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吳鉤考證

2023-09-03 15:58 作者:踏焰者  | 我要投稿

吳鉤考證 by踏焰者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唐.李賀《南园十三首·其五》


唐代詩鬼李賀的這首詩,展現了男兒志在從軍,建功立業,而後名留青史的少年意氣,而所配的吳鉤究竟是何物呢?


吳鉤最早的記載出自於東漢趙曄所寫,唐皇甫遵刪訂的《吳越春秋》,以小說家筆法,描述了吳王闔閭得寶劍莫耶後,又以重賞求金鉤,後得二神異之鉤,於是配戴不離身的故事。


撇除神異部分後,可知吳王闔閭非常喜歡金鉤,並以重賞求而得之。

順便提一下,春秋戰國時期常把銅器稱作金器,所以這邊的金鉤指的是銅做的鉤。


●有關吳鉤目前有三種假說:


彎刃說(實物說)、寶劍說、和帶鉤說,筆者主要支持彎刀說(實物說),因為筆者認為另外二個假說有明顯缺陷。


寶劍說表示吳鉤的鉤是指吳國所鑄的寶劍「純鉤」,並且以李白的俠客行當作佐證: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說俠客一開始帶的是吳鉤,後來變成脫劍膝前橫,可見吳鉤=劍,但這個聯繫非常的弱,首先,俠客可能帶兩種武器,或躲避追捕路上換兵器,再者,行文賦詩時,很有可能將吳鉤和劍一起拿來指帶兵器,而不是具體指特定兵器。


更確切的否定是:

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傳-25:「延壽又取官銅物,候月蝕鑄作刀劍鉤鐔」,顏師古注云:「鉤亦兵器也,似劍而曲,所以鉤殺人也」。


漢書是東漢時代班固(32年—92年)所寫,隋末唐初顏師古(581年—645年)寫註解,前二者為史家,依年代相近程度和歷史專業程度,他們的著作應當比盛唐詩人李白(701年—762年)更適合拿來判斷鉤是甚麼樣的兵器。


同時這段記載也讓帶鉤說難以立足,「作刀劍鉤鐔」這句話中,刀劍自然是武器,鐔是一種短劍,中間的鉤你要說是掛衣帶的鉤子,顯然語意大有問題且突兀。附帶一提,吳越春秋的作者趙曄和班固一樣是東漢人,總不會班固知道鉤可以是武器,趙曄不知道吧?


至於拿出某些文獻,比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說鉤有的時候指的是帶鉤,以此說吳鉤的鉤也是帶鉤,就屬於蠻纏硬扯了,鉤有的時候也指魚鉤,你怎麼不說是魚鉤呢?


古文常有一字多義的情況,具體是何物,要看看前後文,漢書循吏傳-24:「諸持鉏鉤田器者皆為良民,吏無得問,持兵者乃為盜賊」,顏師古注云:「鉤,鐮也」,這邊的鉤和鉏和田器放在一起,又說不是兵器,自然不是指兵器鉤,而是指農具鉤=鐮刀。


那麼,吳越春秋-闔閭元年-6開篇第一句「闔閭既寶莫耶,復命於國中作金鉤」中,和莫邪劍放在一起描述的金鉤,是兵器鉤還是其他鉤,不言而喻。


接下來,筆者就要闡述彎刃說(實物說)下的吳鉤是甚麼樣的了。


------------------------------------------


●「吳鉤」出土-兵馬俑手中的青銅鉤


自秦始皇陵被發現之後,常有新的考古發現,而青銅鉤亦在其中,《秦始皇兵馬俑坑一號坑發掘報告1974-1984》中,在一個弩兵方陣的最前排左右兩側,有2個吏俑,手持兩面彎刀狀武器,被認為是春秋時期的吳鉤(爾後稱春秋吳鉤)。



此青銅鉤為實心,身和柄一次鑄成,通長71.2公分,刀身稍曲,頭部彎度較大,頂端平齊截面呈棗核形,中心厚於內外兩側,雙面開鋒,刃較鈍,刀身寬2.3-3.3公分,最厚處0.8公分,柄長11.1公分,為前扁後圓的柱體,寬3-4公分(靠刀身處窄而末端寬),重1.045公斤。


歷史上,真正的春秋吳鉤已難以考證,目前吳地出土的墓葬暫無鉤型兵器或禮器出土,若江蘇省虎丘山下劍池水中的墓葬真的是闔閭墓,或許未來發掘時能驗明正身,否則目前僅能假定時代最接近的,秦朝始皇帝兵馬俑坑一號坑中,2個吏俑手持的青銅鉤(爾後簡稱秦俑鉤),為春秋吳鉤樣式。


秦俑鉤常因刃較鈍被「吳鉤非兵器論者」拿來當作佐證,甚至口出狂言道:「帶秦俑鉤上陣不如帶一塊板磚,秦俑鉤是器物不是兵器,故吳鉤亦是器物(帶鉤)。」


雖然陝西研究院著名考古學大家王學理在其論文《吳鉤,秦鉤,金鉤》中,以因秦俑鉤為陪葬器物,所以不如原物鋒利做解釋,畢竟出土秦劍的青銅的質量極脆,明顯因為其為陪葬品而未採用實戰的青銅合金比例,但即使如此同兵馬俑坑出土之其他武器(比如箭頭、秦劍)仍進行了開鋒,因此陪葬器物導致其鋒銳不足未必能服眾。


在此,筆者要提出一個假說,那就是秦俑鉤的開鋒程度和實物相當,因為本來就不需要開太窄的鋒角,甚至太銳利反而不好。


何出此言?這邊要先各位提一下刃角的知識了,針極其銳利,但極易彎折,錘非常堅固,卻沒有銳利度可言,在相同的材質下,銳利和強度會成一定的反比,所以為了讓刀具符合所用,不同刀具會有不同的刃角,現行刀具的刃角和用途大致如下:

17度:為一般剃頭刀或菜刀的角度,刀刃銳利然持續性差。(雙面乘以2)

20度:可提供一相當銳利的刃面,隨身小刀或需十分銳利刀子所使用。(雙面乘以2)

25度:兼具刀刃銳利及持續性的開刃角度。一般野外用刀多為此一角度。(雙面乘以2)

30度:刺刀或野外用刀使用,不易變鈍,易於研磨是其優點(雙面乘以2)

砍非常硬的木頭剁骨頭50度~60度(單邊除以2)


而秦俑鉤截面為棗核型,其刃口結構大概率為凸磨的60度角,自然和一般兵器比起來較鈍了。


那為何秦俑鉤要用60度的寬刃角呢?


首先我要提一件大家很容易忽略的事:秦俑鉤是青銅器,重量為1.045公斤,沒有常接觸安全兵器和冷兵器的人對這個重量可能沒甚麼概念,因此筆者找了一根重量為1.04公斤的廢鐵管,親自實驗了一下,發現廢鐵管可以輕易地敲碎石膏塊,廢鐵管尚且如此,那麼兵器形狀的秦俑鉤,其無鋒的頭,要敲傷甚至敲碎人骨是沒啥問題的(那些說帶秦俑鉤上陣不如帶一塊板磚的,腦袋伸出來,讓我輕輕敲醒你沉睡的心靈)。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ih4y1m7Ep/?vd_source=6cc0eeabd4029fff10b4074e9a04925c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Cz4y1K7nc/?vd_source=6cc0eeabd4029fff10b4074e9a04925c


接著我來看看秦俑鉤的整體造型:前方曲刃的部分,能在接敵時提昇切割能力,因此即使刃角相對較鈍,亦能行切割之能,而柄的設計靠近末端的部分逐漸膨大,能在揮砍和鈎拉時防止脫手,可以推測出秦俑鉤和西方軍刀術一樣,會用甩動的方式揮舞,而在柄和刀相接之處...這下尷尬了,沒有護手防止手往刀刃的方向跑。


雖然用甩動的方式揮舞,手大多數是往劍柄末端處滑動,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要是和敵人的兵器或盾牌在不洽當的時機碰撞,手向前一滑,若是菜刀那種銳利的刃角,豈不是要割的自己滿手血?因此筆者才主張「太銳利反而不好」。


中世紀破甲劍技殺擊(Mordhau)證明了皮膚在一定程度下能碰觸鋒刃且不會割傷,秦俑鉤的60度的寬刃角,除了強韌易研磨之外,在意外發生時滑動時,亦不會割傷手。


殺擊

------------------------------------------


●「吳鉤」花草埋幽徑-吳鉤為何神秘,又去向何方?


春秋吳鉤的型制和定位,一直以來飽受質疑的原因,是因為相關記載的稀少且沒有圖紙,春秋吳越之地墓葬藏品亦未見到,秦俑鉤是目前秦朝以前鉤型武器的實物。


有關記載較少這一點,筆者個人有一個假說,即春秋吳鉤並非主戰兵器,且存續時間不足。


何出此言?據史書記載吳王壽夢二年春(前584年),與楚國爭霸中原的另一強國晉國派巫臣前往吳國教授吳人射箭之術、駕駛戰車和排兵布陣,使得吳國在軍事上崛起,可見在此之前吳國的軍事是相當不成體系的,而自此之後,才開始快速發展,到吳王闔閭登位鑄金鉤時(前515年),也才過去約70年左右。


雖然吳王闔閭鑄金鉤,但同一本書吳越春秋中,在描述闔閭之子夫差當政時的軍隊時,稱「吳師皆文犀長盾,扁諸之劍,方陣而行」,也就是說,吳國陸軍主戰兵器仍是大盾+劍的方陣,並未被吳鉤取代。


那麼吳鉤既非主戰兵器,其定位為何呢?筆者認為,當屬於軍中身分較高者的偏好自訂武器,好比東漢三國典韋用雙戟那樣,並非軍隊的統一配置,而是主將的偏愛武器,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吳鉤地位在文人筆中地位崇高的原因,能配備吳鉤者必然在軍中有一定的身分,秦俑鉤是由該隊兵俑的吏俑配備,也是變相的證明。


在吳王闔閭鑄金鉤(前515年)前,並沒有吳鉤的記載,很有可能是在闔閭即位時方在吳軍中因上有所好而小批量推廣,但在前473年夫差亡國,距離鑄金鉤事件也才40餘年,要在這40餘年內留下保存至後世的墓藏,且墓主還得是春秋吳鉤愛好者,可說是機率極低,這大約就是吳鉤相關記載稀少的原因了。



那麼吳鉤的實戰價值如何呢?在春秋吳鉤時期,肯定是不錯的,出土的越王勾踐劍約55公分,而秦俑鉤為60至70公分左右,且有鉤擊這種繞過盾牌的特殊攻擊方式,可以想像當年在雙方短兵相接時,手持春秋吳鉤的隊長們揮舞著吳鉤,在敵方陣列砍出一道缺口,改變戰鬥走向的情景。


但到了秦朝時,隨著技術的提升,鐵器的出現,春秋吳鉤的型制已經跟不上時代了,秦朝的進戰步兵以手持長柄武器為主,而長柄武器中,能刺、砍、鉤、錘的戟為大宗,並將持續輝煌至漢朝,短兵類已成護身武器,秦俑鉤是弓弩隊的軍吏所持,而即使在短兵中,同時代秦劍已達80至95公分左右,除了拿秦俑鉤的軍吏外,弓弩隊其他兵俑配備的是秦劍,其他弓弩隊更是連軍吏也配秦劍,若不是有來自南方的秦軍善用且愛用秦俑鉤,秦朝之前的吳鉤型制迄今難見天日。


秦朝以後至兩漢,卜字戟成為長兵主流,鐵製環首直刀成為了隨身短兵的主流,但依照漢書「作刀劍鉤鐔」的記載,鉤狀的吳鉤仍舊存在,在漢朝畫像磚中,也有人持秦俑鉤狀的武器進行比武,至漢朝時期,吳鉤想必也換成鐵質兵器,至於有沒有研發鉤尖則不得而知,如果有,那型制可能變得像西方達西亞和色雷斯民族愛用的席卡短劍(Sica sword)那般模樣「似劍而曲,所以鉤殺人也」。


席卡短劍參考: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1B4y1E7nP/?spm_id_from=333.337.search-card.all.click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唐初之時,顏師古(581年—645年)就為了鉤做註了,特意做註代表該物或詞語已經沒甚麼人用了,為何鉤會落下帷幕?,這就要提一個歷史因素:西晉時代(266年-300年),馬鐙出現並開始發展了,這代表能夠近戰的騎兵大量加入戰場,步兵搏鬥的對手,不在只是步兵。


鉤類兵器跨過盾牌和格擋的優勢,只在步兵對步兵時,效果才顯著,面對騎兵加入戰場,騎步雙方必須用長槍方能妥善利用馬匹的衝擊力,並達成破甲效果,因此鐵戟和吳鉤,在騎兵的加入,以及科技進步導致盔甲的重裝化兩大因素下,離開了戰爭的舞台。


唐人也逐漸遺忘了吳鉤真正的樣子,若說李白(701年—762年)的俠客行對吳鉤的印象有些疑慮,盧弘正(?—851年)時代,他所寫的《興唐寺毗沙門天王記》,內提到:「毗沙門天王者,佛之臂指也。右扼吳鉤,左持寶塔...」,再對照當時毗沙門天王的形象,可以說此時的吳鉤已經和寶劍畫上等號。


唐朝毗沙門天王像


到了宋,《大宋重修廣韻》(公元1008年)則說「曲也,又劒屬」,沈括(1031-1095)的夢溪筆談則寫道:「唐人詩多有言吳鉤者。吳鉤,刀名也,刃彎。今南蠻用之,謂之葛黨刀。」沈括可能考據到秦漢吳鉤的圖紙,將其和東南亞的潘達特戰刀(Pandat)對應上了


潘達特戰刀參考: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CU4y1A7Ai/?spm_id_from=333.337.search-card.all.click&;vd_source=6cc0eeabd4029fff10b4074e9a04925c


而元《古今韻會舉要》(1297年)則記載「古兵有鉤有鑲,引來曰鉤,推去曰鑲,晏嬰曰曲兵將鉤之,亦劔屬...」


自顏師古(581年—645年)為了漢書做註以降,官方考證編纂的書籍《大宋重修廣韻》、《古今韻會舉要》皆記載了鉤是彎曲和雙面有刃,和秦俑鉤的型制相合,大約和春秋吳鉤即使有所不同,亦不遠矣。


吳鉤最晚在唐初時已成古兵,但其作為「軍中身分較高者的特殊優質兵器」的概念被卻保留了下來,在文人的口筆之中,作為勇武或報國的象徵,不斷地被傳唱。



明.鄭琰《再送陸四》


別酒重開上驛樓,驪歌聲裡看吳鉤。

種魚有術龍君老,相馬無經驥子羞。

疏雨過城槐葉暗,夕陽連水木奴秋。

還家記與猿公語,不見書生萬戶侯。


吳鉤考證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