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记(上)

献给我的父母。

一
当“星辰一号”火箭的底盘下燃烧出熊熊烈火的时候,彭昶的整个世界都在颤抖。狭小闭塞的空间很好的固定了他瘦小的身体,可眼球依然是自由的,舱外的事物如在地震中疯狂坍塌。瞬间,头晕目眩,万物颠倒,天崩地裂。不过很快,他便安详地飘荡在了空中,这是一口会飞的并且获得无限加速的“棺材”,底座下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要将他直至推到天尽头,至于尽头的前方会是什么?将要抵达何处?连他自己也不完全清楚。站在地上的人远远望去,在一张无限宽广的蔚蓝色的大布之下,这枚巨型火箭就像是一根着了火的银针,它所向披靡,直插云霄。恐怕只有彭昶自己才会清晰地察觉到这力量的变化,居然是那么的像他父辈以及祖父辈从始以来对他的那份深埋心底的但暗藏骄傲的期盼。燃烧殆尽的物质成为了一堆废灰,自主形成一道尾痕,很久很久也不愿散去......漆黑中,有无数的光点散落,像极了即将熄灭的火苗。然而,火苗越来越多,越烧越旺,太过明亮,亮的使他睁不开双眼......就在火箭升入太空后的那一秒,彭昶也许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那个黄昏他意外地从父亲那皱褶不堪的笔记本中所了解到的关于他家族一个多世纪以来的点点滴滴。但很快,他整个人的记忆便和眼前划落的星辰一般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天漏了,雨不知道下了多久,像是要淹没这座城市。排水管道失灵了,道路成了河流,拥堵不堪。苏岑只身一人来到医院,在她的意识里,此刻是真实的未来还是虚幻的梦境,她完全无法做出判断,她只是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运动的,模糊的,只有她面前护士的脸是清晰的。护士端着一个盒子缓缓走来,当着她的面打开,里面是一个圆环,但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圆环。护士按照医生的话将其转述给苏岑:在当下社会,为了减少孕妇在怀孕和分娩时产生的痛苦,医院研发出了一项全新的婴儿培育与分娩技术,只需要将胚胎移植到这个具有子宫功能的胶囊环里面即可。它的两端是由绷带固定在大人的大臂位置,一定要紧贴肌肤,依靠大人的体温来孕育出这个最初形态的婴儿。胶囊环的底部与大人的身体有生物针连接,微弱的生物电会点亮这个胶囊环,通过光的颜色和强度可以了解到婴儿的安全状态。闪烁绿灯说明一切正常,闪烁黄灯说明危险或生病,闪烁红灯说明死亡。胶囊环需要在大人的身上戴满三周,然后方可取下,再转送到医院专有的保温室进行分娩前的最后培育。在这个全过程中,孕妇将被彻底释放,不会再有传统分娩时的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如今,只有戴有胶囊环的妇女才会被称之为:孕妇。护士对苏岑说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苏岑配戴好圆环回到家中,她躺在床上小心睡去。在梦里,她感受到有位神秘人将圆环取下并戴在了自己的身上,接着这个神秘人俯下身去轻声对她说,跟我来,你快来找我呀。苏岑一下子慌了神,她醒来的时候正处在露天的广场,她发现自己大臂上的圆环闪烁着黄灯,很快又变成了红灯。再看一眼,她发现胶囊环居然裂开了,她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喊,马上又匍匐在地上四处寻找“孩子”。然而,磅礴大雨彻底毁灭了她的念想,她向苍天怒吼,可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雨水之中,她在绝望中无力地哭泣,整个人瘫在水中不知所措......此时,从产房里传出一阵铿锵有力的啼哭声,因为早产,护士第一时间把婴儿送进了保温箱。
昏迷中的苏岑慢慢睁开眼睛,逐渐清醒的意识告诉她还好刚刚只是个梦。此时,在她的视野里只有一张冷冰冰的床以及自己麻木僵硬的下身。她喘着微弱又急促的呼吸在四处张望,没有孩子,没有孩子,还是没有......甚至连孩子的啼哭声她都没有听到。慌乱之下,她一个侧身不小心从病床上跌到了地上,导致伤口破裂,血很快从她的大腿间流出,润红了被单与地面。她坚韧的目光瞪向门外,眼前短短一步的距离对她而言仿佛相隔万里,在勉强地做了几个简单的眨眼动作之后她再次陷入了昏迷。护士来的还算及时,半个小时之后,苏岑从手术室平安出来却又一次被送进了隔壁的观察室。护士告诉她不要紧张,孩子正在保温箱里睡觉,顺利的话,两周以后她就能抱到自己的儿子了。苏岑望着通向保温室的方向止不住地流泪,此刻别人家的早产儿也正在被护士送往那里。可怜的小家伙一定要撑住啊!作为母亲,她目前还不知道孩子的模样,作为父亲,彭昶正在太空中执行任务,一想到这里,苏岑就发自内心的觉得实在愧对这个小生命,可她又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幸福。当护士向她询问打算给小家伙取个什么名字的时候,她丝毫没有犹豫,掷地有声地说:彭星辰,星辰大海的星辰。护士来到保温室找到苏岑的儿子,第三排第二十三号,在上面清晰地写下:二零六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三十七分,男婴,彭星辰。
在“星辰一号”快要抵达火星表面的时候,彭昶的记忆也在一点点消失殆尽,他内心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这种病是隐形的,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发作,也不清楚它发作时的程度会是怎样,它就像魔咒般死死套牢在这个家族的身上挥之不去。某一天,彭昶无意中从他父亲那里得知他们整个家族都有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病史,这曾是他父亲的噩梦,但好在他父亲确诊时早已功成名就了。如今,这个噩梦对于彭昶而言就变得异常可怕,因为他惊吓的发现,原来这个病的症状在他们家族身上竟表现为逐代提前的趋势,并且来势汹汹。尚且四十岁的彭昶正值壮年,他曾无数次假想过自己失去记忆那一天的到来,但他从未想过会在执行任务时,在无垠的宇宙中就要面对即将陌生的世界。为了能够顺利成为一名宇航员,他曾有意向国家航天局隐瞒了自己家族的病史,与其说是隐瞒,倒不如说是他对自己抱有的一丝侥幸心理,因为这个病并没有完全确凿的科学依据证明其遗传性。我会是个无比健康的孩子,这句话一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关于他父亲彭褚生前的传奇经历,他既感到好奇又感到同情,他与父亲的关系好像从来都难以深入,一方面他渴望得到无微不至的关爱,一方面又害怕得到那种过分约束的呵护。于是,两个男人自始至终都很想平衡好彼此的关系,直到一方死去。有人说,他的父亲是来自火星上的天使,也有人说他根本就不是那个男人所亲生的,可不论怎样,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它也许只是一个骗人的传说,但是却足够的吸引人。彭昶其实真的很想弄清楚家族历史,关于他好奇的所有故事。此时,真正的火星就浮现在他眼前,一颗巨大的美丽的神秘星球。此刻,他也正努力地从脑海中调取素材,他要凭借自己尚存的记忆去火星上一探究竟。

二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份的深秋,远在祖国大西北的戈壁滩上矗立着一群青涩懵懂的年轻人,他们大都来自五湖四海,相聚于此。这片荒芜的土地在无数个无人问津的日夜里几近被人遗忘,好在还有一群勇敢保护祖国边疆的战士们在此坚守。这里白天虽然是晴空万里,强烈的阳光会直射大地,但等到夜幕低垂,气温就会骤降,寒冷至极。
那是一个深沉的夜晚,十九岁的彭东独自站在灯塔之下,活像一尊雕塑。他正因为白天犯下的错误而深受惩罚,虽然只是罚站,但对于一个心智还未完全熟透的小男生而言,即便是最简单的体罚,若放在大西北荒凉的戈壁滩上执行也会显得无比残忍。总之,在锻造出他刚强般的军人素质之前,这里就是他的噩梦。
十几个小时以前,一名严苛的教官正在调教着一群从全国各地到此的新兵少年。清早的天空呈深褐色,天刚蒙蒙亮,所有新兵就收到了集合的指令,纷纷到广场上自动排好队形,接下来一段漫长的时间就是等待,可不论任何时候,他们的身姿与队形都要保持的整整齐齐,必须如刀刻般棱角分明。其实也没过多久,豆大的汗珠就已经在这些新兵的脸上斡旋,即便流进了眼里也没人敢动一下。站在一旁的教官则以极其犀利的言语试图激怒这些青年,突然,一个楞头青冲进人群。
“报告,我......迟到了......”
教官面无声色地朝他走去,贴在他的脸上说道:
“我不想知道理由,因为你的迟到,他们所有人都要加罚双倍的时间,你开心吗?”
彭东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紧张地拼命摇头。这时教官又逼问道:
“你爱他们吗?”
彭东几近哭泣,他哽咽道:
“爱......”
教官立刻摇头,大声疾呼:
“不不不!这不是我要的答案!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后果是什么吧。”
“我......知道错了......”
彭东差一点就哭了出来,也许是男人最后的一点尊严与勇敢,把他即将溢出的泪水给击退了。教官则发出嘲笑的声音,当着全体直击灵魂的羞辱道:瞧你这幅孬种的模样还真可爱!
夜晚寒风刺骨,万籁俱寂,只有彭东一人还在户外与灯塔的光为伴。不远处的暸望塔上突然传来信号,疑似有人想要跨越边境线。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好在彭东天生般军人的警觉性使他第一时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暗地里,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子正独自向着边境线靠近,这条绵延不绝的边境线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变得具体起来,她心里知道,眼前这条线应该有五千六百多公里,占全国陆地边境线的四分之一,是祖国面积最大、陆地边境线最长、毗邻国家最多的地区。不经意间,她开始后怕起来,脚步逐渐放缓,此刻她所对应的只是五千六百多公里上的一点,却是如此的令她畏惧。原来边境线是由无数的钢丝藤条和石碑组成的,垂直高度目测有一米多,这个高度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讲如果想要翻越其实是不难的,可她却犹豫了,内心挣扎着,就像一只失去了触角的昆虫变得毫无方向感可言。更何况,在她身后还有一只触角发达且健壮的雄性昆虫正在朝着她逼近,他隐蔽的很好,女子完全没有察觉到。二人的距离逐渐拉近,彭东在暗处伺机行动,试图要将她一招制服。然而,就在距离边境线还有十几米的位置,从高处的灯塔上突然射下一道强光,紧接着是一阵威力十足的喇叭声,这才迫使女子完全停下了脚步。彭东趁机大声喝道:
“喂!前面是边境线,别再往前走了,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女子猛然回头,吓得她直接瘫倒在了地上。这时,一阵刺耳的警铃声由远及近。
千禾养老院坐落在嵩林市郊区的一片山谷之中,四周是葱郁的树林,蒙蒙雾气飘在空中。这天刚刚入秋,一位七十岁的老人从睡梦中慢慢苏醒。大约五十岁时,他就感觉自己记忆力大不如前,去医院被诊断出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他对这个名字倒是略有耳闻,早期的症状还没有那么糟糕,只要休息充足就一切正常,他也根本没有把这个病放在心上。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如今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但却顽强地坚持每天都在日历上打卡。
他缓慢地走到窗边,下意识望了望窗外的风景,然后从上衣的口袋里顺手拿出一支钢笔,在靠近窗户的茶几上放有一本台历,上面几乎画满了记号。一旁放着一个半透明的小型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报当天的天气情况:今天是二零六二年的八月六号,立秋十分,预计近期的一周会有冷空气从我国北方袭来,我市早晚气温骤降,并伴随阵雨,请广大群众注意保暖,外出记得加衣,祝您生活愉快。老人还算聪明地捕捉到了这里面的信息,他弯下腰,找到台历上对应的数字,然后在上面熟练地画了一个圆圈,开始了新的一天。随后,他来到浴室的镜子前,蹑手蹑脚地扣好衬衣上的扣子,又拿起发刷,格外认真地打理着自己稀疏的头发。等把自己收拾干净之后,他回到床边,惯例掀开枕头检查了一下,看到笔记本还在,他就放心了。他把被子一股脑儿地压在上面,床单上露出了一摊明显的尿渍,他转身离开了屋子。没一会儿,有两名护士进来。
“果真没猜错,他又尿床了,每天都要给他换床单,这种工作怎么就不能人工智能呢?”
“那我们岂不是都要失业了,总要保留些必要性的人工服务嘛,也不能全靠机器。”
“你说他都这样了,还每天看他的笔记本,这上面就是一些小学算术题,他看这干嘛?”
“内容也许是假的,反正他也看不懂,但这个物体可能对他非常重要,是他的秘密吧。”
“真是个神奇的老头,他有孩子吗?”
“听说有个儿子,但从来也没见过。”
老人走在一条宽敞明亮的走廊里,狭长的走廊呈淡蓝色,像是一条海底隧道。老人行动缓慢,花衬衣在他瘦小的身躯上显得极致宽松,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株长在海底的珊瑚。这时,老人左手手腕上的手环突然亮起并发出呼叫声,老人下意识将手环放在耳边,与其对话。
“彭先生,您这是要去哪里?”
“哥,我饿了......”
“好的,餐厅在走廊尽头的左侧。我们今天为您提供的菜品有:清蒸哈什蚂、什锦苏盘儿、 卤什件儿、江米酿鸭子、烩鸭丝、炒茄丝、美味凤爪以及冬瓜汤。请问您还满意吗?”
“哥,我想吃饺子......”
“十分抱歉,这个菜品今天没有,请问您还有别的需求吗?”
“我要吃饺子!我想结束对话。”
“十分抱歉,您目前没有这个权限,结束对话只能由我这边执行。如果您没有需求的话,我这边会在五秒后结束本次通话,最后需要提醒您的是,您的药请在饭后食用,感谢收听。”
“五、四、三、二、一。”
老人松了一口气,他试图摘下手环,可却无能为力。
餐厅内的老人络绎不绝,大家纷纷在手环的指导下按部就班地盛好饭去到了属于各自的座位上。
“您好,对不起,打扰了,请问您是物理学家彭褚先生吗?”
老人停下手上的筷子,缓缓抬头看向这位女士,她的面容好像一个人,老人望着发呆,似乎勾起了他的一些往事,但又极其模糊。
“您好?可以听见么?”
“姐,谁是彭褚?”
“额,对不起教授,我叫周末,是一名科普报刊的记者,能见到您真是太幸运了,我看过您年轻时的讲座,也听过您那段只身前往乌虚村探险的传奇经历,您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乌虚村?”
“是啊,虽然很多媒体都说那段经历是您杜撰的,是为了博人眼球,但是我相信您。”
“姐,你在说什么?”
“那个村子早就没有了,您当年说是去找儿子,实际上是为了科学上的新发现,对吧?”
从不远处走来一名护士支开了年轻人,护士对女记者小声耳语:
“他患有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请不要打扰他,他需要休息。”
此时,墙上电视播放的内容引起了彭褚的关注,他盯着大屏幕一动不动,渐渐陷入平静。
电视上播放的是一些历史影像资料,黑白画面,内容是一枚早期火箭发射的实况录像。只见火箭屹立在祖国大西北的一处发射基地当中,它将要首次冲破祖国的蓝天,飞向太空。另一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科学家坐在操控室内仔细观察着第二现场的一切状况,他的食指慢慢移动,在即将按下发射键的千钧一发之际,现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这是国家的第一次航天尝试,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国家为此付出了前所未有的财力与人力。在这位老科学家身上肩负着伟大的使命,他把自己一辈子都奉献给了祖国的航天事业,即便是要隐姓埋名也毫无怨言。大家集体喊出:五、四、三、二、一,点火。火箭底部瞬间喷出了熊熊烈火,似乎要喷出屏幕。老人起身凝视着,皱起眉头,火光在他的瞳孔内越烧越旺......
在大西北的边境,彭东正准备护送卢杉离开。这位险些犯下弥天大错的女人在被一通教育之后明显变得乖巧了许多。可她的美貌还是使彭东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看几眼,离开之际,二人漫步在荒无人烟的戈壁上仰望着璀璨的星空。
“以后千万别再乱跑了,私闯边境重地可是违法的。”
“我就是想在边境留下自己的足迹。”
“这算是什么理由?”
“长这么大,我连我们县城都没有走出去过,身边的朋友都嘲笑我,觉得我土,没见识。只要我成功走出了边境,我就可以告诉他们,我也是出过国的人!”
“这可真是个够奇葩的理由,干嘛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呢?”
“我不管,就像登月的阿姆斯特朗在月球留下人类足迹一样,我想要成为我们村第一个到过边境的人。”
“你还知道阿姆斯特朗?”
“那是我的偶像。你们这里的夜空星星可真多,真美,真想上去看看啊。”
“没想到你还是个航天迷,别看我们这儿荒凉,如果观星的话这里可是绝佳的环境。”
“那我能经常来吗?”
“观星可以,但绝不能靠近边境线。”
“你......有多大?”
“十九,怎么?”
“没有,只是感觉你很特别,那以后姐姐罩着你。”
“得了吧,我可是个军人。其实,现在是挺尴尬的年纪,明明还年轻却总想让自己看上去很成熟。”
“呵,你真有意思。你说那颗星叫什么?”
“应该是火星吧。”
“火星上真的没有生命吗?”
大西北枯燥无味的军旅生活在无形之中猛烈侵蚀着时间,长年累月的西北风已经悄然把彭东从当年那个毛小子给刮成了一名合格的军人。转眼间,入伍的第三年,彭东顺利当上了士官,站在他面前的是一群和他曾经一样年轻气盛的新兵蛋子。平日里,在进行常规体能训练的时候,小胖子吴海总是倒数第一名,在一次进行五公里越野的时候,他索性直接躺在了地上睡觉。彭东见状一个箭步上去,破口大骂并狠狠踹了小胖几脚,也许是过于难听的言语刺伤了小胖脆弱的心灵,在那天下午,吴海竟和彭东在戈壁滩上打了起来,还好被其他新兵看见给及时拉开了。
当天夜里,辗转难眠的小胖望着窗外的月光,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似乎白天彭东羞辱他的话仍然萦绕在耳旁。内心的创伤要远远晚于肉体上伤疤痊愈的时间,烦躁不安的他独自一人来到外面散步。他站在诺大的广场上,百无聊赖地朝着远处扔石子。随后他来到单双杠区域,试图和白天软弱的自己较劲,他把自己倒挂在杠上,拼命地向上做着屈体动作,可个位数还没数完他就已经满头大汗了。他继续在戈壁滩上溜达,无意中他发现彭东宿舍的灯还微微亮着,于是他悄悄俯在窗前偷看。令吴海惊讶的一幕浮现,他发现彭东居然独自在宿舍内偷偷酗酒,这对现役军人来讲可是个大忌。他不禁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很快,一个绝美的报复计划在他心中悄然布下。眼前的彭东已然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他还不知道的是属于他的未来正在朝着黑暗的一面加速前进。
彭褚来到养老院的媒体中心,他想要弄明白刚刚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内容,尤其是关于那位老科学家的信息。媒体中心的负责人告诉他,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国家早期火箭发射的影像资料,画面当中的那位老科学家是国家第一批航天工程师,是当时最具资历的火箭发射专家,据说他早年背井离乡,独自去到大西北搞科研,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余生。在那片荒凉贫瘠的土地上他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火箭升空,他是一位默默无闻的伟大的科学家。曾经的那片发射基地在进入新世纪后就被改造成了模拟火星生存环境的“火星营地”。随后,彭褚接着向负责人询问科学家的姓名,负责人说科学家叫彭正,生前为了祖国的航天事业不得已要隐姓埋名,很可惜最后得了老年痴呆症,直到去世后大家才慢慢知晓。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打趣道:彭老先生,看来你们还是本家呢,听说您年轻时是研究前沿物理这块儿的,那也是个科学家啊,真是有缘,有缘啊。

三
瞧,这家正在作业的发电厂似乎永远不会停歇。你永远也想不到,在彭东这一代人的眼中,这些烟囱简直就像是一座座火箭发射器,而他此生并未见过真正的火箭。就在一年多前,他因为酗酒闹事而被迫开除军籍,他不得已脱下了自己挚爱的军装从大西北回到了老家农村。经亲戚的朋友介绍他进到了一家火力发电厂,整日与煤炭打交道,暗无天日的工作环境以及日复一日的工作内容把他曾经军人般刚毅的品性一点点消磨殆尽,他开始逐渐敷衍工作,并抱怨声不断。也许是空气当中弥漫的粉尘麻痹了他的大脑神经,也许是他天生排斥这份工作,在这家发电厂工作不久以后,彭东偶尔发觉这里的人们并非真实存在,除非当想起他们的时候。原来,看似平淡的生活也会在不经意间变得荒诞与混乱,有时连记忆和梦境也在劫难逃。
在一间巨大无比的棚子里,两侧是两座由煤堆成的大山,山峰直触棚顶,昏暗的光线加重了这里污染的氛围,一架庞大的搅煤机正在山底作业,不停翻滚着大块的煤使之碎成煤渣。靠近中央的地方是一条细长的运输带,上面布满了正在传送的煤炭,这条运输皮带所使用的材料韧性和强度都很好,以至于在远距离传输煤的过程中可以保持正常运行。然而,如此灰突突的环境也具有科幻感的一幕,当黄昏十分,斜阳下沉,几缕阳光射进这间煤棚的时候,远远望去,工人们的身影在巨大的煤山下犹如蝼蚁一般渺小,这条运行中的皮带则更像是一辆高铁,它正在飞速地驶入黑暗尽头。继军驾着一辆载满新煤的火车头从另一端驶来,他挥动着手电筒照亮前方的路,碰巧一束光砸到了一旁正在巡检的彭东。继军连打了几个喷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远处走来。
“老彭啊,你说你不好好的留在大西北发展,偏要回来干这种脏活,咋想的?”
“唉,服从安排嘛,其实干啥都一样,这年头有工作有饭吃就不错了。”
“你倒是真不挑,这工作很无聊的,一干可就是一辈子,你这才刚来一年多,以后有你烦的。”
“放心,我能熬,这点我肯定比你强。”
“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是被家庭困在这儿了,不然我也会出去的。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一个人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唉,也不年轻了,人都是要老的嘛,尤其是到我这个尴尬的年级,正是老的快的时候。”
“下了班,老地方,今儿强子组局,好好宰宰他。”
“我今天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那多没劲,你又没老婆管,急着回去干嘛?”
“太晚了,真不去了,改天我请。”
一间狭小简陋的澡堂子内烟雾缭绕,彭东独自在洗澡,他赤裸的身躯若隐若现,一把刷子在他的身上疯狂擦拭,他非常用力,像是要把自己的表皮给刮下来似的,黑色的洗澡水在地上不断流淌。离开厂子,湿滑的马路上行人和车辆寥寥,驶过的车辆拖着一条冒着白烟的尾巴,并一次次划破这深夜的寂静,彭东孤身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每次下完夜班彭东几乎都要跟几个伙计到老饭馆吃点宵夜,最主要的当然是喝酒,可回回他都喝得烂醉,他嘴上总是在说这有助于睡眠。不知道怎么,今晚他心里总是感到莫名的烦躁不安,没有半点儿喝酒的心情。困倦难耐的他拖着笨重的步伐走到家门口,意外发现在自家院子里的猪圈旁边居然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竹篮,上面裹着一层厚厚的白丝绒被,从里面时不时传出一丝婴儿般的叫声,这声音瞬间令他惊慌失措。他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绒被,竟发现里面躺着一个稚嫩可爱的男孩儿,他立即四处观望,神情紧张。这究竟是谁家的孩子?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一系列的疑问层出不穷。盯着眼前这个鲜活的小生命,彭东不禁心生好感,他用手轻轻抚摸男孩的脸,男孩也眨着一双大眼睛朝他发笑,好像跟他很熟络似的。然而,彭东悬着的心并未落下,他再次环顾四周,又害怕又惊讶,但他确定周围没人。在某个角落里,一位神秘的男子正在暗中默默观察。
彭东将男孩抱进屋内,奇怪的是,他发现男孩怎么也不哭,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这既令他欣慰同时又心生不安。无意中,他在竹篮底下发现了一封皱巴巴的信件,他打开信封,里面竟是一堆烟头,而信的上面只写着一行大字:他叫彭褚,来自火星上的天使。
顷刻间,彭东的大脑仿佛被电击一般,错综复杂的回忆开始浮现在眼前,就像梦一样。他给男孩冲了一杯牛奶待其喝下睡去,紧接着,他独自一人在空房间内陷入了沉思,望着头顶昏暗的灯光,破旧的屋子,时间缓缓退回到了一年多以前的大西北。不知不觉中,关于这个男孩的身世之谜正在一点点揭开。
当年,小胖子吴海将彭东深夜酗酒的事情在军队里公之于众,很快上面的处分就下来了,意料之中,他被开除了。对于这个结果,彭东也是欣然接受,三年多的边境生活已经压抑了他太多日常中的欲望,他还是爱这片土地的,只是有些倦了。
在从戈壁滩回程的路上,彭东路过了一个村庄,他打算在这里寻户人家借住一宿。一位老伯好心收留了这位曾经驻守边境带给他们村庄安宁的退伍军人。老伯家还有一个女儿,彭东完全不会料到,正是三年前那位想要跨越边境线的奇女子卢杉。到底是怎样的缘分,才能让两个人在空旷的大西北再次相遇?当二人看见对方的那一刻,犹如火星撞上了地球,内心其实早已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了,可他们的脸上偏偏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想必,这也许就是当人成熟了之后才会进化出的一种令自己都会讨厌却又无法摆脱掉的虚伪姿态吧。
“这三年在你身上完全没有留下痕迹,你还和当初一样美丽。”
“看来这三年把你改变了不少,嘴都贫了。”
“这几天麻烦了。”
“不会,你先坐,我去给你沏壶茶暖暖身子。”
这是一户位于戈壁滩与乡镇接壤处的农村土房,屋内需要生火来保证温暖。这天夜里,彭东和老伯在客厅内喝酒,二人相谈甚欢,期间借着酒劲,老伯和他诉说了一桩家中的丑事。原来,老伯是一名农民,至今没有离开过大西北,虽然他只有五十多岁,但从褶皱的面容与消瘦的身形来看,就像是一位过了古稀之年的老者。老伯说他还有一个大儿子,名叫卢磊,是村里第一批走出去的大学生,主修的是心理学,这个冷门的专业在老伯的认知中不仅显得陌生同时又极具神秘感,他曾把儿子看作是全村的骄傲,未来的希望。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拿凡人开玩笑,作为心理学毕业的高材生,卢磊毕业后就选择了结婚,和妻子在大城市生活,但他却治不好婚后家里琐碎的事情。仅仅维持了一年,二人便草草离婚,加之心理学与生俱来的不好就业的属性,后来他独自去到了一座小城,找了份跑物流的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起初的日子还算正常,卢磊偶尔也会和家里联系,但在一个雨夜他不小心撞死了一位妇女,从此进了局子。虽然已是些醉话,但老伯说着这些往事还是会不由地哽咽,仿佛历历在目,这是多少酒精都麻醉不了的刻在他心中的疤痕。
与此同时,卢杉在里屋为彭东收拾着房间。他将彭东的行李箱打开,悄悄放进去了几身保暖的衣服,恰巧看到了一些勋章和证书,它们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神圣。其中有一张纸躺在上面,显得引人注目又过分乍眼,卢杉不自觉地翻开,原来这是一张关于彭东酗酒闹事被上级开除的处分证明。彭东喝得酩酊大醉,在卢杉的搀扶下他躺到床上不省人事,满脸写着悲伤,不知道是因为生理上的难受还是心理上的难受,他时不时发出嘶吼,看上去痛不欲生。过了许久,隐约中他感受到门口幽暗的灯光,那是晃动的感觉。透过门缝他看到卢杉坐在户外的水池旁,她正在洗衣服。在外屋的横梁上好像挂着一件迷彩服,那正是他自己的,水滴顺着衣角滴答滴答砸到地上,形成了一小摊积水,水面倒影出空中的月光。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位奇女子温柔体贴的一面。
第二日一早,老伯就去了地里干活,只留下他们二人在家。卢杉待父亲走了之后,悄悄端着一盆水出来,她把水小心地浇到快要晾干的衣服上面,然后火速回屋。几个时辰之后,彭东醒了。
“醒了,早餐在灶台上,自己去吃。”
“昨晚真是丢人,让你看笑话了吧。”
“还好,倒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彭东一脸羞涩,他来到门口洗漱,一眼就认出了挂在横梁上的衣服:
“你把我的脏衣服给洗了啊,诶呀,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这......”
“这两天阴天,可能得过一阵子才能干透。”
彭东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说道:
“没关系,那我可能要多麻烦你们几天了,实在对不住。”
卢杉暗自窃喜,脸上有一种干了坏事后得逞的兴奋感,她抑制着表情,嘴上毫无温度地回答道:
“知道了。”
他们二人坐在门前的一棵梨树下闲谈,当聊到卢杉的哥哥卢磊时,彭东从卢杉这里听到了一些从老伯那里完全没有听到过的真相。卢杉说哥哥进了局子确实不假,但事实另有隐情。交谈中彭东得知,就在卢磊准备和妻子离婚的那段时间,他曾在家接待过一位中年女性并为其进行了心理治疗,之后二人就再未见面。这个女人名叫孟燕,她的老公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二人步入中年却仍膝下无子,她发现与丈夫之间的感情面临着许多危机。孟燕待业在家,她的丈夫在生活上对她百般呵护,唯命是从,她一直把怀不上孩子归咎于自己的问题,加上家里长辈们的冷言闲语使她内心背负了巨大的压力,慢慢的患上了精神疾病。于是,她开始尝试服用精神类药物并引发出了跟踪的癖好,她经常趁丈夫外出时悄悄尾随其后,去跟踪一切令她好奇的事物,窥探他人的隐私。在一次跟踪的过程中,孟燕由于精神恍惚遭遇了车祸,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毁了容颜。出院之后,丈夫与她和解离婚,事后经人推荐她找到卢磊并进行了一次深度的心理治疗。好转以后她独自一人去到了一座小城,在当地做了整形手术,并经营着一家便利店,崭新的生活很快就步入了正轨。离婚后的卢磊恰巧也来到了这座相同的城市,他经常光顾孟燕的便利店,虽然他并不相识,但孟燕却认得他。固定的工作与生活模式,使得二人终于结识。一来二去,这两个同样孤独无助的成年人感情迅速升温,彼此再一次感受到了新鲜刺激的爱情。一天雨夜,卢磊去医院接到孟燕,因为长时间的工作使得卢磊疲惫不堪,所以当晚是孟燕主动开车带他回家的,虽然卢磊一路叮嘱,但汽车还是在一个灯光昏暗的路口撞上了一位妇女。在医院里,孟燕告诉卢磊自己怀孕的消息,以及声称自己就是两年前找他做过心理咨询的那个女人,此话一出,卢磊喜极而泣,又如大梦初醒。隔天,卢磊主动前去自首,因为疲劳驾驶他终获三年刑期。十个月以后,孟燕在医院里如愿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之前怀不上孩子的真正原因,那一晚她内心充满了力量,她要等待着卢磊回家。
“我的神啊!居然还有这一出惊心动魄又匪夷所思的爱情神话啊!”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根本不会相信。”
“你哥亲口对你说的?”
“我曾去局子里看过他,之后我又去找了那个女人,是她告诉我的。”
“你哥是好样的,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以及孩子,愿意主动顶罪这就是一种担当。”
“我从小就以我哥为榜样,现在也是。只可惜现在有担当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也不完全是这样的吧,得分人。”
“你是有担当的男人吗?”
“我起码也是个军人,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品质好吗?”
“曾经吧,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大男孩。”
“你都知道了?”
卢杉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像是一个干了坏事被家长抓包的熊孩子。
“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挺信你的。三年前那次,要不是你,我估计也得被请进去教育一番。”
“事情过去就不提了。三年,那你哥还剩多久?”
“一年。”
“那你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在一张狭小破旧的木床上,彭东赤裸着上身坐在床边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吸过的烟头掉落一地。卢杉坐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他们的身上都流淌着汗水,很显然是刚刚做爱结束。
“你说,火星上会孕育出生命吗?”
“也许会吧。”
“如果你有儿子,你会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还别说,我真想过这个问题,叫彭褚。”
“怎么讲?”
“‘褚’在五行当中属木,我希望他将来是一个正直善良又有责任心的人。”
“放心吧,他会是一个和他父亲一样正直勇敢的男人。”
“杉,等我回去安稳了以后,你就过来好吗?”
“不行,我不能把我爸一人留在这里。我......”
“怎么?”
“起码也要一年,我要陪着他等到哥哥回来。”
“好,我等你。”
“你走后,会把我忘了吗?”
彭东拿出行李箱中象征着自己曾经无尚荣耀的奖章,他说道:
“我以它起誓,不论身在何处,不论何时,我的心里只有你,永不改变。”
“别傻了,快收起来吧。里面我给你放了几件厚衣服,冷的时候换上。”
暂别了卢杉,彭东独自朝着远离大西北的方向走去,滚滚风沙遮盖住了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一周后,他回到了家乡,家里的老房子以几近荒废。
山间小路,泥泞崎岖,几位老人坐在门前打趣。彭东坐着一辆三蹦子在郊区到处转悠,试图追寻年儿时的记忆。
“到了,就是这儿。”
“不对,我记得这里有一片麦田。”
“咱们都转了半天你也看到了,只有这个厂子,没有麦田!”
“一定有,您再带我转转,拜托了。”
“小伙子,不是我不带你,真的没有!这里只有这家电厂。”
彭东无奈下车,他东张西望,望着远方茫茫大山和眼前冒着蒸汽的厂房,尽是一片工业萧条的末日景象。白色的烟不停地从烟囱里冒出。
走在路上,住在这里的老人有些还能把他认出。
“这是东子吗?你当兵回来了?”
彭东面带微笑的点头答应,然后低下头加快了步伐。这座发电厂在城区内还有一处分厂,他的家就住那附近。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没过多久,他就成为了这座厂子里的一名职工,听说退伍军人还能领到额外的补助。从此,高耸入云的烟囱,钢筋水泥的架子,冒烟的晾水塔以及嗡嗡作响的锅炉房,还有粉尘遮天的车间室,都成了他最熟悉的风景。相较之下,他开始更加的怀念过去,怀念大西北荒凉的土地,怀念那段清静又充实的日子,可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
卢磊刑满释放的这天,孟燕推着一个婴儿车等候在门口,车里睡着两个孩子。三年的牢狱生活会加速一个成年人的衰老,孟燕曾不止一次设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她在脑海里不断脑补着丈夫缓缓走来的模样,同时她又惧怕真正相见的那一刻,她内心五味杂陈,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丈夫。
一个胡子拉碴,顶着一头蓬乱脏发的男人从门口走了出来,他大概率还没有适应在太阳下的生活,本能地用手遮挡住刺眼的阳光,是站在马路对面的孟燕先认出了他。
“卢磊。”
这一声极具穿透力,他恍惚了一下,大步朝孟燕走去,步伐有力而坚定。
“老婆,这三年让你受累了。这俩孩子是?我们居然是双胞胎啊!”
“我可没那本事,小一点的是你妹妹的孩子。”
“你说卢杉?这一晃,她都有孩子了?跟哪个男人生的?”
“这三年发生了不少事情,等到家了慢慢跟你说,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卢磊瞬间眉头紧锁,心跳加速,他知道妻子说话一向严谨,看来这回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回到家,他静静地观察着自己的儿子,眼前这个两岁多的小毛孩不仅一下治愈了他三年来的一切伤痛,还给予了他过多的快乐。他激动地把儿子抱在怀里,谁知孩子立刻惊醒,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又引发了旁边那位更小的婴儿的哭声。一时间,两个孩子争相哭闹,声音此起彼伏,猛烈的很。
“你看你,你现在对他来讲就是个陌生人,他对你还有排斥心理,你要懂得循循善诱,慢慢培养感情,再说了,孩子正在休息,你别那么心急。”
“知道了,头一次见到自己的宝贝儿子,我这已经够克制了。还得麻烦老婆,你快哄哄。”
“以前是哄一个,现在倒好,一下哄俩。”
“你还没告诉我呢,我妹妹的孩子怎么会在你这里?她干嘛去了?”
“你妹妹她......”
“跟渣男跑了?”
“分娩那天,难产大出血,小的保住了,可大的没了。”
卢磊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两眼空洞,久久不能平静。
“卢杉分娩那天事发突然,还好有我陪在她身边,她临走前跟我说她最放心不下的有三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哥哥,还有一个就是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谁,他在哪?我要去杀了他!”
“呦!杀人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我看你在里面没待够是吧!真是跟你妹妹猜的一样,她劝你别那么冲动,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我不管什么真相,分娩这么重要的日子,那个男的都不在,单凭这一点就不可饶恕!”
“得了吧你,我分娩那天你在吗?你在吗?你在吗?你说这话好意思吗?”
卢磊被问的哑口无言,僵在那里,像是一个跑了气的气球,整个人变得软弱无力。
“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上有老下有小,面对问题一定要理智,别忘了你曾经学的专业。”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张纸是你妹妹让我转交给你的,上面就写着那个男人家的地址,去吧,去杀了他吧。”孟燕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了丈夫,随后抱着儿子转身离开。
一间狭小但还算明亮的四人生活间,桌子上放着一个浑浊不堪的鱼缸,里面有两条快要死的鱼;窗户旁边有一株巨大的绿植,叶子表面已经泛黄,并生出了许多伤斑,但它还是生长的几乎要刺到窗外;窗外是层层钢筋水泥,高楼耸立,午后的阳光射进来,光线中充满了灰尘的颗粒。彭东把手机放在阳台上,手机屏幕已经摔得稀碎。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他的洗澡用具,他顺手将安全帽摘下挂在门口的墙上,进屋脱掉上衣,收拾着洗具,临走前,他试着打开手机,发现怎么也打不开。
狭窄的走廊内有一只大鸟被拴在墙角,它奋力地煽动着翅膀想要逃离。一群工友陆陆续续地从走廊里出来,他们对眼前这只想要挣脱束缚的鸟毫无感觉,有些人甚至还会嘲讽几句。
“哪来的鸟啊?”
“嘘,咱们主任好这口,你又不是不知道。”
“呵,见过送礼送钱的,没见过送飞禽走兽的。”
职工们统一着装,并排有序地站在大楼门前。这时,彭东不慌不忙地从澡堂里出来。
“老彭,你快点,大合影马上开始了。”
彭东将洗澡的东西放在地上,匆忙归队。继军和强子站在他两旁。
“哪来的摄影师啊?”
“我儿子,从小学摄影的。”
“老彭,继军这儿子可是从北京回来的,人家专业的。”
“厉害厉害,真有出息。干嘛突然要拍合影啊?”
“今天是咱部门成立五周年,主任的意思。”
继军的儿子站在前面调整队形,架好机位后他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在打开相机的那一刻他发现储存卡忘在了读卡器里,这下他慌了,但为了不损害自己专业摄影师的名誉,他只好对大家说是相机内部过热无法开机。然而,这样的理由在一群外行人的眼中依然显得有些牵强。机敏的他立即拿出自己的手机固定在脚架上,并向大家示意准备开始。只听队伍里又有人在小声议论了。
“不会是用手机拍吧?”
“就这还敢称自己是专业摄影师?”
“我猜是他不会使用专业设备吧。”
“谁知道呢?”
“可能,可能......是专业的手机吧。”
“嘘,小声点,听说是继军家的儿子。”
继军像是听到了些什么,扭头朝后面看了看。
“算了,先拍吧,到时看看成片再说。”
“大家集体看向这里,不要眨眼,准备,三、二、一,茄子。”
傍晚下班,彭东快速清洗干净自己的脸颊,露出了满脸的胡渣。之后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更衣室里,手里拿着一个摩托车的倒车镜和一把铁制的大剪刀在修剪自己的胡须。不一会儿,他又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起身走出大楼。
一名神秘的黑衣男子已在大楼外等候他多时了。彭东走过一条马路,径直朝着老饭馆走去,那名神秘男子尾随其后。
“过来了,我可有几日没见你了,今天怎么就你一人,你那伙计呢?”
“他们加班,今天就我自己。”
“还是老一套,两个小菜一瓶酒一碗面,对吧?”
彭东点头落座,那名神秘男子跟着坐在了他的对面。彭东瞅了一眼,起身换了一个空桌,当上菜的时候,那神秘男子又来到了他的对面。老板一见是个生面孔,连忙欢迎道:
“您好,请问您吃点什么?”
“和他一样,也来一套。”
“好嘞,您稍等。”老板以为二人是朋友,也就没再多问。
“你是谁?我们应该不认识吧?”
“不认识,我也不想认识你。”
彭东一脸疑惑,觉得此人莫名其妙。
“但是我妹妹却认得你,彭东。”
酒杯刚刚抬起,可酒还没有入口,彭东的胃就开始烧的慌。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妹妹是谁?”
“卢杉。”
彭东瞪圆了眼睛,望着眼前这个沧桑的男人,简直不敢相信。
“你是......卢磊?你出来了,卢杉呢?”
“难产死了。”
酒杯瞬间犹如秤砣一般,从手上滑落,掉到地上摔碎了。对面的卢磊则是一脸平静,悄无声息地吃着饭。老板见状连忙送来一个新的杯子,空荡荡的小店里,只有他们二人。
“你再说一遍,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为了留下你们的孩子,放弃了活下去的机会。”
“那个孩子,不,我们的孩子,是你送来的吧?”
“那是她的全部希望,孩子已经没有妈妈了,她不希望再没有爸爸。作为她的亲哥哥,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现在无论如何,我都要帮她完成最后的心愿。”
听完这些话,彭东已是泣不成声,他趴在桌子上翻来覆去,难掩心中的苦痛。
“怀孕这么大的事情,她为什么不通知我!为什么?为什么?”
“她本想带着孩子过来找你,也许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吧,也许是不想让你担心吧。总之,她都在为你考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
“这个傻丫头!”
卢磊这时拿出一把刀拍在桌子上,气氛立刻高涨到了极点。
“你要做什么?”
“你也知道我是有前科的人,我根本不怕二进宫。这次来,我本想替我妹妹报仇......我其实已经来了好几天了,也观察你好几天了。我心想如果你对那个孩子不好,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我都会给自己一个理由去了结此事。”
“你我同为人父,你放心。这把刀我留下了,如果日后我有愧于心,不用脏了你的手,我会自行了断。”
“老板,再加两瓶啤酒。”
“不,一件。”
夜里十二点,彭东昏昏沉沉地走在路上,昏暗的灯光映不清他的影子。肉体虽然已经麻醉,但今晚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在了心里。咚咚咚,浑身酒气的他敲响了隔壁黄大妈家的门。
“大妈,小褚睡了吗?”
“你还知道回来啊,诶呀,这么大的味儿,又跑去喝酒了。对了,你电话怎么打不通?”
“噢,我电话摔坏了。”
“你可长点心吧,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吗?等你媳妇回来有你好受的。”
“对不住黄大妈,这阵子让您麻烦了。”
“谈不上麻烦,有你家小褚在,我也没那么无聊了。今天太晚了,就让他在我家睡吧,明天你酒醒了再来接他吧。”
“太谢谢了,黄大妈。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闭嘴吧,赶紧回家睡觉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