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回忆录：秘契师
（一）
“我已许久没有提笔写字了。或许我骨子里认为自己在这个混沌世界里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这些，苍白空洞的逻辑符号带给我的刺激甚至不如一条在街上乱吠的狗。如果非要把我现在的生活状态用一句通俗的话来概括，我觉得“活腻了”这三个字是最贴切的。
我刚把上门催收房租的房东放倒，从那个窟窿里流出来的暗红色液体，兴许就是所谓的脑浆。之前我还以为他那莽撞的态度是因为没脑子造成的。左臂飘来的烧焦味让我冷静下来，开始动笔写下这些文字。我想我现在心里应该是充满忿怨和焦虑的，毕竟无论是处理房东，还是我这被猎鹿弹轰烂的胳膊都特别麻烦。胳膊还好说，房东可真是不好处理。如果我没记错，他在进门前就已经按了报警的按钮，所以我才在开门的一瞬间开枪射穿了他的脑袋。可惜他倒下时手指碰到了扳机冲我乱开了一枪，不然我完全不用耐着性子在这里等这条胳膊恢复。
或许我应该一走了之，在路上慢慢康复。但我无法拒绝这种坐在房间里等人来逮捕我的紧迫感。这份紧张和兴奋的感觉让我重新体验到自己还算活着，以知性生物的身份活着。我重新感受到了腰间枪械的重量，尽管仍旧要比手中的笔轻上许多，但起码能让我重新回忆起，自己是一名亡命天涯的，被所有世界，所有物种通缉的，枪手。”
（二）
左臂已经完全恢复了。屋子里歪七扭八地躺着几个，勉强看得出形状的尸体。
虽然空了一枪，但最后的结果，也还称得上差强人意。
至于空的那一枪，是因为有个懦夫拿队友的尸体当挡箭牌。
而我没有对尸体开第二枪的习惯。
吹掉枪口的白烟，朦胧的烟雾开始向墙和橱衣柜中间的阴影飘去。不一会儿，那里的影子颤抖了起来，然后如墨汁一般沿着壁纸的纹路淌下，渐渐浸染了整个房间。
影子淌过我的脚边时，熟悉的阴寒透过皮靴直达脊髓。
我一边重新装弹，一边等着那个人从影子的漩涡中现身。
退下的弹壳掉进漩涡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随后，铺满房间的阴影开始往漩涡中央聚拢，形成了一个碗口大小的点，点的中心猛地冒起了一股黑色的喷泉，不一会儿便抵住了天花板。那些弹壳也随着猛地升起的喷泉一起弹出了漩涡，掉在木制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旋即化为烟雾消失不见。
“我记得我们约定过，别往通道里乱扔垃圾，朋友。”
阴影散去，躁动的影子从流体恢复成了一种光学现象。房间的一切又变回了静谧的模样，只不过在那安静的月光中，多了一个矮小的，聒噪的身影。
“你要是真有这喷泉那么高就好了，唐。”我忍不住友善地笑了笑，“不过每次看见那么大的阴影里出来这么小个儿的人，还是挺有趣的。”
“起码我还算一个正常人类，朋友。你不会希望和我的同僚交往的。”
唐，一个患了侏儒症的人类，穿着庄重的黑色燕尾服，头戴一顶有他半个身子长的高帽，左眼上的金边单片眼镜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据他本人所说，这身行头是干他们这行的标配，属于专业制服一类的，想换但老板不让。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倒扣在地上的油桶一样，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挺有意思。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永远不和你们打交道。”我收起枪，起身开始在房间里的那些不速之客身上搜刮。这是我的心里话，但我确实没认真说。与其在唐这种人身上浪费感情，不如好好考虑一下怎么销赃更有意义。
他果然没有理睬我的抱怨，自顾自地坐到，哦不，爬到了沙发上，然后整理了一下快被甩掉的高帽，抬起两只小脚翘起了二郎腿。
“当然，枪手，我很能体谅你的心情，不过生意就是生意，没有那么多容易反悔的交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故意提高了音调，“我已经帮你找到最近的‘港口’了，如果要去下一个世界的话，最好抓紧点时间，我可不敢保证你每次都能偷渡成功。”
我没搭理他，继续搜刮着。我从其中一个人身上搜到了我的通缉令。很明显，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而从这帮人的打扮来看，他们还真不是这个地方的警察。他们应该是，类似赏金猎人的家伙。至于为什么赏金猎人会先警察一步找到这里，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销赃的地方我也帮你联络好了，”唐扯了扯衣领，把蝴蝶结调整到了一个看上去比喉结还靠上的位置，“不过你别指望能在这个世界捞一笔了。有些时候连我都觉得你做得有些过火了，枪手。你不会真的只是单纯地享受被追杀的感觉吧？”
不。“不，我没有。”
“你都写下来了。这是什么？专门写给我的内心小剧场？想不到你还挺有格调，专门用钢笔写。”
我在写回忆录。“我在写回忆录。说不定能在哪个世界变成流芳百世的著作。”
唐冷哼了一声，露出了一个略带戏谑的微笑。
我也没搭理他，把赏金猎人身上的子弹和通缉令搜刮完后，用唐给我的戒指开始扫描这些赏金猎人的身体，不消一会儿，一个个用不知名的金属制成的名牌便凭空出现在了我的口袋里。
随后，我掏出小刀开始割掉他们的右手小指，装进一个形似罐头的黑色容器里。
“这样在旁边看着你干活，感觉你更像一个变态杀人狂了。”唐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本看上去挺厚的书翻阅了起来，全然不像刚才担心我偷渡不了的样子。
那本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就算是所谓的“账本”。
唐是一名秘契师。通俗点来说，就是放高利贷的。
不过很明显，他们能贷出去的东西，可不仅仅是金钱财物那么简单。
“啊，找到了。枪手，下个通道顺便和我一起去讨个债吧。”唐合上了账本，挤眉弄眼地对我 笑着，“这笔债如果能要回来，我再送你一条价值不菲的情报如何？我可从来没有这么慷慨过。”
“你也知道你从来没有慷慨过啊。”
我将装好指头的黑色容器扔给了唐。
“我只是不敢行僭越之事罢了，朋友。你看，不论哪个世界，你都跟着我的指引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不是吗？”他把黑色容器轻放在自己身旁，不一会儿那东西便沉入了他的影子里。
这点唐说的不错，每到一个世界，他都会给予我一条像模像样的提示。
就像是镀了金的铅块一样。
“你说的对。如果你下次给的提示不是让我干掉这个世界的神，或者不是让我直接执行种族灭绝就更好了。我的名声就是被你搞臭的，朋友。”
唐咯咯一笑，压低了帽檐：“哈哈哈哈哈哈，你真幽默，枪手。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卖给我了，还在乎什么名声呢？你所追求的东西本来就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在契约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的。我能帮你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咱们，各退一步吧，朋友。”
“好啊，各退一步。”我坐到他旁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开通道吧，先去把货销了。”
“不是说好的，先去帮我讨债吗？”
“我可不记得有答应过你。开路吧，要是你给我找的销路不好，我连你也崩喽。”
唐揉了揉挺拔的鼻梁，眯缝着着眼笑了笑。
“好好好，你大可放心。你能卖好价钱，才能更好地帮我讨债咧。那就，出发吧。”
话音未落，从唐的礼服里突然流出一股阴影，同他来时一样，瞬间覆盖了整个房间。
“能不能，下次换种通道？”
“那得签新的契约，我的朋友。”
“……”
（三）
唐签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契约。或者这么说，能吸引秘契师的人，多少都有那么一些奇奇怪怪。
我记得他签过一份契约，是一个老头和他的儿子共同立下的。他俩想交换灵魂，老头想要重新找回年轻时的雄风英姿，儿子想要拥有老头的万贯家财，和年轻貌美的小妾。唐也没漫天要价，只是让二人许诺死后灵魂和财产都归秘契师所有，没有附加任何担保条款，就签下了契约，交换了二人的灵魂。
刚签订契约时两人还和和气气的，毕竟各取所需，达成目的后十分快乐。结果不出一百天，得到老头身体的下楼梯时摔死了，得到儿子身体的老头心脏病发猝死了。唐那天十分开心地邀请我到他新收获的宅子里喝酒，虽然我尝不出来这酒是什么酿的，但确实，比起随便就能买到的勾兑酒精而言，实在是好喝太多了。
也许是因为，倒酒的侍者曾经是这豪华宅邸的主人吧。
我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后来我问，他俩为什么不一个许愿返老还童，一个许愿一夜暴富呢。唐说，那样的愿望可以有，他也确实提醒过二人，不过看样子，唐并没能成功说服他的客户。
唐神秘兮兮地说：“返老还童、一夜暴富这种普通的事情，对于他们那个世界而言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他俩指定脑子有些毛病才想出那种奇怪的愿望。而我，嘿嘿，我就喜欢这些奇怪的愿望。”
我并不关心他到底签过多少奇奇怪怪的契约。我很清楚，对于秘契师而言，即使有人愿意拿整个世界的命运交换一张时机恰到好处的厕纸，在他们看来也是合理的，寻常的，司空见惯的。我只是对他们这类存在感到好奇而已。在那些扭曲现实、重塑自然的能力背后，约束他们遵循契约之道的，所谓的幕后推手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当然，我问过唐类似的问题。我曾亲手杀过不止一位秘契师，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将于未来的某个时点再次与我相遇。当他们与我再次相遇时，曾经的契约会再度生效，未能偿还的债务会被要求加倍偿还，若非那份最初的契约一直保护着我，恐怕我早就已经变成一个疯子了。
……不对。说不定，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彻底疯掉了。
唐并没有阻止我探索真相。他只是不断提醒我，不要试图用一种统一的思维去理解秘契师及其背后的力量。
“就和你在不同的世界依旧能使用自身的能力一样。我和你，除了手段不同以外，大体上属于同一种存在。我们都连接着一种，更古老，更神秘的，不能以‘存在’与否判定的‘真理’。”
玄之又玄，不愧是秘契师。这番话从那张肥的冒油的嘴巴里说出来，感觉更多了几分神棍的味道。
在通道里旅行的感觉，就像在可以呼吸的海底散步一样。这里全是混沌的，看不清形状的彩色色带和色块，中间还夹杂着一些频率诡异的荧光和噪点，根本无法在这里控制自己的方向感。说的再玄乎一点，方向感这个概念，在这里或许并不存在。
“想吐。”我调侃了一句，“无论走多少次都想吐。”
“再走两步就到了，朋友。你别吐在这里，打扫通道是很费劲的。”唐倒是正经地回应了一句。他好像真的觉得我可能会吐在这里。
“我开玩笑的。”
“我当然知道你在开玩笑，朋友。”唐依旧一脸正色，“如果是别人，我会直接把他扔出通道……呃，不对，我好像……也没有让别人进过通道。”
“是吗？”
“应该吧。”
我当然不会相信秘契师的话。毕竟曾经有个秘契师就是被我在通道里崩掉的。
从那时我便知道了，通道的存在和秘契师并没有必然联系。秘契师，说不定也只是利用了通道这一便捷的交通方式而已。
“你找的那个世界，有宇宙吗？”
“有的，至少在我们可观测的范围内，是有宇宙这一存在的。”
听到肯定的回答，我的心情愉悦了不少。
那是我熟悉的世界观，这种感觉就像在马路边碰到了一家装潢和家里一模一样的旅馆，亲切，安心，舒坦。
说起没有宇宙的世界，我和唐便是在一个没有宇宙的世界里认识的。他其实并不是我的契约者，只是这段时间代理另一位秘契师的职责罢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世界里的生命全都相信自己活在一只大乌龟的背上。而最让我头大的是，那个世界的现实确实如此。当我尝试在乌龟的躯体之外寻找世界的边界时，却发现所谓的边界根本就不存在——那只龟像是被放入了某种容器一般，一个狭小，闭塞，根本没留多余的空间的容器。或许那就是这个世界的“宇宙”，这里的一切，都只围绕着这只乌龟运转。
当时唐也是在收债，好像是一只兔子为了成为一个国家的国王跟他签订了契约，代价是成为国王之后，这个王国的民众要全部变成兔子。而那只兔子在当上国王后竟然用魔法驱逐了唐，将他放逐到了那个世界之外，还用屏障封锁了整个国家的气息，完全没有一点契约精神。
虽然我很好奇为什么唐给出的条件只是让那个国家的人变成兔子这么简单，但秘契师们肯定有自己的打算，绝对不做亏本的买卖。说不定只是因为想吃兔子肉了吧。
于是我们凑巧在这个国家碰面了。唐不仅将那里的所有人变成了兔子，还将当上国王的兔子变成了那个国家唯一的人类。据他所说，这是利息的一部分。
而眼下，不远处的一个荧光小点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俩撞了过来，周围的其他色块也都在顷刻间变为一片黑暗，那光瞬间铺满了我的整个视界，就连意识也在那光的包裹下变得朦胧起来。
虽然唐没提醒我，但这种像是被太阳闪瞎眼睛的眩晕感我早已体验过无数次。
通道抵达终点时的黄金体验。
（四）
唐找的商人是一棵树。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我的记忆里，有的世界的树不仅会说话，还能自己从土里窜出来，迁徙到自己喜欢的地方扎根。本质上都是知性生命，展现智慧的方式有所区别罢了。
这棵树倒悬在空中，根须向天空不断伸展，树枝则在地面匍匐，所有的树叶都趴在地上，以它为中心铺成了一个半径约5米左右的圆，走近之后可以隐约听见树干中央正传出一阵阵低沉的轰鸣。
“之前我来的时候，还以为这棵树不过是寻常的半知性生命，现在看来，它已经完全具备成为知性生命的条件了。”唐走到树干旁示意我交出货物，“你别看它这副模样，只要你给的东西足够有用，它就能跟你交换相当好的东西。”
“我可以给。给哪儿？”
“你别站那么远啊，到我这儿来，这儿有个树洞，你把东西从这儿扔进去。”
“好。”我踏过布满树枝的地面，向唐走去，“我希望是有用的东西。”
我将口袋里搜刮来的子弹、悬赏令和那些赏金猎人的名牌一起丢进了树洞里。
子弹是另一个世界的知识，悬赏令是另一个世界的思维，名牌是另一个世界的命运碎片，每一样都价值连城。尽管有的世界可能在不同的时间维度下发展出了相同的技术，但这些来自不同世界的东西本身就带有一种认知上的标签，而正是这标签，赋予了这些货物在不同的世界里都能有独一无二的地位。
“不得不说，枪手，每次看见你做交易的时候我都在想，如果你能成为我们秘契师的一员，可能我们的工作会变得轻松许多。”
“怎么可能，我能在这里做交易，还不是全仰仗你们那些契约的效力。”
我没有理会唐的话，把手放到了腰间的枪上。
“你别这么紧张好吧，难道还不放心我吗？我都帮你销了那么多次赃了。”
“我没紧张，习惯了这样等人罢了。”
不一会儿，这棵树晃动了起来，伸向天空中的根须开始胡乱挥舞抽动，地上的树枝和树叶跟着一起不断乱颤着，树干中的轰鸣声也顿时变得尖锐刺耳起来。
唐缓缓飘向空中，欣慰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它心情不错。”
“……可能是吧。”我从腰间拔出枪，冲天上来了一下，喝止住了这棵树的疯狂行为：“我不喜欢这种表达愉悦的方式，朋友，所以要么你赶快给我些好东西，要么我下一枪就会直接让你永远没法快乐起来。请吧。”
“你会吓坏它的，枪手。”唐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确实。”
树停止了舞动，随后从树洞里伸出一根藤蔓，上面捆绑着一个用不知名生物的皮包裹着的小盒子，而那皮看上去还挺新鲜，正往地上滴着黄色的半透明状不知名体液。
我用枪指了指那个盒子，抬头望向了唐。
“好东西？”
“好东西。”
唐再次缓缓落地，来到我身边。
我从藤蔓上取下盒子，剥开皮，里面赫然是一颗眼珠。
“吃的？”
“大补。”
“……”
一口吞下。没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没有。”
但我能感觉得出来，这就是这棵树真心实意能给出的最好的好东西了，
“你给吞下去了，真是糟蹋好东西。我跟你说，那眼珠子含在口中一咬，登时酸甜的汁液就炸裂开来，然后是从舌尖传来的嫩滑触感，还有……”
“别说了，再说连你一起崩了。”
“啊？”
言罢，举枪崩掉了这棵倒吊树。
沿着弹孔，整棵树开始枯萎干瘪，向内收缩，所有的叶子都化为了灰烬。
这树正渐渐变成一根倒立着的黑炭。
一股酸臭味和糊味混着从那树洞里飘了出来。
唐满脸愁容地从地上拾起了一片还没被吹散的叶子，听上去有些幽怨。
“我以为你会喜欢呢。”
“我当然很喜欢，唐。”我将枪插回了腰间，“我要是不喜欢，你已经可以准备到未来找我了。”
“不可理喻。”
“谢谢夸奖。”
“下次还是你自己找地方销赃吧。”
“行。走吧。”
一滩阴影从唐的脚底铺开，将我俩的影子囊括了进去。
“希望以后能有机会换种通道。”
“好啊，敬请期待吧，下次给你换种交通套餐。”
阴影猛地升起，将我俩笼罩其中。
而这个地方，除了树变成了焦炭以外，没留下任何我俩来过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