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镇的小茶馆 第五十三章 诀别
医院里的每一天都不平静。
除去常住的患者，因为临近新年，病房里的住客并没有那么多。就比如说爷爷的病房，这本是一个能够容纳三名患者的大病房，现在它的空床位却暂时被两个孩子用作临时床铺。似乎是知道最近住院的病人会很少，医生和护士也几乎默许了他们的行为。比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或是中年人，当照顾爷爷的责任无情地落在两个孩子身上时，他们便不得不用那对尚显稚嫩的肩膀，来扛起生活和家庭的重担。
医院虽然也可以雇佣护工，但经过谨慎的考虑，他们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爷爷尚有自主意识，也有相应的行动能力，许多事情他仍然可以做到。照顾爷爷的事情由欣灵来做：喂爷爷吃水果，帮助爷爷配合医生和护士做检查，给爷爷打水洗脸洗脚，这些都是少女要做的事。而相对地，陌漓要做的就更多一些：去食堂打一日三餐，外出买水果和生活用品，和医生沟通病情，还有收拾垃圾等等杂务。有时一个人做不到的话，欣灵也会帮助他一起做。虽然爷爷无儿无女，但两个孩子在他的身边，就仿佛一双儿女一般。
距离爷爷出院还有几天，但爷爷却执意要求给他们放一晚上假。原本他们想回绝爷爷的好意，但看到爷爷熟睡的模样，两个孩子也只好暂时安下心来，去享受二人独处的这一晚。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欣灵姐？”还是陌漓先开了口。
“出去走走吧，如果……不介意的话。”欣灵腼腆地回答。她不止一次地在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将一直没能说出口的心意表达出来。虽然相识也不过两年的时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早已让她认可了身边的少年。一句“喜欢”，实在是比她想象得还要难说出口。在爷爷住院期间做这些事，真的……可以吗？总觉得，如果真的做了的话，她会感到很愧疚的。
“当然可以，”陌漓笑笑说，“就在医院附近转转吧。”少女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这家医院的历史还要追溯到几十年前，历经多次改造才成为现在的模样。而因为建立的时间比城市的发展期还要早，因而当周边的商业区发展起来后，它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它们的邻居。不过相对于城里的人们来说，医院的位置刚好处在市中心，还是非常方便的。而且因为依靠商业区，患者家属的吃饭和休息都有了一定的保障。远道而来又没有地方睡的家属会选择在附近的旅店住下，食宿和生活必需品的购买也会在商业区完成。
这片区域刚好是陌漓买东西时常来的地方。趁着今天晚上有空，他想带欣灵体验一下这里。作为一个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的人，陌漓对于这一切都非常熟悉，而相对地，几乎没去过城里（不算外出写信、送信或是旅行）的欣灵则觉得这灯火有些过于刺眼了。尽管站在楼里也能够看到，但亲身体验的感觉还是和俯瞰有很大的不同。不像小镇，这里的灯火很明亮，将这里照得仿佛万籁俱寂的夜晚从未到来过一般。感慨之余，面对琳琅满目的商铺，少女一时间有些眼花缭乱的感觉，仿佛是步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毕竟，这可是附近最大的城市之一，它的夜晚之明艳，是许多小城镇难以望其项背的。
“这里的夜晚好亮。”欣灵一边注视着道路旁的路灯一边说。
“这就是大城市吧，”陌漓笑笑，抓着欣灵的袖口说，“这里的夜晚不像小镇或者村庄里那么安静，总是有车辆来来往往。”抓住袖口的目的主要是担心欣灵和他走散，但少女对此并不介意。大概正是因为喜欢，才会毫不介意这些细节。
“想喝点什么吗？”最难让欣灵拒绝的，是少年身上的那份温柔。
少女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你。”有他在身边，欣灵就会觉得很温暖。
这个夜晚，两人游走于各式各样的商铺前，时而对着窗内高档的服饰惊叹，时而就衣服的相貌款式发表一番逗趣的评论，还一起去了商场内部参观。比起常常回荡着吆喝声的集市，这里除了涌动的人群，还是要比镇里安静地多。没有人去宣扬自己的商品，蔬菜瓜果，肉类副食，日用百货，无一不呈现在他们的面前，等待顾客自己的选择。虽然欣灵的衣服让她看上去并不像是城里的人（其实那是件二手的，但她自己很珍惜），但偶尔表露出的好奇目光还是暴露了她的身份。陌漓倒也不在乎这些，只要欣灵能够开心就好。
“欣灵姐，以后……你想怎么办呢？”走累了，两人拂去车站座椅上的雪坐下，“继续留在小镇，还是到城里来呢？”陌漓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看到欣灵在面对琳琅满目的新鲜事物时所露出的兴奋的神情。如果来到城里的话，也许她慢慢就会习惯的吧。
“大概和你一样吧，”欣灵回答，“走出小镇，去看看小镇外的世界，然后在某一天回到这里……”如果可以的话，陌漓也希望能够回来建设这里，回到这个给予他前行意义的地方。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回去之前，少女问少年。
“会的，一定会的。”
回到茶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只是，许多人和事都已经不是往日熟悉的面貌。应爷爷的要求，两个孩子关闭了茶馆，也没有写上何时恢复营业。或许，爷爷早已经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放弃手术选择保守治疗。不仅仅是存款，他要用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帮助孩子们在前行的道路上走得再远一点，哪怕只多一步。
“这是一个月份量的药，”准备去给爷爷拿药时，医生曾面露遗憾地对陌漓说，“吃完了就拿着这个收据再来取。不过，爷爷他可能……”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少年多多少少能猜到医生想表达的含义。他衷心希望，爷爷能够再多陪他们一段时间。因为担心欣灵，他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她。不过从少女脸上偶尔流露出的伤感来看，她其实也是知道的。
茶馆仿佛回到了寒假歇业时的状态。从回来之后爷爷不咳血了，心情也恢复了许多，脸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因为不想看到爷爷难过，两个孩子也没告诉他病情的事，只是每天嘱咐爷爷按时吃药。心情好的时候，爷爷还会主动到外面去散步。不过这个时候，茶馆里的气氛就安静得可怕，仿佛连微弱的呼吸声听起来都非常刺耳。欣灵和陌漓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一样，只是做着各自的事情，彼此间却没有一点交谈。而爷爷回来后，气氛又恢复如初。
“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某天爷爷休息的时候，两人在欣灵的房间里讨论。对弥留之际的爷爷来说，能够露出笑容便是最大的满足了。只是，他现在所看到的笑容是虚假的，是不真实的，那只是两个孩子在他面前演的一出戏。反复几次之后，陌漓已经无法忍受整天戴着面具对待爷爷，他想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爷爷。
“可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欣灵的语气不似之前那么软弱，“我宁愿让这个谎言持续下去，持续到一切结束的时候。”对少女而言，爷爷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选择也都是以最大限度照顾爷爷的心情而选择的。所以她不认同陌漓的做法。
“但药，已经吃完一周半的量了，”陌漓低下头，“继续下去的话，爷爷很可能撑不到年过完……”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但两个孩子都没有过年的意向。唯一的亲人正逐步走向死亡，怎么可能还有心情享受欢乐，还能够笑得出来呢？
“……暂时先这样吧，”短暂的沉寂后，欣灵略显无奈地说，“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又是一年新春，但这个年却比去年过得更加清冷。尽管爷爷仍然在兴致勃勃地做着准备，但两个孩子都知道，这不过是最后的勉强。当热气腾腾的火锅再次摆在他们面前，两人却都已经没了胃口。无论是鲜绿的蔬菜，已经切好的肉片，还是锅里冒泡的声音，哪一样似乎都与现在的处境极不相称。他们也希望爷爷能够一直微笑着，但既然知道既定的结果，又怎么能像以前那样，还能笑得出来呢？
“你们怎么都不吃呀？火锅就要凉了哦！”坐在桌前，见两个孩子迟迟不肯动筷子，爷爷不解地问道，“一年就这么一次机会，快吃吧，吃得好才能身体好！”陌漓拗不过，夹了一片肉蘸上酱料送进口中。明明已经是习惯的味道了，但少年的脸上却忽然多了两道泪痕。不知该说是感动还是难过，苦的，甜的，酸的，辣的，复杂的情绪一瞬间仿佛有了凭依，一齐在这片肉中绽放。欣灵对少年的反应有些诧异，以为他是被火锅的味道感动了。
“好吃吗，好吃就多吃点，慢慢吃。”爷爷一边说一边摸着陌漓的头。
“嗯，好吃。”陌漓的泪水还没有止住，吃进去的食物和眼泪和在一起进了肚。
临睡觉前，陌漓房间本应该关紧的卧室门居然被打开了。欣灵提着枕头悄悄进来，让毫无防备的少年吓了一跳。“欣灵姐，你这是——”没等他说完，欣灵先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今天难得见你哭成那个样子，”欣灵一边轻声说，一边把枕头放在陌漓的床上，然后躲进被窝中，“让我不免有些担心你我才会过来的。”话语中夹杂的少女气息不免让陌漓觉得有些羞涩，而那在黑暗中也显得明晃晃的白裙子更是让他不知所措。
“我……我没事，”他扭过头，努力不去看欣灵的脸，“只是……积累的情感一瞬间全部涌出来了而已。”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陌漓的心情是毋庸置疑的。
““哈哈，但是这样的你也很有趣，”少女轻声笑道，“虽然一直没能说出口，但是……陌漓，你真的是个温柔的人。”少女说完，轻轻转过身，然后满意地入睡。少年听罢，一直藏在被子里的脸瞬间就红了。直到欣灵睡熟，他才刚刚进入梦乡。
短暂的温馨也仅有过年的一两天。还没到初七，爷爷的咳嗽又变得严重了。即使陌漓及时找来医生给的药，似乎对缓解病情也无济于事。爷爷似乎意识到时间已到，平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靠在床边闭上眼睛休息。因为担心爷爷，陌漓和欣灵每隔几小时就会交换一次，担心爷爷会忽然就抛下他们而去。爷爷醒来的时候，他的面前总会站着陌漓和欣灵其中一人。似乎觉得靠在床边有些太累了，爷爷索性直接躺在床上，也不想去做其他的事情。对他而言，一生的终末虽然仍有遗憾，但于更长的时间来看，他也已经别无所求。最后让人放心不下的，大概也就是那两个孩子了吧。他真切地希望，能够给他们留下一个归宿。原本，他想要让他们继承这里的，但他们都有自己的未来，不应该被这所谓的使命束缚。
就这样反复了几天。实际上在这段时间里欣灵和陌漓一直在试探爷爷的气息。似乎，老人的气息在一点点变得愈发微弱，说明时间已经要到了。爷爷卧床休息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每个晚上都在一起睡，偶尔特别难过的时候，一个人便会紧紧地抱住另一个，任由泪水打湿身上的衣服。他们也已经是成年人了，要学会坚强，学会擦干眼泪向前走。
“陌漓，欣灵，”某一时，爷爷勉力用手肘撑起身子，将背靠在床板上，“我……有话，要对你们说。”两个孩子跪在爷爷面前，聆听爷爷最后的话语。
“这段时间……真的辛苦你们了，”爷爷一边咳嗽一边说，“其实……你们不用为我这么费心的。命不久矣，我早就已经心知肚明。但是，我依然要向你们表示感谢。”
“我这一辈子呀，每天清贫度日，好不容易有了点积蓄，却还是没能留住啊……”说到这里，爷爷忽然咳嗽不止。欣灵连忙拿水过来喂爷爷喝了几口，凑近一看才发现爷爷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似乎只剩下了说话的力气，他要把最后的真心话都告诉他们。
“陌漓，爷爷这一辈子苦，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东西。剩下的积蓄，你拿一部分当路费吧。你的父母也一定在等你吧。”陌漓本想拒绝，但下一秒欣灵悄悄握住了他的手。少女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只要有一个契机仿佛就会喷涌而出。
“欣灵，很遗憾，爷爷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这间茶馆，还有剩下的积蓄，就都留给你了。到了今年秋天，你休学的期限也就结束了吧，秋天开学的时候回去上学吧，争取考上大学，离开小镇……”爷爷又咳嗽了几声，此时的少女已是泪流满面，她起身握住爷爷粗糙的手，这双手曾经拉扯了她十二年。而如今，她不得不和这双手说声再见。
“我走后，把我埋在山上的公墓里吧。安安静静的，也挺好……”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那只原本被欣灵握紧的手也渐渐开始弯倒，欣灵才知道爷爷已经离他们而去。哭声回荡在空旷的茶馆中，让这段本该是颇有烟火气的时间里多了许多伤感。
爷爷过世的消息直到几天后才告诉镇子里的其他人。当山松和小曦匆匆赶来想要见爷爷最后一面时，他们只看到了面色憔悴的欣灵和陌漓。
“爷爷呢？爷爷在哪里？”山松急不可耐地问。没能再见爷爷一面让他颇感愧疚。
“已经下葬了，”欣灵沉着脸回答。山松注意到，她原本清秀的长发上多了许多白发，那颜色甚至已经明显到可以一眼就看出来，“爷爷吩咐要一切从简。”所谓的一切从简，其实就是爷爷为了给欣灵多留些积蓄而做出的决定。没有追悼会，没有葬礼，简简单单地火化下葬，甚至为了省钱，爷爷还特意把这部分钱藏了起来，直到两个孩子清点遗物时才发现。
“我们也想，但是……”陌漓欲言又止，似乎他们还没能从阴影中走出来。
“抱歉……是我太着急了。”见两人的情绪尚不稳定，山松连忙道歉。
“那，之后你们要怎么办呢？”小曦看着他们问。
““走一步看一步吧，”陌漓叹口气说，“现在，该轮到我们展翅高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