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九章 枷锁
一辆马车自长安而来,却没有去往潼关,而是悄悄绕过关隘,往安军的方向驶去。
马车上没有车夫,却似认识路一般穿梭山径。车里面相对坐着两个人,一个白须白发,身着白衣,白衣上用金丝绣着展翅绕体而飞的孔雀。一个黑须黑发,身着黑袍,黑袍上用银丝绣着下山的猛虎,怀中还抱着一把黑色的剑。
二人皆是闭目,一言不发,似乎并不在意马车到了哪里。
安军的四名斥候正巡过一圈,忽然远远地便见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你去报信,我们去探查。”四名斥候快速地分配好任务,正要行动,却忽然齐齐栽下马,那马车避也不避,从他们的尸体上轧过。
不一会儿,马车在军营一侧停下,看这处,正是前一晚赵子虚翻越的地方。
白衣老人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黑子男人则眨眼间来到了城墙下,又眨眼间,竟是来到了墙内,只见他闭着眼睛,抱着剑沿墙而走,与黑暗竟似浑然一体,一队士卒从不远处经过却浑然不觉,又不一会儿,黑衣男人走入军帐群中,闲庭漫步一般,却总是可以恰巧与巡逻士卒错过。
忽然,黑衣男人脚步一顿,睁开了双眼。只见他的脚下,踩到了一根发丝般的细线。
“贼子!又来!”付东君领着三名东藏剑庄的人直接杀出,附近的士卒也迅速地聚拢过来,一座座军阵开始列起。
黑子男人面沉如水,缓缓拔剑,锋芒顿时锐利似剑,直指中军大营。
军营外,马车中的白衣老人听得了军营内的动静,暗骂一声:“废物。”
军营内忽然灯火通明,喊打喊杀声震天响起,竟似开始了一场两军对战,一直持续了整整一刻钟,黑子男人忽然从军营内跃出,迅速地钻进马车里。
马儿似有灵性一般,嘶鸣一声,转身疾驰,恰避过几支流矢,跑进树林中去了。
黑子男人封住几个穴位,一咬牙,拔下身上箭矢,说道:“大人,我失败了。”
白衣老人很不满地“哼。”了一声,随后马车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军营里,付东君的手下以及几名将领全部负伤,三名将领重伤垂危,士卒死伤过四百。安禄山坐在大帐不远处的地上,大汗未消……刚刚那把漆黑如墨的剑锋离他的脖子可是不足一寸了,他真真算得上是死里逃生了,慌忙之间喊道:“东君,东君!是裴旻!他来了!”
若非付东君在那人自以为将要得手之际拼死相护,他安禄山恐怕命休矣。
此刻,付东君躺在安禄山不远处,腹部被划拉出一个大口子,鲜血流了一地,忽然沙哑怒道:“叫什么叫!就凭你这样,你也配当君王?”
周围本来急躁的将卒被付东君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去,生怕被殃及。
安禄山也被付东君吓得怔住,自他们认识以来,这是付东君第一次发怒,也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字的话。
“无事便好!”安禄山赶紧爬起来,看向旁边还站着的将领,吼道,“你们瞎了吗!还不快传军医!”
“是!皇上。”
军营似乎在安禄山的一声怒吼中逐渐安定下来,各方行动开始井然有序。
付东君独自一人被安排在中军大营照顾,医者们处理完伤口,便匆匆退下。
安禄山沉着脸坐在付东君不远处,待到医者退下,便急不可耐地开口问道:“东君,你真的觉得我可以成为皇帝?”
付东君还似从前那般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安禄山咬牙,忽然拔/出腰间挂剑,指着付东君怒吼道:“好吧,闭着眼睛的汉人总比睁着眼睛的好!”说完,愤怒地把剑插在地上,转身就走。
“你不已经是皇帝了吗?”未待安禄山走出大帐,付东君忽然开口。
安禄山听得付东君话语,转过身来。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要做的是万民共主的帝王!是一个真正的……”
付东君摇了摇头,叹息道:“恐……自取灭亡……”
安禄山愤怒地拔/出地上的剑,指向付东君道:“凭什么不可以?就凭我是胡人?”
付东君挣扎起身,对着剑锋直视安禄山,一步也不退让地说道:“这是原因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因为你是胡人!”
安禄山咬牙,看着付东君直视自己的双眼,恍然如见烁烁鬼火,愤愤地将剑插在地上,怒道:“东君,你和其他汉人不一样,其他的汉人看我,哪怕我身居高位,哪怕他们满脸笑意,他们的眼睛却好像依旧在讥笑,胡人!蛮夷!奴隶!凭什么他们总是高高在上?他们能说的话,我也能说,他们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他们以他们的竹简,帛锦,纸张骄傲?那有什么可骄傲的?只需要大军踏过!皆为尘土!”
“你做不到的,至少现在,你的大军虚有其表,就像你读过的文字,除了能够用来表达你的说法,你什么都没有学到。”付东君忽然感觉腹部一阵疼痛,脸色一白,倒了下去。
安禄山赶紧将付东君扶住,缓缓放平,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说法总是那么晦涩,东君,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一名智者,哪怕是在汉人里也是,你可以教我。”
付东君摇头说道:“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呵,我又何尝不是一枚棋子呢?但是,你如果想知道,我也可以让你看清一些。”
“好,好,洗耳恭听,洗耳恭听。”安禄山坐下,一副求教的模样。
付东君躺在床上,看着军帐顶部,开口说道:“你知道,儒佛道俗侠五门,论其思辨,佛似幼儿,侠似少年,俗似中年,而道如老年,而儒……”
“儒怎么样?”安禄山赶紧问道,毕竟所想成就霸业,儒才是最为关键之处。
却听得付东君道:“儒已非人,呵,儒应该算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安禄山面色一怔似懂非懂。
付东君道:“你知道裴旻吧,儒门剑圣,他剑法超世绝俗,可是他从未读过书,甚至,识字不多。”
安禄山一惊,那他为何是儒门剑圣?要知道,想要被称作某门之中人,必须得认可其思想,遵守其规则,趋同其抱负!而这三样,无不是需要长年学思才能达到,可是一个识字不多的人,如何能够被称作儒门中人。
付东君道:“但是,他的思想,束缚和抱负却皆来源于儒门,因为即便他什么也不懂,他周围的人也会告诉他该怎么做,当他小时,会有人告诉他父为子纲,尊师重道,当他武艺大成时,会有人告诉他,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他入朝时,会有人告诉他,君为臣纲,礼义廉耻,多么精绝又坚固的枷锁,当有人试图去打破枷锁时,你会发现,周围的人看他的眼光其实和看胡人的并无差别。”
安禄山瞪着眼睛,恍然竟是惧怕后退,伸手摸向脖子,仿佛那里就有一套枷锁,“你们汉人真是可怕。”
付东君不无认可地点头,继续说道:“所以你还以为,你起兵的背后站着的真的是只有侠门吗?”
“还有儒门?不可能!”安禄山只感觉有些毛骨悚然了,如果是儒门,他们又到底在哪里推动的呢?自己竟然毫无感觉!人不可能这么可怕,“对了,裴旻来刺杀我了,如果是儒门在背后推动,那裴旻为何来刺杀我?哈哈哈哈,东君,你猜错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踏沙无痕的凡人。”
付东君摇头说道:“如果在裴旻刺杀你时,潼关趁机出兵如何?”
安禄山的脑子被震得嗡嗡颤动,仿佛一切扭曲莫名,又说道:“可是裴旻是真的要杀我,若不是东君你,我不就死了?”
“你既然是棋子,死与不死有什么关系呢?即便你死了,北方……”付东君话音未完。
“史思明!”安禄山惊讶出声……他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了,被人当做棋子比被人当做蛮夷更让人受不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们是为了什么?”
“为了枷锁。”付东君回答道,“他们在给别人套上枷锁的同时也给自己套上了枷锁,他们一方面要显得自己忠君爱国,一方面要显得自己仁慈为民,两方拉扯之下,还要维系自己的枷锁牢固不断,长安那边,有人突破了底线,把枷锁绷得太紧,百姓这边不懂游戏规则却知道往一个方向使劲儿,所以……”
“所以需要一个人,分散百姓的力气,斩杀那个突破底线的人,而那个人就是,我,不,我们胡人将领!”安禄山阴沉着脸,转身离开,也不知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