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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不存在的战区(五十六)

2021-11-14 11:26 作者:轻小说图书馆管理员  | 我要投稿

「这件事情我要向联邦提出严重抗议!」中校抛下一句除了死不认输外什么都不是的唾骂后离去,辛一脸觉得无聊的表情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那个男的以为去跟联邦的有色人种抗议,说他没把同样有色的肮脏人种当成人类竟然遭到反驳能得到什么。」

「……辛,真对不起。」

「蕾娜不用为这件事道歉。况且就如同我以前说过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

蕾娜用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捏住了裙摆。

捏住深蓝色的,与辛的铁灰色不同的共和国军服。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抱歉。」

「……蕾娜这么想道歉的话,我不会阻止,也不会再说你跟共和国人不一样……只是──」

蕾娜反射性地抬头看他,发现那双血红眼瞳注视着自己。

眼中映照出低垂着头的蕾娜,带着些许哀伤与关怀,极其真挚地。

「你是共和国人,但同时也是我们八六的女王。请不要在这种时候漠视这项事实。」


「──哦……辛耶那小子,神情愈来愈有男子气概了哪。」

「该怎么说呢?你是不是可以适可而止了?」

芙蕾德利嘉在跟蕾娜他们不同的另一栋楼的休息厅。她坐在猫脚沙发上一面让双眸发出异能的幽光,一面忍不住高傲地点头,被傻眼到极点的维克吐槽。他一手拿着的行动装置全像式显示器侦测到视线偏离,自动关闭。

「我是能明白你担心诺赞的心情,尤其是看过他在联合王国的样子。但你差不多也该离开哥哥独立了吧。」

「余这是在默默守护着他!」

芙蕾德利嘉像只小猛兽似的吼着回答,让维克觉得有点烦。辛常常陪这个有点臭屁的吉祥物耍任性,明明两人只是同样具有血红眼瞳与漆黑头发,又不是兄妹或什么的。

……话说回来,眼前的这个少女是有着何种因缘际会才会待在机动打击群?

维克也知道过去的帝国军有着所谓的「胜利女神<吉祥物>」,他猜想应该是哪里的大贵族拈花惹草生下的种,但哪里不去,怎么会偏偏加入这种部队?

芙蕾德利嘉气鼓鼓地闭上眼睛。

「不过汝说得对,继续看下去是太不知趣了……席恩那边怎么样了?机动打击群是否平安建立了战果?」

机动打击群目前由第二机甲群的梅霖.席恩中尉代替辛担任总战队长,率领第二、第三机甲群受派前往大陆北方沿岸的小型城邦;维克刚才正在用行动装置收看新闻节目,确认战况。

「当初目的似乎已达到了八成,只是又被迫在敌军中突围了……不过既然报导得这么大,想必应该没太多人员伤亡。」

「…………?」

「机动打击群表面上至少是抵抗『军团』淫威的精锐部队,是联邦的最终王牌。以战火平息之日遥遥无期的现况而论,政府不会让民众知道他们的苦战甚至是败北。因为那样会维持不住士气。」

芙蕾德利嘉聪敏地听懂了,皱起眉头。任务不能失败、不能败北的部队……

「……这就表示他们这个英雄部队必须永远当下去了……」

「毕竟八六本来就具备了所有堪为英雄的条件。」

引人关注的逸闻、精练勇锐的实力,以及──悲剧。

某个救世主如果没有被钉死在架上──恐怕连名字都不会流传后世。

「汝的部队也平安否?」

「没报导到,不过──哎,应该平安吧。别看那小妮子那样,关于任务『不知为何』总是使命必达……虽然任务以外的部分让人不安就是。」

「你说柴夏啊……的确,她那个人实在教人担心。」

维克说的是与他一同调任至机动打击群,担任他直辖联队副长的少校。如今维克在盟约同盟逗留,由她代为指挥联队。

只是她体格娇小又戴着土气的眼镜,走在走廊上会滑倒,爬楼梯会把资料撒满一地,又总是被维克耍得团团转而哭丧着脸,是个非常懦弱而不可靠的女孩。

附带一提,柴夏其实是维克替她取的绰号,意思是「小兔兔」,但八六们听了以为是名字,所以都叫她柴夏少校。

「别看她那样,包括术科测验在内,她应该是第一名毕业的……总而言之……」

「……汝说什么?」

维克装作没听见芙蕾德利嘉的战栗呻吟。

「把任务交付给属下却又不放心,不是作为君主该有的态度。我相信她这次一样会设法达成使命的。」

芙蕾德利嘉沉默了一瞬间。

君主──王者,或是皇帝。

「汝不是不继承王位吗?」

芙蕾德利嘉是早已失去臣民与国土的皇帝<王>。

即使如此,芙蕾德利嘉仍自诩为皇帝<王>。

直至今日,她没能尽到任何一点为王的责任──这一直让她暗自后悔。

「汝无意为王──当不了王,却仍以王侯自居吗?」

维克稍稍偏了偏头。

他不懂芙蕾德利嘉明明不是王侯,为何还要问这种问题。

「因为我希望我能如此啊。」



虽说待办的事情很多,但就连理应最忙碌的辛,日程表上都意外地有空档。

今天一整天都是自由时间,但辛似乎是忘了,直到当天吃早餐时才约蕾娜出去走走。

「如果你有空又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散散心。」

「嗯,我有空,我要去!」

被上次那个中校弄得心情有点郁闷的蕾娜彷佛想一扫阴霾似的用力点头。

渡过邻接饭店的湖泊,就能抵达距离最近的城镇。两人搭乘感觉就像路面电车或大都会铁路那样来来往往的渡轮,前往极富盟约同盟特色的红屋顶市区。

无论是邀人的辛或受邀的蕾娜都没有什么特定目的。两人逛逛市区中央广场的摊贩市场,买没看过的点心吃吃看,驻足欣赏训练有素的猫进行街头表演,蕾娜还被民间工艺的奇怪人偶吸引目光,看了好久。

「……不知道狄比学不学得会那种表演?像是跳跃,或是后空翻。」

「狄比应该办得到,但我想蕾娜可能狠不下心训练它,因为你很宠狄比。」

「……唔。不是我宠狄比,是辛对它太冷淡了。可是狄比却比较黏你,我可是一直觉得很不公平喔。」

蕾娜因为被挖苦而绷起一张脸,却有一阵笑声落在她的身上。听见那道声音,蕾娜不知怎地觉得好幸福,最后自己也笑了出来。

除了他们之外,好像还有很多处理终端来玩,在人群中不时会与认识的面孔擦身而过,对方会简短地跟他们打声招呼,例如「哦!是蕾娜跟辛呢──」或是「那边卖的油炸点心很好吃喔」之类。

作为贸易国家,盟约同盟自古至今不断吸收山脉南边的各国文化,因此无论对于在共和国出生长大的蕾娜还是居住在联邦城市的辛,此地光是街景就足够让他们感到新鲜了。特别是蕾娜祖国国土地形平坦,又看惯了土地经过进一步整平的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光是看到盟约同盟这个叠岭层峦的山岳国家整个城市都是陡峻坡道,心里就觉得又稀奇又兴奋。

路上行人多为蓝眼银发或金发的青系种,蕾娜无意间想起终究没有机会谋面、名为戴亚的少年也是这种种族。当初就是他把狄比捡回来的。

「在第八十六区大家也都说,不知道为什么,狄比就是跟辛最亲近……那时候它还没取名为狄比,我们也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与长相。」

「当时我还以为你迟早会玩腻,不再与我们联络呢。」

抬头一看,辛正在把路上纪念品店买来的彩色明信片收进肩背包。

说是要寄给祖父母的。辛跟爷爷诺赞侯爵以及外婆迈卡女侯爵有定期联络,虽然还只有一个月的交流,双方之间尚且有点生疏,不过似乎都在努力与对方成为一家人。

两年前的辛只把蕾娜当成自以为是圣女的「管制一号」,而现在不同了。

同样地,辛原本与祖父母避不见面,现在则希望能建立起亲情,这跟不久之前的他有着巨大的不同,让蕾娜心里很高兴。

虽然高兴,但也产生了一点点……寂寞的心情。


「特别是听过凯耶的声音后……我以为你不会再与我同步了。」

「喔……其实,我那时有点害怕,所以迟迟没能下定决心……结果拖了那么久才同步。」

「我真的大吃一惊。呃不,我不是说时间。因为暴露在那么近距离内的『军团』声音当中,还试着与我同步的指挥管制官,就只有蕾娜一个人。」

忽然间,辛用一种望向远方的目光仰望天空。那是属于夏季山地,清凉但眩目的澄澈苍穹。

「……现在我觉得,幸好那时候没有就此永别。」

听到他那种声调……

蕾娜的肩膀跳了一下。

她觉得似乎不该再听下去。

因为,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还没做好觉悟。

「我、我跟你说……」

「咦,这不是诺赞吗?」

突然有个声音岔了进来,转过去一看,是马塞尔。辛似乎因为停下脚步而挡住了蕾娜,马塞尔这时才看到她,露出尴尬的神情。

「……蕾娜也在啊。呃,看来我打扰到你们了,抱歉。」

「……不会……倒是你……」

辛看看马塞尔与他背后那间红屋顶的木榫建筑店铺,偏了偏头。

「没想到你会逛这种店。」

橱窗与店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可爱布偶,看来是一家玩具专卖店。站在满是盟约同盟的传统工艺品──软蓬蓬山猫布偶的架子前,尖硬发质配上三白眼的马塞尔显得非常突兀。

「啊──是啊,难得有机会出国,想说买个纪念品给妮娜。」

马塞尔一边念着「但我不太会挑这种东西」一边环顾大大小小的各种布偶。那张侧脸在烦恼该买手上那只大小与价格适中的布偶,还是既然机会难得,就买再贵一点但是大到可以让小小孩抱住,放在架子最高处的那一只给她。

辛稍微想了想后,从钱包抽出一枚纸钞拿给他。

「那么,麻烦也算我一份。」

马塞尔先是露出稍显惊讶的神情,尔后咧嘴笑了起来。

「好,我会跟她说是哥哥的朋友送的……我没跟她讲太多,她不会想到那里去的。」

马塞尔好像想到了什么而急着补上一句,但蕾娜不懂这话的意思。

「……等有一天很多事情都平静下来,你愿意去看看她吗?尤金好像有在信上提过你,说伯母很想见你,而且妮娜到了会记住事情的年纪时一定也会想知道。不过还是希望你别把最后的情形告诉她就是了。」

辛苦笑后耸耸肩。

「好……毕竟我也不想再被骂了。」

「就跟你赔不是了嘛……那我闪啦,打扰你们了。」

马塞尔吃力地把大的那一只布偶抱下来,一手夹着走向后面的柜台。店铺玻璃门上的铃铛声响与店员及马塞尔的招呼声重叠在一起。

蕾娜自始至终没插嘴……应该说无法插嘴,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问道:

「他说的那些人是?」

无论是妮娜还是尤金,都是她没听过的陌生名字。

「是我在特军校的同梯,以及他的妹妹……按照恩斯特的意向,我还有莱登他们被送到不同的特军校,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他的。」

这让蕾娜想起,从军械库基地前往联邦的其他基地时,偶尔会有隶属于该处基地的军人跟辛、莱登、塞欧、可蕾娜或安琪打招呼。除了看得出来是同梯的几名少年之外,还曾经有年长的士官或军官来道谢,说是之前受过帮助。

这些人,蕾娜一个也不认识。

「尤金在大规模攻势前就战死了,不过马塞尔认识他似乎比我更久,也见过他妹妹。我跟他妹妹也不是完全素不相识。」

「…………」

说的都是蕾娜不认识的人、没听过的事情。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辛自从去特别侦察然后抵达联邦,至今已经两年了。

这两年间,辛都在联邦过活。他在联邦过了两年的生活,建立了人际关系的基础。不只是葛蕾蒂或马塞尔,他还结识了很多蕾娜不认识的人,与他们互相寒暄并维系情谊……即使离开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他依然用自己的方式活得好好的。

在没有蕾娜的联邦。

这件事不知怎地,又一次──让她有一点点寂寞。


「……身为参谋长的你,怎么会特地……」

「你是问认真的吗,葛蕾蒂?不是你向我报告,说共和国的军人没向联邦通知一声就擅自前来访问?」

在视线前方,维兰.埃伦弗里德参谋长悠然坐在一人用的沙发上,脸上浮现一如往常的冷笑。由于他是临时访问,葛蕾蒂赶紧让饭店准备了这间客房。

「毕竟这次旅行是我企划的嘛。心地善良的我只是担心遭到不知趣的白毛头<Weißhaarig>无礼骚扰,会害那些八六心里难受,所以来看看情况罢了。」

这种言词让葛蕾蒂扬起一边眉毛。

经过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的压制作战,维兰参谋长不可能不知道,八六们事到如今根本不会把一两个共和国人放在心上。实际上只有蕾娜一个人介意。

「表面上是为了这个,是吧?」

「这个房间已经『打扫』乾净了,有话直说吧。」

意思是:这里虽然是外国的设施,但不用担心被窃听。

「不用说也知道,你们人在这里是机密事项。米利杰上校的行踪也不例外。」

部队的配属或运用状况都属于军事机密。无论是机动打击群第一机甲群进入休假期间的事或是为期多久,外人都无从得知,更别说其中部分人员在盟约同盟逗留的事了。

换言之……葛蕾蒂眯起一眼。

那个中校,是根据他本来不应该知道的情资来拜访了蕾娜。

如同不知为何「军团」竟然掌握到机动打击群严加保密的动静,而对他们发动过奇袭一样。

「中校的访问反而证明了他们能够窃取外流的情报呢。」

「包括背后关系在内,他们也太粗心了。不过共和国的正规军人早在十年前就为了祖国捐躯,现在那些家伙与外行人无异,所以也无可厚非吧。」

说完,维兰参谋长耸耸肩。

那位总是如影随形的副官只有今天不在他的背后。

「听说他被诺赞上尉赶跑,才刚到的第一天就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了……即使如此,现在立刻去追的话应该能在归途的半路上追上。毕竟这里离共和国还远得很呢。」



「结果按照正常方式跟它说话它也不理,那个女王到底是想怎样啦。」

阿涅塔烦躁地唾骂出半个月前审讯官们大概已经吵过的怨言,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的辛只以眼睛转向她。这间设置在地下的休息室位于审讯室所在的地下基地。

同席的维克与蕾娜也在思索与困惑下一语不发。

「它不就是有话要说才会叫你去找它吗?故意跑出来让你们抓到却又闷不吭声,到底想干嘛啦!烦耶,这样的话乾脆把控制系统拆了读取记忆或什么还比较快,麻烦死了。」

「我可能没资格这么说,不过你这个人还满可怕的。」

「虽说记忆的读取目标不是加密的控制系统内部程式,而是直接取自她的脑部构造,但因为还是不能确定是否真能读取成功,所以才会这么谨慎不是吗?」

「她的母亲……那个,不能将她请来说服她吗?」

「她离不开医院。她已经病重到稍微粗鲁对待就会立刻送命了,实在无法拿来充当人质。」

「……这样啊。」

「蕾娜,还有,你不用讲这种违心之论没关系。我听得出来你在勉强自己。」

看到蕾娜霎时垂头丧气,辛在心里叹气。他明白蕾娜想帮忙的心情,但他不希望她露出这种饱受良心苛责的神情,讲出不合她个性的残忍想法。

……最近,蕾娜的样子有点不对劲。辛本以为是因为洗衣精来过,但好像又不只这个原因,前两天上街散心时也不时看到她露出略显不安的神情。

「王子殿下,你有没有办法猜到那个女王为什么不说话?」

「难倒我了。我跟生前的她也不过就是讲过几次话的交情罢了。况且那份讯息也可能只是用来引诱我或诺赞的陷阱……」

搞不好它压根儿就不是瑟琳,不过维克可能是觉得想这个也没用,所以没说出口。

讲到一半,维克皱起眉头。

「再说即使一开始有提供情资的意愿,说不定她并不想告诉『我们』。她的祖国是帝国,而联邦是毁灭帝国的国家。就算撇开这点不论,瑟琳本来就不喜欢军人──以及战争。」

辛扬起一边眉毛。

「比尔肯鲍姆少校生前不是军人吗?」

「那我问你,你喜欢战争吗?」

……有道理。

「她生前的确是军人……但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厌恶战争。因为听说她的哥哥也是军人,并死于战争中。她说这就是她制造『军团』的理由……那个故作冷静透彻又别扭的女人,还罕见地露出魔女诅咒世界般的神情呢。」

维克瞥一眼背后待命的蕾尔赫,自嘲般地耸耸肩。

「瑟琳本身也因为当时受的伤而缩短了寿命,我想她心里应该也很焦急吧。若不是有那么强烈又虚妄的执着,是不可能做得出『军团』的……没错,『军团』飞行型不是都没有配备武装吗?与其说是禁规<防护装置>或是敌我识别的精确度问题,我认为最大的理由是瑟琳讨厌航空武器。因为刚刚提到的哥哥,就是死于攻击机的友军误射。」

也许她是信不过那种东西。无论是航空武器──还是操纵它的人类。

然后,她一定很憎恨夺走家人与自身一部分性命的战争。

「……这样去制造『军团』岂不是说不通吗?」

「我怎么知道?……只是,破坏自己憎恨的对象即使不合理,却是常有的事。」

破坏她像个魔女般诅咒过的世界。

「我只知道这些了……比起我,在你的记忆中有没有哪些事情能作为线索?至少你父亲跟瑟琳的交情应该比我深吧。」

「没有……我想我可能从没见过她。」

「行不通吗……」

可能是想改变一下气氛,阿涅塔夸张地耸耸肩。

「是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么说来,如果再多一点机缘巧合,王子殿下与辛从小就会认识了呢,说不定顺便连我也是……呜哇,好讨厌喔………」

「说到从小认识……对了,诺赞,菲多后来怎么样了?我自从听说共和国『无人机』的事情之后就一直觉得很奇怪,既然这样,那个到头来并没有完成是吧?」

中间隔了一段奇怪的时间。

「……菲多?」

辛疑惑地重复一遍。现在怎么会提到这个名字,而且是从维克的嘴里冒出来?

「嗯?」维克偏了偏头。

「你连这也不记得了啊,就是令尊研究过的人工智慧试作机啊。令尊嘟哝过他的小儿子──也就是你给它起了这个名字,没办法变更。」

原来说的不是「清道夫」菲多,而是另一个东西。

但是……很遗憾,辛不记得了。正确来说他对那东西隐约有点印象,但不记得叫什么名字。

原来那个也叫菲多?辛这么想的时候,「啊──」一旁的阿涅塔沉吟着说:

「就是那个像是用面团揉成的狗似的奇怪机器人吧。好像说是试作○○八号还是什么的……是说……」

忽然间,阿涅塔半睁着眼看向了辛。

「你好像替『清道夫』也取了一样的名字啊。原来你这家伙不但命名品味奇差,还毫无进步啊。跟蕾娜有得比了。」

「你如果是在说狄比的话,老实讲这样比较太侮辱人了。」

「好过分……」

蕾娜悄悄呻吟着抗议,但辛跟阿涅塔都充耳不闻。

「我听说过你在第八十六区给宠物取的名字,根本半斤八两。不如说从状况来想,你比她更夸张啦。什么雷马克,这样拐弯抹角的酸得到谁啊?」

「丽塔你才是,你那时怎么忽然养起鸡来了?而且明明是母鸡却凶得很,整天追着人跑。」

「你是想说我爱养怪宠物吗?鸡很可爱啊,后来大规模攻势的时候它帮了我很多忙呢,例如生蛋。」

「………………………………喔。」

「你这什么脸啊!我厨艺比那时候好很多了啦!我可没忘记喔,你看到我烤给你吃的饼乾,竟然还问我是不是怪兽!」

「那个以烘焙点心来说烤太焦了,而且还有三只眼睛。」

「那我倒要问你,烘焙点心不能烤焦,那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烤焦啊!……看吧想不到了吧笨蛋笨蛋大笨蛋!」

「……打扰一下!」

被蕾娜强行打断对话,不知不觉间像小时候那般开始为无聊小事斗嘴的两人这才恢复理智,安静下来。

蕾娜不知怎地表情显得很不高兴,辛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在蕾娜面前用过丽塔这个称呼,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往心头袭来。

「所以,那个叫做试作○○八号的小家伙……后来怎么样了,阿涅塔?」

「……辛跟家人被带去强制收容所时,就……你知道的。它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看来是被弄坏了。不知是洗劫家里时不小心,还是当成好玩打坏的。

「也就是说白白丧失了是吧……那还真是……」

维克摇了摇头,既像哀悼又像嗤笑。阿涅塔用眼神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耸耸肩之后回答:

「那个不同于『西琳』或『军团』,是纯粹研究来当作宠物的──但正因为如此,只要命令它为保护人类而战,它应该会听从。『军团』不是人类,因此也不违反它作为人类挚友的存在理由。它应该会认为挺身战斗保护人类也是朋友的职责……而代替人类战斗。」

阿涅塔愣怔地说:

「那也就是说,我们是自己害死了自己?」

「阿涅塔?这话是什么……」

「难道不是吗?假如辛的爸爸有时间将菲多完成──假如我们没有迫害八六,共和国早就在真正的意义上『实现了阵亡者为零的国防』不是吗!」

啊……蕾娜当场为之冻结。

共和国之所以让无人机以情报处理装置<处理终端>的名义「配备」八六,是因为他们没能开发出足以应付自律战斗的高等AI。是因为除非剥夺八六的人权并把他们赶进战场,否则无法维持防卫国土的战力。

但是假如「菲多」──连自律战斗都可能办到的人工智慧,完成了的话……

「我们找藉口说那是有必要的,明明不正确却装聋作哑,害死了几百万人之后事迹败露,受到周遭所有人谴责。可是其实根本连迫害他们的必要都没有。如果我们大家都做正确的事,八六跟共和国国民就都不用死了……有比这个……」

阿涅塔把牙关咬得轧轧作响。

辛不愿自己的发言被当成责备,保持沉默低垂目光。

这是共和国的罪过,不是阿涅塔的错……也不是蕾娜的责任。

但她们两人心中恐怕无法这么觉得。

「更讽刺的事吗──……!」

饭店客房是两人一间,与莱登同房的是辛。

可能刚刚在针对「无情女王」进行作战会议,辛比预定时间晚了一点回来,莱登由于刚好在房间里,便用热水瓶里剩下的热水帮他冲杯咖啡。

「辛苦啦。」

「喔,谢了。」

辛接过客房准备的马克杯,忽然间促狭地眯起眼睛。

「九条还有戴亚他们……偶尔会把你叫成妈妈,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

「哦~……马克杯拿过来,我给你加点黄芥末。」

「你带在身上?真的很妈妈耶你。」

「你说什么?」

两人扭打着进行了一场马克杯争夺战。但只是闹着玩而已,咖啡都没洒出来。

「……是说在晚餐之前明明还有时间,你这时候在这里做什么?」

「没啊,只是最后一天『那个』的整套衣服,差不多该拿出来挂着了吧……你那套也赶快拿出来吧,否则到了当天皱巴巴的可别找我哭。」

「妈妈……」

「你还说?」

由于咖啡喝完了,因此这次打闹得更吵更夸张点。

即使是这种乱开玩笑的小打斗,辛一样是应付自如,让莱登觉得很没意思。

「……你也没好到哪去,已经完全不像个死神了呢。」

「嗯?」由于辛只回以视线表示疑问,于是莱登在床上盘腿而坐,维持以手撑着脸颊的姿势说道:

「特别是关于蕾娜,你对她的称呼从以前的管制一号变成了名字,又是先走一步又是想带她看海,托付她那么多事情,真没想到东部战线的无头死神会这样……喔,对了。」

莱登坏心眼地笑了笑之后接着说:

「你可别拿审讯什么的当藉口逃避喔,差不多该告诉她了吧。」

「……要你管。」

「有需要的话,我多少可以帮你一把,例如营造个热情如火的场面之类,像是有气氛的风景或阴暗的角落……啊──不过我看还是最后一天最适合吧。」

「你很烦耶……我上次本来要说的,是因为马塞尔……」

「毕竟既然要说,当然是希望对方做出高兴的反应喽,就算你再怎么不解风情也是。」

「…………」

辛摆出一张臭脸不再说话,莱登知道自己就快捋到虎须了,便不再多嘴。

真的是张明显的臭脸……不需要扼杀感情,就像个无忧无虑的普通小孩。

「……开始会露出这种表情了啊。」

莱登只是喃喃自语,所以辛似乎没听见。他用带有戒心的眼神抬头看向莱登。

「你说什么?」

「没有啊~」

只是觉得──你真的变了。

「趁现在浴室空着,你快去把澡洗一洗啦。」莱登把辛赶出去,他虽然一脸纳闷,但还是离开了房间。

看着关上的门,莱登心想:

一开始见到他时,他真的就像个空有同年纪小孩外形的死神。

无论是表情、眼神还是藏在里面的心灵都像是朽木死灰,削减磨耗到如此地步。

而那样的辛,现在已经能正常欢笑了。

他变得常常露出笑容。自从与那个爱哭鬼指挥官邂逅以来更是如此。

「……看来,其实也没那么糟嘛。」

被自己的祖国命令去死。

险些被深爱的哥哥杀害。

站上的战场被「军团」封锁,并肩作战的同袍全都比他早死,到最后,他成了死神。成了那个受到人类恶意与世界的冷酷磨练的辛。

即使如此,如果在最后的最后让他们知道可以求救──可以活下去的话……

如果还留有一点点足以称为希望的事物……

那么这个烂透了的世界,其实也还算有一点点不错。

莱登第一次能够如此觉得。

我们的死神。

那个异名是一种诅咒──正因为是诅咒,所以才能成为维系的枷锁,以及支撑的十字架,与诛灭哥哥此一诅咒、心愿与目的一起扶持着他。

他要将所有死去的战友带去自己走到的尽头。是因为有这份责任,辛才能不在半途中倒毙。才能够尽可能走得更久更远,不断前进。

即使如此,到头来……莱登与其他人仍是受到拯救与支持的一方。

「我们已经受你够多帮助了……也该让你获得解放了。」


去了浴场,看到奥利维亚也在那里,似乎是来饭店跟没参加测试的处理终端做说明;辛觉得那头即使整把绑起仍然长如兽尾的摇曳黑发跟狄比有点像。它是戴亚捡来的黑猫,只有脚尖是白色的。

当时辛没给它取名字,都是随便乱叫;那时候他只把蕾娜当成墙内那些不负责任、好吃懒做的家畜看守<指挥管制官>中的一人。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觉得能够将「先走一步」这句心愿托付给她……为什么自己变得如此信任她?

忽然间,辛睁大双眼。


「诺赞上尉──我们目前正在考虑将她解体。她如果继续保持不合作的态度将会提升此种可能性。我们是否能将这点告诉她,作为谈判的筹码……」

「不。」

情报室长话讲到一半,被辛简短打断。对方是联邦情报部这个房间的负责人。

这样做恐怕没有意义。对于不怕死的「军团」不构成威胁。

「比起这事,室长……请让我进拘束室。」

所有人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

蕾娜反射性地想站起来,辛回以眼神制止了她,告诉她自己无意做出鲁莽的行径害她担心,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玩命。

情报室长与身穿紫黑和深枯叶色军服的三位负责人讨论了一会儿后,点头做出许可。

「再检查一遍戒具,以及射杀用的机枪──你有胜算吗,上尉?」

「在龙牙大山,『无情女王』出现在我面前时,她没有杀我──而是一直等到莱登他们过来。假如原因如同我的猜测……」

以坚固强韧的合金制弹簧闩锁住的,通往拘束室的门锁开启。双重闸门当中,目前只开启了通往观察室的那一扇。

「你必须让知觉同步保持在启动状态……不要靠太近。一旦判断有危险,我们会立刻射杀她。」

通过厚实金属墙的闸门,长到几乎像是一条通道。辛经过闸门走进其内,背后的门关上,接着通往拘束室的门才终于开启。

辛站在通道与拘束室之间,地板不同材质的界线上。

面对站在同个空间的人类,喀答一声,「无情女王」简直像是昆虫对猎物产生反应般试着站起来,但受到拘束而没能成功。那种不具生命的本能动作就像是一种直觉反应。

没错,「军团」会毁灭所有立于自己面前的人事物。人类、城市、军队、国家统统一视同仁蹂躏殆尽。

这是它们的本能。如同被踩到的地雷不会选对象,是自动人员杀伤武器具有的残忍与平等。

但这个「无情女王」违反了此种本能,在龙牙大山的熔岩湖没有试着杀害辛。就好像在玩弄猎物,又好像在品头论足,只是紧盯着他,步步逼近。

可是,假如那时继续对峙下去,经过更长的时间……

假如她没让莱登他们追踪自己,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她的话……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吧,『军团』的女王。」

辛这时才终于觉得,没有名字可以用来呼唤对方实在很不方便。

他无法称对方为瑟琳。他还不能确定她就是瑟琳,况且如果她不是,有可能会藉机冒充。称她为「无情女王」恐怕也不对。所以他只能这样称呼,这让他感到有点烦躁。

在第八十六区,他以为名字只是识别用的记号。

自从被指责为代表罪孽的含意以来……他一直很讨厌自己的名字。

即使如此,在两年前蕾娜自报姓名并询问他的名字之前,他从没想过要去知道她的名字;如今他真不敢相信,自己那时竟然没把这种异常视为异常,还从不当成一回事。

「是你在呼唤我吧。我看过你的讯息了,你要我去找你,所以我去见你了。你如果有事想告诉我,现在,我愿意在这里听你说。」

如果你不回应,那就维持现状。

即使说是同个空间,但对方距离辛仍有十公尺以上。「无情女王」满月般的金色光学感应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辛。辛看出那眼光流露着些微焦虑之色。

七年来隔着装甲多次承受到已经习以为常的,杀戮机器不具生命的杀气开始支配斥候型。戒具发出了沉重的嘎吱一声。

两年前,辛之所以能信得过墙内未曾谋面的蕾娜,是因为他接触过蕾娜的内心。是因为他跟蕾娜说过话,也听过她说话……藉由这种方式得以互相了解。

没有对话,就无法了解对方。

不了解,就无法信任。

所以辛不要像那样,单方面地刺探对方的心思。

戒具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停住了。白群色装甲微微扬起,底下渗出银色的暗沉光辉。是流体奈米机械。虽然除了高机动型以外,未曾观测过有其他机体能让它化做无数蝴蝶飞翔,不过……

哥哥那同样呈现银色的──沦为「牧羊人」的哥哥的手掌。

在最后一刻,辛碰触过那只温柔的手……即使如此,如同人类的手那样,它一定也能勒死人类。

「我对你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你为何呼唤我,甚至就连你现在保持沉默的意图都不懂。所以──希望你能用你的话语告诉我。」

流体奈米机械继续渗出、溢出,即将集聚成某种形体。

她就像对此感到恐惧般──终于……


『离开拘束室──建议前往观察室躲避。』


彷佛将劣化跳针的唱片声音连接起来那般,又彷佛非人类的智慧生命勉强讲人类语言那样,极端模糊难辨的机械声音「说了」。

音源来自放在拘束室内,作为一种对话手段的行动装置。无人碰触却自动启动的装置全像式萤幕出现杂讯,是杂讯的强弱形成了人类语言。

观察室的骚动声,透过装在军服衣领内的同步装置与它启动的知觉同步传进耳里。毕竟这恐怕是人类初次与「军团」进行的对话,无可厚非。

「原来如此,她是怕一不小心杀了诺赞。」辛听见骚动声中混杂了维克的自言自语。

『躲避完毕后开始问答。请前往观察室躲避──警告。』

「牧羊人」虽然窃取了人类的脑部构造,但不知道其中还留有多少人类的意识或感情。然而辛在这一刻确切地……感觉彷佛接触到了「无情女王」的愤慨。

『不顾自身安全的交涉,值得钦佩。但是,今后不予接受,请记住。』


蕾娜愣怔地看着那幅光景。

辛不是不顾自身安全。蕾娜清楚看出了这一点。

就算把共和国与联邦、联合王国或盟约同盟等目前确认幸存的各势力全部加起来,也几乎没接过几次报告指出有「军团」能让流体奈米机械暴露于机体外加以运用。

即使把雷和听说捉到过辛与莱登的重战车型算进去,也还是用一只手就能数完。看来这并非每架「军团」或每架「牧羊人」共通具备的功能。除非是像高机动型刻意编写了这种程式,否则是办不到的。

所以关于流体奈米机械的攻击行动几乎不需要特别警戒。

虽然「无情女王」正巧具有此种特异性质──但流体奈米机械本来并非武装,而是控制系统的构成分子。它无法像「军团」本体那样达到不合常理的速度,况且辛自从看到银色光芒渗出,也早已不为人知地准备接招。他在讲话的同时,一直在计算能够逃走的时机。真要说起来,早在那银光还没出现之前,辛就根本没有完全走出通道,以备有任何状况时能逃往通道另一端。

他为了交涉而甘愿承担一些风险,但绝不是奋不顾身。

为了期望的未来──为了亲手掌握那个未来。

这让蕾娜惊得呆住了。

真的……

她彻底体会到──辛是真的变了。


辛回到观察室后,流体奈米机械随即像支持不住般从装甲隙缝间伸出一堆手来。从「无情女王」受到拘束的房间中心,虽然长度连周围的墙壁都构不到,速度与数量却像爆炸一样。

回到观察室,也许是原本不免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哥哥的手──而且不是他作为「牧羊人」的那只手──理应已经淡化不少的勒喉记忆与当时的恐惧重回脑海,让辛脸色有点苍白。

维克看出来了,小声问道:

「你还好吗,诺赞?」

「还好……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维克似乎光凭这句话,就听出辛有着关于「牧羊人」或是手的旧伤。

「你是怀抱着可能挖开旧伤的觉悟,站到她面前的?为了强迫她开口……你以前不是说过,活人与死人无法交谈吗?」

「我现在仍然这么觉得,只是……」

生者与死者没有交集。

这是天理。无论如何渴求都无法颠覆,是这冷峻世界的法则之一。

但是在特别侦察的最后,辛在「军团」支配区域倒下时,一定是哥哥救了他。

尽管没能「交谈」,但双方的声音都传达给了对方。

既然辛能听见亡灵的声音,同样的道理,反之亦有可能。

假如并不是不可能沟通──只不过是亡灵们没能以辛了解的形式,传达讯息的话……

生者与死者没有交集。但如果是仍无法跨越两岸境界<忘川>的亡灵,以及一度险些丧命,至今仍困在这一边河岸的自己,也许……

这对辛而言,是有点恐怖的推论。即使如此,他再也不想逃避了。

「因为我想尽力而为……只要能得到任何一点对我方有利的情资,说不定至少能作为终战的线索。」

「呵。」不知怎地,维克愉快地笑起来。

「想带她看海,是吧?这个目的的确能让你不辞辛劳。」

「怎么连你都知道啊……」

「我倒想问你怎么会以为我不知道?……话说回来……」

可能是看辛脸色恢复正常了,维克转向「无情女王」。

「你那种手,只要是吸收了人类脑部构造的『军团』都必定具备吗?」

问这问题时麦克风当然是开的,窗户也设定成透明,但没得到回应。

被维克使了个眼神,这回换辛重问同一个问题。这次有了回答:

『仅限于临死之际,仍疯狂伸手追求某物的死者。』

辛心想,原来就跟「军团」们的悲叹一样。如同用临死之际的思惟,呈现死前低喃的话语形式,由功能停止的大脑反覆发出的叹息。即使已濒临死亡仍未消失的渴望以及有所追求的手掌形状,原来也跟临死惨叫一样会具体成形。

情报部人员们用麦克风收不到的音量讨论她不知是只能听见辛的声音,或者纯粹只是限定了谈话对象。情报室长低声说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必须把装甲的隙缝塞住。

『本机已回答一个问题,请回以一个问题的答案,「甲的」。』

那道声音特别难听懂──简直就像直接将机械语言转换为声音──但记录用的终端机勉强录下了它。「火眼」──也许是辛在「军团」那边的识别名称。

『请说出名字。』

辛瞄了一眼情报部人员,其中一人点头。

「辛耶.诺赞。」

他刻意不报上军阶与所属单位。

虽说这个房间做了电磁遮蔽措施,纵然阻电扰乱型溜到空中尝试充当中继器,「无情女王」也不可能与「军团」进行通讯,但还是小心为上。

「无情女王」一瞬间彷佛倒抽一口气般陷入了沉默。

『诺赞。诺赞。征灭者的末裔。「帝国」的漆黑骁骑──提问,诺赞家的成员为何隶属于背叛祖国的联邦军?红眼<Rotaugig>是否构成原因?──要求回答。』

「无情女王」说出了帝国贵族──纯血夜黑种侮辱他们与焰红种之间混血子女的用词,在场的焰红种情报军官脸色顿时变得冰冷紧绷。

然而这句侮辱,对在共和国出生、于第八十六区长大的辛不构成影响。

「我不是帝国人。」

『那么则是八六。』

「……你怎么知道的?」

假如她是瑟琳.比尔肯鲍姆少校的话,不可能知道这个她生前并不存在的蔑称。

『由于脆弱和弱势,由于是共和国废弃的劣等种──因此易于掳获,也易于取得情资。』

掳获之后,它们自有办法能从中挖出情资。不,或许就连「牧羊人」也无法违背「军团」的本能,或是为了指挥统率而决定的全体意志。

「无情女王」与辛之间的对话能像这样成立,或许也是因为脱离了本队──脱离了它们之间的网路。

「你的名字是?」

辛回答了问题,那么按照她的规则,这次应该轮到自己发问了。辛提出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后,不知为何「无情女王」微微倾斜了一下机体。像是困惑,又像是挑衅没得到预期结果而略感意外的动作。

『──推测为已知情资。』

「我已经回答了问题……请你回答。」

辛重问一遍后,「无情女王」眼睛转向了站在辛身旁的维克。

『接受,但无此必要。建议向旁边的「童稚老蛇」进行确认。』

霎时间,维克的侧脸僵了一下。

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你啊──瑟琳。」

『肯定。』

轻轻地,「无情女王」──瑟琳点头。态度傲然,凭着一如识别名称、冰寒月亮般的无情。

『本机是──本机生前名为瑟琳.比尔肯鲍姆。隶属于帝立研究所,官阶相当于少校。』

她刻意改口说成生前,藉此暗示现在的自己已不再是人类。

审讯室忙着审讯瑟琳,蕾娜偷偷溜了出来,在听不见那些喧闹的走廊上独自驻足,仰望天花板。看不见天空,只有地下基地冰冷的灰色。

辛真的变了。

他与共和国的中校对峙,表现出正面对抗他人恶意的姿态。

与刚认识的家人以及长伴左右的人们建立情谊,并努力维持这份情谊。

如同他不知不觉间开始称呼阿涅塔为丽塔,他慢慢从记忆底层,拾起了一时遗忘的昔日幸福的片段。

即使世界依然冷漠,即使无法对世界抱持任何期待──仍试着追求未来,实现自己的心愿。

照理来说蕾娜应该为他高兴……实际上感受到的却是彷佛被抛下的寂寥,以及立足之地消失的不安。

她以为辛是个脆弱的人。

可是……他终究是个坚强的人。

是个即使怀抱着脆弱的部分,即使看不见光明,仍然能够凭着一份意志、一份心愿迈步向前的人。

说不定有一天,辛会不再需要她。一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她害怕得几乎要昏倒。

即使不会那样,总有一天他一定也会发觉……

他想带去看海的人……其实「不一定得是蕾娜」。

以前不是这样。

两年前的辛被困在第八十六区,被迫背负半年后终将一死的命运,身边只有跟他一样,终将一死的八六。能接受他的心愿记住他的,只有蕾娜一个人。

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哪里特别。只不过是那时辛身边的人当中,正好只有蕾娜可能活下来。

现在不同了。

他有在第八十六区存活下来,且脱离了死亡命运的莱登他们。有他在联邦长达两年的生活中建立起的许多情谊。他们一定都不会抛下他离去。

所以如今与他共度人生的──不再是非蕾娜不可。

可是,她不适合。

蕾娜是最不适合的人选。是因为辛告诉她要先走一步,蕾娜才能一路走到今天。才能追逐着他那看不见的背影,决心战斗到底。

要不是有辛在,她根本无法战斗。是因为辛以她为依靠──她才能故作坚强。

她希望能成为辛的依靠。

蕾娜到现在才发现,辛求她不要留下他一个人,她却依赖起了自己扮演的这个角色。依赖起支持他,或是引导他的……自以为是圣女的角色。

因为自己只剩下这些了。只剩下与辛并肩奋战的骄傲,以及在辛身旁支持他的职责。一旦失去这些──假如辛离开了她,她将再也无法前进。

而到时候,自己不会有资格再次哀求辛不要留下她一个人。

只要蕾娜还在,机动打击群就会是「共和国先进且人道的防卫系统」的体现者。在阵亡者为零的第八十六区战场上,共和国人全都不用上战场──他们将永远是补强此种幻想的存在。

这种幻想对于开始迈步前进的辛而言,说不定甚至会成为枷锁。

所以蕾娜不能依赖他。

蕾娜不想成为他的伤痛──他的重担。

因为我……

是共和国的──白猪。


第七卷 Mist 第三章 灰雾之蓝


「──咦,原来还有女生啊?」

此时正在进行「破坏神」的新装备「狂怒戎兵」的最终测试。可蕾娜完成今天的第一张项目清单正在喘口气时,听到货柜后方传来这句话,转去看看。

自从「无情女王」──瑟琳.比尔肯鲍姆终于回应了辛的呼唤后,辛大部分时间都忙于她的审讯工作。因为瑟琳表示只愿意跟辛说话,其他人一概不理。

结果辛忙到无暇进行「狂怒戎兵」的测试,由莱登与赛欧、可蕾娜与安琪代为负责此事。

那些没发现可蕾娜已经转过头来,正在聊天的人似乎是盟约同盟的军人。那群人穿着深枯叶色的军服,大约一半是金发或碧眼的青系种血统。她无意间想到,戴亚也跟他们一样。

「好可爱喔。是说原来年纪还那么小啊。」

「之前听说是被迫上战场的少年兵,我还以为会更……就是像饿肚子的野狗,或是一群诅咒全世界的小鬼……」

「光是听人家那样说,的确会以为都是些没血没泪的战斗机器怪物啊。」

「就只是正常的可爱女生嘛。」

「……喂,她在看我们耶。搞不好被听见了。」

他们先是露出尴尬表情,接着有的举起一手表示抱歉,有的抓抓头。

然后所有人都大大咧起嘴角,毫不矫饰地笑了。

「加油啊!」

可蕾娜大大点头。

「嗯!」

对啊,因为辛很忙。所以我也得跟大家一起,为他代劳才行。

可是……

她瞄了一眼货柜之间的狭缝,看向一件坐在地上的深蓝军服。

你在干嘛啊,蕾娜?


「蕾娜最近感觉有一点怪怪的呢。」

八六由于孩提时期是在不分男女的第八十六区强制收容所与队舍度过,因此价值观上并不会特别将年轻男女共处一室视为禁忌。

满阳一边拿出从湖畔城镇买来的化妆品一边说,跟她一起去购物的夏娜以及被叫去拿东西,然后就这么被请进她们客房的尤德与瑞图点点头。

满阳打开买来的几条不同颜色的口红做比较,夏娜则是马上打开指甲油的小瓶子往形状优美的指甲上涂。就快要「正式上场」了,她们想先练习一下。

「……夏娜,练习就练习,不要连我的指甲都涂啦。」

「谁叫瑞图你长得这么可爱……真想把你吃掉。」

「超可怕的……」

「本来是想让她无路可逃的,可是看她那么不安实在不忍心,实际上辛也转变成暂时观望情势了……」

尤德想了一下后接话:

「可能是因为蕾娜也跟我们一样吧。」

「什么意思呢?」

「蕾娜在大规模攻势失去了一切,对吧?失去了家人、住处、阿涅塔以外的共和国人好友及故乡,连共和国都没了。」

她没有能作为依靠的祖国,也没有该保护的家人或回去的故乡,除了一件事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维持自我。

「……啊。」瑞图低喃一声。

「对耶……她就跟我们八六一样。我们只有一份骄傲,如果连这个都没了,就会再也无法动弹。而且蕾娜跟我们不一样……她才刚刚失去一切……」

其实她应该还很……到了只要稍稍被推一下,就会动摇崩溃的程度。


「我说啊,辛……你有发现蕾娜感觉怪怪的吗?」

「嗯。」

袖扣是一种用来固定无钮扣袖口的配件,不过别说战斗时的机甲战斗服,即使是勤务服也用不到。

赛欧不希望到了当天才跟用不惯的配件搏斗,事先练习之下果不其然陷入了苦战;辛对他点点头。

「啊,这样啊……啊──不行,还是拿不掉。」

「应该是因为联邦军的袖扣金属扣太紧才会拿不掉吧?……她之前就不太对劲了,但自从引出瑟琳的回应后,她更是很明显地在躲我。」

辛也发现她悄悄离开审讯室,于是中途勉强要求离席去追她。

然而呆站在走廊中间的蕾娜却摇头说没什么……所以辛告诉她,等她愿意开口之后随时听她说,便暂时放弃了。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开口,强行逼问不会有好结果。因为辛一个月前恰好以相反的立场有过同样的经验,所以觉得这样做比较好。

回想至此,辛说:

「我是有告诉她,等她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咦!」

赛欧愕然地回望他。

「………………咦,我问一下,现在在我眼前的辛,是本尊没错吧?不会跟我说其实一个月前就被掉包成『军团』了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辛现在竟然会这样顾虑别人的心情……」

他又一次愕然地这么讲辛。

「…………我是很想跟她问个清楚,但是……」

辛很想知道自己在赛欧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没说出口。

以往自己心中多次怀抱懊恼或纠葛时,除非迫不得已,否则赛欧或身旁的战友们总是善意保持沉默,辛依赖他们的这种好意太久了。

如今换成保持沉默的立场,辛才知道他们当时的感受……不可能对赛欧抱怨什么。

「……在我整理好心情之前,大家不要管我会让我心情比较轻松。但是周遭的人──除非有必要否则只能静静等候不多问,原来是这么难受的事。」


「女王陛下、女王陛下~『当天』就大胆一点穿这种的怎样?是不是很色啊?」

西汀虽然有敲门但几乎可以算是硬闯,进了蕾娜的客房后在床上说道。坐在床上的两人之间,摆满了西汀从湖泊对岸的城镇买来的内衣裤。

而且还是所谓的决胜内衣一类,为了营造热情如火的气氛,尽是些可爱过头或是煽情惹火的胸罩、内裤、束腹及衬衣等等。

例如:怎、怎么可以这样……太不要脸了!我不敢穿!

或是:这不是你的尺寸吧!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三围啊!

总之西汀原本是想看她一边这般嚷嚷,一边满脸通红的模样。

还有三围,西汀用看的就能看出个大概了。

「…………」

然而,蕾娜完全心不在焉,看都没看西汀拎起的黑皮带细炼吊袜带。

「女王陛下?……你怎么了?」

「咦?」

「不是,我在跟你说最后一天的活动。」

「喔……」

「反正女王陛下的护花使者一定是死神弟弟嘛,既然如此就连看不到的地方也好好打扮一下呗……是说啊──」

西汀露出不怀好意的淫笑。

「搞不好真的会需要露给他看喔!如果真的那样,我会负起责任把跟你同房的阿涅塔留在酒吧一整晚的,所以你放心──……」

西汀卯足全力开了个游走尺度边缘的玩笑,本来以为应该会遭到她面红耳赤地斥责一声「西汀!」……

「不……辛也许不会找我去,而是跟其他人……」

但她却像个内心不安的孩子般,低垂着目光。

「……啊?」

「辛不一定非得要我……因为……」

我是白猪。

然而蕾娜不愿说出这句话,咬住嘴唇。

跟辛一起度过人生的不一定得是自己。

自己终究只是伤害他的其中一只白猪。

说不定有一天,自己将会再也无法跟他在一起。

不一定得是自己。

西汀猜出她的心思,叹了一小口气。

「……我说啊,女王陛下……」

然后她冷不防抓住蕾娜的纤细双肩,二话不说就把她压倒在床上。

「……!」

虽然弹簧床弹性十足,但蕾娜几乎是被她砸在床上的,不禁发出分不清是尖叫还是惊呼的声音。狄比吓了一跳并起身,一瞬间想发出威吓的声音,但随即逃到了桌子底下。

因为这时西汀的表情实在相当吓人。

「西汀……?」

「你够了吧。」

那双眼眸锐利而冰冷。

是一种冰冷到灼人的眼光。

双眼蕴藏着怒火,凶狠地发光。

「你老是这样,一有问题就立刻划清界线当起缩头乌龟。没错,你是女王陛下,有些事情或许是得划分界线,关于这点我没有意见。但我告诉你……」

蕾娜是指挥官,有时不得不命令下属去死。这条界线不能跨越,西汀也不会让她跨越。这点西汀很清楚。

但是……

「你现在与我们之间划分的界线,根本是不必要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人叫你白猪了,你却自己这样称呼自己躲在墙内。你到底打算继续待在八十五区待多久啊!」

「因为我就是共和国人啊……即使毫无自觉,无意识之中也会伤害到你们,这点永远不会改变……我就只剩下『这个』了啊!」

回荡的声音像是悲鸣。

母亲死了。在大规模攻势中被「军团」吞没了。

父亲死了。为了让蕾娜看清第八十六区的冷酷现实,而正是这个现实击坠了他。

卡尔修达尔也是,阿涅塔的母亲也是,还有好多好多人,大家统统都死了。

蕾娜没有可以保护的家人。

蕾娜没有可以回去的家园。

然后如果有一天,她连跟辛并肩奋战的骄傲都失去了……如果连自以为成为辛的依靠,其实是自己不肯放手的、认知错误的圣女角色都失去了的话……

一旦发生那种事,蕾娜除了共和国人这个出身背景之外,将没有任何事物能让她维持自我。

即使那是多令她厌恶的自我,却是她仅有的唯一。

「你在胡说什么啊?」

西汀对她的悲鸣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谁说你只剩这个了?你以为什么事情都能这么简单就丢开吗?……看着我的眼睛。」

西汀浓蓝与雪白的双眸俯视着她。

她这远远看去就像独眼的眼眸赋予了她「独眼巨人」之名。

「我老爸两只眼睛都是银色。只是雪花种的血统没那么强,眼睛颜色不同是老妈遗传的。我跟我妹都同时继承了爸妈的眼睛颜色,结果你猜怎么着?」

继承了迫害者血统的银眼,以及即使在和平时期,仍容易被视为异类的稀罕异色瞳。

西汀在所有人内心压力濒临爆炸边缘的第八十六区同时拥有这两者。

「被叫成伪人类劣等种的八六说我们是人型怪物,是魔女。我妹妹『连处理终端都没当成』……如果能丢掉,我还真想这么做。」

这种记忆……这整个过去。

「但是过去这玩意儿当然是丢不掉的啊!过错也是,无力也是,后悔也是──这些导致的决断也是。所以事到如今,你也丢不掉了。丢不掉跟我们一起战斗,即使是共和国人但已经不是白猪,身为『鲜血女王』的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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