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头匠
老刘是严桥村唯一的头匠。
在严桥村,做木工的叫木匠,打铁的叫铁匠,教书的叫书匠,给牲口打针接生的叫兽匠,给人剃头的叫头匠。出了严桥村,剃头的师傅该被叫做剃头匠。头匠比剃头匠少了一个剃字,听上去简洁了许多。要是到了彭镇其他地方,别人问你是干什么的,你说:“我是头匠。”别人会想:土匠是什么匠?该不会是给人家挖坑造坟的吧(彭镇方言里“土”和“头”读音相近)。至于为什么严桥村的匠人们都只有一个形容的字眼,这个我还真没问过长辈,我猜大家都是墨守成规,就像一日三餐。这是传承。
老刘背驼,脸小,嘴唇薄,还是个光头。严桥村的每个老头都是这个模样。但老刘有一点和别人不一样,老刘脸黑,这种黑和在地里干活的农民的黑不一样。农民的黑是厚实的,有土地的沉重感,老刘的黑是生硬的,像染上去的,似乎一抹就掉。老刘几乎是全村起得最晚的,鸡不叫了他才起床,起了床也不出来摆位子,一边喝稀粥,一边用收音机听两曲戏,再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才会开始一天的工作。他一个人干活,家里没有女人,虽说日子过得不是特别滋润,但也比别人自在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天一起床,他就会提起嗓子唱:
肥马轻裘白玉鞍,手提令箭一登坛。
兴师斩将吞社稷,擒王报效用机关。
老刘喜欢听《群英会》。他喜欢周公瑾,不喜欢诸葛亮。他觉得诸葛亮只是个书生,不能骑马搏杀,周公瑾文武兼备,既是个帅才,也是个将才,方为乱世之英雄也。
老刘家在村口。外头人一进村,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老刘家门口的一棵老杨树。这棵老杨树不是老刘栽的,但就是长在老刘家门口,人人都可以靠在上面歇息。这棵老杨树可粗哩!足足需要两个成年人的胳膊才能勉强将它围住。枝繁叶茂,四季如此。老刘平时会把洗脸架子摆在老杨树下,这是天然的棚子,阳光压根儿就溜不下去,全让叶子拦住了。
老刘的工具很简单,和村外剃头匠的摆件无异。一把剪刀,一把剃刀,一个脸盆,一条毛巾,一个炉子,一只火钳,一张桌子,三把长凳,一把躺椅,一台半人高的洗脸架子。老刘每次都是到了鸡不叫的时候才把门打开,然后把洗脸架子、炉子、躺椅等一一抬出,最后才把脸盆剪刀之类的小物件拿出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其实,好久之前,老刘没有收摊的习惯,今天把活干完,架子炉子之类的大物件留在门外,把剪刀剃刀之类的小玩意儿收进去。这样方便,不用每天早上抬东西。直到一个普通的腊月,快要过年的时候,老刘的炉子让人偷了,他找不到人,吃了哑巴亏,从那以后,他就养成了每天收摊的习惯。
他家大门朝北,窗户不常开,门倒是从早开到晚。他不仅做剃头的生意,同时还卖发糕。只不过他不把发糕摆出来,或是放一个牌子,上面写:发糕×元一个。每次有人要买发糕,只需要和他打声招呼,他便从一片漆黑的家里拿出一个装着发糕的白色塑料袋,然后交钱,给货。我很想知道老刘的屋子里有什么,发糕到底放在哪里。可是直到老刘搬走,屋子封住了,我都没进去看过。
小时候,我奶奶经常带我到老刘那里剃光头。老刘的炉子全天烧着,炉子旁支着火钳子。那只火钳子给我的印象最深,从口子到柄,和炭一样黑,大概是因为向来与煤炭打交道,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难怪老刘那么黑呢。我在排队时常常偷摸着拿过那把火钳子,拿在手上比比划划,只是觉得这火钳像刀剑,乱舞起来,神气。老头们坐在长凳上,扯着嗓子喊些鸡毛蒜皮的事,他们的声音沙哑,像生锈了一样。老头们时不时会逗一逗小伢儿,他们会故意问:你是×××的儿子吗?(×××是孩子爷爷的名字)小伢儿不知如何回答,有的说是,有的说不是,还有的不说话。不管小伢如何反应,所有老头都会哈哈大笑。那时候,我不会理会老头们,我清楚自己是小孩子,可以凭借不懂事为理由为非作歹,礼节这种东西,于我,无关紧要。
老刘自己是一个光头,几乎所有人到他这里也只剃光头,很少有人剪寸型。老刘的刀很快,在那块让热水烫过的头皮上轻轻一刮,发渣子就成团地掉下来。老头们的头上会长些黑斑和痘痕,他的剃刀从来不会刮到这些老物。当他的剃刀划过整颗脑袋后,一颗崭新的“老头”就诞生了。
老刘也给我剃过光头,但只剃过一次,我嫌丑,往后只叫他剃寸头。他的那把椅子太高了,我得爬上去。他给我用开水洗头,我直呼太烫了,可他不耐烦地说:“水是温的,不烫。”我奶奶说:“小伢儿,皮嫩。”老刘说:“娇生惯养。”我不喜欢他,不喜欢到他这里剃头,但奶奶觉得他这里近,而且便宜,故而我童年时的头发都落于他手。
我喜欢他家门口的那棵老杨树。那棵杨树皮粗糙,在上面靠一会儿都会磨去一层皮。我曾不止一次幻想爬上那棵老杨树,它高大,它茂密,站在它上面必然会有莫名的高傲感。我也试图攀爬过,只是太伤手,爬不动。
杨树的声音是风的声音。站在树下,闭上眼,听着婆娑的风格外明朗,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树影摇曳,阳日杂乱的图景。因为这棵树在村口,我每次放学回家都会过来踢两脚,这个习惯我一直保持到了小学毕业。我在市里上初中,一周才放一次,每次回来都会看看老杨树。它依然矗立在村口,高高的,看不出它的年岁是否增长,时间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比在我身上留的要少得多。听说数树的年轮就能知道树的年龄,我很想知道这棵庄严的大树今年高寿了,只是自己没有能力砍倒它,也不愿意砍倒它,只想静静地站在树下猜测,五十岁?一百岁?天晓得!我也希望只有天晓得。
老刘在我读初三那年搬走了,说是剃头生意不好做,到广州谋生去了。老杨树也走了,也是在我读初三那年。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杨树是在初三的倒数第二个月假。我不知道那一别竟是永远。中考结束后,我回村时只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树桩。它让人砍了,倒下时正好砸中了老刘的屋子,屋顶破了一个窟窿。听别人说,本来是想让树往北边倒的,可是突然来了一阵北风,把树推了过去,砸中了老刘的屋子。它现在应该成了万千张白纸,还是一堆凌乱的木材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数清了它的年纪:八十九岁。
中考结束回村时,我在爷爷的摩托车上紧盯着老杨树的遗体,幻想村口依然有一棵老杨树,我能看到一棵参天大树,以高傲的姿态俯视整个严桥村,而我就攀在老杨树顶上。直到绕过了弯,它茂密的枝叶和肃穆的脊梁才消失。
自那之后,严桥村口只有一个破了的头匠的屋子,和一个腐烂得不成样子的老杨树桩子。
起稿:2023年3月5日
初稿:2023年3月11日
一改:2023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