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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颈者·第三幕·来如雷霆收震怒

2021-09-10 15:35 作者:Gats  | 我要投稿

第三幕·来如雷霆收震怒

  “你说王霞是嫌疑人?”廖学智看着在审讯室坐立不安的中年女人,几乎要被孟晖的话气笑。

  副所长抱臂横在胸前,有些轻佻地扬起脑袋:“怎么了?”

  “你没看过老狄的报告?”廖学智忍住怒火,他前几天熬夜伤了神,今次本来请假了在家休息,接到温晴打过来说发现线索的电话,兴奋得把所有人都叫到派出所,结果只听到这个没头没脑,荒唐至极的推论。

  “看了。”孟晖身材高大魁伟,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底满头大汗的矮个所长,心里起了异样的快感。

  “那你不知道凶手应该是个男性?”廖学智几乎是把这句话吼出来,白浊的唾沫飞到孟晖胸前制服上。

  退伍军人有些嫌恶地拍了拍衣服,正色道:“性侵死者不一定要用……”他说到这里,夸张地挺起腰身,用手指了指胯下,“……这个嘛,木棍,酒瓶,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狄医生的仓促给出的推想在我看来未免太过武断。”

    “不对。”宁睿插话了,鲁莽的年轻人丝毫没有察觉到两个上司言语之间的明争暗斗,心里只有破案。另一边的吕许看到他开口吓得亡魂直冒,却只听得新来的警察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如果说这起连环杀人案是王霞做的,此次死者同她至少还是父女关系,有迹可循,可是她为什么要在弑父前要特意跑去先杀掉素不相识的李顺友呢?”

  “会不会是提前演练?”同样没眼力见的还有温晴,她同宁睿一样急切地想要解决这起毫不掩饰,张扬恣肆的险恶凶杀,因而顺着年轻人的思路往下走,“为了能够万无一失,王霞提前模拟了一次行动,把无辜的李顺友当作练习目标。成功后不仅汲取经验,熟悉到杀人的必要手法,还由此转移大家视线,给谋害自己父亲争取到时间,得以确保这次下手不会出错偏差,一击即中。”女警越说越兴奋,脸颊发烫,语调高昂,简直像是找到真相答案般,连先前因为接连而来的凶杀案而紊乱失控的情绪都被抛到脑后去,“这也可以佐证为何两起凶杀的作案手法几乎如出一辙!”

  “你们的判断建立在虚浮错谬的空中楼阁上。”这是狄建白冷静的声音,医生同样十分关心调查进展,因此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赶来了派出所,“在诊所进行过详细尸检后,我在肛门周围发现了精液残留的痕迹,因此可以确认凶手是男性无疑。”

  “也可能是她事先准备好了别人的精液,甚至是牲畜的精液,就为了洗脱嫌疑……”孟晖还想说什么,却被廖学智不留情面地打断,矮胖的所长面色阴沉,紧抿的嘴角像是高山冷硬的肃然线条,看上去比魁梧的副所长更加骇人。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廖学智的语调不像开始那样激动了,显出压抑的凝重来,如若是雪崩前的宁静,“但是你首先是个警察,你做的事,说的话,都要为国家,为人民负责。”

  “啧……”孟晖眯眯眼睛,很好的掩饰了恼怒的神色,他吁出一口浊气,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我是听小晴回忆王霞报案时异常冷静,联想到不少凶手亲自报警试图脱罪的案例,这才作出判断。”退伍军人特意顿了顿,拉长语调,“何况我只是怀疑王霞有所牵连,还没断言她便是凶手,或许此人和凶手有什么联系也说不定。”他说到这里,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来,“我自也很忧心案子进展,这么多天你们没有任何发现,我看到有希望的线索,一时间冲昏脑袋,语气重了些,廖所长你可千万不要介意。”

  孟晖特意在所长两个字上加重了音,廖学智闻言眉头一皱,孟晖看似道歉,到最后还是图穷匕见,不阴不阳刺过自己一句。

  “既然你这么在意这条线索……”廖学智争锋相对,“不如就由孟副所长你来审问她。”

  他没有学着孟晖在副所长三个字上强调,只是用往常语气平平淡淡念过去,却把退伍军人激得牙关紧咬,起先的浑不在意的模样也彻底装不下去。

  “那就不劳烦所长您了。”孟晖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回过头朝着温晴说道:“小晴,你随我一起。”

  廖学智没有再理他,他招手让两个男警察跟上自己,决定亲自再去第二起案件的现场看看。

  王霞在审讯室里枯坐许久,终于等到有人进来,却又是当初那个模样刚正的威严警察,神色便拘谨许多。他身后还跟了一位模样温婉的年轻女性,柔柔弱弱的样子不像警察,倒像是城里的大小姐。

  “自我介绍一下。”孟晖心情不好,说话也有些冲,“我是孟晖,这位是温晴。”

  “你好。”王霞点点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回派出所审讯,只扯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王阿姨你别紧张。”温晴顺势唱起红脸,给王霞倒上一杯水。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尸体的?”孟晖没给女人喘息的机会,白脸扮起来也得心应手。

  “今天早上,我给他送吃的时候。”

  “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派出所吗?”退伍军人马上抛出下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这种前后逻辑割裂,难以接续的提问方式会极大压缩另一方思考的时间,也会让受询者下意识以真实的第一反应作答,从而露出更多破绽。孟晖虽然私德有亏,但毕竟是个阅历丰富的老警察,审问犯人技巧自是信手拈来,纯熟无比。

  “呃……”王霞果不其然被问得哑然,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她才茫然道:“不知道。”

  “你似乎并不悲伤。”孟晖一针见血。

  女人听到这句话,眼神里有了动容,她露出忿忿的神色,从喉咙里挤出咬牙切齿的一句:“因为我恨他!”

  “王阿姨,您冷静点。”看到对方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温晴连忙起身安抚。

  “怎么说?”孟晖点了烟,他其实也没想到会有这样意外的收获。

  “他从来没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女人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但还是有泪水从她有了皱纹的眼角流下来,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他看不起我这个女儿,在他身上,我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本属于父亲的爱!”这些话似乎在王霞心里埋藏了太深太久,以至于女人几乎是以狂风暴雨般的怒骂嚎哭倾泻出来,“母亲生前还能护住我,他至多打骂打骂。母亲走后便变本加厉起来,每天要做的农活算下来几乎比村里每个男人都要多。当天做不完就要挨他打。把腰上油亮发光的皮带解下来,呼呼得落。我小时候不懂,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一个没把的女人必须要比男人更能吃苦,更有力气才能过得好。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女人就要花更多的辛苦,更多的劳累才能和男人过得一样好呢?”

  女人絮絮叨叨说着,两个警察从这个外表粗豪的中年农妇身上看出小女人的软弱姿态。

  “是的,他生了我,养了我,可我一直想或许在他眼里,我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而只是另一种更高级,也更听话的家畜。不,不,我更像是机器,不知疲倦,默无声息,只需要干活干活干活!”女人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涕泗横流的泪水,仍由它们絮絮如雨,“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愿望就是从那个死气沉沉的老房子里逃出来!而我做到了!我几乎用了半辈子的时间,但是我做到了!我才刚刚逃出来,他倒好,就这样一句话不说抛下我走了,我又该把我的幸福展示给谁看呢?我怎么才能让他知道我做到了,就算我只是个女人,就算我从来没有男人的力气与便利,我也能过得一样好!”

  “但是,但是父亲就这样,没有预示也没有征兆,甚至连告别都没有便走了,他又该怎么才能知道,他一直担心的女儿过得不比男人差呢?”

  女人说到这里,早已经不是愤懑的控诉,而带上了一股哀婉细腻的悲伤,“我今天带了他最爱吃的泡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了,比好多好多男人都要好。从小家里穷,泡粑他向来都舍不得买,可我今天就要让他知道不用舍不得了,我有钱了,我要让他吃个够,吃到再也不想吃。”

  女人趴在桌子上,发出垂死一般的哀鸣,“可是,可是,他却……”

  孟晖与温晴沉默着没有说话,如果说最开始女人还只是像一个遭受来自父亲的家庭暴力受害者那样怨泣,到了后来两人明白那不过是这个强势又骄傲的女人伪装自己的虚假面具,他们能体味到一个不善言辞的老父亲执拗古板的爱与一个努力想要证明自己的女儿迟来的明悟与后悔。

  王霞也明白这些,她抹去泪水,紧紧攥住孟晖的手,眉眼间的浓妆被涂花,在脸上留下长长的黑色痕迹,让女人像是滑稽戏里可笑的小丑。她没有在乎这些,狭细的眼睛里有着刻骨浓烈的恨意,却并非针对已经身亡的父亲,而是明明白白指向未知的凶手。

  “警察同志,你们一定,一定要抓住他!”她几乎把孟晖的手腕抓握得发白,这个曾经的一流军人不知道原来一个女性可以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好的,我一定。”他也重重握住了女人的手,收起了之前轻蔑的心思。孟晖从来没有见过父女间如此隐秘又害羞的伟大爱意,当这股真切的情感像是天地倒悬般爆发在他眼前时,强大的共鸣使悲欢得以相通,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愧疚。倘若说之前孟晖由于个人私怨,对这起连环杀人事件抱有寡廉鲜耻地旁观老对手廖学智出丑的局外人心态,而打算以漫不经心的态度行事,此刻这种龌龊的蝇营狗苟早已经在女人的泪水里被击得粉碎。

  温晴红了眼眶,差点也跟着哭出来。

  这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拉开了,是宁睿,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快要报废的风箱发出行将倒溃的嘶哑轰鸣。

  “又死人了。”

  年轻人靠着门边,大口喘气,几乎站不稳。他的眼神里已经看不到多少愤怒了,只有无助的迷惘。

  这一切,都太快,也太突然了。

  温晴之前才调理好的心理防线差点再次失守,她脸上的血色像是被一瞬间抽离干净,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震颤,共情的悲伤与骤袭的无措汇聚一处,几乎要磨灭她仅剩的理智。

  孟晖身子一晃,他终于体会到早些时候温晴身处漩涡中心时那样的惶然无力,事态的严重性在这一刻似乎连军人的坚韧神经都能压垮,让身体发出难以抑制的细微颤动。他在匆忙里把女人留给温晴,抓起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退伍军人甚至不需要询问宁睿就已经找到了案发现场。在离派出所不远的大路西面,低矮的民房外站满了人,围得水泄不通。门口有一对中年夫妻抱头痛哭,吕许在旁边试图安慰他们,同时高举双臂,把伸头探脑的乡民拦在外面,他看到孟晖走近,如释重负,扯出个虚弱的微笑。

  “孟所长,你来了。”

  “情况怎么样?”孟晖没心思寒暄,王霞的泪沉甸甸压在心里。

  “不好说。”吕许同时露出古怪与不忍的神色,“你最好亲自去看看。”

  孟晖点头,穿过匆忙拉起来的简陋封锁线,推门走进平房内。屋子里廖学智和狄建白已经在了,两个人眉头都皱着,没有说话。

  “老廖,怎么说?”孟晖没见过两人如此凝重的神色,一时间有些拿不准。

  “很奇怪。”廖学智眉峰紧蹙,显得费解,“你得自己看看。”

  孟晖没有在意对方的态度,他飞快环视了屋内一圈,是相当典型的乡下布置,家具和杂物同在一处,摆得满满当当,但此刻却被翻得七零八落。沙发靠垫被胡乱扯下来,跌在厨房门口。餐桌上蚊帐落下来一半,几盏椅子都歪斜着,在水泥地上划出长长的白痕。本该放在电视下方几个陶瓷摆件飞得远远的,摔成四五截。置放在中央的玻璃茶几被穿出拳头大小的空洞,碎渣子铺了一地,原本茶几上收纳规整的水果四处散落,有几个被踩碎,同尘土混在一起,淌开污浊的汁水。

  “尸体呢?”孟晖又问。

  “在侧卧里。”这次是狄建白发话。

  孟晖点头,朝里面走进去。卧室不大,只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此刻床上凌乱一片,被子枕头都落在地上,被褥一角被翻起,露出下面的棉絮。

  尸体就躺在床中央。

  那是一具少女的尸体。

  的双手被人用麻绳系在床角,手臂上有明显的划痕与红肿。衣衫不整,短袖被推到脖子上,露出下面的胸衣。其中左侧被扯开,乳房上是密密麻麻的咬痕,严重处被牙齿撕开一道狭长的口子,能看见淡黄色的脂肪。少女的内裤被褪到小腿,有斑斑点点的血迹留在床单上,肚腹处更是横亘着不加掩饰的黄浊液体,在临近中午的高温里还没有完全凝固。更吸引孟晖目光的是尸体脖子上用女式肉色丝袜系上一个粗糙的绳结,挡住了颈部细密的淤青。再走近些,军人能看到少女左脸高高肿起,鼻下与嘴角也分布着不少血迹淤青。而同之前被害人一样,少女未曾瞑目,年轻的眼睛大睁着,似乎还残留着对生的渴望。

  “妈的!”军人狠狠锤在墙上,然后捂着脸半跪在地上。他第一次如此愤怒,又如此无力。

  “老孟……”廖学智走进来,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孟晖露出这种脆弱的姿态,把后半截话吞了进去。

  “该怎么办?”孟晖口不择言,像是尚未开智的幼童般试图寻求帮助,女人热烈的浊泪后,他再见到面前少女的惨状时几乎把控不住心神,激荡回旋的思绪让他只想把眼前的一切都撕碎。

  “我有个建议。”廖学智同样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但他作为局长仍强迫自己带着不愿承认的颓然给出一句话,“这个案子已经不是我们几个乡下警察能解决的事件,我们需要求助县里,甚至市里面人手帮忙。”

  副所长孟晖没有说话,他埋着脑袋,从没有像现在那样痛恨自己。

  此时才是中午,同第二起案件被发现仅仅过了不到四个小时,太阳从窗外照进来,在少女空洞的眼睛上留下明黄温柔的光斑,宛若生死间的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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