荧光，“我会保护好每一个饱受折磨的，混沌的生灵的。”
为他人献上祈福，缓和他人的伤痛。
运用阿贝伦神职先生之间代代相传的除法治疗术，救助将死的人们。即便最终无法拯救，也要握着他们的手，为他们平静地离去而祈祷。
竖起除法护盾，在魔兽的利爪之下保护无力的人们。
有的时候，更是要让魔法师、骑士、佣兵之类的印象替换圣女的印象，自己亲自顶着层层叠叠的伤痕与魔兽交战，并最终将其击杀……
……
舒尼娅早就忘了，自己重复了这样的事不知几万遍，甚至几十万遍。
即便对秩序世界一无所知，但舒尼娅也很确信，自己正在一人成军地在阿贝伦的废土上战斗，帮助失乡的人们继续生存，或赐予他们一个平静的解脱。
明明在这之前，她还是个从未被正眼看过，人人喊打的，“混沌的魔女”。
真是讽刺？人心善变？自己只是一个被他人需要时临时诞生的工具人？
舒尼娅从未这样想。
因为，当她时而回头望去之时，她能看到自己一路走来，建成的不知凡几的人类聚居地，以及跟随着她的漫漫人群。
人群里并不只有普通的人类，更有大量被混沌污染，或出现了野兽的特征，或长出了异形的器官的人们——或许是因为舒尼娅本身便是混沌的因子，她的祝词并不能消灭混沌的污染，只能让混沌与秩序的部分共存。
但是，秩序世界理应避之不及的，被混沌污染的畸形者，却依然能和普通的人类好好地相处在一起……
当然，这样的情况，也少不了众多的诱因：荒废的阿贝伦土地上，大家不应内斗，应该团结求生的共识；被混沌污染的人群里，有不少他人的亲人；舒尼娅和大家费尽口舌地劝说普通人去接受……
但就结果而言，舒尼娅看到了新的可能性——来自秩序世界的人类和存在便是错误的混沌生灵共存的现实。
在看到这样的可能性的时候，时时缠绕在舒尼娅的记忆中的，神职先生们的鬼影渐渐退散了。
她是“混沌的魔女”？或许是吧，毕竟确实是因为舒尼娅的存在，才招致了降临到阿贝伦的灾难。
身为“无”的化身的舒尼娅，也仅仅只是在他人的视线中，以他人的“印象”与“记忆”为画皮，扮演着圣女的角色……或许迟早有一天，这样的伪装会被戳穿。
但是，没有迎来消亡的结局，依然苟活着的她，却也确实在救助着他人，让生活在阿贝伦的百姓们的生活渐渐恢复正轨……
……我绝对不是只会带来灾难，破坏亚特兰蒂斯的灾星。
……我的存在，一定还有其他的意义……一定！
所以，舒尼娅持之以恒地在阿贝伦的土地上行走着，力图拯救到每一个饱受魔兽肆虐的难民……
直到穿着铁灰色的板甲，带着冷酷的十字面罩的公理骑士团大军，压到了这片荒废的土地上。
而他们的刀剑，却是对准了阿贝伦的难民们……以及舒尼娅。
地下河里，舒尼娅的眉头突然皱紧。
她一挥手，用力推开提科里。与此同时，她几乎是本能地在面前竖起了一个完整的除法魔法护盾——
“啪咔！”玻璃破碎般的声音响起。坚实如城墙的护盾没有起到一丁点的作用便轰然破碎、消散！
舒尼娅不得不让自己的身体归于“无”，才躲过那一发致命的银光——
“呃啊！！”
令舒尼娅一阵心悸的惨叫声，在背后响起。
她回头看去，正看见提科里捂着肩膀，牙关紧咬得都出了血。而在肩膀上，浅银色的血液正在缓缓流出……
“砰！”的枪响，直到现在，才开始在地下河渐渐回荡起来，震撼着提科里的耳膜与舒尼娅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