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茜】君と歩む未来
【神子,汝有何心愿?】
“我的愿望是——”
似乎过去了无数的日夜,又好像一切都只是发生在须臾之间。茜后退一步,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左大臣的府中,而是那座枯井前,天真站在她身前,兰则在不远处的樱花树下睡着。
只有森村兄妹,小个子的金发男孩依照自己的愿望暂且留在平安京陪伴那个欺骗过他的鬼童。茜叹了口气,正打算离开,却发现天真绷紧了身体,似乎随时可能冲出去。
“……天真君?”茜探出头想去看天真看见了什么,视线落在了枯井旁,穿着红色直衣的青年靠着枯井歪坐着,因为低着头而被金发挡住了面容,但看到那头笔直柔滑的金发和画着蛛网与枫叶的大红直衣,茜立刻就认出来他是什么人。
“……阿克拉姆?”茜绕过天真走过去,天真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等等,茜!你想干什么?别去理那种家伙了,他用生命召唤黑龙神,现在肯定已经快没命了,把他扔在这里很快就会死掉,不用管他。”
茜摇摇头:“……他是我请求白龙神带回来的。”
“哈?”天真瞪圆眼睛,“你疯了吧?你在他手上吃了多少苦头?现在你还把他带了回来,你是想在这里找现代的八叶吗?”
茜抿了抿嘴唇,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低下头一根一根地掰开天真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指,避开天真跑到阿克拉姆身边,将手指伸到他鼻子下试探。鬼王的呼吸很微弱,但确实还有气,茜拉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虽然平安时代人们的饮食比现代清淡,阿克拉姆算不上太重,但他太过高大,让茜搀扶起来非常吃力。茜知道天真不会愿意帮自己,所以一开始就打算自己一个人把阿克拉姆带走。
然而沉默地看着茜站起来的天真挠了挠头,走过来粗鲁地拉起阿克拉姆的另一条手臂,伸手托住阿克拉姆的身体:“你那样子能把这家伙带到哪里去?我好歹和赖久一起锻炼了这么长时间,这点体力还是有的,兰就交给你了。”他稍微用了点力气拨开茜,半扶半拽地将阿克拉姆带离了枯井。茜忙跑去看兰,黑头发的女孩没有什么大碍,在被茜扶起来的时候就醒转过来,两人跟着天真沿着开满樱花的道路折回市区,把阿克拉姆送进了医院。
天真不情不愿地帮阿克拉姆换了病号服,把他送进了单人病房。阿克拉姆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也检查不出什么疾病,心跳却极其微弱,似乎随时可能停止,医生们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只能先为他接上氧气机和心电仪随时观察。
茜坐在病床旁,将双手合拢抵在膝盖之间,心神不宁地看着阿克拉姆,天真和兰远远地站在靠门的墙壁旁,看样子都不太愿意靠近阿克拉姆。安静了一会,天真咂咂嘴,走到茜背后拍拍她:“茜,你和兰都回家休息吧,我留在这里看着他。藤姬和泰明都不在这里,我们谁也不知道龙神的神力是不是已经完全消失,阿克拉姆对兰下的诅咒又解除了没有……你们俩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茜转过头,天真仍然是一脸的不快,而兰紧紧地皱着眉头看她,像是很赞成天真的提议。她说:“把这个人带到这里的是我,我要负起责任。”
“我说你……”天真用力地按着茜的头顶,“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比起负责,更重要的是你和兰的安全。”
茜拉下天真的手:“这里是医院,有很多人的,不用担心。你和兰三年没见了,应该好好聚一聚才对,叔叔阿姨一定也会很开心。”
天真还想反驳,茜伸出双手抵着他的腹部继续说:“而且天真君本来就留级了,如果又因为逃课再留一级,就要变成我的学弟了哦。”
“……你是把别人的担心当成什么了啊!”天真装作恼怒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头疼地说,“算了,我说不过你。如果有什么事立刻联络我。”得到茜点头回应,他这才转回身走向兰,兄妹俩压低了声音交谈着,走出了病房。
周围安静下来,茜回头去看阿克拉姆。他应该是没什么知觉的,但茜却觉得他的表情似乎比刚才和缓了一些。茜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阿克拉姆的脸颊。
比起在石雕洞窟里时,鬼的体温要低得多。茜拨开他细碎散乱的额发,因为不能把他扶起来,所以只能粗略地整理一下。
虽然不知道阿克拉姆是否情愿留在现世,但还是还是应该考虑一下是要帮他把头发束好,还是干脆剪短算了。茜胡思乱想,并没有注意到心电仪上的线条似乎猛地跳动了一下。
令茜吃惊的是,在他们回到现代、把阿克拉姆送进医院的第三天,鬼王就醒了过来。这也算是早有预兆,因为在第二天茜放学来到医院时,阿克拉姆的心跳已经几乎恢复到正常人的频率,体温也已经和茜最后一次与他拥抱时没有什么不同了。然而在之后的那一天,茜走进病房看见阿克拉姆睁开双眼盯着天花板看的时候还是被他吓到了。
阿克拉姆听见了脚步声,有些吃力地转过头来看向门口。重新对上那双碧蓝的眼睛,茜一时间甚至有些害怕靠近,担心眼前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只要伸出手就会打破。
还是阿克拉姆先开了口,虽然一直在输液,但昏睡期间他没办法进食,茜只能勉强喂他喝一点水,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沙哑:“…………神子,此处是?”
茜抿了抿嘴唇,慢慢地走进病房在病床边坐下,这才说:“这里是我的时代……我们已经回到属于我的世界了。白龙神问我有什么愿望……”
她没有说完就意识到之后的话以龙神神子的立场而言并不合适,抿住了嘴唇。阿克拉姆却接话说:“因此你许下将我带回现世的心愿,令我来到你的时代。”他将头转回去不再看茜,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我当白龙神的神子是如何无私宽厚,原来也有这般不为八叶容许的私心。”
茜接不上话,只能呆呆地看着阿克拉姆,青年却闭上眼睛不再搭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胸口因此微微抬起来,又随着他呼气而伏下去。病房里陷入沉默,茜有些坐立不安,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联络天真或者兰,最后只是把手机放在腿上,静静地看着阿克拉姆的侧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了敲病房的门。阿克拉姆的睫毛颤了颤,但仍然没有睁开眼睛,茜转过头去看,是天真带着兰来了。
“……天真君,兰!”
天真放下还搭在门上的手:“你今天回家的时间也太晚了,那家伙醒了吗?”
茜瞟了一眼闭着眼睛假寐的阿克拉姆,隐约觉得他似乎不打算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已经苏醒,于是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好像有动过。”
天真呼了口气,将拎在另一只手里的果篮抬起来:“我姑且弄了点水果来。”他四下看了看,似乎是打算直接把果篮放在阿克拉姆的身上,但还是转而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面。
兰只在最开始进来的时候对茜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现在则有些心神不宁地窥探阿克拉姆的情况。天真没有注意到妹妹的异常,自顾自地继续说:“你先回家吧,现在已经很晚了。我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跟我们和你家的人编好了,晚一点我妈会过来。”
茜在第一天夜里就和天真商量好,对双方的父母都宣称阿克拉姆是对方家的远房表亲,出了事故在医院昏迷,因为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也没有别的家人,只能由对方照顾,但人手实在不够只好麻烦自己家也帮忙。
当然茜也想过,这样阿克拉姆或许会伤害他们的家人,天真却说就算阿克拉姆醒来,两家的父母也都不是傻子,医院里人也很多,哪怕报警或者用人海战术也能制服他了,更何况——
“我也不是白白待在武士团里的,不管我还是不是八叶,有没有地之青龙的力量,我都会保护好你们的。”
电话那头,天真斩钉截铁地如此保证,茜也不好再反驳了,只能同意。
“……喂,茜,你有在听我说吗?”天真的脸突然在眼前急速放大,茜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天真叹了口气:“你在想什么啊……我让你和兰一起回去,这里交给我。”
茜看看兰,黑头发的女孩好像不太情愿留在病房,进来之后就一直站在门边,并不打算往里走。她又看了一眼阿克拉姆,青年根本不为所动,维持着平稳的呼吸。
既然阿克拉姆看起来不打算和他们沟通,那应该也不用担心他会袭击天真。茜于是同意了天真的话,和兰一起离开了医院。
走出医院的大门,兰这才终于对茜说话:“……那个人……阿克拉姆应该已经醒了吧?”
茜睁圆眼睛看着她:“你看得出来吗?”
兰点点头:“他曾经把生命献给寄宿在我体内的黑龙神,和我的身体有了很微弱的联系。虽然现在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黑龙神的神力了,但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力已经恢复了很多。”
茜沉吟着说:“所以刚才你不愿意进病房,也是因为觉得他醒过来了吗?”
兰没有正面回答,低着头说:“我不清楚灵力会不会随着他的生命力恢复,但我觉得不能靠近他。”
与阿克拉姆联系最紧密的兰会恐惧是很正常的事,被鬼控制期间的记忆伴随时间流淌而逐渐复苏,兰在平安京时就时常提起害怕再次被控制、不由自主地伤害他人。茜伸手牵住兰的手,春天的傍晚还很凉,但兰双手的冰凉似乎并不是因为气温。
路灯下兰紧皱的眉头稍微放松了一些,她转过头看看茜,终于抬起唇角露出笑容来:“……哥哥说得对,现代社会可不是阿克拉姆的伎俩能扰乱的。”
茜照样每天放学之后都会来医院,周末更是大半天都会泡在病房里。因为阿克拉姆始终不搭话让她觉得尴尬,所以茜会带来一些书,从漫画小说到历史、野史,挑着与平安时代有关的部分来读。她也不知道阿克拉姆是依靠什么来分辨来的人是她还是其他人的,但只有茜在的时候,他会睁开眼睛,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地看着天花板。茜喂他吃东西的时候他也会吃一点,可他和茜的互动也就只有这么一点了。
“……嗯——家里和平安时代有关的书都已经读完一次了,我下一次带之后的历史书来吧?说不定历史上也有很多你的同族,但他们不像你有那么可怕的心愿,是和伊克提达尔先生一样希望和我们共存的。”茜把手里的书合拢抵在下巴上,探头看着阿克拉姆。然而鬼王只是斜望着病床另一侧的窗子,好像那外面有着多么美丽的景色。茜放下书,拿起床头果篮里的苹果和旁边的小刀,熟练地削掉皮再切成一口大小的小块,用牙签送到阿克拉姆嘴边。阿克拉姆的眼睛移回来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微地分开,让那块苹果能被茜递进嘴里。
茜看着阿克拉姆的喉结滚动,确认他吞下去之后又递过去一块,就这样喂着阿克拉姆吃下了大半个苹果。
茜把水果刀擦干净,托着脸颊问:“这里的天空和平安京的有什么不一样吗?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阿克拉姆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又重新把视线投向窗外。茜仰起头一起望去,天气不错,湛蓝的天空零落着几片薄云,偶尔有花瓣随着风飞过,也有飞机呼啸着拉出轨迹。在茜被阿克拉姆召唤到平安时代之前,那是她司空见惯的景色。然而回到现代之后,茜却总会惊讶于人类的创造力——在平安京,她要借助白龙神的眼睛与身体才能俯瞰地面,而在现世甚至不用花费很多的钱,她就能登上客机,飞上比龙神能抵达的、更高的天空。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看到的东西呢?比如说时隔一千多年的平安京——什么的。”茜故意用欢快的语气问。
这个问题当然得不到回答,茜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继续说:“现在有很多很多在平安时代无法想象的东西,你控制四神让天气变得干旱,那个时候根本什么办法也没有,但是现在我们可以从其他国家借调水源。如果你驱使蝗虫,我们也能用药物把它们赶走……我和你之间隔着的年月太长了,长得以前解决不了的问题放在现在都不算难。”意识到这个话题有些像是揭开阿克拉姆的伤疤再往上面撒盐,茜转移了话题,“我想让你看看我的世界,说不定在这里你能改变想法。”
阿克拉姆闭上眼睛,茜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想听自己说话还是累了,又或者是在想象外面的模样,但还是继续说:“不过你对这里基本没有认知,这样也很麻烦……我还是多带一些书来读给你听好了。”
阿克拉姆终于开口了:“……‘我族远渡大海移居此处,因姿容习俗与京人相异而被谓之为鬼’,你可还记得初次见面时我便如此说过?”
茜愣了愣,迟疑着回答:“……我记得。”
阿克拉姆看向她,语气沉沉地说:“你为何能如此肯定,你的世界里便不会有如同京人一般以姿容辨人之人?”
茜抓着裙摆说:“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你一样,金头发、蓝眼睛,还有长着红头发和绿眼睛的,你的长相在这里根本不算少见,不会有人因为你的容貌而把你称呼为鬼。”
阿克拉姆哼笑起来,看样子并不相信。茜也知道自己的三言两语是不可能改变阿克拉姆多年来的看法,所以也没有再说,只是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看地板上铺列整齐的地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克拉姆梦呓似地问:“……身处此处,我可能成为媲美天之青龙的强者……为你所见?”
茜抬头去看,阿克拉姆却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又陷入了沉睡。
——
或许是觉得一直躺着让身体很难受,在只有茜在病房的时候,阿克拉姆会坐起来靠在床头。他仍然不太情愿和茜对上视线,但坐起来后身体能动的范围大了一些,他能把半个身体都转向窗子,却也把那头灿烂的金发都摆在了茜面前。
阿克拉姆的长发虽然柔滑得像是上好的绸缎,但在病床上躺了接近两周,再好的头发都打成了结。茜看得难受,从卫生间打来温水,用梳子打湿了阿克拉姆的头发在揉上洗发水,一边清洗一边梳理。阿克拉姆的头发实在太长,茜在给他梳头的时候难免会扯动、甚至扯断几根头发,然而阿克拉姆却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被从头皮上扯下来的头发并不是他的。
最后水盆里除了泡沫之外还漂着好些金发,阿克拉姆的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背上,打湿了白色的病号服,让茜能透过半透明的布料看见里面的肤色。所谓的鬼族大概是欧洲人,阿克拉姆除了金发碧眼、肤色白皙之外还有着比日本人更深邃的五官轮廓,也算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茜把脏水倒掉,再用毛巾小心翼翼地给阿克拉姆擦拭头发。阿克拉姆没有什么反应,甚至也不看她,任由茜隔着厚厚的毛巾揉搓他潮湿的长发,吸走上面的水分。
“……头发真好看……”茜喃喃地说着,又用梳子把被她揉乱的头发梳直。手里抚摸着阿克拉姆直顺的长发,茜想起了留在平安京的诗纹。
不知道和鬼族一样有着金发碧眼的少年在那个排斥异族的时代过得怎么样,茜想着,手里习惯性地开始编辫子。
“白龙神的神子,竟也爱做这种服侍人的事。”阿克拉姆嘲笑地说。
茜回过神来,发现阿克拉姆的长发也和曾经的藤姬一样被她编成了粗大的麻花辫。她小心地把辫子拆掉:“在神子之前,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学生而已……在藤姬那里的时候我也这样帮她扎过头发,你们的头发都很长,摆弄起来很有意思。”她想起那天藤姬醒来,不知道为什么狠狠地打了去看情况的友雅一巴掌,小声地笑起来。阿克拉姆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睛微微地眯起来。茜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最后又梳了梳他的长发,让它们垂在床上。
茜在床边坐下,歪头看着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的阿克拉姆:“……你还是要继续装睡吗?”
阿克拉姆语气平静地反问:“你希望兰或地之青龙知道我已苏醒?”
茜抿住了嘴唇,她当然清楚天真不会任由醒来的阿克拉姆留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哪怕他已经是灵力尽失的普通人。但她还是说:“可是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我想让你看到更多。”
阿克拉姆嗤笑一声:“瞧见人族是如何以脆弱之身击溃我族?神子,你倒也懂得杀人诛心。”
春日的病房,煦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不时有飞过的樱花花瓣在地面上投下细小的碎影。这本应是让人觉得温暖的场景,茜却觉得被这样的气氛包围着的是一块雕刻成人形的冰块,持续地散发着寒意,攫取热量却不融化,只是让人被他冻结。
她低下头,只看见阿克拉姆搭在腹部的手。白皙又骨节分明的肢体,带着健康粉色、留长了的指甲,这双漂亮有力的手无数次地拥抱过她,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了那个遥远的时空里。然而在摆脱了职责的现在,茜却无法回握住他。
【此子虽有族长血脉,其中力量却已见衰弱,恐怕无力承担。】
【我族式微,便是再有灵力也无法重振荣光。】
【将那面具拿来。若是有了那东西,此子必然……】
【——阿克拉姆——】
阿克拉姆醒了过来,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摸摸额头。然而他的手被什么抓住了,举不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撑起身体,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看见了茜色的短发。
“……”
他想起来了,他睡下之前茜还在读一本什么书。他始终装作没有兴趣,却习惯性地把内容都记了下来,朝日初升之国经历过无数次变迁才有了现在的模样,甚至就在一百多年前与和他有着同样外貌的人群建交,让那些人自然地融入了原本排斥外族的土地。
白龙神选中的神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所以哪怕是到了京那片古老的土地,也并不因为外貌而疏远任何人,包括他在内。
阿克拉姆并没有和平时一样抗拒和茜的肢体接触,他很轻地翻过手,用自己漂亮的手指勾住茜微微蜷曲的指尖。女孩的体温比起在鬼洞里时也没有什么变化,仍然让他觉得温暖而眷恋。茜趴在病床边缘,呼吸很轻却也很深,看样子正在熟睡。阿克拉姆看向被茜拿来放在床头的时钟,在茜喋喋不休的介绍中,他也懂得怎么看时间了,现在已经是下半夜,再过一两个小时,天就会亮,在病房里看护他的人就会换成地之青龙或者兰。
只要想到他很快就不能再和茜独处,哪怕不能见面的时间只是不到十二个小时,阿克拉姆就觉得不舍。这是他不曾有的感情,让他困扰,也让他憎恨。
茜低声地嘟哝起什么来,阿克拉姆愣了愣,用另一只手拨了拨茜的头发,微微弯下身去听茜说了什么。茜的声音很含混,但阿克拉姆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期间听得最多的就是茜的声音,他已经能够很清楚地分辨出茜发音不清时所说的话了。
“…………去看看……我生活的世界……”
哪怕是在梦里,茜所想的也还是让阿克拉姆更多地接触这个他不熟悉的世界。阿克拉姆迟疑地收回抚在茜头上的手,握住了盖在身上的被子。
“……神子……元宫、茜。”他喃喃地说,“你所走过的道路,你生活的现世……若是能容纳我族,也未尝不是个容身之所。”
——
茜醒来时,阿克拉姆闭着眼睛,她从他的呼吸上也听不出他到底醒了没有。茜把垂在阿克拉姆脸上的碎发别开,注意着不碰到他的脸颊。阿克拉姆不醒,茜也没办法帮他梳洗,只能简单地整理一下他的长发。
“茜。”女孩的声音远远地在背后传来,茜回过身,兰靠在门上,见她做出反应才走进来。
“兰!”茜站起来,“你自己一个人吗?”
兰点点头,看了一眼阿克拉姆:“哥哥说要去打工,本来也不想让我来,不过你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叔叔阿姨和我爸妈也都很累的样子,主人……阿克拉姆也不会对我做什么,我就自己过来了。”
茜犹豫地看看阿克拉姆,又看向兰,黑发的女孩眼神坚定,似乎已经摆脱了难言的阴影,正试图克服对鬼族的恐惧。她只好点点头,说:“是你的话我就可以轻松一点了……”她伸了个懒腰,“我睡得不是很好,今天就辛苦你了。”
兰伸手摸摸茜的脸颊:“你的脸色很难看,快点回去休息吧。”
茜应了一声,最后再看看阿克拉姆,就慢吞吞地离开了病房。兰在病床边坐下,远远地看着阿克拉姆。
病房里安静下来,阿克拉姆这才睁开眼睛,偏过头看向兰:“你倒是对此处差人很是信任。”
兰捏着椅子的边缘:“……我感觉得到,你的生命力虽然旺盛,灵力却已经完全消失了,和任何一个普通人没有不同。而且照茜所说你一直没有下过床,就算现在你要抓住我,腿应该也用不上力气吧?”
阿克拉姆撑着床铺坐起来,兰伸手把枕头垫在他腰后,阿克拉姆看着她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抱歉了。”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对他人道谢,阿克拉姆自嘲地在心里想着,看见兰睁圆眼睛,似乎也是不敢相信。他看着兰继续说:“她不同任何人提及我已苏醒有她的缘由,你又为何不告诉地之青龙?难不成你还担忧他伤我?”
兰摇摇头,试探着望向阿克拉姆的眼睛,又仓皇地移开视线:“……我知道就算你已经没有了灵力,哥哥也没有那么容易伤害到你。我想茜应该也很想和你多独处一段时间,我想让她如愿。”
又是这种为了他人着想的做法。阿克拉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愿望,也只觉得这种想法过于可笑。然而也多亏了兰的举动,他才能这样独占茜的视线与时间。
“——哈,司掌破坏的黑龙神子竟也有这样为他人着想的心,真叫人感动落泪。”阿克拉姆压下心里的烦躁嗤笑道,“若是地之青龙得知你二人串通隐瞒,不知会是如何愤怒模样?”
兰低下头没有接话,阿克拉姆抚了抚垂在肩上的长发,又抬起左手:“这条手臂曾为地之青龙砍伤,其中奔涌的同样是红色的血液。我并非顽石寒冰,她所做也非无用。兰,可否同我说说现世是何等模样?我……”他垂下手臂,嘴边噙起那副和面具一样的微笑,“我想了解她同你所见。”
兰这才终于对上他的视线,笑了起来:“你只是为了她吧?不用拉着我做幌子。”
兰的理智似乎还是有些畏惧阿克拉姆,但她毕竟也和鬼族一同生活的三年之久,上千个日夜留下的习惯能够逐渐影响理智,在京时阿克拉姆确实也尤其疼爱兰,没有多久,兰就能轻松地和阿克拉姆交谈了。
“……你怎么忽然改变了想法呢?之前你还完全不和茜交谈,也不愿意在我们面前坐起来。”兰放下显示着新闻的手机,抬头问阿克拉姆。
阿克拉姆看看她,抬起手在床铺上方比划了一下,凌晨醒来时,茜就趴在那个位置,他说:“该如何解释才好……今晨我醒来,她便伏在这里,仿佛理所当然。如今想来,似乎从未有人这样对待我。”
兰歪歪头:“你说得这么轻松,但应该不是在来到这里之后才有这种想法的吧?”
阿克拉姆从鼻子里哼出笑声来,秀美的面容因此显得年幼了许多:“到了你的世界,便要对我管头管脚了?”
兰眨着眼睛看他,阿克拉姆靠在床头,继续说:“最初我不过将你同她都当工具看待,你也确如我所想,很是得力,她却始终要反抗我,我从未见过有人用那般态度对待我,逐渐便也对她有了些兴趣。”
兰笑起来:“就和漫画里面一样,男人最开始对女方没什么兴趣,但因为她态度和别人不一样,慢慢地开始觉得她有意思了。”
“漫画?”阿克拉姆重复了一次他不熟悉的词语,兰反应过来:“嗯……就是很多的画,拼凑在一起就是一个故事。”
阿克拉姆沉吟着,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节奏和轻重都是兰和阿克拉姆不熟悉的,比天真轻快,又比茜急促。在那后面还跟着另一个声音,也不是茜。
“诗纹,你不用着急,那家伙还睡着呢,不会伤害到兰和茜的。”天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少年的嗓音有些着急地响起:“塞夫鲁君在那天之后恢复得很快,我担心阿克拉姆的恢复能力比他更强……小茜和小兰现在身边可没有八叶在保护她们啊。”
“放心吧,阿克拉姆那家伙就算是现在醒了,也没有什么力气能袭击——”天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大概是仗着个子高大,不知道什么时候越过了诗纹,推开房门看见了坐起身的阿克拉姆。
“……唉!?”诗纹在他背后探出头来,睁圆了眼睛,“天真学长,这和你说的不一样呀!”
天真用手臂护住诗纹,对床边的兰大叫:“兰!你快过来,离那家伙远一点!”
兰急忙说:“哥哥,小声一点!这里是医院。”
天真咬咬牙,冲进病房把兰拉到背后,对着阿克拉姆说:“你别想再接近兰和茜!既然你已经醒了,就赶紧从我们面前消失,别再在这里烦人了!”
阿克拉姆哼笑起来:“地之青龙,为何不论何时你总这样冲动?天之朱雀好歹会听伊克提达尔所言,你却连兰所言都不管不顾,只懂得对我吠叫。”
天真哼了一声:“你不用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不是茜,不会对你有什么怜悯。”
阿克拉姆嗤笑一声,转过头不再搭理天真。天真握紧拳头,不顾兰在背后抓着他,恼恨地挥舞着手臂:“你这家伙!别在那里装听不见,快点从茜和兰身边滚开!”
兰没来得及说话,茜从诗纹背后探出头来:“我刚刚出电梯就听见天真君的声音……唉?”她跑到阿克拉姆身边问:“你怎么坐起来了?不假装还没醒了吗?”
阿克拉姆微微仰起头看向她:“我装累了。地之青龙方才说我恐怕没有什么力气袭击你们,想来我是该起身走走,才好叫他见识见识我族究竟比人族优于何处。”
这大概是句玩笑话,至少在阿克拉姆看来是。然而茜似乎有些困扰,歪头看着他。在她背后,天真皱紧眉头问:“茜,你早知道他醒了?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们?”
茜抿了抿嘴唇,靠紧了阿克拉姆:“……他已经没有击溃我们的野心和能力了,现在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天真提高了嗓音:“你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会改变?他让兰那么痛苦,还差点把你和赖久都……”
茜摇摇头:“我和兰都感觉得到,天真君你太担心了而已。”
阿克拉姆的手动了动,借着茜身体的遮掩勾住了茜垂在身侧的手。茜猛地转过头来,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全然没有了在鬼洞里时亲吻他、还圆瞪着双眼说他不过是恐惧从心底蔓延出的孤寂的游刃有余。阿克拉姆觉得有些好笑,又看了一眼兰:“我道八叶也能借由神子心灵感知我内心所想,原也不过是我想得太多。你若是不相信,自去问问兰便是,她与我的联系,想来是比你与神子更为紧密。”
天真咬着牙却什么也都说不出来了,狠狠地瞪了一眼阿克拉姆,拉着兰转身走了出去。诗纹无措地看看天真的背影,又转过头来看看茜:“……小茜,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个人已经……”
阿克拉姆感觉到茜收紧了手指,似乎也不能确定。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地之朱雀,你为何不用你双眼自己瞧?或是说,你虽因姿容而为京人排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却也如同愚人那般凭借外貌判断他人?”
诗纹猛地抬头看向他,认真地摇头:“我不会那样做。但你确实伤害过小茜很多次,我不能放心。”
“八叶之责仍旧压在你头上吗?”阿克拉姆嗤笑道。
诗纹摇摇头:“我保护小茜不是因为她是神子,这一点在那一天我们都已经达成了共识,我们看见的都是‘元宫茜’。”
阿克拉姆上下打量着他,诗纹有着比塞夫鲁和席琳更明亮的金色卷发和碧蓝眼瞳,可以想象他刚刚被卷进京时遭受了多少白眼。他微微偏过头问:“你比我族许多人都与先祖更为相似,想来也该无数次遭京人白眼,为何你仍能选择保护那些愚人?”
诗纹想了想,看着阿克拉姆的眼睛说:“可能就是因为我经受了太多的歧视吧……不只是平安京,就连在这里也有很多人因为我长得不像日本人而孤立我,我想让大家知道外表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茜悄悄地松开了阿克拉姆的手,走到诗纹身边去,先是仔细看了看诗纹的脸,又转头来看阿克拉姆,反复了几次之后说:“真的很像啊……说不定阿克拉姆的先祖有可能是欧洲人呢。”
“欧……?”不熟悉的词语让阿克拉姆微微皱起了眉头,茜急忙解释:“这也算是一个地名……呃,生活在那里的很多人都和你一样有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所以我想你是不是有那里的血统。”
阿克拉姆回忆着自己自幼接受的教育,摇摇头:“我族确是远渡重洋而来,只是鬼洞中却没有记载来处的文书。”
诗纹说:“出身是哪里不重要,小茜和……天真学长都没有因为我是混血儿而嘲笑、疏远我,还把我当成好朋友,我想你在这里也一定能找到愿意接受你的人的。”
阿克拉姆扯了扯嘴角:“……若能如你所说,似乎也并不坏。”
他看见茜微微地弯起嘴唇露出笑容,没来由地想起刚刚将她带到平安京那天,他把恐惧的茜抱在怀里。那时他只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哄骗下她接受白龙的神力寄宿;最后那一天他们在黑龙和白龙缠战的上空相拥,却觉得自己和茜的距离无比遥远,不管多用力地伸出手都抓不住她。
然而现在,阿克拉姆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茜近在咫尺,而这一次他可以真的把她抱在怀里,不必担心她会离他远去。
或许鬼族蔑视人类确实是因为人族在某些方面不如他们,还是阿克拉姆确实过于出色了,至少茜是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个月,只花两三天就能和之前一样自如行走,同时还在啃那些她看着十分头疼的书籍,只为了更快地融入这个对阿克拉姆来说几乎完全陌生的世界。
自从天真也终于知道阿克拉姆苏醒之后,两家的父母就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不再来医院看顾阿克拉姆了,理由很简单,虽然森村兄妹、茜以及诗纹都还未成年,但更熟悉应该对付阿克拉姆,而且天真还对阿克拉姆抱有非常强烈的戒心,而父母们却只会认为这个年轻人只是对方家里一个关系很远又身世可怜的亲戚,根本不会提防他。
茜也问过阿克拉姆对此有什么想法,却只得到了阿克拉姆的一声哼笑。虽然没有什么根据,茜却觉得阿克拉姆由始至终都没有把天真放在眼里,虽然已经不再有敌意,但也没将天真看做对等的存在。
“……天真君可气坏了呢。”茜托着脸颊坐在病床上,看换上了衬衫和牛仔裤的阿克拉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适应新的衣服。
“地之青龙将你与兰看得太过重要,因此无力关注周遭,并非好事。”阿克拉姆摸索着领口的扣子,“这衣物太拘束了。”
茜走过去帮他解开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咕哝着说:“天真君可是花了三年时间在找兰,当然会对兰过保护了。”
阿克拉姆低头只能看到茜的发顶,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拍了拍,又和以前梳理兰的头发一样顺着茜的发簇往下抚:“你为何不提你自己?我瞧地之青龙对你也很维护。”
茜顺手给阿克拉姆整理衣领,抹掉硬质布料扯出的褶皱:“……天真君只不过是把我和被你掳走的兰重叠了而已。”她最后从椅子上拿起黑色的风衣说:“嗯,外面还有点冷,穿着外套吧,兰应该快办好出院手续了。”
阿克拉姆在茜的帮助下穿上外衣,兰和天真从外面走进来。天真还是一脸不快,看也不看阿克拉姆,对茜说:“收拾好了吗?你在这里的时候精神都很不好,回去之后好好休息。”
茜摸摸后脑勺:“我知道啦,不用担心。”她拍拍天真的肩膀,天真撇撇嘴,率先离开了病房。兰走过来挽住茜的手臂,小声地说:“哥哥现在和我告诉他我喜欢友雅先生时是一样的心情,你不用太担心。”
茜笑起来:“当时可真是闹得很夸张啊……还把藤姬也拉上了。”
兰偷偷地看了一眼阿克拉姆:“是呀,可能比那时候更生气吧,毕竟友雅先生还算是伙伴呢。”她放开茜的手臂,拔高声音说:“我们快点走吧!诗纹君已经在约好的餐厅等着我们了。”
茜回过神来,自然地抓住阿克拉姆的手腕,跟着兰走出病房钻进电梯,追上先出来的天真。
——
茜坐在樱花树下,膝盖上摊着一本杂志,印在上面的是一张尤其英俊的面容,灿金笔直的发丝垂在那人肩上,虽然因为只是随意地束着而遮掩了大半面容,却还是露出了一只细长的眼睛,碧蓝的眼睛像是无神地望着虚空,又好像正认真地凝望着自己面前的什么人。
茜并没有低下头去看杂志的内容,而是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樱花的花期快要结束,树木似乎也知道花朵即将凋零,因此盛放得尤其热烈,落下的花瓣被轻风吹拂沙沙作响,就像下起了一场带着浅淡植物香气的雨。
茜从风声和花瓣树叶相互摩擦的声响中分辨出了一组稳定平缓的脚步声,她抬起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杂志上的模特本人远远走来,及腰的长发也被风拂动,在他背后摇晃。
金发青年走到茜面前,弯下腰对她伸出手。茜一手合上杂志,另一只手握住青年的手,被他拉了起来。
“都准备好了吗?”
“嗯,今日后连着两日都不需工作。”
“只有两天足够吗?”
“我所想见只是京如今模样,已并不纠结于鬼洞所在。此外……”
青年握紧了茜的手,用他一贯平稳的语气说:“重要之事乃是你陪同于我身侧。”
茜笑了起来,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