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谒海录 第三章
第三章 逃单者
——回往楚庭引孤木
5
这场混战我砸烂了船上用来接简易灯泡的天线架,踹翻了几个想上来控制我的水手,胖子一开始也扑上来,但他目标太大了,导致一进场就有三四个人扑到他身上,他就翻出去给我清场子,拿渔网抱人撂翻在地压着他们叠罗汉,实力悬殊很快撂倒一片。
闷油瓶没有动手,没人能近他身,但他在我踹人重心不稳的时候给我借力。
由于我毁坏了照明系统,整个甲板陷入了黑暗混乱,所以有段时间我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在拉架,直到大副出面劝和我们,局面才稳定下来。
雨点开始打下来,云层厚积导致雨点很大,人群开始往船舱散去。
电力系统亟待恢复,我独自在黑暗的船舱里坐着。
外面的浪潮声愈发大起来,雷暴声隐约从远海传来,由于没有阻挡物能够清晰地传递,合着船板上水手零零散散的咒骂声和敲打检查设备的声音,胖子跟大副讨说法的吵架声音从船头响到船尾,他听起来非常无赖,发挥稳定,我很放心。
四周很暗,我有些轻微耳鸣,感觉下巴上有东西滴下来,低头才意识到自己在流鼻血,迟钝了两秒,烦躁地用手背擦掉,闷油瓶已经拿着凉毛巾过来给我敷额头。
他从外面找了一个老式煤油灯进来,把气嘴调高充当光源,另外找了块干净毛巾给我擦脸擦手,我低头看他做事,发现由于发力太狠我手上的戒指已经磨破了皮肤,溃破处轻微渗血,我皱了一下眉,试着把戒指往下捋了两把,却嵌得更紧。
闷油瓶静静看着,突然靠近过来,直接拨开我的手反握住,捏住戒环打算外力破坏后强制摘戒指,我太知道他要干什么了,马上条件反射向后躲。
他看着我。
“现在不摘可能就摘不掉了,手指会缺血坏死,这里没有医疗条件,你会截肢。”
我藏着手思考了一下,衡量利弊。
其实没有中指也有一些好处,比如做摇滚手势很方便,我和胖子的摇滚乐队从今天开始进入筹备阶段,我的花名可以叫四指天王,歌迷们交双倍入场费可以与我握手一次。当然也有不便,最大的坏处就是不能跟人竖中指,但相应地,我对人进行道德绑架变得非常容易,比如黑瞎子再冲我比中指的时候,我就可以立刻卖惨说自己是残疾人,让他陷入被动局面良心谴责。
当然这种东西黑瞎子是没有的,别人道德瑕疵,他道德败坏。
我做好心里建设,准备开口跟他谈条件。
闷油瓶没等我开口,直接开始动手,单手反推几乎瞬间压制住了我,稍一发力把我手腕往后扭制住,我被死死摁住毫无发力点,知道他来真的,马上开始耍赖。
两人僵持之间,我突然抬头一看,看到桑生端着药盘卡在门口看着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盘里面有一些碘伏和纱布,由于船身摇晃已经洒了一部分。
场面里的三个人都很僵硬。
“有事?”我主动打破局面。
他获得首肯,马上自己走进来,很快地把盘子在船舱里我们面前的固定桌上,看到闷油瓶攥着我的手,看看他,又看看我。
你们在干什么?他还是没忍住,发问道。
我硬着头皮没有收手,说我们有一些事情要谈。
他看起来有些疑问,手指指了指全程没有发言一句的闷油瓶问:
他不是聋哑人吗?
我保持冷静,忍着说他不是,虽然我也这么认为过。
桑生哦了一声,自己走了出去。
我放松下来,马上从闷油瓶手底下往外逃。
他没有制止我,任我与他保持距离。
“吴邪。”他在黑暗中开口道,声音很低。
我想跟他好好谈谈,认真组织了一下语言,看他眼睛。
我嘴张了一半,门口再次传来动静,我转头看到桑生拿着两个手电筒又冒出头来,奇怪地看着我们。
我非常想不通,看着他把两个未开封的手电筒放在门口的架子上,并没有着急离开,把褂子拧在手里攥紧又放开,被我捕捉到了。我意识到他的情绪不太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我想看看这张大维拉傅的照片可以吗。”他的英语夹杂了马来语,含糊在一起非常难听清。
“什么?大张维?”我提起注意力。
“大维拉傅,傅先生,了望白鸟号。”他比划了两下,看我听不懂,放下手指了指桌子。
“你们的东西。”
离开前我们并没有把档案收回去,零零散散散落了一桌,我和闷油瓶的手下压的正是那个西班牙人的旧相片。
“你认识他?”我把照片递过去。
他立刻惊讶起来,“你们这次去Regalo不就是为了变得跟他一样吗?为了出名,变得有钱。”
“他因为这个地方的财富,变得非常有名?”我试探发问。
他生硬得嚼字,纠正我的说法。“不是他因为这个地方变得有名,他很幸运,很传奇,他的有钱在于他登上了珈雷洛。”
“船是到不了那里的,很多人去过了,有的病了,有的死了,你要不然永远无法到达,要不然就染上怪病。” 他眼球动了一下。
“我能到那里,我们是好人。”我向后坐正,尽量表现出可信感和亲和力。
他马上怀疑得看着我:“可你刚刚把大师按在地上打,很凶恶。”
“我没有打大师,”我立刻纠正道,“大师中邪了,我在做法事,你们应该感谢我。”
他依旧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想了一下,很明显在认真思考。
我放松身体坐下来,看了一眼闷油瓶,意思是看吧,他还得谢谢咱们呢。
接下来,通过我的哄骗,以送桑生这张老相片的条件套取了信息,依靠半马半洋的翻译和夸张的手势,桑生给我讲述了这个大胡子生平的大概,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很差,这里进行复述。
傅斯戊本名Francisco·Segura,他的马来西亚名字相当于他本名的化音,少年时代他便跟着家族的大船跑马六甲航线,与当时的两广军阀有贸易往来,船上有很多潮汕人,桑生的爷爷与他们做过海货生意。1932年后西班牙内战爆发,他们家族的船队因叛乱被炸毁,宣告破产,被迫举家迁移,傅斯戊靠着关系在父亲朋友的船上做水手,他因年轻的时候身体与常人不同,肺部结构独特,能够在水下憋非常长时间,很快升职了一艘远洋渡轮的二副。
在一次跨印度洋的返程航行中,轮船误入了风暴圈,船在遭遇了三天三夜的大风浪后罗盘系统全部失灵,他们只能等待云层散去,利用太阳给他们指明方向。
但风暴过后日出始终没有来,他们等来了一场灰雪。
他们在层层雾海中随浪漂浮,许多水手在几天内得了怪病登时死去,在那场浩大的灰雪中,他们见到了珈雷洛的母神,她由白鸟引临,并归于大海。他们向神虔诚祷告,握着手中的十字架祈求神带领迷航走出灾难。
祷告似乎奏效了,那日黄昏,海上的层层灰雾散去,轮船第一次见到了褚红色的太阳,但令人不安的是,救世的太阳却形态怪异,只出现了短暂的片刻,层层云盘再次掩住了日光,接着,诡谲形态的云层延伸交织,纠缠变幻将整片海域覆于黑暗,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海面上出现了宿鸟夹日异象,电闪雷鸣。
傅斯戊站在甲板上率先发现了不对,他大喊着让舵手打满左舵,升起船帆全速掉头,但为时已晚,接下来,所有人看到眼前的景象,都陷入了灭顶的绝望。巨大的海底漩涡圈在轮船所处海域以几海里每秒的速度迅速聚集形成,仅外圈风浪便达七八米高,他们加足马力试图脱离漩涡,当然这样的努力只付诸了一秒,在转瞬之间,风暴倒转了轮船,他们彻底消失在迷失域。
在那场滔天事故中,水手无一人生还,当地政府出动很大力量,派遣捕捞船去寻找踪迹,皆一无所获。
也就在所有船员的讣告发布后的第三天,傅斯戊被发现在霹雳州几公里外的海岸线上,他严重失温,肺部呛出的腥臭海水覆在口鼻处,身上爬满了藤壶和死去的寄生生物。
他的故事很快在当地传开,无数报纸刊登他的故事,民间传说他登上了赫达亚,作为天选之人,与神换取了神的宝藏。但傅斯戊本人始终没有进行过说明,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对过往经历讳莫如深。
不久之后,因他在海难中的传奇表现,政府为他颁发了勋章,并资助他重新组建了自己的船队,第一艘船取名了望白鸟号。当地水手因他的勇敢、冷静和救世主一般的运气,尊称他为“大维拉”,意为英雄。
依靠着当地名望和军方的承包海运工程,他的船队势力逐渐庞大,在短短十几年内迅速膨胀,影响力辐射东南亚,并依靠二战最后几年挤占军火市场,形成了远洋航运圈的垄断地位。
“现在呢?”我问到,“后来怎么样。”
桑生摇头,“我不知道,没有后来了,这都是村子里的老人讲的。”
话问到这里,我沉吟了一下,看向闷油瓶,他眼神向下,示意我看向桑生的腿。
我才发现桑生短裤下的左腿关节与正常人有不同,膝盖有一些屈曲畸形,并且他的面色偏紫,嘴唇无血色。
血友病。
这是比较常见的遗传病,他的情况如果加重的话,或许需要做全膝关节置换术。
我联想到他家里的情况,沉思片刻,看向他,“你来找我,不只是为了给我们讲故事的吧。”
他略略睁大了一下眼睛,或许是从没有与人这样直切利益的对话过,过了一会他低下头,“老板,如果你真的能找到珈雷洛的话,能不能带上我。”
“为什么,你也要许愿吗?”我看着他。
“嗯。”他点点头
“因为你也想成为救世主和大维拉?”我对英雄主义的故事没有兴趣,人总是在反复的生活苦难中期待英雄,又在英雄出现时抨击他的沽名钓誉与暗室私心。
他笑了,没有否认,又很快收起笑意,变回局促和懵懂。
那里能打开往生界,我想见见我的父亲。
我也沉默了一下,想到了我三叔,心里竟也对珈雷洛生起了一丝迷信的向往感。人类的原始相信,果然如洪水猛兽不可逆。
外面劈了一道闪电,船身遭遇了一个很大的浪头,整个船舱都上下颠簸了一下,与此同时,船的后半部分似乎有什么故障,发出不小一声撞击响,桑生回头看了一眼,我把答应他的相片多给了他一张,放他出去检查船身的问题。
刚才的撞击声不知是哪里故障,绑着缠头的轮机长匆匆从门口经过,几个水手也零散跟了上去。我头向后靠在墙上,这些档案和金表大约都与傅斯戊有关,那么为什么会到我们手上。同时,我清楚记得在南洋档案见到的Regalo,始终没有强调这是个岛屿,而更相当于偏向这是片海域,或者地标。
傅斯戊的故事有很明显的艺术加工成分,比如白鸟和母神,包括他本人死里逃生,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人讳莫如深的感觉,好像他在主动逃避这段经历,试着神话它以粉饰真相,一般来说,一个资本家一定会大肆宣扬自己发家前的种种不易,用些筚路蓝缕的故事做励志演讲大发毒鸡汤。
故事的不重要部分被放大演绎,比如异象,灾难,却始终没提到过任何人们迫切关注的,即实现愿望的部分。或许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愿望,他的欲望点,所以造出一个模板化神话故事搪塞,但从他的故事发展来说很明显他的愿望就是财富,又何必遮掩。
我一直沉浸在思考里,回过神的时候发现闷油瓶一直在忙自己的,用毛巾帮我清理伤口,擦好了碘伏,现在正自己静静坐在一边看着我,等我想清楚事情。
我俩对视时平静了一秒,我回过味来,马上藏起了自己的手。胖子一身雨气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对面,气喘吁吁,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这船不太对劲。”他甩了甩身上的雨珠,闷油瓶扔了块毛巾给他,他擦完搭在肩上。
“怎么回事?”我问道。
“这船长茅山下来的,他妈的跟春晚一样,大变活人。”他言简意赅。
6
胖子在我们揍了那个算命的以后,就跟大副吵吵找船长理论,他从船头闹到船尾,都没有在驾驶舱见到人影。胖子觉得很奇怪,他甚至考虑到了上茅厕失足坠海,把厕所里栅板掀开来检查确认。大副在厕所外等他,给他解释电力系统坏了,信息通讯系统关闭需要重启修复,船长还在排除故障,他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要知道这艘渔船非常传统,排水量极小,除去密封舱部分,能够起居的甲板室并不多,栖身的地方十分有限,更何况现在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在打湿的甲板上逗留非常危险,没有人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你是不是脸盲了,看见了当没看见,外面停电又下着雨,雾霾天那次脸贴脸你都管村支书外甥女喊大姨。”我态度持中,因为我们现在距离大陆4000海里外的大洋中央,这不是汪家老巢或者样式雷,再或者小花的书柜金库,没有那么多地方能藏人。
他表示不服气,但也多少有点含糊,我俩讨论没有结果,最终决定还是先开拔去吃饭,吃饱不饿,有事再说。此时外面已经是黑浪滔天,我们三个摸墙往前走,走到了指挥室,发现里面漆黑一片,回头给了个眼神。
胖子在风雨中给我打手势,我在心里骂他大黑天结手印,雷雨夜发敲敲话,当我镭射眼顺风耳,还没反应过来他直接三二一锤开了门,我整个身体倚着门直直歪了进去,被闷油瓶一把提住。
船长并不在这里,应该说,这里空无一人。操作台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操纵渔船,断联警报以缓慢的频次一响一顿,压载水舱黄灯频闪,海图屏依旧放开着,显示着我们的时速已经在10海里每小时以下,近乎静止。我们拿着手电四处寻看了一遍,三个人僵持片刻,对视了一下,同步转身往外走。
饭厅的电力系统恢复了一部分,或许是有某些重要部分的存有备用电源,经过正中央时我险些撞到低挂着的一个昏暗灯泡,有一些人在这里避雨,看到我们进来,说话声音小了一些。
船上的燃油泵还在正常运作,胖子去厨房转了一圈,找了一些现成的晚饭。我坐在靠舷窗一侧,看着海面,实则利用舷窗反光观察舱内的情况。
由于雾气和光线原因,我能看到的光源实际非常有限,只有固定灯泡一个,外加背后的一个模糊光晕,在舷窗里它是红色的,颜色怪异,我一连回头很多次,才确定了光点出现来源。是那尊神龛,或许是佛像本身材质特殊,反射了到红烛上,产生了红光,显得非常诡异。
这里需要对船上的情况做一些说明,近海端与封闭地理环境的人们会更加迷信,也会更易产生群体变态心理,由于天地无常,仓廪实与一粒无收皆是天道,神主翻手兴,覆手亡,人们会在反复的极端落差中从大喜至大悲,日日出海勤恳捕鱼不济事,天灾、疫病、收成都要老天爷的脸色,于是迷信活动开始滋生。
在这些迷信活动中,有正乘体系宗教,也有旁逸斜出的教派,正乘宗教用因果轮回指引人们产生美好的向往,会用透支善果的方式规劝人们忍受苦难;而邪教往往直接鼓吹超自然力量创造一个煞神,用恐惧与绝对欲望控制教徒。但是,邪教的可控性永远是薛定谔的,它可能三日兴教,半天倒闭;也可能祸源深种,酿成巨大人类惨案。
在过往的案例中,会发现有些邪神创始者文化水平并不高,更有甚者大字不识几个,但他往往能用贫瘠的知识储备,创造出一个逆天的信仰深渊,让人深陷不可自拔。恐惧来源于内心,说白了,有时候邪教创始人都不知道自己创造了什么东西,但是就是这样的前提,反而使得他的创造神无迹可寻,“它”的行动轨迹和朝拜原理都变得诡秘不可琢磨。
同样地,受过高等体系教育的人想要忽悠人,往往逻辑更严密却更加不可信,更易被人发现盲点而土崩瓦解——因为有逻辑本就是一种bug,太符合现实逻辑已与虚幻背道而驰。换句话说他们少的是,玄。
是恐惧,是荒诞,是朴素的原始崇拜。
这个算命的便是这样,他或许跟神龛里那位有一定关系,但他能登上这艘船,一定是得到了某种邀请,也就是说,带我们前往珈雷洛不仅仅是一次生意,他们也有自己的目的。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的处境就变得有些被动。
外面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人,我在舷窗里注视着他们,有几个人攀谈起来。
“你说得对。”我把目光从舷窗移开,把碗端起来,但没有吃掉最后一口汤。
“怎么了,船不对?”胖子马上警惕起来。
我眼神巡视了一圈,“人不对。”
胖子问我哪里不对,我一时也没有说上来,只摇摇头,没做回答。
三个人察觉氛围不再轻松,我揉了揉肚子,觉得有些不耐受,我们站起来往门外走。
此时天上的雷暴停了,我们的船似乎绕出了风暴圈,又或者完全停在了风暴眼中央,黑暗非常浓重,低压让我的耳鸣症状再次出现,雨丝变得非常细密,站在甲板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船尾栏杆站着两个水手,丝毫不受天气影响,见我们出来正打算离开。
我的目光不经意在他们身上逡巡。
我们提到过,这艘船上的体量很小,船员数量非常有限,如果有心的话可以全部混过脸熟,我上船后状态不佳,其实并没有十分刻意去辨识他们的特征。
这将是我一个极大的失误。
环境排他是所有话事者在行动之初便会考虑到的基础硬件,放在过去十年的任何一个时间段,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随意登上一艘封闭私有轮船。我会选择集体换血成我的人,或者确保自己的力量能够完全压制陌生势力,再不然,用略逊于对方的人数,带足够的枪支或黑瞎子。
这种资源成本非常昂贵,轮船航行的每一海里基本都像我在往锅炉舱里扔钱烧,有时候我会在训话时突然在众人面前沉思,大家会以为我阴晴不定或者在装逼,其实大多数时候我都在算我还有多久破产,以及我的计划能支撑我到哪一步。
当然,现在的我很少给自己的势力加那么足的筹码,一方面我们三个在一起,另一方面是没钱
由于我的不细致,我们应对现下的局面陷入被动,我不是很愿意用太简陋的表述来表现这种情况,但如果直白来说就是:
船上出现了重复的人。
这个“重复”不是修饰词或者什么比拟手法,就是字面含义,有一个人,在这艘船的时间空间里,出现了两次。
这是个非常普通的人物,我们暂且称他为缠头,四五十岁左右,菲律宾人。
他是船上的老轨,也就是轮机长,手上常年戴着甲板手套,以时时检查设备运转情况,由于设备舱顶部有很多滴落黑油的管道,他头上一直裹着块红布。缠头在行程中是比较容易记住的角色,不仅仅是他的头饰这一个特征,还包括我所知悉的他的处事方式,和他烂得要死的普通话。
这人给我感觉老于世故但不算坏,由于我们是掏钱一方,他在一定程度上给我们了照顾,打架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也是率先劝和的成员之一,交流不多,但在公共场合见到我们他也会简单致意,表示对雇主的尊重。
就在刚刚,我们进入饭厅的时候,他熟悉地系着缠头,背对着我跟一个矮个船员站在一起,在打花牌,那时候他非常投入,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因此我的舷窗并不能看到他的神态。这其实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问题出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饭厅里的人行走交谈,在动态的环境中,一个完全静态人会非常扎眼,他的矮个牌友似乎游离于赌局之外,很少与人交流,我开始注意他,他大多数时间在拿着牌看海,眼神透过舷窗,一动不动。
对环境足够敏感的人都知道,危险感是有磁场的,对你不利的人不论是多么高超的表演大师,原始的条件反射总能让你预知他的发难。
他们的位置是死角,我并没有利用模糊的圆窗切身看到他的视角,只能让胖子往外靠,给我挪位置,看向他那一侧的舷窗。
光折射了两遭,舷窗里恰能看到我们镜面方位的画面,站在他那一侧的人就像照镜子一样,被映在上面,光线灰暗。
我调整角度,再次看过去。
看到一张灰白的脸,反射在窗户上,正阴冷窥视着我。
我眼周的肌肉瞬间紧绷了起来,强迫自己不挪开眼,依旧维持原有姿势,与他对视。
也就在我快速思考的时候,我在舷窗的风雨中,看到了更加令我匪夷所思的事情。
摇晃的海面上,有两个船员正站在船尾处的雨夜里,距离我们其实很远,其中一个戴着手套,并不应该出现在那个场景。
我后背发冷,看到窗外的“缠头”缓缓转过脸。
在黑暗中看向我们。
四面环雾,迫得气压愈发低闷,我的用词比较严谨,没有直接给这种情况下定义,只是简单给胖子说了我发现的问题。
“船上有多出来的东西。”我在浪头打过来时非常快地说道。
胖子靠过来,也开始用眼神挨个观察甲板上行走的船员,但是他的眼神不太像侦查,像没吃饱。
“怎么说,打算把他俩绑起来玩找不同吗?”
我需要思考。
海面翻涌不静,但我们头顶的高空出现了龙卷风,距离我们非常远,四周的云层被强大的风力拉扯,逐渐在我们头顶旋转汇聚,天罚一般灰墨色的云层开始层层叠绕。
我盯住螺旋的风圈中心点,目眩的症状愈发强烈。
需要做一些事,我看了闷油瓶一眼,转移视线,盯着不远处扎堆的水手,走上前去。
船身的摇晃让我的步伐有些虚浮,我看着其中一个人,刚想开口攀谈,一阵剧烈的头晕感袭来,我眼一翻,猛得撞倒其中一个,冲到船边缘,开始干呕起来。
我的表现非常骇人,听到胖子非常大声地喊我,刚才被我推倒的两个人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过来扶我,我抓住其中一个的衣领似乎想借力,但完全说不出话,干呕不出东西便开始猛咳,那个人被我吓了一跳,一连想后退,直到闷油瓶他们过来把我接住,我眼一翻直接倒了过去。
这几个人似乎非常怕我会讹上他们,把我送回船舱的这段路始终在混乱得大声交流着,动静很快惊动了饭厅里的其他人。
由于我眼睛是紧闭的,后续又来来回回有许多人进出我都没有动,直到人声远了,我听到有人关上门,走到我床边坐下。
我确认他们全部离开,从床上翻身坐起来,推了一下眼镜。
如果没有错的话,有一人在扮演“缠头”,但原本的缠头仍然留在船上,并且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说明他知道另一个角色的存在,并或许参与了这个任务。原本我有想过只是另一个水手有同款或者说借用了老轨的缠头布为了船上做工,但这个扮演者在饭厅时反馈的几个特征,明显是刻意给我看的,目的就是让我们认为他就是缠头,让我察觉不到重复角色的存在,或者说,多出的人的存在。
如果我们是普通船客,或者像我刚上船那样吐得昏天黑地倒头就睡,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微末节。他们的手段其实是有些东西的,直接由我们自己的眼睛欺骗我们,就是我们社交中结交新朋友时的常用方法,角色锚点记忆。
试想一个场景,喜来眠今日特供,招待八位回头客试新菜,可以随意在大堂走动,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习惯,身材有高有矮,有的吃辣有的不吃辣,此时其中混进来一个想吃霸王餐的第九人,他打算吃完饭后直接从厕所气窗逃走,并丝毫不被察觉,要怎么做才能混过我和闷油瓶的眼睛?
八个人在目量上其实与九个人是相似的,他想要在八位中蒙混过关,就要去扮演一位我们曾经见过并且有短暂印象的熟人。一个人的记忆点有限,比如口音,相貌特征,穿着习惯,他想要让我感到熟悉,不用细致观察完全以假乱真的程度,只需要去找他扮演的那位的特征锚点。例如自拍女孩的粉色手机壳,驴友系在腰间的冲锋衣,胖子的胖。
现在我们要打破这个场景,抓到这个吃霸王餐的人,让闷油瓶把他绑在拖拉机上示众,第一步就需要标记他,把他们自认为反馈给我们的锚点拔除掉,再观察他们的反应。
说句题外话,喜来眠的厕所气窗非常小,除了张家人和练过缩骨功的高手再没人能顺利通过,考虑到解语花应该没有这样的癖好,我在喜来眠后墙上用油漆写了大字,“张姓逃单者,依本店《廿二条约》第八条规定,罚没全部财产”。
“你打算怎么标记,我去把那小子绑过来?”胖子摩拳擦掌。
“我已经标记了。”
胖子扭头问我,“什么?”
我没做声,低头摸了一根烟。
闷油瓶的目光从我身上挪开,淡淡把一样东西放在了他面前。
正是那块红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