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西西弗神话》摘抄

西西弗神话
阿尔贝 加缪
荒诞推理
自不待言,生活,从来就不是易事。人总是持续地做出生存所号令的举动,出于种种原因,头一条就是习惯。情愿死亡就意味确认了——即使本能地确认了这种习惯的可笑性,确认了活在世上缺乏深刻的理由,确认了每天这样躁动的荒谬性,毫无必要受苦受难。
在人对生命的依恋中,有某种比人世所有苦难更强大的东西。肉体的判断抵得上精神的判断,而在毁灭面前。肉体是要退缩的。我们先养成活在世上的习惯,然后才学会思考的习惯。在人生的旅途上,每天都把我们推向一点死亡,肉体则无法挽回地保持领先地位。
在这场非人的游戏中,荒诞、希望和死亡都彼此批驳,而执着和洞察才是得天独厚的观察者。这场舞蹈,即简单又精妙,因此,精神可以先分析舞者的形象,然后再彰显之,并且亲身体验。
伟大的情感游荡时,总携带着自己的宇宙,不管是辉煌的还是悲惨的宇宙。伟大的情感以其激情,照亮一个排他性的世界,并在其中重获自己的氛围。
自然美的深处,无不潜伏着非人的东西:就说这些山峦、天空的晴和,这些树木曼妙的图景,转瞬间就丧失了我们所赋予的幻想的意义,从此就跟失去的天堂一样遥不可及了。世界原初的敌意,穿越了数千年,又追上我们了。这个世界,一时间我们看不懂了,只因多少世纪以来,我们所理解的世界,无非是我们事先赋予它的各种形象和图景,只因从此以后,我们再无余力使用这种伎俩了。
意识到死亡,这便是思虑的呼唤,“于是,生存通过意识,也向自己发出呼唤。”死亡的意识正是惶恐的声音,要求生存“主动从毁灭返回芸芸众生”。他也不例外,不能睡大觉,必须日夜警醒,一直守到生命耗尽。他在这荒诞的世界中坚守,又强调荒诞世界的可毁性。他在废墟中寻找自己的路。
存在一种明显的事实,似乎纯粹精神层面,就是一个人总是他真理的猎物。人一旦确认了某些真理,就再也摆脱不掉了,总得付出点代价。一个人意识到了荒诞,便成为终身的羁绊。一个人没了希望,并且意识到了无望,就不再属于未来了。这也是正常的。不过,同样正常的是,他力图逃脱他自己创造的一洞天地。一切前提,仅仅在考量这种悖论时,才有意义。那些从批评唯理主义出发的人,承认了荒诞的气候和环境,现在从这方面研究,看他们推演其后果的方式,可能比什么都更有教益。
对荒诞精神而言,世界既不那么合理,也不那么非理性。
世界是不可理喻的,荒诞则确定其界限,只因理性无力平息它的焦虑。
躯体、温情、创造、行动、人的高尚情怀,在这无厘头的世界中,又将各就各位了。
人在这世上,又终将尝到荒诞的美酒和冷漠的面包:人正是以此滋养自身的伟大。
荒诞人
荒诞人,就是须臾不离开时间的人。
受一种伟大爱情驱动的人,完全摆脱个人的生活,在爱中也许能充实起来,可是被他们的爱选中的那些人,肯定会变得贫乏了。
人生有一半时间是暗示,掉过头去,沉默不语。
荒诞的创作
如果说世界明明白白,艺术则不清不楚。
思想活灵活现——当然是表演神话——神话的深度不外乎人类痛苦的深度,也像人类的痛苦一样无穷无尽。取悦于人并蒙蔽人的,倒不是神化寓言,而是人世的面貌、行为和悲剧,其中浓缩了一种难得的智慧和一种无前途的激情。
大家已经明白,西西弗就是荒诞的英雄。这样讲,既由于他的激情,也由于他的磨难。他鄙视诸神,仇恨死亡,热爱生活,这就使他遭受了不可名状的酷刑:毕其终身也一无所成。这就是热爱这片大地必须付出的代价。
西西弗,诸神中的无产者,既无能为力又起而反抗,全面了解他那悲惨的生存境况;他每次下山时,思考的正是生存境况。可以说,洞察力既造成他的痛苦,同时也完成了他的胜利。以鄙视的态度,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命运。
这片天地,从此没有了主子,在他看来既没有更贫瘠,也不是更无价值。这块石头的每一颗粒、这座夜色弥漫的高山每道矿石的闪光,都单独为他形成一个世界。
推石上山顶这场搏斗本身,就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该想象一下幸福的西西弗。
译后记——荒诞人的神话
既然没有未来,没有永恒,只有短暂的一生,人生正因为没有意义就更值得一过。人没有了希望,倒意味着增加了不受约束性,这就是加缪所说的,并且体现在他笔下的众多人物身上的“深度自由的缘由”。这些人就再也无所顾忌了,周身都焕发出超常的活力,有声有色地运用起一种超越通行规律的自由。
我们重复一遍,思想,不是一统天下,不是让真相以大原则的面目变得家喻户晓。
思想,就是重新学会观察,就是引导自己的意识,将每个形象都变成一块福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