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南渡 第九节 破败的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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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锦帆游侠
随着对晋朝领地的步步蚕食,志得意满的刘聪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但汉国政权表面的光鲜下是一潭死水:就在西晋灭亡前不久,河东和平阳一带就发生了蝗灾,百姓们为了逃离战乱,躲避灾荒,纷纷踏上了逃荒的道路,灾荒和逃难的双重打击下,死掉了其中五六成的百姓。
要知道,在那个时代,人口就是第一生产力,没有人口也就没有资源,更没有收入。尤其雪上加霜的是,一旁的石勒还趁火打劫,在并州设立了收容处,吸纳了不少逃难的流民,从刘聪这里挖去了不少人口。
刘聪十分气愤:有你这样明目张胆挖老子墙角的吗?
他立即派人前去质问石勒,然而石勒已经看出了刘聪色厉内荏的本质,鸟也不鸟刘聪,反而私下和曹嶷联合,隐然有了和刘聪分庭抗礼的势头。
但刘聪并没有引起对石勒的警觉,反而进一步沉迷于骄奢淫逸的生活。除了原本的靳氏姐妹和刘贵妃三位皇后之外,刘聪又将前皇后张氏的侍婢樊氏也封为了皇后。
后人经常拿这件事来批判刘聪荒淫好色,奢靡无度,无视礼法,这些批判从道理上看当然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仔细想一想,如果刘聪的胡作非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似乎也显得有些站不住脚:他想把喜欢的女人纳入后宫,那么只要给一个妃嫔的名分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又何必册封那么多皇后,难不成这些女人都给他吹了枕边风,说不给皇后就不当你刘聪的女人?
其实,刘聪册封皇后的行为并不仅仅是好色这么简单,这件事正证明了旧匈奴习俗在汉国政权内影响颇大:之前,仿照匈奴部落在父亲死后由儿子娶继母为妻,哥哥死后由弟弟娶嫂子为妻的习俗,刘聪将自己的继母单氏纳入了后宫;同样,匈奴单于是可以有多位阏氏的,刘聪同时册立这么多皇后,也是在遵从旧有的匈奴习俗。
不止在习俗上,在自身所掌控的权力方面,汉国皇帝和匈奴单于也颇有相似之处。拿刘聪来说,虽然他名义上是汉国的皇帝,但他所拥有的权力也着实有限。先不说石勒、曹嶷这些名为汉国臣属,实际上是听调不听宣的割据势力。就算在平阳,刘聪也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宗室中有诸如刘曜、刘乂、刘易这些有名望有实力的宗王,刘聪光是从皇太弟刘乂那里夺权就费了老鼻子劲。虽说刘聪看到被幽禁的刘乂容貌憔悴、须发斑白向自己谢罪的样子着实可怜,在表面上还是对刘乂展示了一些“兄弟情谊”,但在刘聪的心中,刘乂作为自己皇位曾经的最大竞争者,又成为了刘聪的儿子刘粲即位的绊脚石,他显然最终也是不会放过刘乂的。
说到底,汉国政权所保留的匈奴旧习俗,导致了刘聪实际上更像是石勒、曹嶷以及其他匈奴各首领的“共主”。
那么自然而然引出了一个问题:汉化程度极深的刘渊打出了汉朝的旗号,建立了一个新的政权,为什么到刘聪这里,反而像是开了倒车呢?
其实,某种程度上而言,“汉化”并不代表着更优秀的制度,还是要和时代背景以及实际情况结合考虑的。在刘渊时期,匈奴人靠着汉化赢得了不少政治筹码,也拉拢了一波人心。而在刘聪统治的时期,汉国的统治阶层要么是石勒、刘曜这样的军头,要么就是刘氏各宗王。相对于进一步汉化所追求的集权统治以及对皇权的加强,他们更希望以类似匈奴的部落联盟的形式来进行统治,把刘聪抬到一个类似于单于一样的“共主”的地位,保证自己的领地、士兵、资源交由自己来控制。
应该说,在刘聪统治的时期,汉国内部的实际情况决定了这是当前他所能选择的最适合的执政方式,假设他失去了刘曜、石勒、曹嶷各军头以及刘氏宗王们的支持,那他可以真正算是一个“孤家寡人”了。
因此,刘聪这个所谓的“皇帝”,当到这份上其实也挺累的,不仅实际权力被限制了不少,还得时时刻刻提防自己的位置会被别人给抢去。
为了揽权,刘聪也用上了不少举措,其中册封皇后便是其中之一。明面上,靳氏姐妹以及王沈的女儿先后因为她们绝世无双的外貌被封为皇后。实际上,刘聪真正的想法是将出自匈奴靳氏部落,掌控着禁军的靳准以及王沈发展为更进一步的外戚关系,成为自己所能倚靠的臂膀。因此,尽管靳月光暴露出了丑闻,给刘聪戴上了绿帽子,同时大臣们也纷纷极力反对靳准和王沈的女儿被封为皇后,但这并没有影响到靳准和王沈的地位,他们受信任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刘聪的皇位坐得不稳,作为他属意的继承人的刘粲,看到刘乂的存在更是如芒在背。权力的争夺永远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他和刘乂只能有一个活着,刘粲决定先下手为强。
这一天,刘粲让自己的亲信王平找到了刘乂,假传了一道命令:“刚刚我接到了陛下的密诏,说京师将有变乱发生,所有人都要披甲以备不测。”刘乂信以为真,命令东宫的臣属都披上了甲衣。刘粲立即派人飞马向掌控内卫的靳准和王沈报告,靳准自然明白刘粲的想法,他向刘聪说:“皇太弟刘乂准备发动叛乱,东宫的人都已经披上甲衣了。”
刘聪知道这是刘粲的计谋,但他本来就有心让自己的儿子稳住位置,于是假装大吃一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王沈等人一起回复:“我们早已听说皇太弟有犯上作乱之心,但怕陛下不相信我们,如今皇太弟已经发动叛乱,请陛下不要再犹豫!”
刘聪立即命令刘粲率军包围了东宫。刘粲让靳准和王沈拘捕了氐、羌族的酋长十多人。在刘乂任大单于的时候,这些酋长们正是他的部部属,如今,刘粲为了把刘乂谋反的“事实”做足,也决定从他们这里打开突破口。靳准将酋长们的头颅固定在高架台上,用烧红的铁器炙烤他们的眼睛,逼迫他们说自己与刘乂共同谋反。酋长们忍受不住酷刑,只得屈打成招。于是,刘粲拿着“证词”向刘聪报告,刘聪对王沈等人表示:“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们的忠心了!你们请继续知无不言,不要记恨过去我没有听你们的话!”
在刘聪的授意下,东宫的属官以及平素与刘乂亲近而被靳准和王沈等人憎恨的大臣数十人全被诛杀,东宫的一万五千多士兵也一并被坑杀。刘乂的皇太弟身份被废,改封为北部王,不久后,刘粲让靳准杀了他,终于解决了自己的心腹之患。
刘乂形象很好,平时为人宽和仁义有气量,因此很得人心。为了粉饰自己的形象,在得知刘乂的死讯后,刘聪假意痛哭道:“我们兄弟仅剩二人却不能相容,天下人哪里知晓我内心的痛苦呢?”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刘聪的假情假意,骗不过被严刑拷打的氐羌酋长们,这些酋长的部众纷纷反叛,在靳准的血腥镇压下,叛乱勉强被平定了下来。
此时,汉国统治下百姓们的生活极为困苦,中原地区纷纷闹起了蝗灾,靳准的两个儿子也死在了灭蝗运动当中,同时,黄河和汾河还发生了水灾。在这样的时刻,东宫的这场政变,无疑让汉国雪上加霜。
政变过后,刘粲、靳准、王沈等人最终掌控了汉国的军政大权,而这场宗室的自相残杀也极大削弱了汉国的力量:刘乂和亲信大臣、东宫卫士都死于非命,平阳十室九空,各部门和宫殿上上下下仿佛被来了一场大清洗。更为严重的是,对氐羌酋长们的酷刑,引起了汉国内十余万少数民族的反抗,天灾人祸之下,汉国一路朝着下坡路飞奔而去,而刘聪所能倚仗的,也只剩下刘粲、靳准和王沈这些人来维持自己的统治了。
内部的互相倾轧导致汉国的外部也出现了裂缝。镇守洛阳的汉国将军赵固的叛变,也是因为内乱所导致的(详见第五节)。这一切,还要从一场看起来不起眼的战斗说起。
公元317年的二月,刘聪派堂弟刘畅率领三万步骑进攻荥阳,荥阳太守李矩在昔日韩国灭郑国的旧阵地和刘畅相隔七里相持。刘畅的军队来的很突然,李矩兵力少于刘畅,加上还来不及设置防御阵地,按理说,荥阳很难守住。

但李矩得知,刘畅派来了一个使者来招降他,顿时计上心头。他让使者先回去,假装自己要考虑一下,而后向刘畅派去了回复的使者,说自己反复考虑之后,愿意投降。
刘畅很高兴,拿下荥阳的大功来得是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他不再防备,大肆犒劳士卒,军中的主要将领全都喝得酩酊大醉。李矩召来士兵们,准备乘夜偷袭,但士兵们都害怕敌军的强大,李矩便派部将郭诵到附近的子产祠祈祷。
祠内的巫祝事先得到了李矩的授意,向士兵们说:“子产的神灵告诉我,到时会派遣神兵前来相助!”士兵们士气大振,踊跃争先要求破敌。李矩挑选了一千名勇士,派郭诵率领他们对刘畅的军营发动夜袭。这场突袭,李矩军斩获数千首级,刘畅被杀得大败,只有自己逃了出来。
在清点战利品的过程中,李矩发现了一封诏令,诏令是刘聪下达给刘畅的,上面写着让刘畅攻克李矩,回师洛阳的时候,收捕并斩杀了赵固。
原来,赵固长期和长史周振不和,周振私下常常在刘聪面前说赵固的坏话,于是刘聪便动了杀掉赵固的念头,这才有了这封诏书。
当这封诏书被李矩送给赵固的时候,赵固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你不仁,就休怪我也无义!赵固斩杀了周振父子,率领一千骑兵投降了东晋。

赵固的叛变导致了重镇洛阳的失守,对汉国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不过赵固的力量毕竟还比较单薄,并且他反攻刘聪的时候,打出了救援司马邺的旗号,间接导致了司马邺的死亡。司马邺的死亡让洛阳周边的反汉国势力失去了动力,军心纷纷涣散,加上对面的刘粲率领的军队人数众多,在刘粲的围攻下,赵固支持不住,被迫放弃洛阳,向荥阳的李矩求救。
李矩派郭默和郭诵前去救援赵固,援军在洛水进入黄河的地方驻扎。援军派了两员将领偷渡黄河,准备对刘粲发动偷袭。
不巧的是,偷袭的行动被人发现,迅速对刘粲做出了提醒,让他尽快防备。
但自大的刘粲认为,赵固已经仓皇逃窜,哪里来的力量组织偷袭呢?他没有在意这条情报。
夜晚,偷袭小队一举成功,刘粲毫不意外被打得大败,扔下了无数军资器械。多亏他半路上遇见了正在进攻洛阳的刘雅,这才缓过一口气。
等到天亮,刘粲定睛一看,差不点准备找个地缝钻进去:偷袭我的部队就这么点人?实在是太丢人了。
此时,刘聪也派来了更多的援军,刘粲决定找回场子,对偷袭小队发起了反攻。
两军苦战了二十多天,李矩也亲自率军前来支援。他派出三千壮士驾驶小船,准备把偷袭小队给接回来。但每次渡河的过程中,河对岸的汉军就用长钩将小船一一拉过来,干扰了救援行动的进行。
李矩压上了最后的预备队,他派出一支部队偷偷渡河发动了夜袭,被围困的部队趁机突围,直奔虎牢关而去。虽说还是在河阳被汉军追上,损失不小,但李矩用远少于刘粲的军队把刘粲打了个灰头土脸,让刘聪很是脸上无光。


对刘聪的打击接踵而至。不久后,平阳的螽斯则百堂发生了火灾,烧死了刘聪的儿子会稽王刘衷等二十一人。得知消息的刘聪顿时晕了过去,过了许久才苏醒。
在多重打击下,刘聪决定:开摆!
他把权力交给自己的儿子刘骥和刘劢(mài),自己躲到后宫纵情声色,大臣们有劝谏他的,直接拉出去砍头。
就这样,刘聪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大限到来之前,他准备将后事托付给刘曜和石勒,分别任命他们为丞相和大将军,以领尚书事的身份辅佐国政。但刘曜和石勒已经开始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们认为刘聪开出的价码还是有点低,坚决推辞了刘聪的任命。于是,刘聪在原来的任命上,继续加封刘曜兼任雍州牧,石勒兼领幽州、冀州牧,将他们所统治的地盘予以名义上的承认。刘曜最终接受了任命,但已经心有异志的石勒仍然拒绝了任命。
随后,刘聪将许多重要的位置授予了宗王们,例如上洛王刘景被封为太宰、济南王刘骥封为大司马、昌国公刘顗封为太帅。此外,重臣例如朱纪封为太傅,呼延晏封为太保,共同领尚书事,靳准则任大司空、领司隶校尉,轮流决断尚书所奏事宜。
安排好后事后不久,刘聪便去世了。第二天,太子刘粲即位,立即就现出了原形。他对父亲的死亡并没有丝毫悲伤,反而看上了父亲留下的女人们,这其中,靳太后等人都不到二十岁,更是令他垂涎欲滴,他立即拿下了太后靳月华,同时还将靳准的另一个女儿封为皇后。
掌控了权势的靳准也展露出了自己的野心,他准备借助刘粲之手除掉朝中掌权的刘氏宗王们,然后将自己推到更高的位置上。于是他悄悄对刘粲说:“我听说诸位公卿准备像商代伊尹、汉代霍光那样代摄朝政,杀掉太保呼延晏和我,让大司马刘骥统领万机,陛下应当早作准备。”
刘粲根本不放在心上:之前他面对偷袭的警告就不以为然,如今登上了皇位,正是享受的日子,快活一天是一天,想那么多干什么?
但靳准傻眼了,老兄你不上套,我怎么办?他赶紧让女儿们吹吹枕头风,终于让刘粲听从了靳准的主意,收捕太宰刘景、大司马刘骥和他的弟弟吴王刘逞、太帅刘顗和大司徒齐王刘劢,将他们全部处死。太傅朱纪和太尉范隆逃奔长安投奔刘曜。
解决完朝中所谓的“敌人”后,刘粲安心在后宫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将军国大事都托付给了靳准。靳准的两个弟弟靳明和靳康分别被封为车骑将军和卫将军,掌控了平阳的军权。
靳准的野心当然不止于此,解决完宗室诸刘之后,他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取刘粲而代之。他盯上了在朝中颇有声望的金紫光禄大夫王延,准备和他共谋政变。王延不肯,准备乘马告发靳准,结果路上遇见了靳康,被劫持了回来。
眼看事情将要败露,靳准一不做二不休,立即起事,领兵登上光极殿,派甲士抓住刘粲,数落他的罪名并杀了他。同时刘氏宗族中的男男女女,不分老幼都被斩杀于东市。靳准还挖开了刘渊和刘聪的陵墓,斩断了刘聪的尸身,焚毁了刘氏的宗庙。靳准自称大将军、汉天王,登上了梦寐以求的高位。
靳准之所以做的这么绝,主要是因为他也出自于汉化了的匈奴族,要想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就要彻底清算刘氏一族,给自己稳定根基。为了进一步利用领内汉人思念晋朝的情绪,同时也为了投靠东晋,给自己找一块安身立命的地方,他找到了安定人胡嵩,对他说:“自古以来没有胡人当天子的,现在我把传国玉玺交给你,你拿去还给晋王室吧。”胡嵩觉得这事儿挺悬,不敢接受,靳准一怒之下杀了胡嵩。
人是杀了,事儿还得干,于是靳准向李矩派出了使者,表示道:“刘渊是匈奴屠各部的小丑,乘晋内乱,矫称天命为天子,使得晋怀帝、晋愍帝被俘身死。我立即率众扶侍二帝的梓宫(棺椁)送往南方,请报知当今皇帝。”
李矩不敢怠慢,连忙向司马睿汇报,司马睿派出太常韩胤等人前往奉迎梓宫。
但靳准毕竟没有声望也没有自己的根基,他的地位并不牢固。除开汉国各地的反对派,朝中也有许多人不支持他,例如王延被靳准任命光禄大夫,结果靳准被王延骂了个狗血淋头:“屠各族的逆奴,为什么不快把我杀了,把我的左眼放在西阳门,好看相国刘曜攻进来;把右眼放在建春门,好看大将军石勒攻进来!”
王延死在了靳准的屠刀下,但他确实没有说错,此时的靳准已经成为众矢之的,西边的刘曜和东边的石勒都已经盯上了他,准备对他下手了。


参考资料
[1]房玄龄(唐)等·《晋书》
[2]司马光(宋)·《资治通鉴》
[3]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
[4]周伟洲·《汉赵国史》