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活动VI/盲盒】吴三桂小传

崇祯十七年四月初五,白日阴蔽,边寒肃杀。荒草风沙漫过关道,马蹄声近飞鸟惊逃。枯瘦的黄狗正啃食着一块缠布的人骨,旋即之间一支响箭洞穿了它的胸膛。
铁甲连环怒涛一般踏碎黄土,黑旌旗上赫然印着一个朱红漆的“吴”字。领头的枣红马驮着一名挺拔的武士,他鹰鼻虎目,身披一股傲人的威严。
“吴总兵到!”
塔楼之上有人朗声高喊,山海关大门缓缓开启,左右四骑手执铁矛串数颗人头先行入城。
回至府中,应门的是手执书卷的蓝衣童儿,吴总兵见了他,一改军中凶狠的模样,转而爱怜地抚着童儿的额头。
“应熊长大了,都会读尚书了!”
“这是娘教我的。今天学的是武王伐纣,您要听听么?”
吴应熊牢牢抓着父亲的手,眼里突然透出了几丝泪光:
“爹,你就陪陪娘吧!娘都道歉了!”
提及那个女人,吴总兵气得青筋暴起,但在孩子面前,他只能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附在吴应熊的耳边小声安慰道:
“迟些时候吧,爹下午还有公务。”
说罢,他轻轻抹去孩子眼边的泪珠,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城中大营。
山海关城地方十里,铁壁竦峙保卫着大明最后一支有力的作战部队。但就算是进驻城中的关宁精锐,士卒们也是行迹颓丧,活像装在铠甲里的饿殍。大帐幕后两排长凳,辽东总兵吴三桂的僚属们如坐针毡。
“长伯兄,先皇崩殂,九原板荡,山海关已是一座孤城。前有建虏寇掠数省渐成气候,后有闯贼嚣狂至极古之未有,依我看,而今唯有与南直隶取得联系,转进江淮固守荆襄一途了。”
一位面白无须的魁伟书生拱手建言,他说完后眉头紧锁端坐帐下,眼神中说不出的凄苦无奈。
“夏国相,尔心可诛!放弃山海关任由建奴染指幽燕,置京师于蛮夷刀下,我张先泰第一个不答应!”
末尾冠白缨的长髯汉厉声喝止,左右诸将面面相觑,竟有人偷乐出声。
吴三桂愤而拔剑,那笑的人在帐外,循声走去才发现一座铁笼子里关着披头散发满手烂疮的明服边将,此人他认得,正是自己降清的舅舅祖大寿手下一名小参军。
“文大忠啊文大忠,禽兽食禄,猪狗不如!今日作为建奴的探子落入我的手里。必将你碎尸万段!”
长剑敲击铁杆发出铿锵的响动,吴三桂咬牙切齿眼皮都撑出了血,他有意把剑鞘亮在诸将眼前,黄龙盘绶正是先帝所赐尚方宝剑的标志。不曾想笼中的文大忠面无惧色,反而凛然答道:
“吴大人,你说我禽兽食禄,说得好!我反问你,崇祯五年至崇祯十四年,你我的粮饷何尝按例发过哪怕一石?甘陕民变,三晋大疫,庙堂众正何尝少盘剥过哪怕一分?大明气数将尽,奉劝诸公还是少些议论,学我早做打算罢!”
文大忠话未说完,张先泰夺过士兵手里的火枪便想将他击毙,但吴三桂拦了下来。二人怒目相视,张先泰似将眼前的总兵大人也看作了敌人。
“吴大人,你让开,让我杀了这只臭猪崽子。”
“张大人,先息怒。等审问完了,再将他正法尚且不迟。”
觉察到张先泰的手渐渐松了,吴三桂深施一礼,暗自却往别处使了个眼色。夏国相盯着张先泰摇头冷笑两声,转头吩咐士兵叫来两个军妓,生死关头在即,他要先快活一会儿。
夕阳惊鸿影下,暮云疾风骤叩关城。吴三桂离去前,文大忠再度叫住了他:
“吴总兵,这山海关犹如一座暗匣。这匣中到底是荣华富贵还是杀生之祸谁都说不准,我想凭吴总兵平步青云的运气来看,一定是前者居多。”
文大忠谄媚地笑着,残阳如焰映在他脸上像极了贪婪食骨的黄犬: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关内的大明肯定是保不住嘞!”

山海关下,吴家的内庭外院也筑起了一道隐形的城墙。
吴应熊生性聪敏,中年得子的吴三桂对于他极尽宠爱,为了让他平安长大,他将吴府打造成了关城里唯一远离战争的所在———至少吴大人和吴夫人之间的战争无法被他人察觉。
那是吴夫人刚过门不久的事了,寄寓京师,吴三桂少不了四处走动。一个偶然的契机让他和田国丈攀上了关系,田家的水榭戏台上,美艳的歌女载歌载舞,唱到兴起处古琴弦崩,恰逢天飘细雨,一出好戏眼看就要糟蹋,这时只听闻柔声轻吟似江流宛转,水袖仙舞罩着一束倩影跃上了戏台。轻蓝纱下是少女的曼妙胴体,而她俏丽的脸庞纵使星月同天也要逊色三分。仅仅唱了一小段,羞恼的国丈就把歌女训下了台,伴她同行的还有这位年轻将军的魂魄。
她就是陈圆圆。
吴夫人是名门之后,深明大义却也满含门户偏见。她原希冀于丈夫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救万民于水火,不曾想他竟沉醉于一位风尘女子的温柔乡里。碍于田国丈的声威,当陈圆圆乘着红轿子出现在吴府门前时,吴夫人给了她选择。
“长伯一时糊涂,被你这不知耻的商女欺瞒。现在由我来做主!陈圆圆,你有两个选择。你大可以走下轿子踏入吴家的门槛,到那时候我必对你严加管教,让你至少为国为家有所贡献。受不了的话请速离去,回到你那个醉生梦死的风月场去!”
家丁拥在门前,他们可不是为了保护夫人,只是想看看这传说中的陈圆圆到底有何等绝伦的美貌。轿子内寂静无声,如同娇艳欲滴的红玉盖遮着一方魅惑的小匣,吴三桂惧内,他屏息凝神待候陈圆圆的应答。若掀开了盖头又如何?不掀开盖头又如何?他绞尽脑汁地思量,毫无疑问他必会被这轿子里的女人改变。
陈圆圆选择了离开,但出乎吴夫人意料的是她心目中磊落坦荡的大丈夫吴三桂此时竟会像一匹逐艳的色狼追着轿子奔驰在北京城的夜色里。 吴三桂最终将陈圆圆安置在了京西的大宅, 不出一年一个婴儿被抱回了吴府。这并非陈圆圆所愿,而是吴夫人的底线,不论生母是谁,吴家的孩子必须由她亲自养育。但自此以后,吴三桂便不再和吴夫人亲近,原本美满的家庭被一支带刺的玫瑰扎出了血。
吴夫人很懊悔,要是在当初她直接迎陈圆圆过门,当作一个小妾好好调教;甚至在丈夫辽东赴任前稍退一步原谅陈圆圆,她的家庭都断不会走到如今夫妇形同陌路的地步。但有时候,一念之差即是未知,祸兮福所致,福兮祸所依,谁知道掀开了陈圆圆的轿子到底是福是祸呢?
“好在应熊是个好孩子。”吴夫人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崇祯十七年四月初五夜,一蒙面女子潜入城中被巡逻的兵丁所俘,她却称自己是闯王的使者,有一封密函送予大明辽东总兵吴三桂。
明月洗剑光,将军夜升帐。左右诸将神色茫然,吴三桂心里明白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一天只能吃上一餐。卢龙昌黎两地的新麦早被他强征入囊,尽管如此要喂饱将士们的肚子始终一桩难事。
夏国相和张先泰分坐在他的近侧,扑面而来的汗臊让吴三桂更觉烦乱。听得耳旁忠臣贼子论战不断,书生武夫互骂互殴的闹剧,吴三桂真盼闯军、建奴和东林众正在关前连成一片,这样他就别无二心,唯有求死一战。
“吴大人!你是大明的臣子,吴门忠烈。闯王与我等有夺国之恨,与你有囚父之仇,你怎可听信夏国相的谗言,委身于国仇家恨之贼?他日若到了闯王营下,你觉得你能有好下场吗?”
张先泰手扶凳角,皱纹堆垒的脸上涕泗横流,让人以为他一夜间又老了十岁。
“长伯!此一时彼一时,李闯罪该万死,但他起码是华夏的后人。大敌当前,松锦大战精锐尽损,关宁军现今已是孤掌难鸣!当效吴越同舟故事,联闯抗金,方是正道!”
吴三桂拆开信函,一目十行读完后便将信纸搓揉成团。正如他所料,李自成以千金万户相许,但关于未来,他心中其实早有定论。
忽逢铜锣开道声至,佩环叮当下是一位妻子蹒跚的步伐。原来是吴夫人听说闯贼潜入城中,担忧丈夫的安危特来察看。见到丈夫坐在营帐正中,吴夫人少许松了口气。她想再问询几句,可对上丈夫火一般的目光,她欲言又止。
“军属不得入帐,你在这里做甚?!”
“我......”
“速走!”
吴三桂声嘶如虎吼,吴夫人吓得跌坐在了地上。但当她望见被丈夫桌旁的纸团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拍掉了身上的尘土转头离去。临别前,她蓦然回望,嘴唇颤抖着道出了一句:
“祝夫君旗开得胜,你......你可一定要保住大明的边关!”
吴三桂低头不语。
正此时,军营中突传来一阵鬼狼嚎叫,只见乌压压一片甲士碾着地上裸身的几具尸首,以一种亦歌亦狂的诡异姿态碰撞在了一块儿。年轻的侍卫吓得屁滚尿流瘫坐在地,夏国相和张先泰脸色铁青,抽刀执枪立马冲了出去。
“营啸,是营啸!把始作俑者抓出来!”
混乱之中吴三桂反而有了喘息之机,他晃晃悠悠走出大帐,眼前的景象仿佛人间地狱,这支先帝最为倚重的边防军团此时正自相攻杀,血溅入洼池之中将倒映的月亮染得通红。吴三桂兀自走向监房,这周遭的一切都好似是他的一场梦而已。
监房之中有两间牢笼,左边关着闯王的使者,此时她正像蛇一样扭动身子贴在栏边,眉目传情望着面前伟丈夫;右侧关着疯疯癫癫的文大忠,他露出一口龅牙,看穿一切似地放肆大笑。
“现在,该您选择咯!吴大人。”
吴三桂不语,观瞧闯王使者腰肢翩翩,他想到了暖风帐中的爱人陈圆圆。北京城破,他的父亲和陈圆圆皆被闯王所虏,而那封信函中专有一段提到了他俩———准确的来说这是威胁,闯王以吴父和圆圆的性命为赌注,逼迫吴三桂交出他手中最沉重的筹码———山海关。
但李自成何尝如祖文二人一般了解吴三桂?
对吴三桂来说,陈圆圆虽犹可怜,也只是一件随穿随弃的华美衣裳,吴夫人忠心耿耿,还不如一杆随装随用的杀敌火枪。从军十数年,目睹袁崇焕、孙承宗的凄惨下场,他的心中除了自己和应熊,早无他人。
“将军今晨凯旋归来,杀得可是卢龙的富户?想必以他们的珍藏,定能补一阵子军中粮饷的亏空吧?”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当然当然,万一日后再有哗变,伤到了吴大人可不就得不偿失嘛!”
“闭嘴!再叫割了你的舌头!”
他拔出长剑,剑刃砍在铁栏上发出铿锵的响声。文大忠并不害怕,他心里清楚自始至终吴三桂只是在演一出大戏。在文大忠来到吴营之前,一封诉苦的书信早就送到了祖大寿的手里,从那时起,吴三桂的戏就开场了。
“文某知道大人的难处,要想交关,必须有个合适的理由。不如这样如何,拿大人的爱妓陈圆圆来做文章,就说李自成对她百般玷污,我想你帐下的将士一定对此深有共鸣。”
“问题不在于此,在张先泰。那厮最不好对付!”
吴三桂心中暗骂,却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简单!杀了张先泰,把罪名背在对面的女娃身上不就行了?”
文大忠点指闯王的使者,那女子当即脸色苍白,面对眼露凶光的吴三桂,她是必死无疑了。
有道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坐上辽东总兵的位子到如今,吴三桂何尝没有恨过自己不自量力?这末世的危局他以无力回天,仅仅以曾经最讨厌的姿态活着便要竭尽全力。文大忠说得对,山海关是个暗匣,里面到底是功名利禄还是覆巢之灾谁都无法料定。对吴三桂而言,他只希望这危险的暗匣中奔涌而出的污流能摧枯拉朽毁尽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世道,再造一方混沌天地倒也清净。
白日阴蔽,边寒肃杀,那满人的铁骑已站上长城外的高崖,只等大明总兵吴三桂冲冠一怒吼出一句:
“开关!”

后记:我来试试,文中的暗匣就是盲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